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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續集

作者:三浦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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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交叉點

十四 交叉點

「不錯,如果以聰明人之類的書覆臉,就更滑稽了。」
年輕小姐的聲音似乎含著淚。陽子和順子目送著他們,從背影看來恰似普通的祖父和孫女。
「不,不是開玩笑。她對我講過好幾次,希望和你交朋友,我幾乎想把陽子的事告訴她哩。」
北原遠遠地望著草坪那邊的陽子她們說:
信號燈變成綠色,馬路兩邊的人一齊開始走動,在街道中間錯身而過。一個高中學生模樣的少年,盯著陽子臉上瞧,一面走過去。陽子也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少年正返頭望著,那是一對銳利的眼光。
阿徹開玩笑地問,他安排北原和陽子今天會晤,是為了想探測他們兩人的感情。
「我正在等你呢,彌吉。」
「每一次看到達哉這男孩子,我就很不安,不曉得為什麼?」
北原有些眼眩地瞇起眼睛,因為這裡太陽光沒有被遮住。路邊一個穿敞領襯衫的青年,把一本書覆在臉上睡著。
「希望把這隻手送給陽子。」
「……只是,太突然。」
「陽子小姐,妳做過生孩子的夢沒有?」
正注視著北原和陽子重逢的阿徹,沒有發現站在那裡的是高木家辦喪事時,一起幫忙兩天的順子。
京惠子改變了臉色,她沉默了一會兒,視線落在床緣,然後說:
「託福,只有軀體還好。」
「聽說這幢紅磚辦公樓,是宮本百合子的父親設計的?」
「當然!眼睛已經無神,連講一句話都會喘個不停的人,那裡有食慾?可是,還是要問相同的問題。」
不知他會不會發現陽子……
「像我把親生的孩子送給別人,又滿不在意地生下了第二個男孩達哉。所以我怕這孩子呢,總覺得這孩子在我腹中時,揭露了我的秘密,或許他已聞到了姊姊的氣味。」
「……」
順子的話出乎意料之外。
「現在在札幌嗎?」
京惠子起身坐在床上,穿著深紫色厚厚的睡衣,頭髮剪成短短的,看起來顯得年輕了不少。
「到這個月十五日是一年八個月。」
「是的,所以如果我不做藥劑師,爸爸媽媽就可憐了。不過,我加入了保育科。」
「啊,你好。」
「北原,我們換個地方怎樣?」
「現在是滿足的。」
「哥哥,你每天都做些什麼?在醫院的時候。」
「這是宣戰?」
「我是三井,謝謝你來探病,實在不敢當。」
阿徹站起來,把電燈開亮,然後倚著牆看京惠子。京惠子在燈光下低著頭,若有所思,一個念頭突然鑽入阿徹腦中。讓陽子和京惠子會晤。
「是的,我有非常和藹的父母和哥哥,不過,我認為人真正的幸福,是自己本身內部的問題。」
北原這傢伙!
「啊,是杜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癡』。」順子探頭看到書名,聳聳肩說,「真是,把『白癡』覆在臉上睡覺。」順子悄聲說著,頑皮地笑起來。
「您不必那樣擔憂……不是有一句話說,『偶然的相似』嗎?」
「那麼,請保重。」
「真的嗎?賴徹。」
阿徹知道這個少年是誰,剛才阿徹也在這裡遇到了他,那是三井京惠子的第二個兒子達哉。當達哉手裡拎著一包東西,從轉彎處走過來時,阿徹很快就發現了,他對北原說:
「什麼?原來輪到我被嘲笑了?」
「太幸福了。」
大樓的各個窗口已都開亮了燈,驟雨欲來的天空暗沉沉地覆在街上。阿徹一眼就對彌吉產生了好感,當然他對京惠子也抱著好感,然而,現在阿徹對彌吉的同情遠超過對京惠子了。
「當然真的,雖然不好受,也沒有辦法。不過,如果有人讓陽子遭受不幸的話,我絕不會輕易放過他。」
「不要開玩笑。」
「送人嗎?」
「剛去看過家母,現在正要回去。」
阿徹不覺叫道。北原對他揮揮手,好像在說:糟了。
「我們剛才遇到一個高中學生,樣子很古怪,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盯著陽子小姐瞧。」
北原和阿徹都看著順子笑起來。
「未來的事,往往是突然來到的。」
阿徹解釋地說。陽子從企圖自殺以來,還未和北原見過面,今天是第一次。當時北原給她寫過二、三次信,但陽子只簡單地覆信一次,其後便斷絕了音訊。在陽子看來,以留下遺囑時為分界,認為以前的自己已經死了。在這種情況下要給北原寫信是極其困難的事,況且北原的存在會使她控制不住地聯想起那可怕的日子。
阿徹偷偷窺探地把眼睛望向池畔的美人蕉下的陽子,陽子搖搖頭。
「謝謝,你真體貼,令堂太幸運了。」
京惠子摘下一粒葡萄,葡萄溼潤了京惠子形狀美好的嘴唇,滑入她的口中。連吃葡萄的動作都蠻高雅的,阿徹讚歎地想。
「……是嗎?那麼,陽子小姐毫不知情地和自己的弟弟見面囉?」
「豈止有什麼地方相似,簡直是一模一樣。」
「三井和圖書要來的時間到了,你願意和他見面嗎?」
阿徹逃走似的離開了他們兩人,身上已沁出了汗珠。不知潔發現了什麼,感到很不安。阿徹對北原和陽子搭車同去的事也不放心,但潔的話使他更不安。
阿徹抓抓頭,順子再度回頭笑著,是一張天真爛漫的笑容。
「陽子小姐,剛才妳說我很幸福時,我有些驚訝。」
順子可能也聽到老人的話,靜靜地說,陽子深深點頭同意。
「這位是賴徹的妹妹陽子小姐。陽子小姐,高木大夫的母親亡故時,這位相澤順子小姐是一塊兒幫忙的同伴。」
「因為妳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妳並不幸福。對不起,我這個人很單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北原往十字路口張望,但只看到往來如織的車輛而已。阿徹露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把香煙點上。
「是嗎?……賴先生,昨天達哉對我說,在那邊的十字路口看見一位小姐,長得和我一模一樣,他很興奮呢。」
京惠子一根根擦拭著雪白的指頭。
阿徹已和達哉碰過兩次面,這兩次都感到有一股無法言喻的壓迫感。達哉露骨地表現了他的純潔、敏銳和激動,這似乎正如京惠子所說的,在母親胎內時,已經發現了母親的秘密。
「可是,您太過分責備自己。」
為什麼要讓我和他碰面?
「不知道……」
「我是獨生女,所以總覺得小孩子像洋娃娃一樣。結婚後,我想生一打孩子。」
「啊,我弟弟來了,請不要讓他知道令妹的事,因為他有些……」
「是嗎?我到底比不過你。」北原轉眼望著草坪那邊的陽子她們。
「對不起,我……」
距離十六點二十分開的火車,還有少許時間,月台上來來往往的人們,總是把視線投向阿徹身旁的陽子,阿徹感到驕傲。
「是的,令人印象很好。和高木叔叔他們很親近嗎?」
阿徹站起來,他們看到水池那邊洋槐樹蔭下,與一個年輕小姐並肩走來的北原。
「是的,剛才在火車站時……對不起,非常沒有禮貌,因為高木先生禁止我來探訪,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道歉才好。」
這是意料之外的發現。
「太不應該了。那麼,你們猜猜陽子小姐最需要的是什麼?」
北原和順子先站起來,陽子比阿徹又慢了一步。順子抬頭不知對北原講了什麼,然後回過頭來頑皮地笑著。
昨夜陽子接到阿徹從札幌打來的電話,告訴她有F交響樂團演奏會的入場券;明天是禮拜六,從下午就休假,所以兩點半左右在北海道廳的南池畔會晤。但那時阿徹沒有提到北原。
京惠子為什麼要做出背棄彌吉的事?阿徹感到十分遺憾,他願意這兩個人永遠是一對美滿、真實的夫婦。阿徹愈想愈覺得空虛,不管有怎樣的原因,假使我的母親夏芝背棄父親,和別人生了孩子,我到底會不會原諒她?絕不會原諒她。那麼要求在通姦的情況下出生的陽子,原諒她親生母親,顯然也是沒有道理的。阿徹在人群中走著,好幾次險些撞到人。電視塔的電子鐘指著六點三十五分,北原和陽子在談些什麼?阿徹不由停下了腳,陣雨稀稀疏疏地落到臉上。
「是啊!如果這是小說或電影,大家可能會說偶然的次數太多了。」
「很好,這句話叫我放心,對嗎?賴徹。」
順子看了一下陽子,站住說:
「你不高興了嗎?不過,有件事使我掛慮。」
「哦,沒有……」
那似有某種不安的「悲愴」,尚在陽子體內演奏著。據說,柴可夫斯基寫完這支曲後,就罹患霍亂死了。死亡的預感使他產生了這聞名的曲子嗎?還是對深奧難解的人生所抱的疑惑,促成這名曲的?創造如此偉大名曲的人,也有恐懼和不安嗎?陽子從昨夜就重新感到人生的沉重。
「謝謝,你看,很好嘛。」
陽子覺得北原回頭看順子時,表情溫柔。
四個人排成兩行在小路走著。
「如果不先道歉,我實在不敢看到你。」
「……」
「很不舒服,是不是?陽子小姐。」
陽光忽然被雲遮住。
「嗯,那麼?」
「大約十天的樣子,在石狩的海邊偶然遇見的。」
「陽子小姐需要的是英俊的男子,像北原先生這樣的人。」
「總之,殺人犯的時效是十五年,您似乎可以不必再這樣想了。」
「可能要比預定延遲半個月。」
「哥哥不高興了嗎?」
說起來是我背叛北原的,要是他指責我變心,我也無話答辯,但他沒有責備我,我也一年半以上沒有給他寫信。那天,我相信我已經死了,然而,事實上我活著。
「不要簡單地應付過去,我這個人不能光看外表啊。」
「喔,這真是連續的巧遇,你們兩個。」阿徹在你們兩個這句話加重了語氣。
「啊?您的先生要來?」阿徹不由得站起身來。
「唔,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的孩子,所以不能說什麼。」北原推卻地說。
「想起來也許活著是件冷酷的事,不管是牛、雞、豬、各種魚類,我們人都毫不在乎地吃,https://www.hetubook.com.com光是這一點就算冷酷了。何況人與人之間,從某些含意來說,互相傷害,我想沒有一個人能不傷害別人而活下去。」
北原大概和陽子在並肩談話,阿徹壓制著起伏波動的思潮,進入人群中。如果要驅走北原在陽子身邊的念頭,只有去探望京惠子,其他毫無辦法。
「我們坐一下吧。」
阿徹懷著想追上去的心情,望著逐漸離開的火車。也許北原從開頭就打算和陽子一起離開。不,他不是那種善於欺瞞的人,而且我也沒有資格講這種話,阿徹想。我獨自到小樽尋找三井家,而且守靈結束後,沒有告訴北原就與京惠子會晤,如果他說我才是欺瞞他的人,我也無話可說。儘管阿徹內心這樣想,但依舊忍不住覺得無法原諒突然和陽子同去的北原。
「什麼時候變成朋友的?」
「我也希望和順子小姐談談。」
「我要吃了,剛好才吃過晚飯。」
「唔,沒有告訴你,感到很不安。」
「啊,北原來了。」
「大致上說,可能是溫柔的……不過,女人好像都有某些冷酷的地方。對不起,您也是女人。」
阿徹放慢腳步,等候稍微落後的陽子。
阿徹感到不安,他站在這裡看到達哉停腳佇立於交叉點注視陽子她們,她們已經走過交叉點。達哉仍站在原處緊盯著她們。阿徹忐忑不安地擔心達哉追過來。
「……北原,你和順子小姐一塊兒來到時,我以為……所以很高興哩。」
「順子小姐,妳滿足嗎?」
「是的,在沒有習慣以前,是很不方便。」
「彌吉,這位是高木先生的好朋友賴先生,這是三井。」
「唔,好像是那次喪事以後,第幾天呢?」
「那裡,彼此彼此。」然後回頭望著背後的女性說:「賴徹,這位是順子小姐。」
阿徹低下頭去。這時門發出剝啄聲,阿徹慌忙抽回手。三井彌吉走進來。
「說他像叔叔,對他太可憐了。」
「是的,達哉對我很柔順,不過,他是個敏感的孩子,和他的哥哥阿潔差別很大。」
「那麼,你曾經不幸?」
「賴先生,你不必客氣,我們不是要好的朋友嗎?我們兩人分享了很重要的祕密啊。」
「賴先生。」
順子的面頰出現了笑渦。
順子開朗地說著,注視著陽子說:
然後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走近街旁的楓樹,抬頭望著樹梢。達哉從他的背後走過去。
「謝謝,請你問候順子小姐,還有北原先生。」
「賴先生送名貴的歐洲葡萄來探病呢。」
看到阿徹進來,京惠子有些驚訝,但馬上露出親切的微笑。
阿徹和北原在五十公尺前的路旁楓樹蔭下等候她們。
「您不能以這種感覺責備自己,這樣對達哉君也會發生微妙的影響……」
「是的,我就是冷酷的女人,我拋棄了孩子。」
順子等阿徹和北原他們走遠才說:
「賴徹,去年我說過,對陽子小姐的事,我已經放棄了,於是你對我說,不要操之過急,一切都該由她決定。」
幸福的人大概不會了解這話,陽子想。
「不,沒有,我沒有不高興……只是車子太吵鬧。」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那是不曾有的沉默。北原的眼睛看著茂密的草叢,終於毅然說:
「只有我一個。你和令妹長得不像,可能是一個像父親,一個像母親吧?」
北原和順子並肩坐下來,四個人變成阿徹、陽子、北原、順子圍成一個圓圈。順子盈盈地對陽子笑著,陽子也還以微笑。這位小姐確實具有配稱順子的可愛處,陽子想。
這句話使阿徹的腳停住。
「可是,妳有那麼好的哥哥,而且那次見到令尊和令堂,他們看來很慈祥嘛。」
京惠子從不為自己辯護,她太過於老實地承認自己的過失。不會自我分辯的人,他人非代其分辯不可。
「不過……」
北原立刻回答。阿徹訝異地望著北原,能毫不躊躇地答出正確的日期,表示陽子對於北原並非已成過去的人。
「不,我了解你的感覺,事關陽子小姐,而且你並沒有義務每一件事都告訴我。」
「令妹住在札幌嗎?」
「啊!葡萄,太好了,我最喜歡吃葡萄,你怎麼知道我的喜好?你願意幫我洗一洗嗎?」
今天是禮拜六,顯然達哉剛從小樽來到札幌,這裡是從車站到京惠子住院的醫院的必經之路。
「無聊?」
「陽子改變了吧?」
「情形怎樣?」阿徹眼睛望著下面問。
「北原,我們在這裡等她們吧。」
「那真糟糕。」
三井達哉走過後,阿徹轉過視線目送他,從達哉那右肩略高的背影,似乎表露出他那固執激烈的性格。
北原的話刺痛了阿徹。
「那麼,我告辭了,請保重。」
陽子上車後,汽笛就響了。
「嗨,看起來好像還不錯嘛。」
「只有軀體?」北原臉上微微陰暗下來,「總之,妳能夠來,真好。」
阿徹拿出香煙點火,避開潔的眼光。
「可是,沒有辦法啊。」
往小樽的火車已進入那邊的月台。
「人生真是形形色|色https://m•hetubook.com.com。」
「因為喜歡小孩?」
順子毫不介意陽子的表情,又說:
這裡是北海道廳的園內水池旁邊,外國情調的紅磚辦公大樓倒映於水中,水面微波不興,這是札幌九月難得的一個無風的下午。
「那真是巧遇。」阿徹的聲音興奮。
「可是,今天不要,我要走了。」
達哉走過來了,看到阿徹,停腳對他行注目禮。
「我也不知道,據說,世界上相似的人有三個……」阿徹慌亂地回答。
阿徹瞥了陽子一眼,對順子露出微笑。
「這有什麼不好?以『白癡』覆臉很有意思。」
「上次我叫他北原叔叔,他還一本正經地答應我呢。陽子小姐,我想和妳哥哥交朋友,妳說可不可以?」
「為了害怕人家知道我不貞,就把孩子送進孤兒院的罪,到底有幾年的時效?賴先生,我的良心在時效年限到達以前就睡著了,雖然我認為不該有良心上的時效。」
「為什麼?」
阿徹不是向彌吉,也不是對京惠子說著,慌慌張張地走出病房,他沒有勇氣平靜地留下來談話。
「這種性格的人最不容易對付,因為缺少彈性,可以說是年輕時候就患了動脈硬化症。如果被他知道陽子小姐的事,恐怕會更麻煩。」
「嗯,真幸福。」
「是嗎?」阿徹只有這樣回答而已。
來到十字路口時,信號燈變成黃色,阿徹和北原已經走過交叉點,阿徹回頭看她們,順子愉快地對阿徹揮揮手。
「哦,也好,到植物園去怎樣?那邊安靜,而且很近……」
「不,在旭川。對不起,我在趕時間……」
一個念頭忽然鑽入阿徹腦中,他要去探望京惠子。自從車禍發生時,去探過病以來一直未曾再去,現在去可以不必擔心在病房碰見那一對兄弟。
「你在想什麼?」
阿徹不安地站住,然後一隻手扶著桂樹粗糙的樹幹問︰
「啊,你和潔見面了?」
阿徹在床畔的椅子坐下來。
「你猜呢?」
「講宣戰的事。」
阿徹把達哉碰見陽子的情形說出來。
阿徹有些慌張,他不能說出自己全神貫注於傾聽陽子和北原的談話。走出廳政府大門時,北原扭轉頭說:
阿徹俯視院子裡的七灶樹,樹上結著紅色的果實。
「雖然如此,想不到那天守靈之後,你去和小樽那個人會晤……」
北原對陽子說。阿徹則凝神注意聽著他們的談話,順子卻問阿徹:
「怎麼可能?不會有這樣的事。」
「那真謝謝。」彌吉恭敬地行禮。
「昨天來過,今天回去了。」
「可是,那天晚上我講了那些不應該講的話。」
「陽子小姐,天好高唷;人愈低,天就愈高。」
「不過,天所賜予的人生,我們必須盡力活下去。」
「是嗎?」
「順子和我?怎麼可能?她已經被你吸引了,從那次喪事的時候。」
「啊!北原。」
阿徹侷促地還禮。
「真那麼像嗎?」阿徹非常不安。
「好可愛的小姐。」
阿徹確實抱著譴責京惠子的心理,這份心理變成了在山愛飯店那席談話。然而,現在阿徹已經不再責備京惠子。那次車禍已足夠使京惠子贖罪了,阿徹想著,眼睛望著逐漸昏暗的窗子。
「顯然妳很喜歡嬰兒。」
「啊!好久不見。」
「令妹?是令妹嗎?」潔略帶沉思地看著阿徹,接著突然愉快地說。「……是嗎?我嚇了一跳,和家母長得很像。」
「什麼怎麼了?」阿徹故意裝傻。
「什麼!」
「儘管你這樣告訴我,我仍決定放棄,因為我不願意我們的友誼變成夏目漱石的小說『心』那樣。可是,今天和陽子小姐見面後,老實說,我覺得後悔。」
「好像是的,聽說是藥房的女兒。」
今天達哉的口吻是溫和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京惠子的長睫毛悄悄伏下去,似乎連皮膚都呈現出了蒼白的顏色。阿徹想,這個人具有少女一樣強烈的感受性。
「掛慮的事?」
在草坪上坐下來,阿徹就對陽子說:「北原也說要來。」
「……賴先生,我和這孩子長得相似,畢竟是種天罰。我以為一切都隱瞞得好好的,然而,相貌一樣是活的證據。現在已經毫無辦法了。」
「怎麼了?賴徹。」
陽子深深彎下頭,北原卻輕快地回答:
「哦!是舍妹。」
「沒關係,跟他見見面吧,你跟他見面對我反而方便。你也是一樣,了解敵方的陣容,應該比較有利。」
「談什麼道歉……我也有很多話想告訴妳。」
「你猜得出是誰嗎?」
「錢?不行,北原先生,你把我當小孩看。我需要的是純潔的心。」
「是的,他也一樣。不過,他把我當作小孩子,自己顯得老氣橫秋的樣子,他倒不像我的朋友,而像叔叔。」
「是的。沒有嚐過不幸的人,真正的幸福不會來臨。陽子小姐,我認為如果幸福是人內部的問題,那麼,不論在什麼情況中的人,都有幸福的可能性。」
「你是純潔嘛,順子。」
「我似乎m.hetubook.com.com不該邀北原吧?」
「賴徹,人是無法遺忘的。總之,我想聽從你的話,不要操之過急。」
「……」
「我?沒有啊。」陽子對順子唐突的問題感到驚奇。
我該怎樣和北原招呼呢?陽子內心思忖著,一面點頭聽著阿徹的話。阿徹也顯得坐立不安的樣子,不住地以手帕擦拭頸項。
「是的,從前明豔照人,是一種強烈的美;可是,現在好像有一份哀愁,令人覺得已經長大了。」
「不應該嗎?做了不應該的事的是我,而且我不是那種聽了那些話就會心神慌亂的人。」
這看上去天真爛漫的順子,到底什麼事使她感到不幸?陽子抬眼望著在大榆樹下來回走著的阿徹和北原。順子躺在草坪上。
「不,我……」
「那麼,錢?」
「什麼!達哉站著不走……」京惠子睜大了眼睛。
阿徹不放心北原和陽子的談話,因此冷冷地回答。街道的汽車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噪音使阿徹皺起了眉頭。
聽到這聲音,阿徹彎腰鞠躬,然後望著彌吉。想不到是個面貌端正的紳士,與過去阿徹對彌吉所抱的印象完全不同;灰色頭髮很厚,背脊挺直,高高的個子,約五十多歲的紳士。與其說他是商人,不如說像學者,那一對溫暖的眼神使阿徹心折。
順子不好意思地看著陽子。
順子問,北原笑都不笑地回答:
「陽子小姐,妳哥哥看起來很純潔。」
「那真是悲劇。」老人說。
「高中學生吧?這男孩子很奇怪。」順子也望著背後說。
「妳最需要的是什麼?順子。」北原回頭問順子。
阿徹擔心陽子被他看到,心裡慌張。
兩人並肩而走,陽子比順子高一些。
「那裡,我的良心才遲鈍呢,雖然有時候也會醒來,但大部分都在沉睡。當然在當時是很痛苦,可是,漸漸淡忘了,我只是戰戰兢兢地害怕被三井和孩子們發現。這不是良心上的問題,不過是擔心被別人發現的自私心,也就是利己主義的心情。」
「賴先生,你剛才送走的那位小姐是誰?」
「以後應該時常出來,旭川到札幌才兩個鐘頭。」
「我夢見過,在高中時,做過兩次這樣的夢,兩次都是男娃娃,一雙腳好光滑好柔嫩。我這個人是不是很奇怪?」
京惠子忽然看看錶,說:
「是嗎?」
「啊,北原先生?」陽子驚訝地微微紅著臉。
兩人相視而笑。
「真的嗎?唔,你這樣說,我也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相似。」阿徹深深吸著煙。
阿徹以滑稽的口吻說出他的論調。看到阿徹的樣子,陽子只好微笑,兩人就這樣默默坐著。廳政府辦公樓中央特別高出的圓型屋頂,被陽光靜靜照射著。辦公樓前面,高個子的外國人正在為棕髮女郎拍照。
陽子和順子走近來,阿徹和北原停止了談話。
「是的,是宣戰。」北原也笑了。
活潑的藏青色洋裝襯著白色縷繡領,顯得純潔可喜,笑起來嘴角就露出小小的深窩,十分可愛。
「是的,不是嗎?比方殺了人逃走時,害怕被警察抓到的,並不是良心問題。我不該殺人,我錯了;這樣想而自動投案才叫作有良心。老實說,我覺得把孩子送給別人是可憐的,或我對丈夫不貞是錯誤的,但這種想法遠不如不願意被人揭露秘密的心情強烈。剛才你說殺人的時效是十五年,那麼,背棄丈夫,和別的男人生孩子的時效是多少年?」
「順子小姐,妳真開朗。」陽子說。
聽到叫喚,阿徹回過頭,嚇了一跳。原來是京惠子的大兒子潔,他的表情嚴肅。
「是喜歡……我告訴妳,我的房間有一張瑪莉亞抱著耶穌的圖,可能我是受這張圖的影響,總之,很奇怪。」
「哦,你已經有一年半以上沒有看到陽子了吧?」
「真的?我只要陽子能夠幸福就好,不管陽子是選中你,或挑選別的人,只要能給予她幸福,我就沒有第二句話。」
「近來差不多是預診,問些有沒有食慾之類的無聊問題。」
看到阿徹和北原面面相覷,順子又說:
就在草坪上席地而坐。一個穿和服的老人和一個年輕小姐並肩從她們二人旁邊慢慢走過去。
北原說,順子順從地點頭表示同意:
「好的,我會來。哥哥,昨夜的柴可夫斯基交響樂實在太好了。」
阿徹望著京惠子,平靜地點頭。
「應該叫作直性子吧,好像有一種過慮的表情。」
阿徹用腳跟踢著附在地上的樹根,聽著北原說話。
「什麼?原來是順子小姐。」
京惠子的聲音,與以前那次一樣,驚人的酷似陽子。
這是男人不能瞭解的感覺。
老人口中洩出的悲劇這句話,給予陽子意外的感受。
「家母很任性。」
阿徹看到京惠子的眼睛微微噙著淚水,他覺得由於自己的出現,致使京惠子痛苦,因此感到難過。
四個人走進植物園,四萬一千坪的植物園,安靜地令人懷疑不像在市區中心,路徑穿過人們憩息的寬大草坪,向左右分開,這條路再分叉,隱沒於數百年樹齡的樹木和深密的草叢之中。
「謝謝,北原先生也和圖書是純潔的。」
「妳真敏感,順子小姐。是的,我並不幸福。」
「是的。」
「既然這樣,那麼改天再來吧!除了禮拜六和禮拜天,那一天都可以。」
「不錯,我應該感謝從前的人替我想出這句如意的話。」
「順子小姐說,想和陽子小姐談話。」
「好甜,你也吃吧。」
「是的,如果抓不住生活的意義或生活的目的,那是空虛的、虛無的,虛無是不滿足的狀態,當然不會有幸福感。」
阿徹也不知道詳細情形。
順子無邪的眼睛望著陽子。
京惠子指著病房附設的小廚房,那裡有自來水和瓦斯爐。阿徹點點頭,拿葡萄去洗,水意外的冷,他一面洗,一面感到很想向京惠子撒撒嬌。
走出車站,阿徹吁了一口氣,喉嚨乾渴,到車站前面的飲水處喝水,水像噴泉一樣沖溼了阿徹的面孔。
「兩個,妳呢?」
順子笑起來,陽子卻笑不出,不知怎麼,育兒院的孩子們面孔浮現於她眼前。
「賴先生,我覺得和你見面後,我的良心才甦醒了。不知為什麼,和高木先生會晤時,沒有這樣的感覺。說起來,他等於是我的共犯。但你不同,事隔二十年,第一次揭露我舊傷的人就是你。我發生車禍的事也是活該,我以為沒有人知道,是大錯特錯;你知道,神也知道,我不能不這樣想。」
「賴徹,順子很驚訝,她說你是不會說笑的人。」
「妳們談些什麼?」
京惠子在毛毯下面的腳輕輕移動了一下,把背部倚著床,「不過,賴先生,時效是法律上的問題,我認為良心上是不能有時效的。」京惠子微笑著說。
「許久沒有問候……」
「好久不見,好嗎?」
活著!
「當然可以,我很高興。」
「是的,在海邊一塊兒玩了半天。」
阿徹希望陽子和京惠子會晤的想法,是為京惠子著想的。他對自己發現這一點而猛然吃驚。我一向自認為凡事都為陽子著想,現在為什麼變成這樣?阿徹感到不解。什麼時候陽子和京惠子在我心中重合為一?不,不對,我永遠是為陽子的幸福,才希望她和京惠子見面,阿徹想。
「不要嘲笑,我也有比男朋友重要的東西啊。」
「不論在什麼情況中的人?」
「是撒嬌吧,令堂一定是很溫柔的女性。」
北原愉快地走近他們,與陽子久別重逢的喜悅,北原坦白地形諸於色。
「對不起,來遲了。」北原手裡不知抱了一包什麼,跑過來,跳上火車,他剛跳上去,車門就關閉了。
「戰爭的事?討厭,在這樣清靜的地方,為什麼要講那種話?」
「醫院的晚飯吃得這麼早也真不方便。」
看到阿徹默默地獨自先走,北原不解地問。
「不,不是你引起的,如果你為這事而煩惱,那才是不應該。喏,不必再擔憂了。倒是你帶什麼來探病,給我看看」
「哦?到底是怎樣的人?神經不正常的人嗎?」
陽子猜測不出阿徹居心何在。
「賴先生,你有幾位兄弟姐妹?」
「因為入場券有三張,所以邀他一塊兒去。」
「如果再有好的演奏團體來,我就先把票買好。」
「你們在講什麼?」
阿徹突然一驚,省悟似地點點頭。從看到達哉後,他突然擔憂起京惠子的傷勢來,可能京惠子還需要暫時住在醫院,這麼熱的夏天,一定很難受吧!阿徹不由嘆了一口氣。
「而且這次也是在廳政府的大門附近偶然遇見的,我說要到這裡來和賴徹會晤,順子小姐就說,也要和你們見見面。」
「啊,歡迎。」
「啊,連阿潔也看到了?阿潔也看到了她?而且是她和你在一起的時候……」
「幸好我們不在一起,不過,剛才也被潔先生看到我了。我正在車站送陽子,當場被他發現,他說,那個人很像我的母親,她是誰?」
「不錯,陽子小姐最需要的東西,我絕對不會告訴你們。」
「可是,在我的心情上,總有一份內疚的感覺。這孩子從嬰兒時,就常常瞪著眼睛注視我。被一對清亮、發光的眼睛注視時,我就感到秘密被看穿一樣,很害怕呢,賴先生。」
「一直都好吧?」北原重新問身旁的陽子。
京惠子把她的手伸出來,是隻有厚度、柔軟,但也意想不到冰冷的手。
京惠子吃完葡萄後,阿徹把毛巾遞給她。
「不過,剛才聽潔先生說,還要延長半個月才能出院……」
「是的,可是還有兩分鐘。」
「……」
「嗯,是的,你呢?」
「啊,北原說他也要來。」
「你來遲了,達哉。」
「我們在談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是不是?陽子小姐。」
京惠子看看阿徹手中攜帶的包裹,盈盈笑著,阿徹有些畏懼地把手中的東西遞給京惠子。
對了,達哉現在是要去醫院。
「聽說府上開藥房?」
「大家都這樣說。」
「為什麼?有什麼事需要你道歉?」京惠子含著親切的眼光注視阿徹。
「男朋友吧?」
「怎麼忽然不講話?」
「啊,對了,舍弟達哉說,昨天碰見了一位小姐,酷似母親,我並不在意,不過,也許他遇到的是令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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