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草叢
「……」
「妳並沒有罪,妳是純潔的人。」
起居室裡沒有一個人,浴室傳來嘩啦啦的水聲,可能是啟造在洗澡,夏芝則一定在為啟造沖洗背部。阿徹進入廚房,不由自主地四下張望。擦洗得亮晶晶的鍋子,光鑑照人的地板,這些在今天看來空寂得難受。與平時同樣潔淨的廚房,如今卻覺得寂寞襲人,實在奇怪。阿徹想喝些水,但放棄了,他向陽子的房間走去。
「啊,你回來了?哥哥。」
「……」
「陽子,妳覺得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生命吧?」
「那麼,我也可怕?」
「……」
「才不美呢,哥哥。」陽子阻止地說。
「這是因為我的心情和妳一樣,也在責備她,她的態度冷靜,可是,車禍就在我剛講過那些話之後發生的。總之,我太輕率了。」阿徹自嘲地繼續說:「她也受到打擊,再加上我講了那些刺傷人的話……」
「怎麼?你幹嘛要來探病!」
「好靜。」阿徹抱著雙臂,仰望樹梢。
「不,只是對自己過去的生活方式失去信心罷了。」
「你說對不起,是什麼意思?」
阿徹深深點頭。
「不錯。那麼,育兒院看過了嗎?」
「所以,我不願意輕舉妄動,不論任何事,甚至小樽那個人的事。」
聽到京惠子發生車禍的消息,陽子的心情不由得變為複雜,儘管她認為與她無關,仍無法使自己保持平靜。
「我經歷了什麼事,妳大概不知道吧?」
「誰知道她是否想生!」
拋下這句話,達哉就轉身走掉了。
「嗯,是發生了一些事。」
「唔,這種感覺我現在終於了解了。」
「哥哥,我打算在溪畔自殺以前,一直以為我是完美的。雖然我已發現自己的罪很深,我對自己仍很肯定。就因為肯定自己是完美的,才想死吧。」
「真的?天氣熱的關係嗎?」
「我嚴厲嗎?我覺得這些話是理所當然的。哥哥,人的出生方式是非常重要的,你是看著我長大的,我想你應該了解。」
「這件事我本來不打算告訴妳,因為告訴妳也沒用。不過,妳剛才講那些話,使我不能再沉默下去。陽子,因我而受傷的人,就是三井太太。」
「喂,不要再說對不起了,我以為只是守靈回家路上所發生的意外,……喏,也沒有辦法,不過,阿徹,你大概不至於在病房講了不必要的話吧?」
「我……那些孩子這樣問我:爸爸和媽媽有沒有結婚?這是他們最先問我的話,對他們來說,這是最大的問題。我回答說,有結婚,他們就說,結了婚就好。那些孩子,由於自己的父母沒有結婚,所以都抱著悲哀的心理呢。」
「那麼,哥哥,你的意思是說,我不能生氣?對背棄丈夫、遺棄孩子的人,一點不能生氣,而且還要思慕?不,我才不要。我還不到二十歲,就不能憎恨這樣的成人,未免太可悲。」
「我實在是個很壞的人,看著那些孩子們,忍不住對他們的父母懷恨起來,而且對生我的人也一樣。不論有怎樣的事,我這一生一世,都不要見到生下我的人。我講的話很可怕吧?」
「林中真安靜。」
「就是啊。孩子的母親又說,這種孩子不能撫養,不但丟臉,也會破壞夫婦的感情。」
陽子吸了一口氣說:
陽子猛然一驚,望著阿徹,她覺得到底不錯,是和女性犯錯的。
「聽誰說的?媽。」
「我是高木家的……」
阿徹微微蹙一下眉。
夏芝嫣然一笑,覺得阿徹似乎就在自己的身邊,今天的阿徹講話沒有帶刺,夏芝感到阿徹已真正回到她的身邊了。
阿徹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禁屏住了呼吸,陽子認為我是比北原關係密切的人嗎?
青年和那條斜坡路上遇見時一樣,露出令人好感的微笑,但突然不解地看著阿徹說:
「爸爸說,在夢中所做的事,自己也要負責任。又說,人具有夢中也不會表現的無意識的自己。具有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似乎很可怕,但人就是這樣沒有責任的動物。」
「剛才我說過,對自己的生活方式失去信心。是嗎?」
「對不起,我……」
阿徹覺得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和陽子談心。
「因為她本來是打算墮胎的。」
「不錯,這個方法倒好。不過,以後可別再去探病,那只有徒然增加麻煩而已。」
「為什麼?陽子,妳要是和她見一面就好了,那麼,妳一定會明白,她是個美麗地戀愛的女人。」
「今天我遇見的那些育兒院的孩子們,說不定也都是戀愛的結晶。可是,看著那些孩子們,我一點也不覺得是美麗的果實,太叫人悲哀了。」陽子流露著純潔的憤慨。
「害怕人與人的關係?」
「對不起。」
「謝謝,很好。肚子餓了吧?哥哥。」
「可是……」
「是的,妳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達哉,不行,講話不能用這種口氣。他是高木大夫家的人,所以才說對不起吧。」
「太自私、太狠心了。吃藥的不是那嬰兒,而是做母親的人啊,難道對自己所做的事,沒有任何責任感嗎?」
「吃飯啊,阿徹。」
陽子忽然想到阿徹可能是和別的女性犯了錯失,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阿徹,然後平靜地說:
「我也覺得這事很可怕,所以對賜予我們全身完整的父母,認為理當感謝。」
忙碌地拍著扇子驅趕腳邊蚊子的陽子沒有回答。
「不,陽子,我是錯誤的。比方在沙灘或雪地裡走路時,以為自己是筆直地走,可是,回頭一看,才知道自己的足印是彎曲的,不是有這種情形嗎?」
陽子激動地說。阿徹默然在陽子身旁坐下。
陽子默然不語。
「從過去我對妳的觀察,覺得妳對別人的餽贈,總是很感謝地接受,使我頗受感動。即使一朵花,妳也表示高興。」
「不錯,陽子,至少她是生妳的人。」
「知道了。不過,陽子,我從剛才一直想告訴妳一件事。」
阿徹想起了京惠子。陽子的長睫毛眨了眨。
「真不幸,現在傷勢怎樣?」阿徹禮貌地問著那青年。
「陽子,妳不認為她是妳的母親,所以這事與妳無關。」
「我剛才做夢,夢見妳,不住地在向妳道歉。」
「那麼,妳是打算不管發生怎樣的事,都不肯見面?」
「沒什麼。」
明知三井京惠子要駕車回去,卻對她講了那些可怕的話,這就正如高木所說的「比讓司機喝酒更危險」。我的目的是什麼?不是時常潛伏於我心中責備人的思想嗎?責備夏芝,責備啟造的念頭,不能不轉而責備京惠子。結果是我譴責人的心理,引起那件車禍。
「對不起,陽子,對不起,陽子。」
「阿潔,推把椅子給賴先生坐。」京惠子的聲音微弱,但阿徹鬆了一口氣。京惠子沒有懷恨阿徹,這點從她的言語和表情表現出來。
「什麼事?」
阿徹合抱胳臂望著陽子,陽子的眼睛灼灼閃亮,這神情和她從前一樣,然而,不知什麼地方讓人覺得迥然不同。
「不過,阿徹,萬一因車禍而死亡,該對陽子怎麼說?」
「有些事是非責備不可的,哥哥。因不貞而出生的事,在我的心中投下怎樣的陰影,你知道
和_圖_書嗎?我活像在髒水溝出生的東西。雖然像我這樣的人,能被賴家收養還算幸運。」
不知名的小蟲在林中的草叢唧唧鳴叫,遠處的蛙聲也清晰可聞,阿徹和陽子並肩進入夜幕垂掛的樹林,斯多羅布松林中有長椅。
「哥哥,美麗的東西應該結美麗的果實,美麗地戀愛的人,為什麼會拋棄孩子!溫柔地戀愛的人,為什麼會做出對不起丈夫和遺棄自己孩子的事?」
「不,似乎也有辦法打胎,在那個時代,有藥物可以利用。這事倒使我想起過去實習的醫院,今年有一個人生了沒有腳的孩子。那母親吃了好幾次藥,最後只把兩條腿打出來。」
「……如果對方要求見面,自當別論,這樣一來,光是生育也是一種聯繫。」
「不,告訴她也沒用。」
「那麼,多休息一會兒吧。」
「不,那是假的,我是個討厭的人,非常討厭的人!」
「本來是想到乳兒院看看的。為了看清我自己,我覺得必須這樣做,但旭川沒有乳兒院。」
「就是小樽那個人,今天早上看到報紙,嚇了一跳,所以立刻跑來了。」
「太慘了!那怎麼辦呢?這孩子的一生。」
「不餓,近來好像食慾不大好。」
青年可能把阿徹當作高木醫院的年輕醫生吧,故直爽地說。這時京惠子睜開眼睛,阿徹不由得走近了一步。
「到外面吧。我今天想和妳多談些。」
「哥哥,我們還年輕,我覺得年輕人不能沒有純潔的憤慨。」
「陽子,我和小樽那個人會晤以來,不知怎麼,覺得好像了解了許多事,包括鍾光夫這個人愛上有夫之婦,和她也接受他的愛那份感受。」
少年的眼睛再度閃亮了一下。京惠子凝視著阿徹,靜靜搖頭。似乎叫他不必擔憂,又似乎是叫他什麼都不要講。少年開口說:
「什麼事?」
青年似乎忘了在斜坡路遇見阿徹的事,這對於阿徹是幸運的,如果他記得阿徹曾在他家附近徘徊,現在談起來就麻煩了。
「哥哥,我倒認為人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還在睡嗎?阿徹。」夏芝進入房間。
「你不知道?阿徹。據說是到高木家守靈後,回去的路上發生的。」
「可是,哥哥是正直的。」
這是平靜卻有力的聲音。
「因為賜予我們最重要生命的,無論如何是父母。」
高木帶阿徹到走廊的椅子坐下,阿徹把守靈之後,與京惠子到山愛飯店晤談的事報告了一遍。高木沒有應聲,表情嚴肅地望著阿徹的臉。
從那天以來已經十天了。十天來,京惠子的身體不知有沒有進步?阿徹在想著京惠子的健康。
「是的,說過,因此,我不大放心呢。」
阿徹不住地反覆道歉,但陽子仍緊閉著眼睛。阿徹忍不住繼續叫喚:「陽子!陽子!」然後真的喊著「陽子」而醒來。這時室內已昏暗,不過天空尚殘留著暮色,從窗口可看見一片黃色的天。阿徹扭亮電燈,到樓下去。若不跟陽子見一面,他心裡真無法平靜。
「妳的話不錯。」
陽子的表情有些憂慮,阿徹不覺放下心來。
晚風清涼地在他們兩人之間流動。
「是的,真可怕。不但如此,指頭只有三根。」
陽子點點頭,阿徹抬手按著額,靜思片刻,然後仰起臉說:
「嗯,媽。」
「啊!多可怕。」
「錯誤?」
「是我把陽子的事說完後,在回去的路上發生的,是剛說過之後,所以是由於我的緣故。」
「陽子,你真嚴厲。」阿徹露出了苦笑。
「啊,不行,哥哥怎麼可以這樣?你並沒有理由向我道歉啊。」
「對不起,這孩子本m.hetubook.com.com性很善良,因為體貼母親,所以從車禍發生以來,一直在發脾氣。」這時,青年和悅地說,京惠子也開口:
「人就是這樣,以為自己是正確的;我也一直認為我自己是正直的人,然而,我不是。」
如果我不是一生下來就被送進育兒院,就不必受到賴徹母親的虐待,也不會被誤認為是石土水的女兒,更不至被逼到自殺求解脫的地步。
「我母親開了十五年汽車,一次也不曾發生車禍。」
「是的,有時候簡直是混亂的。」
「是的,害怕,與人認識、與人親近,我都怕。」
阿徹疲倦地迷糊入睡,在睡夢中他站在陽子枕畔,陽子頭上包著繃帶,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
「我也喜歡她,雖然她有許多地方和妳不一樣,不過,妳們還是很像。她是以婦人的身分談戀愛,雖然如此,我仍覺得他們的戀愛是美的。」
下面的話在口中含糊說著,把頭彎下去。那感覺頗敏銳的少年,眼睛閃了閃。
阿徹今天想對夏芝撒撒嬌,夏芝高興地探視阿徹的臉,把手放在阿徹肩上說:
「唔,三、四年級的孩子們就有這種心情。」
陽子搖扇驅趕腳下蚊子的手停下來。
「哦,是高木大夫家的……大夫的母親真不幸。」
「不知道,你不認為告訴她比較好嗎?」
高木露出了打皺的臉。
「叔叔,我現在剛去探望那個人。」
萬一死亡的話。
「可惜,我特地為你炸了蝦呢,你的臉好像很疲倦的樣子。」
「妳的心情我了解,不過,也許我太天真吧,總希望妳對生母有少許思慕之情。」
阿徹的心情彷彿是對著京惠子講話,一想到那張沒有血色的面龐,阿徹就坐立不安。
「不知道。」陽子低聲回答。
「好嗎?」阿徹盤膝而坐。
「是的,我累了,炸蝦等一下再吃好了,好久沒有吃到母親做的菜了。」
「你這傢伙太傻了,你自己也開過車吧?該知道要開車的人不能喝酒,但你的話比酒強烈,當然會發生車禍。」
「我改天再來探病。」阿徹注視京惠子的眼睛說,京惠子再度微微搖頭。「對不起……我是今天早上看到昨天的晚報,才嚇了一跳……」
瞬間,阿徹猶豫了一下。
阿徹突然拋下報紙,立刻衝到醫院。當他站在那家規模相當大的外科醫院玄關時,才猶豫起來。他擔心自己去探病,會給京惠子帶來麻煩,雖然如此,又不能不去探望。車禍是在前夜發生的,京惠子的親人無疑都圍繞在她身邊。阿徹躊躇了二、三分鐘,終於毅然決心到京惠子病房探望。
「我真害怕人與人的關係。」
少年板著臉不講話。
「我是被樂意生下或不受歡迎生下的,雖然不知道,不過,反正我已降生於這個世界。只是,這種出生方式,我不能同意。」
「阿徹,雖然你看到報紙的消息,也和你毫無關係啊!不必要的地方你不要露臉。」
「哥哥,我也非常厭惡自己。」陽子把和服袖子放在膝上。
「情形怎樣?」
「啊,哥哥講這話和我一樣。」
「是嗎?陽子,妳是在生活中認為自己有罪吧?可是,我不大了解罪是什麼?我是覺得我這個人太淺薄,太可厭。」
「不能這樣說,陽子,這是傷害妳自己的話。」
「哥哥,發生了什麼?我還是不放心。」
「哪個人?」高木兩道粗眉變成了八字。
阿徹是在高木家辦喪事的第二天早上,獲悉京惠子發生車禍的。當他無心地閱讀前一天的晚報時,看到三井京惠子遇到車禍而十分震驚。發生車禍的時間,是與阿徹分別不到五分鐘之後,和_圖_書京惠子開車撞到了停在路上的卡車。很顯然的,這事表示了京惠子的心理狀態。車禍發生的原因是什麼?太清楚了。
「哥哥,今天我到育兒院去了。」
「對不起,我剛才在火車上吃過了,現在不想吃。」
「我覺得你很面善,但忘了你的大名……對不起,請問你是哪位?」
陽子越過松樹梢眺望逐漸移動的月光,有一片雲流過月亮。
阿徹的聲調溫和。
「什麼?」陽子臉上掠過驚慌的神色。
「其實我也不是結婚夫婦所生的。我覺得生孩子、做父母,是不能隨隨便便的,是的,不能隨隨便便。」
從陽子激動的話中,阿徹感覺到陽子深切的悲哀。這是以前所不知道的感覺,不知怎麼,現在覺得已能了解。
「不過,陽子,妳沒有傷害過別人,也沒有說過別人的陰私。」
「哥哥,你認為怎樣?」
「是嗎?妳一生一世都不要和小樽的母親見面嗎?」阿徹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
「陽子知道嗎?」
「為什麼怕我?」阿徹又問。
阿徹連想像都覺得受不了,那就等於我殺死了生育陽子的人,這是很可怕的事,阿徹想。幸好聽說住院三個月就夠了,只不知將留下怎樣的後遺症或併發症。阿徹很不安。
「對不起,可是,車禍的起因在我。」
「是的,我只假裝叔叔家裡的人……」
陽子點點頭,隨在阿徹後面走到院子。從示範林黑暗的枝椏間,紅色的上弦月低低露出臉來。
「哦,謝謝。據說是膝蓋關節骨頭折斷,現在上了石膏,大概要住院三個月。」
「那麼,好好休息吧。」夏芝在入口處回頭說著,走了出去。
阿徹從剛才起,就一直躺在自己房間的沙發上,他覺得身心俱乏。他已很久沒有回家,今天才回到旭川家裡的。夕陽照在窗上,示範林那邊杜鵑鳥啼個不停。進入七月以後還聽見杜鵑的啼叫,多少覺得很稀奇。白色的灰泥天花板有一塊薄薄的汙點,看起來活像一個人的面孔。記得阿徹還在高中時,就已有這塊汙漬了。而那時當靜靜注視它時,彷彿覺得那張面孔即將開始呼吸、移動起來的樣子。現在阿徹也注視著天花板的汙漬,內心思索著三井京惠子那沒有血色的面容。
「阿徹,你今天好像有點不對勁……哦,對了,阿徹,小樽的三井太太發生車禍了。」
「不,不是這樣,我是一個需向所有的人道歉的人。」
陽子的聲音興奮,習習涼風從示範林那邊穿過紗門吹進房間。
阿徹走到京惠子的床邊,京惠子面孔蒼白,微側著臉睡著。一個大約高中學生的少年,坐在床邊的椅上注視著阿徹。
「我犯了一件很大的錯誤。」
京惠子的病房是在三樓的單人房間,阿徹又躊躇了一下才敲門。隨著男人的答應,門開了。阿徹一步跨入,猛然暗吃一驚,站在那裡的是在小樽色內町斜坡路上所遇見的那親切的青年。
「錯誤的方向?為什麼?我不認為哥哥是錯誤的。」
「車禍的起因?這話怎麼講?」
「可是,如果那時允許打胎的話,我想一定不會生下我了。」
陽子的長睫毛垂下去。阿徹把遇見三井京惠子的經過及車禍,概略地告訴了陽子。
「什麼事?哥哥。」這聲音驚人地酷似三井京惠子。
「……」
紙門是開的,透過窗帘,看到穿著夏季和服的陽子正返過頭來。
「不,恐怕不了解,如果了解,就不會說喜歡小樽那個人之類的話了。」
這語調平靜,像是要阻止阿徹的感情,阿徹捕捉不到陽子的內心。
「不過,陽子,對妳來說,現在重要的事是責備生母
和_圖_書嗎?責備別人、憎恨別人的生活,妳想會變成怎樣的結果?」
高木沉默地朝阿徹望了片刻,然後生氣地說:
「對不起。」
「對不起,陽子,我不是不了解妳的心情。不過事實上,她現在負了需住院三個月的重傷,原因是起於我的輕率,所以我才覺得希望妳原諒她。」
阿徹想把京惠子的事說出來。
少年銳利的眼睛正面望著阿徹,阿徹感到狼狽。
「守靈回家路上,在火車中看到報紙上登的,媽媽嚇了一跳呢。」
「不,對不起的人是我,抱歉。其實也不能斷言錯在誰身上,對京惠子而言,這等於是自作自受。唉!人類世界所發生的事,不能武斷地說是某一個人的錯。不過,現在怎麼辦呢?」
高木說完站起身時,阿徹不禁大吃一驚,因為他看到了五、六公尺前面的牆壁那邊,達哉抱著胳臂倚牆而立。阿徹不安地覺得,剛才的談話似乎被他竊聽了,他匆匆向玄關走去,但達哉追上來說:
「妳真的這樣想嗎?陽子,如果我是正直的人,就不會有錯失了。」
「……」
陽子在長椅坐下來,兩人沉默不語。眼睛漸漸習慣於黑暗後,林中的草叢慢慢露出了形狀,草叢微微搖動著。
「不是怕哥哥一個人,反正是與人的關係,我都害怕。我覺得不管怎樣平凡地接觸,最後還是會受到傷害。所以關係愈密切的人愈可怕,像哥哥是我最怕的人。」
「我不認為她是我的母親。」陽子斷然回答。
「為什麼?為什麼怕我!」
陽子憶起她企圖自殺時,那冬天的清晨,當她登上土堤回望時,她的腳印是雜亂的,這事至今仍燒灼般地留在她的眼睛。
「不曉得傷勢怎樣?我有些擔心。」
「什麼?重傷?」
「哥哥,發生什麼事?」
「……現在不能說,我想總有一天可以告訴妳吧。總之,陽子,我對自己過去的生活方式產生了疑問,不知怎麼,覺得我所走的是錯誤的方向。」
「育兒院?去做什麼?……似乎不該這樣問吧!」
在玄關附近的走廊,想不到碰見了匆匆走來的高木。
「是的,我害一個人受了重傷。」
阿徹默默地望著夏芝。她今天穿著白底藏青色漩渦花紋的夏季和服,在阿徹眼中顯得和藹可親。
京惠子第三次搖頭,似乎是示意他什麼都不要說。遠哉細心地留意著他們兩人的表情。走出走廊時,阿徹的鼻頭已冒著汗,不由吁了一口氣。京惠子的身體比預料中好得多,從報紙上面受重傷的文字,使阿徹聯想到罩著氧氣,血漬斑斑的樣子。甚至以為可能受到不治之傷,不,或許已奄奄一息,即將死亡也說不定,因此,阿徹驚慌地趕到醫院來。
「陽子,在不在?」
「是的,我也怕哥哥。」
「是的,哥哥,我也這樣想。可是,我錯得很厲害,以為外面所表現的,就是自己真正的姿態。我確實討厭說人陰私,我以為我是以溫暖的話語待人的。不過,我已知道自己具有討厭的東西。」
阿徹把眼睛朝向窗外,聽著夏芝的話。京惠子守靈後,我和她晤談過以及去探病的事,也許有一天高木會告訴啟造和夏芝。阿徹俯臥著,點燃香煙。
「是的,可能是生命。」
「唔,我很了解。」
回想著達哉的樣子,阿徹一面再看看天花板的汙漬。達哉似乎是個只要下定決心,就任何事都做得出的人,也是個極單純的人,阿徹感到害怕。
「我明白了,哥哥,你是想說,對於給我生命的人,該比送我和服或戒指的人更該感謝,是嗎?」
「怎麼?什麼地方不舒服?喪事把你累壞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