一 風雪過後
死於河畔的小麗頸間扼痕,歷歷如見地浮上啟造眼前。於是,當時的悲哀和憎恨也同時甦醒過來。
示範林上面突然響起嘈雜的烏鴉叫聲,抬眼望去,下著雪的天空下面有一大群烏鴉,密密麻麻,使天空成為昏黑一片。
難道說,為了維護他們的和睦生活,陽子就不能和親生母親及兄弟們會晤?阿徹沒發現這念頭與他獨佔陽子的感情正互相矛盾著,只是緊繃著臉,不高興地喝啤酒,啤酒苦澀而難以下嚥。
啟造細瞇的眼睛更加陰暗矇矓了。
紫藤先走出書房,啟造仍舊凝神注視著陽子的房間。
愛汝之仇敵嗎……?
啟造坐在垂著頭的夏芝旁邊;紫藤打開了一瓶啤酒。
啟造和高木從學生時代起就是莫逆之交,因此,對高木表示是石土水的女兒而領養的陽子,啟造作夢也沒有想到竟是別人的孩子。
啟造佇立著,視線重新越過窗子眺望示範林,烏鴉還在林間吵鬧不休。
那天,啟造的太太夏芝異乎平常,如醉如癡地彈奏著鋼琴,夏芝背後的桌上,煙灰皿內積了一堆煙蒂。客人是誰?夏芝卻一句也不告訴啟造。
「喏,總之,好極了,啟造。」高木首先舉起酒杯。
我為什麼做那樣可怕的事……
「叔叔,那麼,陽子母親的家庭是在小樽吧?在小樽的什麼地方?」睡眠不足的阿徹,聲音像傷風一樣沙啞。
望著黃昏將近的樹林,啟造想著。
夏芝趁啟造不在家時,和圖書讓下女阿珠帶著五歲的阿徹去看電影,叫小麗到外面玩,而與靖夫幽會。
「因為,北原君,醫生洩漏了病人的秘密,這是違犯了醫師法,是不是?啟造老爺?」
「過著和睦的生活?」
原來哥哥並不是只有我一個?
「老爺,吃飯了。」門拉開,探進臉來的是夏芝的閨友,教日本舞蹈的老師湯紫藤。雖然湯紫藤的圓臉經常充滿著活力,但由於三天來辛苦地看護陽子,面頰肌肉也已消瘦不少,但她的表情卻是開朗的。
「喏,不怕,不管我的手會被綁到背後,或綁在胸前,反正陽子已經生還了,這難道不是該恭喜的事?對不對?夏芝夫人?」
「啊!那就是說,陽子是有兄弟的囉?弟弟?還是哥哥?」紫藤放下筷子,望著高木。
阿徹瞪眼望著他們兩人。企圖自殺而獲救的陽子與重病脫險的人不同,儘管身體痊癒,但心靈的創傷卻是不容易治療的,這事別人為什麼都不了解?阿徹感到焦慮。
阿徹憶起放在自己衣袋裡的陽子遺囑,遺囑上面的話,阿徹已經完全默記了。
陽子也有兄弟。
「好極了,確實好極了。」紫藤忽然舉起她那形狀優美的手指按著眼角,一時沒有人再開口。
紫藤望著啟造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啟造眨了眨眼睛。
陽子應該是愛北原的。她從小學起,就已經發現自己不是啟造的女和-圖-書兒。她把阿徹視為胞兄,敬愛他,但僅此而已,沒有超過這個界限。
現在我最渴望見一面的人,就是哥哥。我最敬愛的人是誰?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不過,啟造不能對高木生氣——假定我是站在高木的立場,恐怕也和他一樣吧!有誰忍心讓被害者扶養加害者的子女?
「你到底躲到哪兒去了?」
賴醫院的院長啟造,坐在家裡的二樓書房,茫然眺望著在風中移動的示範林樹木。那高達二十公尺的斯多羅布松樹幹的半邊也被風雪吹襲著,使黑色的樹皮顯得格外鮮明。
「不要想得太多,老爺。」紫藤走到窗畔說,「連烏鴉都高興地叫個不停呢!」
啟造的朋友高木,是札幌的婦產科醫生,聽說聘他為特約醫生的孤兒院,收容了在拘留所引咎自殺的石土水的女兒,啟造便決心讓夏芝扶養這女孩子。
阿徹以責備的眼光望著高木。陽子被逼迫到自殺的地步,但生下陽子的母親,卻把陽子交給孤兒院,自己則和丈夫、兒子們過著和睦的生活。想到這點,阿徹感到氣憤。
陽子幸好生還了。
阿徹的感情是微妙的,他希望自己是陽子的哥哥,又是陽子的情人。但不論那一種立場,卻都不願意受到第三者的侵犯。
聲言要把「愛汝之仇敵」這句話作為終生課題,並對自己這樣說過的十九年前舊事,回到了他的腦中。然而,那件事是對傾心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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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夫的妻子的一種報復手段。阿徹哥哥:
「高木先生有三夜沒到醫院去了,所以必須讓他快點回札幌去,還是趕快下去吧。」
總之,幸虧不是兇手的女兒。
啟造越過院子看看陽子的房間,再度眨了眨眼睛,在紫藤面前時,不知怎麼,啟造總感到自己像是少了幾歲的樣子。內心的痛苦似乎受到了安慰。
起居室裡,以穿棉袍的高木為首,大學生的阿徹、阿徹的同學北原,以及夏芝和紫藤,圍著飯桌等候啟造,在明亮的吊燈照耀下,飯桌上的火鍋裡,裊裊冒著熱氣。
被夏芝指罵為謀殺小麗兇手的石土水的女兒陽子,終於存心自殺。然而,陽子並非石土水的女兒,而是高木的熟人京惠子於丈夫出征中,和鍾光夫的愛情結晶。
阿徹覺得彷彿被抽了後腿。做為陽子哥哥而長大的他,對於陽子有兩個兄弟的事實,不知怎麼,卻無法立刻感到喜悅。
「那還不知道,說不定陽子希望彼此能夠見面,因為陽子畢竟也有權利和自己的母親見面。」
「對陽子真抱歉。」啟造的聲音哽塞。
「哦,有的,有兩個兒子。」
「為什麼?」北原也瞥了一眼阿徹悶悶不樂的臉,附和著紫藤的問題。
啟造不由自嘲。
「住址嗎?你打聽住址幹什麼?不至於是想讓她們表演一下母女淚般的重逢場面吧?」高木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但他的大眼睛閃www•hetubook•com•com閃一亮。
聽著夏芝輕悄悄走下樓梯的腳步聲,啟造從椅子站起來。
「這是什麼聲音嘛,老爺,還有這張面孔。陽子已經生還了,救活了,不要這樣滿臉的嚴肅嘛,有喜事時應該有喜事的面孔吧!」紫藤反駁地說,但眼睛溫柔地笑著。
一直睡到剛才,方才起床的高木,把滿臉鬍鬚的面孔朝向啟造。阿徹隱忍著呵欠,每個人的眼睛都是浮腫的,到今天早上為止,那三天三夜的看護,使每個人都疲倦了。雖然陽子脫險後,把她交給兩個護士看顧,使大家得以有空睡到下午,但仍然感到睡眠不足。
小麗死後,夏芝表示希望收養一個女孩子,以代替小麗。因為夏芝已動過避孕手術,不能生育。
那是永遠忘不了的昭和二十一(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一日,上川神社慶典的下午。
啟造露出了苦笑。
「喂,吃飯了。」夏芝在房間外面怯生生的叫道。
「高木先生,陽子小姐的母親還有其他的子女嗎?」
事已至此,高木不得不把陽子的親生父母說出來,然而,他希望這消息保留於啟造一家,不要洩漏於外。
臨死時所寫的這句「最敬愛的」,是把我當作異性敬愛嗎?或者是……
只要想到吞服安眠藥企圖自殺的陽子,倘若真正死亡,啟造就忍受不了。把僅僅十八歲的陽子逼至死亡境地的,畢竟是我——啟造不能不這樣譴責自和*圖*書己。
當我出差回來時……
倘若陽子是石土水的女兒,那麼陽子將如何活下去?現在啟造深深地感謝起高木。
「從理論上講,唔,是不錯。不過,阿徹,人家有人家的家庭情況,因為她的先生和兒子們,什麼都不知道,始終過著和睦的生活,所以我看還是算了,不要去找人家。」
「啊,對不起,我在書房裡。」
「高木先生,你的手恐怕會被反綁著啦。」湯紫藤很快地覺察了阿徹的心情,改變話題說。
窗外,雪斜斜飄過,但旋即飛舞上來,又馬上被風橫吹而過,這是昨夜開始吹起的風雪餘威。
哥哥,我死了,很對不起你。
在流過啟造家屋後那座示範林的美瑛溪岸,被路過的工人石土水謀害的女兒小麗,不過是三歲的小女孩罷了。
啟造倚著桌子,抱著自己的頭。
「這次……麻煩了諸位……託諸位的福,總算挽回陽子的一條性命。」啟造正襟危坐,深深地彎下頭鞠躬。
「唔,有兩個兄弟。」雖然父親不同,陽子也算是有兄弟的了,這事實使啟造帶著無限地感慨說。
從剛才一直像罪犯般垂頭喪氣的夏芝,抬起臉,微微點一下頭。
「哦,一個哥哥,一個弟弟。」
陽子,原諒我。
「抱歉,我真是……」
那已是十九年前的事了。
阿徹看看身旁的北原。北原似乎若有所思的樣子,但忽然把臉轉向高木。
我絕對不能原諒夏芝和靖夫。
小麗就是在這中間被謀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