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八仙花
夏芝打開她買回來的東西。
「媽媽說,今天要晚一點回來。」
「不,不是現在要去,進入九月以後才啟程。陽子,妳也一塊兒去吧。」
也許夏芝會佯稱到紫藤家去了。啟造已經確定夏芝是和靖夫約會。陽子匆匆看了啟造一眼,遲疑地拿起電話。啟造守望著陽子的動作,陽子慢慢撥著號碼,中間撥錯了一個號碼,重新撥,對方講話中。
看到王瑞琦後,夏芝不能立刻回去了。紫藤究竟是什麼時候把王瑞琦帶到她家來的?夏芝奇怪她為什麼不告訴自己一聲。不錯,她曾懇求過紫藤,希望接王瑞琦來旭川。雖然如此,她認為紫藤應該事先對她說一聲,何況人已經帶來了,更應該向她報告才對。這不像紫藤過去的作風。夏芝正襟危坐著,等候紫藤到來。
「啟造,我們計畫四個人一起旅行,我、紫藤、陽子,還有一個人你知道是誰嗎?」
「紫藤,王小姐是幾時來的?」
聽完王瑞琦的話,紫藤感慨地說。從這天晚上開始,王瑞琦已向紫藤展開心扉。紫藤天生有一種令人覺得可靠的氣質。
太不應該了,十天前人就在這裡。
「是院長夫人呢,王小姐。」
「女人真可憐。」
啟造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夏芝滿意地望著啟造驚訝的表情。
夏芝像要後退似地斜著身子從王瑞琦前面避開。這裡是有許多人出入的地方,而且王瑞琦並沒有表現出懷疑夏芝的態度。
「好的,要做什麼菜?」
黑江不知道這西瓜是夏芝帶來的,自顧自地談論著西瓜。
這番話是同時說給夏芝聽的。
「要沖洗嗎?爸爸。」
「嗯。」
「變成妳的朋友?」夏芝擔心地問。
「不過,我害得大家為我操心。」
「老師還獨身嗎?」
陽子高興地說,不過,夏芝看起來與平時不同,陽子有些不放心。
「哦,是王瑞琦,她是紫藤的按摩師。」黑江若無其事的說。
「我給妳介紹吧,到樓上去好嗎?」
高校美術教員黑江一面鬆開短袖襯衫鈕釦,一面走進來。夏芝微微皺起眉心。
「把腿斜出來坐吧。」
抵達當夜,紫藤立刻叫王瑞琦來,一聲不響地讓她按摩,按摩完後,紫藤才開口:
「王小姐?就是在豐富溫泉的那個?」
紫藤拿著傘,蹲在舞台上面,眼睛望著下面,那是在小溪旁邊觀賞雨景的藝妓姿態。夏芝錯覺地感到紫藤周圍似乎真正下著雨,而且穿著夏季和服的紫藤,流露著嫺靜的藝妓風姿。這是舞藝高明的緣故。
說不定……
「好像不大甜的樣子,不過,還算好,請勉強吃吧。西瓜到底是當地產的好,不過,旭川的西瓜最好吃的時候,是天氣轉涼時。」
王瑞琦慌亂地低垂著頭。
這不是按摩師該對客人講的話。
夏芝把裙子展開,是近乎白色的卵色底撒著綠珠點的花紋。
夏芝不由得感到嫉妒,紫藤為什麼一定要待王瑞琦那麼好?王瑞琦有什麼資格接受這樣的待遇?夏芝真想如此發問。
「對不起。」
夏芝賭氣地低頭不響。
「是嗎?……喔,我也這樣想。」
「討厭,你怎麼不好好聽人家講話嘛。」
玄關放著許多女人和孩子的鞋,從練舞場飄來三弦琴的聲音。
陽子跟在啟造後面進來,她想和夏芝平時所做的一樣,侍候啟造更換衣服。
夏芝的情緒極佳。
啟造把老太婆和病人的事也告訴了陽子,然後深為感慨地說。
「老師,黑江老師在煮豌豆飯呢。」不知什麼事覺得好笑,這學生縮著肩笑著。
「啊,當然可以。不過,現在太熱,旭川今天都三十二度哩。」
「為什麼?」
「好的,那我會做。媽媽現在在哪兒?」陽子溫柔地問。
「你不知道嗎?」
這時王瑞琦已經知道紫藤和啟造及靖夫他們的關係,她考慮了一下。
靖夫的容貌浮上啟造眼前,他一下子不安起來。
「而且,夏芝,關於她的事,不論老爺或妳,都當作毫無關係比較好吧?」
「我嗎?」
紫藤在最後一句話加重了語氣,夏芝無可奈何地笑笑。
「不,爸爸還年輕啊。」
「好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請不必擔心。」
「媽媽出去買東西?」
「求求您再住一夜,我真捨不得和您分開。」
大約一週前,啟造到書店去了一趟,走進書店,他就習慣地靠近宗教書籍攤位,那天他看到的是基督教雜誌上面的一篇隨筆。
紫藤的口氣淡淡的,但這些話打入了此刻的王瑞琦心中。
「王小姐,妳並沒有道歉的理由。」
夏芝知道自己的聲調生澀,因而感到更加不悅。
「唔,算了。」
「因為她叫我暫時不要讓人知道。」
「什麼!」
她說著,兩手伏地,激動哭泣,很久以來王瑞琦不懂得如何向人撒嬌,她已看開了,相信自己將孤獨地淪落天涯,終其一生。多少年來的辛酸,此刻隨著痛哭一起迸發出來。
「也許是年齡的關係,年齡一大,人就變得急躁。」
「王小姐,剛才我也對夫人講過,今後妳要一直和我住在一起,這裡等於是妳的家,所以妳不必客氣,不論對任何人都一樣。只是,不能喜歡別人的丈夫,我最討厭那種饞嘴貓一樣的人。」
「謝謝,我在教舞蹈。」
黑江把吃完西瓜的盤子拿出了起居室。
「是的……不過,別告訴爸爸,妳就說媽媽出去買東西,要晚一點回家。」
「有客人嗎?老師。」
「唔,是嗎?」
「什麼事?王瑞琦小姐的事嘛。」
「可是,求妳把她帶來旭川的人是我啊。」
那女人滑步似地把手伸在前面,向夏芝站立的方向摸索著走來。
「什麼,原來是湯小姐的學生?」啟造感到意外。
「紫藤家和以前一樣,一點沒有改變;今天是黑江老師煮的飯呢,那裡經常有各色各樣的人在進出。」夏芝注視著啟造說。
「哦,不錯,爸爸也……」啟造欲言又止地看看陽子的臉。
「啊,對不起,我以為沒人在這裡。」
「是這樣的,妳確實求過我,叫我把她帶到旭川來,妳甚至合著掌懇求我。不過,從開頭我就無意帶她回來,也認為她不肯輕易地回來……如果不是她的眼睛不好,我就拋下她不管了。」
「那裡,爸爸回家還不到十五分鐘啊。」
「那真抱歉。怎麼嘛,看妳的臉色好像很不滿意的樣子。」
我和紫藤是好朋友啊,難道她重視王瑞琦的感情甚於好朋友?夏芝感到不滿意。
「我不懂,妳的話我不懂。」
「已經一個鐘頭以上了。」
房內王瑞琦的聲音問。那是沉靜的聲音,夏芝有些躊躇地走進房內。
「啟造,紫藤說,要去東京呢,而且還提議和我一塊兒到茅崎去看爸爸。」
「怎麼樣?」
「原來如此,勿妄為人父母,不錯,這句話很中肯。」
跳了兩三遍後,學生們恭恭敬敬鞠躬,走了。在此之前,紫藤似乎沒有發現夏芝的存在,一隻手輕輕插在腰帶之間走過來。
「也好,大概快回來了。」啟造打開晚報,「天熱的緣故吧,全都是車禍的消息。」
「陽子怎麼樣!」黑江愉快地問著,盤膝而坐。
「這一陣子是暑假,與其待在家裡,不如跑到這裡來舒適。今天我有很好的豌豆,我想吃豌豆飯,所以帶了豌豆來。」
「要不要我給妳倒水?」看到王瑞琦的手在杯子附近摸索,夏芝說。
夏芝說完後方才猛然一驚,原以為是學生,卻是個戴黑眼鏡的陌生女人。夏芝的聲音使那女人稍微受驚的樣子。
「託福,陽子還是老樣子。老師也平安比什麼都好。」
「沒關係,爸爸偶然過一下光棍生活也不錯。」
「有個人對牧師說,我沒有罪,為什麼基督教要把罪名壓在所有的人頭上?到底這是為什麼?於是牧師對他說:那麼,請你把那塊大石頭搬到這裡來好嗎?牧師指著院子的石頭說。那男子便把一倍於壓醃鹹菜用的大石頭,用力搬過來。」
手伸過來要解開領帶的陽子面孔距離太近,使啟造感到尷尬。
「嘿!今天怎麼還沒有人想動手做飯?沒有辦法,看樣子還是我去做吧。」
「原來如此,是教舞蹈的和-圖-書老師。很久以前我也學過舞呢,那是在庫頁島的時候,現在全都忘光了。」
王瑞琦似乎受到紫藤的話所引誘,也說出了自己的遭遇。這些事紫藤早已知悉,不過,從盲目的王瑞琦口中娓娓道來,覺得分外可憐。
「不要拿炸海扇哄過去,我是在問你,我、紫藤和陽子以外,還有誰要和我們一起旅行。」
啟造覺得彷彿躲過了對證似地。認為夏芝在紫藤家比較好,啟造想弄個清楚,卻又不願意清楚地知道。然而,過不了幾分鐘,啟造說:
「什麼?東京!」
「這事還在考慮,今年秋天有舞展,為了這事,我必須到東京去一趟……我想也許可以順便帶王小姐到東京的醫院去看看。」
「我也捨不得,如何?妳到我家來怎樣?做我的專屬按摩師。」
這幾個是年輕主婦。夏芝悄悄向對面的起居室走去。
紫藤撥開珠簾,領先進入房間。
「旭川也有很高明的眼科醫生啊,譬如池田大夫。」
登上樓梯,三弦琴的聲音戛然停止。
「真的?原來媽媽這樣細心。」啟造不能不另眼看待夏芝。
「陽子,媽媽今天可能晚一點回去,對不起,妳幫我做晚飯好嗎?」
「您的氣質和普通的太太不同,而且身體也結實……」
擱下話筒後,夏芝感到稍微冷靜了些,掏出紗質手絹按了按胸前的汗珠,心裡盤算著要打電話給啟造。不過,她放棄了,還是當面對啟造說比較好。
黑江是陽子高校的老師,夏芝不能不敷衍地跟他寒暄。
陽子暗自一驚,夏芝在紫藤家打電話給她,告訴她王瑞琦來到的消息,但叫她不要對啟造說。
「怎麼,原來妳到湯小姐家去了?」啟造不禁抬起頭望著夏芝臉上。
「妳覺得怎麼樣?育兒院的印象。」
「高木嗎?」
「我很驚奇呢,也覺得紫藤太過分。不過,她說不是由於我託她,才把王小姐帶來的。可是,啟造,她應該打個電話告訴我啊。」
不過,這些話可能會傷害陽子,因此,啟造不能說。
「什麼時候開始的?」
夏芝的情緒一直十分良好。
「是嗎?哦,這一道菜炸得很好吃。」啟造咬著已冷的炸海扇說。
「對不起,太太……不過,我對院長沒有怎樣,連握一下手都沒有,院長是位君子。」
這是從夏芝那裡聽來的消息,過去啟造一直鎖在自己胸中。
「我回來了,對不起,啟造。哎呀,你們可以先吃飯嘛。」
「什麼?十天前就來了?」
「喏,陽子,這是妳的裙子。」
「是的。」突然被問起育兒院的事,陽子有些羞澀。
「妳真懂事,陽子。」
說不定……
也許是烏鴉回巢吧,樹林方面烏鴉聲嘈雜。
「眼睛看不見,很不方便吧?紫藤,還沒有找醫生看嗎?」
「不過,爸爸只剩下一個人。」
「嗯……妳是誰?」夏芝盯著對方打量,一面問。
「不必了,陽子,我自己來。」
啟造把飯碗遞給陽子,陽子開始同情啟造。母親夏芝是為了在這裡說明她的行動而叫我保守祕密的嗎?陽子感到有些不是味道。雖然如此,她並非不同情夏芝的心情。
「媽媽真晚。」
陽子這一說,啟造才發現確實這是夏芝每天所做的事,也許已像空氣一樣,沒有感覺了。啟造不能不回顧對陽子一舉一動都感到新鮮的自己。
「哦,沒有什麼,爸爸好像不懂得為自己的罪過而煩惱。」
「是有趣。換句話說,殺人、強盜,這對於我們來說是大石頭。但說謊、生氣、憎恨、論人長短等,就是家常便飯,這是小石子。就是說,這是我們人不容易克服的。」
陽子在廚房似乎回答了什麼。說起車禍就想到三井京惠子,不知她的傷勢變得怎樣,啟造頗掛慮。陽子端茶出來,是熱騰騰的茶,因為夏芝認為天氣熱時最宜喝熱茶,所以啟造在醫院也喝熱茶。
王瑞琦把自己小時候的回憶,撤退時的勞苦等,陸續地告訴紫藤,也接受紫藤的邀請,一起洗溫泉浴。紫藤又請她吃午飯,甚至帶她到撤退回來的稚內港去。王瑞琦說希望到佐渡別原野去一趟,紫藤m.hetubook.com.com也真的帶她到佐渡別原野的原生花園去。
啟造的情緒輕易地好轉了。陽子不知道夏芝為什麼要她保守秘密,她懷著茫然的心情把清湯舀入碗中。
「喉嚨乾得不得了。」
「唔,祭典以前來的,大概還不到十天吧。」
「唔,那也好。」啟造聽而無聞,但仍敷衍地答應著。
「是嗎?是這樣的嗎?」
「我也想到可能是這件事。這裡比起居室涼快多了。」紫藤避重就輕地說著,回到舞台前面去。
「我叫王瑞琦。」
「哦,那你是從庫頁島撤退回來的吧?我們彼此都受到戰爭的災害。」
「陽子,再打一次電話好嗎?」
「妳太不應該了,紫藤。」
紫藤拍了一下夏芝肩頭。
「真可怕。」
「天氣真熱,我把西瓜浸在水裡冰。」
「來,一、二、三,停,手保持原來的姿勢,頭……」
「牧師又對那人說,把與大石頭同量的小石子拿過來,那男人便到處收集小石子送來。於是牧師再說,把所有的石頭全部送還原處。那男人非常為難,只有那塊大石頭從什麼地方搬來的,還清楚地記得,其餘那許多小石子是從那兒拾來的,根本沒有記憶,小石子一個也無法還原。」
大約二十天前,紫藤單獨到豐富溫泉去了一趟。聽了靖夫和啟造他們的話後,她曾覺得王瑞琦可憐,但另方面忍不住認為她是自私的女人。紫藤把練舞的事交給學生,請了十天假。她想,有了十天的時間,至少能夠觀察王瑞琦的生活與心境的梗概。
「是的。」
夏芝覺得自己和紫藤的距離一下子變得很遠很遠。
「為什麼不告訴我?」
「誰都一樣,我不在乎。」
「對不起,我不太清楚。」
開始吃飯時,夏芝奇怪地笑起來。
「第一次見面,妳好……」
夏芝不能在紫藤未吃以前享用自己送來的禮物。
「就是這樣,夏芝,換句話說,我和她變成了朋友。」
「對啊,人家高木大夫也還獨身嘛,你也偶而一個人清靜幾天,我想一定很好。」
「還有另外一個人是誰?」
「您要回去了?老師。」王瑞琦垂頭喪氣地垂著肩,臉色蒼白。
夏芝露出僵硬的表情回答:
「那裡,馬馬虎虎而已,是不是?夏芝。」
紫藤拿了薄坐墊讓夏芝坐,自己也斜身而坐。一個住在家裡的學生端了冰涼的汽水和兩條溼毛巾來。
「可是,已經五十歲了,陽子。」
湯紫藤清脆的聲音,從敞開的練舞場清晰可聞。含著微笑傾聽的夏芝,打算就這樣返身回去,不過,先將作為禮物帶來的西瓜,拿到廚房去再走,於是抬腿走進去。
「爸爸,您好像有些與平時不同。」
啟造已經沒有注意夏芝的話,只要她回來就夠了。
「妳是個對一件事專注的人,從妳的按摩就可以知道,明天晚上也請妳來按摩。」
「那裡,我只是模仿媽媽平時的樣子。」
「我讓她學三弦琴,還想指導她如何勇敢地生活。女人單獨生活是什麼味道,我很了解,因為我是過來人。」
夏芝驚訝地望著把西瓜端到她面前的黑江。
「我也一樣的,爸爸,有時候雖然覺得自己的罪很深,且為此煩惱。可是,近來反而只看到別人的罪過。到育兒院參觀時,想到自己的出生也一樣……」
這學生和黑江不知發生了什麼,她仍笑著走出去。
「還不到十天。」
夏芝對紫藤的話笑不出來。
「災害慘重呢,我喜歡的人因此死在獄中。」
「是嗎?我不知道。」我說謊不高明,陽子想。
啟造露出了苦笑,他的心情確實好像已經等候了一小時以上。啟造無可奈何地又翻開了晚報。
「謝謝,今天可真熱,練舞很辛苦吧?」
「隨便,炸點什麼,再做個清湯就可以。」
夏芝不在,啟造也無意淋浴。他打開水龍頭,流出溫溫的水,但馬上變成冷水。
陽子天真地把啟造的領帶解開,她的呼吸柔和地吹到啟造面頰。脫下襯衫時,陽子立刻把夏季和服披在啟造肩上。
「這個故事真有趣。」聽完後,陽子點頭說。
王瑞琦好不容易恢復了平靜,夏芝不知和*圖*書道該講什麼話才好。
「陽子,妳也要去茅崎的,是不是,那時候再給妳做新的洋裝。」
「啊,原來如此,什麼時候到這裡來的。」
門拉開的聲音傳來,啟造抬頭看看掛鐘,陽子則向玄關跑去。
「真的是誰都一樣嗎?」夏芝帶著幾分揶揄地望著啟造。
「是的,這不能怪妳,因為妳是不曾犯過罪的人。況且所謂罪這句話,我們凡人很不容易立刻領會它的涵意。這是由於我們都覺得並沒有做出特別顯著的壞事,因而過著悠哉的日子。對了,說到罪這個字,我倒想起上次到書店時,看過這樣一本書。」
「今天真熱,紫藤也真能忍耐。這麼熱的天,來了這麼一位難得的稀客,連茶都不端出來,我去看看冰箱有什麼可吃的。」
「謝謝。老師,剛才我在廚房遇到一位眼睛看不見的女士……」
「啟造,另外一個當然也是女性,是紫藤家裡的人。」夏芝注意地觀察著啟造的眼色。
洗了手,回到起居室,陽子立刻把晚報送上來。
話脫口而出後,啟造才想到也許是靖夫,不過,靖夫似乎不能離開醫院那麼久,以便去東京。
「不對。」
「啊!真的嗎?老師。」王瑞琦懷疑自己的耳朵。
從炎熱的陽光下走路來的夏芝,已經香汗涔涔。這麼熱的天,虧得紫藤還在教舞,夏芝頗為感動,於是進入門右邊的廚房,把擱於架上的大盆拿下來,放進西瓜,打開水龍頭接了一盆水。忽然發現自己的面孔映在前面的鏡子裡,夏芝便滿意地注視起鏡中人來。這時鏡中出現了另一個女人的面孔,夏芝以為是紫藤的學生,不在意地回頭說:
啟造顧左右而言他,本來他是想這樣說——陽子,妳企圖自殺後,爸爸很痛苦,痛切地感到我的罪很深,而且多麼盼望妳寬恕我的罪。妳在遺囑中不是也寫過寬恕罪過嗎?
夏芝為啟造買了領帶回來,她把領帶簡單地結了一下,放在啟造胸前比了比,這些動作也與往日不同。啟造對夏芝的改變也已覺察,孩子在發燒前都會吵鬧,夏芝的情形和這個差不多,啟造想,但沒有不高興的感覺。
「哦,對了,妳為什麼不帶陽子到茅崎去玩玩?我也想和妳一塊兒慢慢旅行一趟呢。」
「對不起,讓妳等候。幾時來的?」
「當然嘛,我每次去的地方,除了紫藤家以外,還有哪兒可去?」
「我生了他的孩子,不過,馬上夭折了。」
近來照鏡時,都會發現白髮,啟造開始想,別人稱讚地說,好烏黑的頭髮時,大概是四十歲左右的時候吧。我也許真由於上了年紀的關係,才會煩躁地等候太太吧?儘管我自認為還年輕,但在不知不覺間,我的形體和精神已都進入老人一樣的悲哀境地了。
「老師,我也有喜歡的人呢。」
「是的,以前媽媽回來晚一點,爸爸也很平靜,總是到樓上的書房看書。」
「什麼?死在獄中?」按摩的手停止。
「妳撥個電話到湯小姐家問問看。」
起居室的角落疊放了一堆套著白色套子的座墊,大約七、八個的樣子,三五個練完舞的學生,經過走廊出去了。聽著學生們的腳步聲,夏芝表情嚴肅。從窗口看見院子一角的大八仙花開了七、八朵,夏芝非常喜歡八仙花那孤寂的氣氛。然而,這八仙花也安慰不了夏芝此刻的心情。
「真的?」陽子也笑起來。
啟造忽然憶起醫院裡發生的一件事,一間住六人的病房中,有一個老太婆,是糖尿病患者,她沒有獲得醫生的准許,突然擅自出院。原因是同病房的其他年輕病人都不跟她講話。不過,那些病人說,並非完全不跟她講話,只是自然而然地年輕人談在一起,而冷落了老太婆。換句話說,年輕女子們不關心那老太婆,這不關心使得那老太婆產生無法忍受的落寞感。如果這是在一個家裡,說不定會演變成離家出走,或自殺的地步。對每一個人是沒有任何罪惡意識的行動,在這老太婆來說,那份不關心卻比鞭打還難受。年輕女子們一個個都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什麼,對她們而言,她們的行為連小石子都算不
m•hetubook.com•com上。甚至憎恨、論人長短等積極的罪,都認為是人世之常態,更何況只是不關心之類的小事,根本連意識之中都不曾進入。
「呀,難得。」
「講話中,爸爸。」
「唔。」
受到稱讚的王瑞琦忽然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啟造覺得他彷彿每天把大小無數的石子堆積起來,而自己正坐在這成為一大堆的石山上面,悠然地覺得自己沒有罪。
夏芝把倒了水的杯子放到王瑞琦手中,含糊地回答。被誤以為是紫藤的學生,算她幸運。兩三個練完舞的學生走進廚房。
「嗨,你不知道嗎?是王瑞琦小姐。」
「我到過那裡以後,更加感到人類的可怕,這事我也對哥哥講過,人實在是罪孽深重,是不是?爸爸。」陽子把倒扣於飯桌上的碗移動了一下。
「我知道,不過,東京我老師的兒子是眼科醫生,而且我不能把王小姐單獨留在這裡自己去東京。種種事情叫我放心不下。」
「您也被空襲……」
「陽子,媽媽也許到湯小姐家去了。」
「客人,您是有工作的人吧?」
「是你認識的人。」
「這是可以亂講或開玩笑的嗎?」
望著婆娑起舞的紫藤,夏芝心中油然產生敬慕之情;這時紫藤已經不是閨友的紫藤,而是致力於舞蹈,有一技之長的另一個湯紫藤。
「什麼?王小姐?」
「不過,夏芝,我不是受妳之託而帶她來的。」
「是的,爸爸,媽媽是女性的模範呢,不是到現在都還給爸爸穿襪子嗎?有時候媽媽會自言自語地說:送上晚報,送上茶,這樣提醒自己呢。」
「是要回去。」紫藤故意冷冷地回答。
夏芝已經等不及,向練舞場走去。有四、五個學生坐在舞台前面,紫藤則和兩個少女手拿著雨傘,在舞台上面跳舞。
「是的,其實他沒做什麼可怕的事情,他只是反對戰爭,認為日本軍閥必敗而已。」
第二天晚上,王瑞琦忽然客氣地問:
到底夏芝不在家就感到沒有著落似地,啟造心裡想著,向盥洗室走去。
就這樣過了一週後,紫藤告訴王瑞琦,第二天要回去了。
「要等媽媽回來再吃飯嗎?」陽子抬頭看看掛鐘,還不到六點。
「聽說妳去了育兒院?」
夏芝沒有回答啟造的問題,抱怨似地說。
啟造板著臉不看夏芝,夏芝向陽子眨眨眼,聳聳肩,向啟造展露嬌媚的笑容。
「陽子,媽媽送給湯阿姨的西瓜,黑江老師不知道是媽媽送的,切出來請媽媽吃,還說不大好吃什麼哩,好滑稽。」
「啊?」王瑞琦的肩頭振動了一下,夏芝盯著她注視片刻後才開口。
「不知道。」
「唔。總括地說……我覺得:勿妄為人父母。」
「啟造,我可以去茅崎嗎?」夏芝撒嬌般地坐到啟造身旁。
「啊!太美,太美了!媽媽,謝謝您。」
「是的,是王小姐,她已經和紫藤很要好了。」
不知道的人只我一個,啟造可能早就知道王瑞琦在紫藤家裡了,或者早已見過面也說不定。夏芝覺得這似乎已非單純的想像,她希望快點和紫藤會晤,弄個清楚。練舞場又奏起了三弦琴,她以為學生已經回去,但顯然又開始練舞了。夏芝焦急地看看時鐘,已將近四點,她知道晚餐的時間快到了,可是,沒有心情回去。夏芝拿起旁邊的電話撥號,鈴聲響了五、六下,然後聽到陽子的聲音。
「老師,請帶我一起去。」
啟造再度苦笑著摸摸頸項。
「在紫藤家。」夏芝回答,然後放低聲音說:「陽子,王瑞琦在這裡呢,妳知不知道?」
「什麼事啊?」
「如果能遇到紫藤這種性格的女性就好了,女人總是嚕嚕囌囌的……太太,西瓜已經拿出來了,等一下就不涼了,雖然不大好吃,一旦不涼,味道就更差了。喏,請快吃吧。」
「那就有好東西吃了,妳們也不必忙了吧?」
黑江向廚房走去。不一會兒,捧了一盤西瓜進來。
啟造發現似乎不能不重視,說不定確實是靖夫,他可以強行請假,讓藥劑師代班而一起去旅行。不錯,靖夫大概也到紫藤家去了。
「有了,有了,不大冰,不過,馬馬虎虎,請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