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窗
「陽子,現在妳明白了吧?這兩個人才是妳真正的父親和母親。」
「陽子妳是在動人的愛情中產生的結晶。」
同樣的,孩子們也不懷疑自己的父母是真正的父母,而逐漸長大。想起來,人與人的關係,是建立於不可靠的基礎上面。啟造重新對這事感到驚訝。
「脈搏還好。」
「不,沒見過面。」
陽子的表情閃動了一下。
啟造從懷中掏出剪報,拿給陽子看。這份報上的照片,陽子是絕對忘不了的。因為夏芝曾拿出這剪報,衝到陽子面前罵她:妳是這個兇犯的女兒!
從吃飯到便器的處理,夏芝都像下女一樣地服侍陽子,這在任何人的眼中看來,都是沉痛的。夏芝似乎常常逃避陽子眼光似的,低垂著眼睛朝下面望。夏芝也覺得陽子是在盡可能的不看她,逃避著她,這事尤其使夏芝掛慮不安。
啟造不由自主地扭頭看看夏芝。
啟造以眼示意夏芝先進去,夏芝搖搖頭,退後一步。這對於陽子是好消息,為什麼會感到心情沉重呢?啟造自己覺得不解。他心情沉重的原因,是必須向陽子致歉,真不知能否充分道這個歉呢。
啟造轉頭看看夏芝,重新把視線轉回陽子身上。紅黃花紋的棉被蓋到胸前,陽子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太陽已經下山的窗外。屋簷下約一公尺長的冰條,閃著不強烈的光。
夏芝向護士耳語一下,護士隨即退開了。啟造握m.hetubook.com.com著陽子手腕,儘管遭遇了那麼可怕的事,陽子手上的肌肉仍然一天比一天地豐腴起來,並且漸漸恢復了皮膚滑潤的光澤。如果她的心靈也像身體一樣復原,該多好,啟造一面數著脈搏,一面環視這八蓆的房間。
「不,是我的錯。陽子爸爸從前恨過媽媽……說起來這是可恥的事,爸爸從前希望媽媽遭遇不幸,心裡懷著詛咒。不過,現在不同了。」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看來,這是幸福的高中學生所住的房間。啟造這麼想著,一面輕輕把陽子的手放入棉被中。
而且,即將說出的事實。敏感的陽子將如何接受,尚難預料,因此由於這種不安而產生了沉重的心情。
陽子靜靜別轉過臉,把視線移到窗外懸掛的粗大冰條。
對於被逼迫到不得不自殺的陽子而言,這消息也許反而勾起了她的憤怒。啟造無力地合抱著胳臂。
陽子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注視著啟造,然後尖銳地問:
「陽子……」
啟造想,也難怪陽子不相信,要領養陽子時,高木說,這是石土水的女兒,啟造立刻信以為真。同樣的,這次高木說這兩位是陽子真正的父母,啟造又相信了。正如陽子不是石土水的女兒一樣,說不定陽子是別人的女兒,而非這照片中的人所生的。
然而,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過去,身體也隨著時間逐漸復原,但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情卻不能就此解決。陽子的身體好轉後,她雙親的消息,無論如何,是不能不告訴她的。
站在陽子房門前面的啟造和夏芝,互相看了看,躊躇著,沒有勇氣進入陽子的房間。現在他們兩人是想將陽子真正的父母告訴陽子,這對於認為自己是殺死小麗兇手女兒的陽子而言,應該是個好消息。然而,不知怎樣,他們兩人的心情卻是沉重的。
「不過,陽子,這次這兩位是妳真正的爸爸和媽媽。」
「陽子,妳生氣了嗎?妳不是殺人犯的女兒,卻被指為……」
陽子微微一笑,那是動人肺腑的淒涼的微笑。
「因為長得相像嗎?爸爸……請不要生氣,雖然我並非不信任您,但光由於長得相像,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相信。因為有些人不像母親,反而比較像姑姑或堂姊妹。」
「唔,是的,三十七度五,有一些發燒,難受嗎?累不累?陽子。」啟造的聲音溫和。
陽子默默點頭。
「這兩位是夫婦嗎?」
陽子的表情沒有出現期待中的喜悅。陽子不能接受這件事,這也難怪。
啟造有意避重就輕,答非所問地說。
沉默的空氣在房內流動。
「然而,事實上,陽子你真正的父親不是殺人兇手,你的父母是這兩位。」
瞬間,啟造語塞,回答不出來。
「我沒有生氣啊。」陽子的眼睛仍舊望著窗外,靜靜地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是……我很懷疑,有什麼證據證明這兩個人是我的父母?沒有證據的事,我已經不能相信了。」
陽子拿著照片端詳了一會兒,片刻後,默默無聲地把照片還給啟造。
陷於半狂亂狀態中的夏芝,捧出啟造的日記和剪報來,指罵陽子為殺人兇手的女兒。那些罵語已深深刺傷了陽子的內心,而且對於陽子,已經變成不可動搖的事實。
「……」
啟造訥訥地說不出口。陽子靜靜地望著啟造。往日陽子閃閃發亮的眼光,現在在眼眸裡已經看不到了。如今那是一對深湖一樣,充滿著憂鬱而沉靜的眼神。
陽子迷惑不解地把視線移到啟造遞給她的照片,啟造和夏芝則靜靜望著注視照片的陽子。陽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而且……我存心想讓媽媽扶養殺害小麗的兇手的孩子,於是,我拜託了高木叔叔。爸爸和媽媽都以為陽子就是這兇手的女兒而收養了妳。」
「情形怎樣?」
以為嗎?
陽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兩張照片。
陽子甦醒後,大約過了一週,在一個禮拜六的下午。
夏芝忽然低下頭去。然而,陽子無法立刻相信這件事。可能他們兩人是在安慰我,或者也許我是個長得和我相像的女性與石土水生下的,陽子想。
輕咳一聲,啟造才緩慢地拉開紙門。坐在陽子枕畔閱讀雜誌的中年護士,連忙把雜誌放下來,她是兩三天前來接替的m.hetubook.com.com護士。
現在,又突如其來地告訴她,鍾光夫和京惠子是她的雙親,一時之間陽子當然無法相信。縱然相信那長相和她一模一樣的女性是母親,卻也無論如何不肯去相信,那並肩拍照的年輕男子會是她的父親。
「不,錯的是我,我害您倆位操心。」
陽子的態度,沒有表現出任何感慨,這引起啟造的不安,因為啟造曾經想像到陽子得悉自己不是石土水女兒時所應有的喜悅,因此對眼前陽子的反應,不免感到有些焦急。
「陽子,對不起。和妳長得很像吧?原來這一位才是妳的母親……」
「爸爸,您和這兩位見過嗎?」陽子可愛地轉動她那白|嫩的頸項,望著啟造。
不是對陽子,也不是對護士問著,啟造和夏芝雙雙坐在陽子旁邊。陽子微微一笑。
咖啡色的衣櫥和五斗櫃並排而放,木製的書架則擺在書桌旁邊,書架上面放著世界美術全集,五斗櫃上面,一個獅子面具的大娃娃裝在鏡框中。
「陽子,妳能不能原諒爸爸和媽媽?」
陽子從米湯開始喝起,慢慢喝二分米、三分米的稀飯,然後漸漸習慣了,從今天起,已經可以吃柔軟的飯,而且從前天開始,她也能夠自己上洗手間。
啟造發現自己的腋下沁著汗。
以前有一次,陽子看到北原邦雄和他的妹妹,手挽著手在白楊樹下拍攝的照片,而誤以為他們是一對情侶。現在這張照片中並肩的一對男女,說不定也是兄妹和_圖_書,而陽子的父親,應該絕對是那石土水。
聽了夏芝的話,陽子的眼睛似乎笑了笑。
「不,這不能叫背叛……」啟造尋找辯護的詞語。「嗯……是這樣的,男人和女人由於相愛而生的孩子,是最珍貴的。」
「原來如此,不過,妳總相信這位女性是妳的母親吧?」
「陽子,這裡報紙所刊登的叫作石土水的男人,和照片完全不同吧?」
「爸爸,算了,您別說了;您儘可以說,我是在背叛、背信情況下出生的。」
「這位先生是非常了不起的秀才……記得他是理學部的,在北海道大學時,比爸爸慢了幾期。」
「那麼,這兩人是背叛了那位去戰爭的人吧?爸爸。」
現在,夏芝像躲在啟造背後一樣,垂頭默默不響。
啟造深深嘆了一口氣,如果懷疑起來就永無止境。例如阿徹也一樣,他是不是我的兒子,並沒有確實的證據。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沒有可以確實證明是自己子女的證據,而相信妻子所生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後裔。
「不……是這樣的,這位京惠子女士就是陽子的媽媽……她的丈夫出征了,這中間她就回到札幌娘家去住,她的娘家有一個熟人的兒子在那裡寄宿,這個人就是光夫先生。」
瞬間,陽子不解地斜著頭,但很平靜地回答:
「有一點熱度。」護士把體溫表送過來。
「是夫婦嗎?」陽子的聲音柔和,但表情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