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 血脈
「是，知道了。」
「荒謬的事？」
和達哉吵架，不歡而散的那天晚上算起，已經過了四天，四天來陽子心情沉重，不論上課時，和朋友談話時，達哉生氣的表情都黏在她的心上。雖然知道就此分開，對彼此有好處，陽子仍不免感到悵惘。
「三井先生，如果你要和我做朋友，希望你要做個有意志的人。否則，我覺得可能會討厭你。」
「可是，現在看到那傢伙要逃走的樣子，就想知道一下他的名字。」
陽子對於逼使他們陷於窘境，非談這種話不可的小樽的母親，湧起了憤怒。
「我叫賴陽子，請指教。」
「啊！哥哥，你看，剛才那傢伙走過來了！」
「那裡畫得不好，哥哥，上次我被指導的人稱讚說，我的線條像賴小姐。」背著兩人眺望窗外雨中街景的達哉，掉轉頭說。
這個人是我的哥哥！
「哥哥，你有沒有覺得媽自從那次車禍以來，整個人都變了？」
「家母和令兄是怎樣認識的？」
潔試著要改變話題，陽子則惶惶不安，深怕阿徹在這時候來到。
「那當然，不講了。可是，奇怪，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賴小姐酷似媽，什麼事情我都想告訴賴小姐，我總覺得她好像表姊妹一樣。」達哉終於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打擾了。」
「沒什麼。」
終於恢復了談笑，當潔伸手要拿巧克力時，忽然聽到：
「想不出來，因為那時探病的人很多。」
「不過，這事和賴小姐沒有關係，等一下再說吧。」
但陽子回到桌前坐下。管他，達哉如何生氣都無所謂，他應該掉頭回去，陽子已下定決心。如果和他見面，可能輕易地和解，那麼，達哉將時常到宿舍來找，於是有一天總會知道真相的。
可是……
陽子搖搖頭。
「可是，賴小姐，請妳聽我說好嗎？是這樣，去年我母親發生了車禍，來探病的一個青年突然說對不起，是向遇到車禍而受傷的家母說的，說對不起算是招呼，妳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雖然是有寒意的日子，潔的額上卻冒著汗。
潔佯裝忘記的表情，達哉又說：
「達哉，你也太執拗了，那個人的事，該談夠了吧？」
「我問他，幹嘛要逃走，他說有事急著離開，抱歉；不過，看得出他的行動可疑。」達哉把頭靠著背後的窗子。
「對，愈想愈可疑，哥哥。」抱著膝蓋默然不語的達哉說。
「哥哥總是把我當作孩子。」達哉愉快地對陽子說：「不過，可能我還是孩子。前幾天晚上真對不起，昨夜我在家裡說起這事，我說讓我看一下房間並沒有關係嘛。」
達哉盤膝而坐，尷尬地浮著微笑。看到這張面孔，陽子憎恨不起來，不過，她希望達哉是個有理性的弟弟。
「唔，是的，就是那傢伙。」
ｗｗw.ｈeｔuｂｏok•cｏｍ.coｍ「賴小姐，老實說，我有話想問妳。」
「不喜歡，我比較喜歡音樂。」
「啊，我想起來了，你好像問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直覺？達哉，不能這樣隨隨便便懷疑別人。對了，他不是說是高木先生的代表嗎？媽是從高木先生那裡的守靈後，回家路上發生車禍的，所以他才說對不起，是不是？賴小姐。」
想起這句話，陽子忽然想看看阿徹。從達哉出現以來，陽子不由得感到自己和阿徹幾乎像是陌生人。她對達哉那毫無理由的親愛之情，確實與對阿徹的親愛之情不同。
「哦，可是。」
「……什麼事？」
「哦，請不要對我弟弟說這些事。」
「冒雨出去，辛苦辛苦。」
就在剛才陽子被潔問起阿徹和京惠子的關係而感到為難，現在又聽達哉講這些話，她不能不覺得京惠子的罪孽深重。
「和我哥哥？……認識嗎？」驟然間，陽子這樣回答。
陽子一驚，全身僵直。門輕輕地被敲了敲，接著立刻被打開。
「當然也許多少有些近似後遺症吧，那又怎樣？」
「舍弟吵吵鬧鬧的，真對不起。」潔向陽子道歉。
陽子感到緊張不安。
「三井先生？」陽子露出奇怪的表情，難道說拂袖而去的達哉來了？陽子內心突然波動起來。「對不起，我馬上下去。」
陽子開始感到自己對達哉的感情，和對阿徹的感情有著微妙的差別。不過，儘管達哉毫不知情，但聽著他對阿徹近乎誹謗的話之間，想起從小對她很和善的阿徹和她長久以來的關係，而感到思緒複雜。
樓下傳來房東太太說話的聲音。
「沒有禮貌的是對方。」
潔把陽子遞過來的厚厚的書雙手接住，翻開來看：
美女和骷髏有什麼關聯？陽子覺得很有趣。是表示這美女有一天也會變成骷髏嗎？或者說美就是幻滅？陽子這樣想著。
既然達哉坦率地道歉，陽子也不能冷淡地拒絕。
「妳不知道？原來如此……」潔略想了想，接著說：「是這樣的，去年家母在守靈後，回家路上發生了車禍，受傷入院治療，那時令兄很快就趕來探病。」
「並沒有改變嘛。」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陽子感覺出潔在注視她而仍低著頭。當陽子覺得似乎要窒息而抬起眼睛時，潔說：
陽子一驚，望著潔。
「母親笑著說：傻瓜；但父親罵我說，沒有禮貌的傢伙！沒有常識的傢伙！罵得一塌糊塗。父親很少發脾氣，所以我都怕了。總之，我道歉。」
保持不歡而散的局面比較好吧？即使是來道歉的，也應該冷淡地把他趕走吧？不，他是特地來道歉的，不在意地和解才是應該的。
陽子望著下雨的窗子，已經六月中旬了，仍和-圖-書如小寒的日子。陽子拉了一下毛衣下襬，但不能決定是否該下樓。
「所以我說這是荒謬的事，現在這樣和妳談話，我自己也感到好笑，實在太對不起了。」
「唔，有一次我問媽，剛才遇到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媽說車禍那段時間發生的事，已經忘得乾乾淨淨了，記憶喪失了什麼的。那時我以為可能不錯，但後來我想到也許是假裝的。」
「是的，如果這樣的話，對不起這句話就不算奇怪了。」
「是什麼事？」
「……」
這是躊躇的聲音，陽子下定決心說：
陽子詑異地望了達哉一眼，立刻把視線移開。
「你問了他的名字幹什麼？不要做沒有禮貌的事。」
達哉突然站起來，潔立刻板起了臉，陽子慢慢抬頭望著達哉臉上。
「達哉，你這個樣子簡直像太保嘛，無論如何你太失禮了。」
「喂，哥哥，很像媽吧？我沒說謊吧？」達哉得意地說，陽子低下頭。
潔再度叮嚀地說，陽子點點頭，也為達哉預備紅茶。
「那裡。」陽子鬆了一口氣，對潔說。
「可是，賴小姐，剛才我碰到那傢伙，他也看到我，立刻把臉別轉開。把臉轉開的情形多半是遇到不便於見面的人，所以我故意叫他，說我母親車禍時，真謝謝他。那小子慌張地支吾兩聲，逃走了哩，哥哥。」
達哉拿了遞過來的千元鈔票，輕快地走出房間。
有一次阿徹這樣說：「我看到美麗的花時，會害怕，因為我會想，這朵花也會滅亡，同時聯想到愈美的東西愈容易滅亡。」
「那麼，沒有講話？」達哉探索地交互望著兩人面孔。
聽了陽子的話，潔連忙搖手。
房東太太點點頭，把門關上。
「是啊，我也一樣。不過，那時候他說對不起，哥哥，你不覺得奇怪嗎？」
「啊，我香煙沒有了，達哉，抱歉，幫我買一下好嗎？」潔對環視室內的達哉說。
陽子討厭說謊，但現在她非拚命佯裝不知道不可。
「你也喜歡畫嗎？」陽子提心吊膽地問。
「不過，舅舅是昭和十六年出征，十七年陣亡的，年齡算起來不合，接著我想到妳也許是我母親生的孩子，母親生了雙胞胎，自己照顧不了，所以遠在醫院的時候就送給別人……」潔接著說：「……換句話說，我以為達哉和妳是孿生兄妹。」
聽了這話，達哉看看陽子，不好意思地抓著頭。陽子感到心境淒涼。
「啊！」陽子想笑，但笑不出來。
「哦，那次守靈之後的車禍，我聽說過，哥哥是代替高木叔叔去探病的……原來是令堂。」
出乎意料之外，達哉爽快地放棄了出門，但重新站到窗前俯視外面，已不見阿徹的蹤影。
「哼，我以為你們有話要講，所以故意派我出去買香煙。」
潔擦了額wwｗ.hｅtｕboｏｋ.cｏm•cｏｍ上的汗，喝了一口陽子所泡的紅茶，玄關的門發出砰的聲音。
「三井先生，請坐下，我喜歡沉靜的人。」
陽子在達哉的杯子再倒進紅茶，潔注視著陽子粉白的側臉。
「賴小姐，達哉太孩子氣了，時常在家裡說，妳很像家母，今天他非要我一道來不可……對不起，突然來打擾。」
「達哉！這裡不是我們自己的家，你這樣做，對賴小姐有失禮貌，被賴小姐討厭也不要緊嗎？怎麼可以把自己的放肆暴露出來？」
達哉忽然神經質地皺著眉，沉默不語。
「那天晚上真對不起。」從青年背後出現達哉的面孔，他把頭垂下去。「我今天帶哥哥一起來，因為我一個人來，妳不讓我進來，所以我想兩個人的話，大概可以吧？」
陽子送上紅茶，一面慰勞地說。達哉似乎很快就發現了空氣不大自然。
「哦，不過，他是為什麼而道歉的？」
「陽子小姐，讓客人等太久了，不好意思，所以我把客人帶上來了，喏，請進，請進吧。」
「但媽已經完全復原，所以好了，已經不必為這事而生氣了。」
「為什麼是傻事？如果這次被逃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遇到，走開，哥哥。」
「哥哥，我在那邊的香煙店前面碰到一個難得的人。」達哉把找回的錢放在潔面前說。
陽子倚著桌子，靜靜屏住氣息，這時聽到有人登上樓梯的聲音，然後是房東太太的聲音說：
「怎麼會不講話？」
「難得的人？」
「你們在談什麼？」
「我也不記得，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都糊塗了。」
「妳喜歡嗎？」
「不過，這事已經過去了，達哉，算了吧，不要再談這些了，賴小姐一定會感到無聊吧？」潔歉然地望著陽子。
「因此，總算看到妳的房間了，不過，這個房間真簡單，我以為是充滿夢幻的房間……」
「有時候好像心不在焉的，若有所思的樣子，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情形……」
「真的？好，那麼我就說吧，家母的哥哥還沒有結婚就陣亡了，據說他和家母長得很像，從照片上看，確實相像。所以，最初我以為妳是舅舅的女兒。」
「賴小姐，妳看，達哉就是這個樣子，實在沒辦法。不要再講這些事了，與賴小姐毫無關係，人家也不感興趣，那不是失禮嗎？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你不是為上次的失禮而來道歉的嗎？」潔放低聲音警告達哉。
「我不會生氣。」
「那就糟了。」達哉再度抓抓頭。
達哉抓抓頭。
陽子點點頭，把水壼插上。固然不同父親，但是面前的這兩人，確確實實是我的哥哥和弟弟。陽子彷彿置身於夢中。
「達哉，你總是胡思亂想，那不好。」潔若無其事地說，內心很慌張。
好像燙過一樣美麗鬈曲的頭髮垂和-圖-書在額上的青年站在入口望著陽子，瞬間，陽子倒抽一口冷氣。
陽子的眉毛微微皺起來，她不願意看到一向覺得可愛的達哉令人討厭的一面。
「這個嗎？美術全集，要不要看？」
「請進，三井先生。」
「為什麼沒有禮貌？哥哥，因為真的相像我才說嘛。」達哉不滿地說。
陽子控制著急欲奔下樓迎接達哉的自己，依然站在房內。
「彈一點鋼琴，不過，我只是聽聽唱片而已，我是屬於沒有一技之長的人。」
「我也漸漸不安起來，也許……」
「真的？達哉和妳的線條相似？」
「好！正是機會，我去問他的名字。」
潔露出同情的表情。達哉不知道阿徹是陽子的哥哥而說了這些話，但陽子內心一定很不愉快。
潔給予人開朗而委婉的印象。
「突然提出這樣不禮貌的問題，真對不起。我只是有些不放心，妳像家母，實在非常像，而令兄和家母認識，不，即使不認識，也有共同的熟人：高木先生，這些關係我總覺得矇矇矓矓像罩著霧似的。」
「啊，賴小姐，我給妳買了巧克力，抱歉，不是馬鈴薯或南瓜。」達哉還記得陽子那天晚上說喜歡吃馬鈴薯和南瓜，便拿這開玩笑。
雨淋濕了窗子，對面人家後院的白楊樹在風中嘩嘩響。陽子在藍色短衫上面披著白毛衣，翻開世界美術集。
「OK！」
「達哉！不要做傻事。」潔重重地擋在門前坐下來。
「是的，雖然畫得不好，但喜歡……」
「啊，家母會生氣呢？她辛辛苦苦生了我……」
「算了，我想妳一定會不高興，反正那是荒謬的事。」
「喏，就是那個什麼高木先生那邊的人，向媽道歉的那個傢伙，我認為他跟車禍有關，他叫什麼名字？」
「是的，我是嚴厲的，不能因為是朋友，就隨隨便便，我討厭那樣。我認為朋友是要互相琢磨、鍛鍊的。你說好不好？三井先生。」
「是的，去年夏天母親入院時，不是有個傢伙來探病嗎？」
陽子一邊翻著畫頁，一邊禁不住想到自己和阿徹實在毫無血液的連繫。
「高木先生的代理？是嗎？我以為是直接和家母認識的。」潔的眼睛看一下被雨打溼的窗子，繼續說：「因為令兄來探病回去後，高木先生也來了，所以我沒有想到是代替高木先生的，原來如此，唔，那就好。」
「是的，坦白說，我也想到荒謬的事，自從在札幌車站看到令兄送妳上車以來……」
「哦，那太糟糕了。」達哉檢討著剛才的行為說。「啊，對了，想起來其實也不必在雨中衝出去打聽名字，問高木醫院就知道嘛。」
「真抱歉，剛才我對妳說的話，請不要告訴達哉。這傢伙還不知道令兄和妳是兄妹，他的想像力很豐富，讓他想到荒謬的事就不好。」
有一幅右胳htｔps://m.ｈetｕｂｏoｋ•ｃoｍ.com臂擱在骷髏上面，斜躺在長椅的裸女圖，那豐|滿的胸部及修長的腿形非常優美。據註解上說，這是法國美術史上第一幅裸體畫。陽子的眼睛望著圓渾的手臂下的骷髏。
望著窗外獨自沉思的達哉大聲嚷道，潔不覺站起來。
「是我拒絕的方法不好，對不起。」
為什麼要在這裡畫出這樣可怕的東西？
「彈奏什麼樂器嗎？」
潔探索地望著陽子。
「不，賴小姐，妳不在當場，所以妳可能不了解，那時候我母親和那傢伙的表情，似乎很急迫的樣子。哥哥說那是直覺，我確實立刻感覺出來，一定有什麼事情。」
「失禮的是對方，因為他一下子把臉轉開，從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認識我哩，哥哥。」
「姓三井的先生在樓下找妳。」房東太太把頭探進房內說。
給兩人遞送坐墊時，陽子的手微微顫抖。
「哦，謝謝，巧克力我也喜歡呢，馬上吃囉。」陽子把巧克力分成三份，兩份放在潔和達哉前面。
「夠了？那不行，哥哥。」達哉把要喝下去的茶杯停在空中，斷然說：「哥哥，媽很運氣，三個半月就出院，而且沒有後遺症，可是，如果媽媽變成殘廢的話，我一定非查出那傢伙的身分不可。」
潔不覺望著陽子，陽子不動聲色地聽著達哉的話。
「瞧！所以不能不說他吧？賴小姐，請妳給他一些忠告，我的話他都不聽。」
潔苦笑著，彷彿不在意地注視著陽子。
「請留意腳步，這房子的隔間不大理想，走廊和梯子都很暗。」
「儘講這些無聊的事，會被賴小姐笑話。」
「辛苦你了。」潔接過香煙，馬上撕開。
「唔，太感情用事的人，友誼不會持久。你什麼事都會馬上從臉上表現出來吧？為了維持長久的友誼，這一點希望你改過來。」
「不，對不起，問到妳也不清楚的事……這是我的冒失。是的，我應該考慮到妳什麼都不知道。對不起。」
「什麼事？如果又是那件事，抱歉，不談了。」潔有些焦急地說。
「是，是，知道了。哥哥，賴小姐是自己限定回家時間，自己嚴格遵守的人哩，很嚴厲。」
「桌上那本書是什麼？」潔鬆了一口氣，趕緊轉變話題。
「就是說啊，不知道什麼原因嘛；由於不知道原因，我直覺感到與我母親的車禍有很大的關係。」
「我是達哉的哥哥潔，達哉受到妳的愛顧，謝謝。」潔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陽子說。
「達哉，講話不能沒有禮貌。非常對不起，賴小姐。」
「那裡，不要緊。」陽子回答，一面想著阿徹一定是來看她的。
「對不起，賴小姐，我這個人有點古怪吧？一下子就冒火，這是我的缺點。」
「喏，香煙。」達哉打開門就立刻說。
「好極了，這一下講和了。我以為已經不能再和妳談話，有一些憂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