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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續集

作者:三浦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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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七 流水

卅七 流水

復員後翌年二月,內人懷孕了。知道這消息後,我很害怕,想像她腹部逐漸脹大的情形,我就恐怖萬分。
「……」
「哥哥,你不能這樣責備自己。以前我也講過,最不應該的人是小樽的母親,而且達哉的胡鬧也不對……」
「這個時候講這些也沒有用。」阿徹悵然笑笑,「……想到北原的事,我也沒有話說,因為他是為妳失去一條腿的。」
陽子畢竟不能把這無限的天地間真實存在的景象歸於偶然,她不能不感到超乎人類的偉大者的意志存在。
流冰!流冰在燃燒!
「好的,這裡值得看的地方,都請你帶我去。」以後什麼時候有機會重來,還不知道,雖然有些浪費,陽子仍這樣回答。
其中有些鳥翅膀微黑。
我回答說,沒有,家裡只有潔一個而已。她即問:那麼,去年夏天在圓山的產院出生的女兒亡故了嗎?我內心一驚,但表面上不動聲色地說,是死了。
「……是嗎?……我也想到會這樣。」
「謝謝媽媽,我當然不會光為了同情或感傷而決定結婚。」
「啊,還沒有說?」夏芝感到安心地望著陽子問。
早在二十餘年前,三井彌吉發現妻子的不貞,但原諒了她。他為什麼能夠原諒?那是因為他沒有資格責備妻子這份罪的自覺嗎?
「大白天就有客人叫按摩的。」
「那麼,不喜歡也能愛?」
啟造究竟不能對京惠子產生嚴厲的想法。夏芝繼續說:
「是的。」
「能夠奉送生命的才算是愛。」
看到陽子回頭,京惠子的眼睛睜得很大。同時她的眼睛很快地對陽子笑著,而且乞憐似流露出深深的悲哀。
假使北原和陽子結婚,阿徹可能消失生活的力量。以前北原曾對陽子說過。陽子也覺得阿徹出國後,也許永遠不回來,雖然如此,陽子也不忍棄下北原不顧。
「要是我,一定忍受不了。據說這個老頭子要結婚的時候,他的新娘死了,因此,他才到北海道來。後來就在守衛小房定居下來,可能已經有十五、六年了,終於沒有娶太太,一直單獨生活。」
「什麼!」夏芝諷刺地對啟造瞥了一眼,然後說:「陽子,爸爸近來很熱心地讀聖經,也時常到教堂去。可是像這樣馬上就拿小麗的事來責備我,這是為什麼?陽子。」
進入市區不久,向左邊轉彎,駛上斜坡,這裡就是台町。這一帶高台有不少鋼筋公寓,和小巧的住宅。汽車經過日本式的旅館前面,開到崖壁邊端,陽子再度走下車子。
「網走湖也只是一片冰雪而已,不過,夏天倒是很美。」
右邊狀如擁抱海灣的丘陵連綿,丘陵下面連接網走街衢的一角。在街衢盡頭那一邊是丘陵的突端,其前面的海上,一個被稱為帽子岩的大岩石,活像一頂戴著的帽子。岩石左邊豎著白色燈塔,在距離不遠處,紅色燈塔聳立於突出海面的堰堤,但看起來約有二公里遠。
「……」
即使夏天也只有船隻來往,在漫長的冬天只有一個人生活的男人,是多麼堅強的人,陽子一面想著,一面望著遙遠的知床海角。
從窗子看出去,仍然只有一片流冰,水平線那一邊剛才還看得見的知床山巒,現在也已被雲遮掩了。
這份冷酷絕非瞬息間產生的,而是不知不覺潛伏於內心的。
「是的。」
賴先生,我們的小隊接到上級的命令,在中國大陸華北的一村落殘殺了婦孺老人。
「從這橋過去就是有名的網走監獄,要去參觀嗎?」司機問。監獄紅色的圍牆出現於橋那一頭。
京惠子的聲音稍微顫抖,陽子冷靜得自己都感到奇怪。不錯,京惠子的容貌和聲音都酷似陽子,但愈是酷似,陽子的心愈冷,不知怎麼,不能體會出血液的連繫。
凝神注視陽子的眼睛點頭的阿徹面容,浮上望著白鳥的陽子眼前。
陽子一動不動地凝視燈台交互射出的紅色與藍色的光芒。
「阿徹的事?他不是新年才回來嗎?」
「對不起,盡講無聊話,我會振作的,妳也要做北原的好太太。」
戰爭的可怕,不僅在於缺乏食物,和因空襲而房屋燒燬,婦女小孩及老人被燒死而已。我認為比這些更可怕的是,人將失去人性。
「變化很多。現在都緊緊靠在一起,可是,也許明天醒來,已經全部流走,無蹤無影了,和善變的女人心一樣。」司機笑著說。
一月三日 三井彌吉
媽媽!對不起。
旅館前面發出關車門的聲音,轉眼一看,看到在欣賞流冰的一對年輕男女背影。陽子猛然一驚,因為那兩人的背影恰似阿徹和順子。
陽子茫然地在走廊的長椅坐下來,不知是紅藥水或什麼痕跡,長椅的褐色皮上面有斑斑點點黑色汙漬。陽子心不在焉地望著這些汙漬。
賴先生,前面說過,我在戰場宰殺了孕婦的肚子,但我的妻子替我送了一條生命到這個世界,儘管那是她與別的男人所生的孩子。
「可是,人家可愛的兒子剩下一條腿,那位太太一定會痛切地懊悔背棄丈夫的過失。」
「什麼?在流冰上面露營?不會被風吹走嗎?」
在死亡邊緣所抱的真實的願望,現在突然甦醒。人與人之間互相原諒,恐怕無法達到完整的境地吧?以為已經原諒了,但憎恨幾時會重新抬頭不得而知。這可從啟造和夏芝的情形而知道。像這樣不完整的原諒,陽子不認為能夠真正解決問題。
陽子眺望著兩座燈塔所放射的青色與紅色光芒,一面思念北原和阿徹,同時不知不覺地想著三井彌吉。
在北原不需要特別護士之前的一個月,陽子一直留下來看護他。北原自幼失母,唯一的妹妹亦已遠嫁東京。即使母親和妹妹都在,陽子也不能不看護他;在那場暴風雪中,北原為了追蹤陽子才被陽子的弟弟撞傷而喪失一隻腳。陽子當然不能不看護他。
像王瑞琦這種專心專意的女性,除非和她相愛的人結婚,否則似乎只有住在永遠不必見面的天涯海角。
陽子一直不能原諒愛上有婦之夫的王瑞琦,但不知怎麼,她現在不憎恨愛啟造的王瑞琦。她覺得王瑞琦並不壞,而是不幸。
王瑞琦真心愛過啟造。現在回想著紫藤所說的話,陽子第一次對王瑞琦起了共鳴。
「不,並不……」
「如果要責備人,不必特地跑到教堂去也會吧?因為誰都會責備別人,是不是?陽子。」
「對不起,妳是陽子吧?」京惠子抬起長睫毛,溫柔地微笑。「我是三井。」
「妳結婚後,我要去留學,德國或美國,隨便那一國都好。」
剛才司機所說的住在守衛小房的男人,一直縈繞於陽子腦中。情人死亡後,終生在極北的地方度過,世上竟有這樣的人,陽子深深受到感動。
陽子無話可答。
「……」
「……」
現在陽子前面這一片流冰像一片墓地,動也不動,是可怕的寂靜。在這一望無際的白色冰原下面,封鎖著巨大的鄂霍次克深海,幾乎不能令人置信。在如此苛酷而不舒服的沉默景色中,此刻唯一移動的是烏鴉。
人是多麼渺小啊!
陽子忽然想起王瑞琦,曾經在佐渡別原野附近的豐富溫泉做按摩師的王瑞琦,不知怎麼,陽子忽然感到好像就在身邊一樣親近。
從此,我暗中調查自己從軍期間內人的行動。未幾,我查出內人暫住的札幌的娘家,有個寄居的男人叫做鍾光夫,並發現內人和他很親密,以及她所生下的女兒被人領養的事。
「終於?」
這念頭鑽入腦中的剎那,陽子好像看到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血汩汩流下來一樣,深受感動。這是無法說明的感動。
「是的,而我的弟弟做出了那種事……」
「啊,生命不算。」
微帶著雪的斜里岳白雪皚皚,每年夏天,北原都登上這斜里岳,眺望千島,作為他的上墳。從今以後,北原已無法攀登斜里岳,遙望他的母親長眠的千島了。陽子想著,身體深深地埋靠著椅背。
https://www.hetubook.com.com寒冷的日子連續,朝晚玻璃上面凝結的冰紋美麗,孔雀羽毛或羊齒葉樣的冰紋,恰如雕刻,出現於整片玻璃。這些名匠浮雕般的玻璃上面的圖案,是無以形容的美麗線條和形象。有時候浮現樹木林立的冰紋,有時如若燈飾,一粒粒圓球間隔相等地嵌在玻璃上面。
這天晚上,陽子拉開起居室的窗帘,欣賞著自然界的神祕景象時,啟造說:
陽子轉頭望著飛下流冰上面的烏鴉,那青年已不見蹤影。北原曾說,網走是要獨自去看的地方,然而,這是一個人觀賞時,太過於荒涼的景色。
「小姐一個人旅行很寂寞吧?」
右邊的火燄漸漸轉弱,但左邊的火燄仍在灰色的冰原中燃燒。
「哥哥。」
陽子以望著遠方的表情看著京惠子濕潤的潔白牙齒。
「……」
「太過火嗎?可是,啟造,對於這個問題,我也想以我自己的方法,慎重地考慮呢。也許三井家的想法和我一樣,一般的父母認為由自己的孩子被汽車撞傷才是應該的。」
陽子以為是護士返身回來,所以頭也不回地探視著北原痛苦的面孔。
陽子站起來,慢慢走下梯子到二樓,梯子角落積著塵埃,不知怎麼,顯得特別醒目。
如果沒有發生意外,陽子和阿徹該會結婚。要揮刀斬斷情絲,對於陽子是無法言喻的痛苦,這份痛苦,阿徹會了解的。
賴先生,也許您也是為了那可憎的戰爭而到過戰地的人之一。我說戰爭是可憎的,事實上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比戰爭更可怕、可憎的事了。
可是,為什麼……
「是的,是沒……」
耶穌沉默不答,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不知寫些什麼。
「唔,我想大概不是弄髒的,可能本來就是那種顏色。」
「啊!危險。」
一個年輕的下女走進房間來,一面鋪被一面說:
「陽子,務必讀約翰福音第八章第一節到十一節,父字」
陽子的眼睛垂下去,因為她想起了北原的話。
「那裡為什麼需要守衛的人?」
「是的,我每天都想,今天要去找陽子,今天要去找陽子。可是,沒有勇氣來。」
汽車駛下斜坡路,經過商店街。
一個年輕母親牽著四、五歲男孩的手,消失於屋頂下面。接著,以三角巾繫著手臂的男人匆匆走出去。
「聽說,媽告訴妳沒有愛情不能結婚。」
一個人住在守衛小房的男人,到底以怎樣的思想捱受孤獨?陽子感到難以想像。
自從發現京惠子的存在以來,陽子的心情如何,啟造當然了解。而且陽子生平第一次和京惠子見面的情形,無疑啟造也已經聽說了。
「……」
陽子困惑地把眼光落在自己的膝上。
「對不起,爸爸,可是,把達哉縱容成這樣任性的人,也是母親的錯……」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小時,也許十五分鐘,京惠子想必已回去了,她不可能在痛苦的北原旁邊逗留太久。
從那天以來,已過了三個月,陽子想。北原的右腿被達哉的汽車壓傷那天的情景,對於陽子彷如一場惡夢。
「不,我也不大了解,不過,可能好惡是感情,愛不是感情。」啟造把信放在桌上。
假使我是真正的男子漢,是有人性的人,那時即使被射殺,也應該保護那些無辜的人。然而,我這雙手殺死了那個孕婦。
「北原真成熟。」
「好像是的,聽說本來的意思是地球的盡頭。」
「阿徹也和陽子一起看護北原先生好幾天啊,他當然不是為了沒有去滑雪,就在房裡關閉五天。他是為了種種事情在煩惱。」
這時一條光線投射於流冰原上面,橘紅色細帶染紅了冰原。夕陽似乎是從旅館後山照射的。
「陽子,原諒我……」
聖經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哥哥真的要留學嗎?」
「啊!」陽子腦中浮現了被冰雪封鎖的海邊,一個獨居的男人。「難道不覺得寂寞?」
為什麼耶穌要原諒她?因為人即使償命,也無法作根本的贖罪嗎?不錯,也許罪是除了原諒以外,沒有其他辦法。
「妳已對北原先生表示了這個意思吧?」
「……」
「不,那可能是現實的景物。」
果然手術失敗了,第二天腳變成紫色,第三天變成黑色,並且發出腐臭,這隻畫了一條線般黑紫的腳,終於不得不從膝蓋上面鋸斷。
流冰上面的天空有一處玫瑰的顏色,陽子覺得陰霾的天上出現紅色是很罕見的景象。
「根據法律,這種女人該用石頭打死,你說要怎麼辦?」
「那是偶然會有的現象。」
把北原送到手稻的外科醫院,診斷的結果是膝窩動脈斷裂,立刻動手術。接到陽子的連絡而趕來的阿徹,聽到醫生的診斷,臉色猝變。
「是嗎?」啟造露出了苦笑。
「也許不錯,但你何必拿來說三道四?」
「可是……」
啟造所說的「愛不是感情,是意志」這句話停留於陽子心中,雖然她知道不能只憑模糊的好惡感情決定終身大事,但她覺得現在似乎多少了解愛是什麼。
內人京惠子膽怯地處處討好絕不抱潔,而且滿臉陰鬱的我。但她愈討好,我愈感到厭惡自己和不痛快。可是,她變得更加卑屈,而我也因此更加煩燥不安。
仍舊沒有回答。
「陽子,結婚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是不是愛對方。」
「我畢竟太軟弱,儘管想看開,可是,想像妳穿著新娘服,和北原並肩站在一起……」阿徹霍然地坐起來,報紙沙地掉落。
再度把視線投向外面時,冰原是一片鐵灰色,被籠罩於暮色中。燈台紅色與藍色燈光又開始閃爍了。
「那邊的流冰像大山一樣隆起來,看到沒?據說,知床的海角有時候隆高到十七、八公尺。」
「有一次我載一位九州來的客人到這家旅館,那時候藍色的海面上,點點漂浮著白色的流冰,我乍看之下也非常驚訝,應該怎樣形容呢?就像許多白色降落傘在藍色天空飄動一樣……實在太美了。」
沿著靠近旅館前面的道路築有防波壁,無數庭園點景石大的流冰,和厚板樣的流冰堆積、鋪墊至防波壁旁邊,一個手拿照相機的青年越過防波壁,慢慢向流冰走去,陽子全神凝視著一步步用力踩著冰走的青年長腿。毫無疑問的,這青年有兩條腿。這是極其自然的事實,而北原已失去了它。
「我不想留在日本。」阿徹仍仰臥著回答。
進來後,阿徹倚門而立,默然注視著陽子。
「是的,不過,我不知道確實的數字。」
原罪!
到底只有感情不能認為是自己的,智能和意志是自己的,即使智、情、意的綜合人格是自己,那麼愛北原就不能說是虛偽的。想到北原是為陽子而失去一條腿,那麼怎樣愛他都嫌不夠。
阿徹把香煙點燃,深深吸著。
火燄的顏色漸漸消褪,陽子靜靜垂下頭,她不知道該用什麼話祈禱,她只希望一切能得到原諒。
「夏芝,妳的生命是次要的嗎?」
「那麼,媽媽要請求妳,阿徹的一片心意妳也好好考慮考慮。」
「真奇怪,是不是要到這裡來的時候弄髒的?」
「不能講這種話。」啟造望了陽子一眼,對夏芝責備地說。
沒有回答,也許阿徹在哭。
「第一,任何人都容易遺忘自己的過失和罪孽,即使由於自己的過失而致使孩子死亡或被殺。」
眼下出現網走的港口,鄂霍次克海大大地展開。從這高台俯視,流冰也是連綿不絕地延到大海那一邊,海被封鎖於冰下。
海鷗的數目增加,發出貓一樣的叫聲,成群地在旅館右邊的雙子岩飛來飛去。橘紅色光線轉眼即逝,眼前重新呈現蒼荒的流冰,流冰的顏色逐漸變成灰白。
到剛才還難以相信的神的存在,現在突然毫不抗拒地相信了。看到這荒漠般的流冰原像血一樣染紅,像野火一樣燃燒時,陽子內心也突然發生了與燃燒的流冰相呼應www•hetubook•com•com的變化。
忽然,陽子錯覺地感到京惠子正低著頭,從眼前的冰原逐漸走遠。
接著總機的聲音之後,聽到了電話的鈴聲,陽子用力把聽筒按著耳朵。
陽子凝神注視這一片蒼涼的流冰,難道我的心像流冰一樣冰冷?
「不過,今天北原被他父親帶走時,我終於下定了決心。」阿徹的臉色不太好。
啟造露出怏怏不樂的面色,但陽子對於夏芝所說的「誰都會責備別人」這句意外的話感到沉痛。順子已經原諒了她的殺人犯父親,可是,我卻還不能寬恕小樽的母親。
「是的。」
「看起來是怎樣的呢?」
「陽子,原諒我……」
有誰想像得到流冰會染成鮮紅的顏色?陽子吸著氣,凝視這不可思議的事實。
「是的,我覺得他在兩個月之間,一下子成長了。反正我要去看看流冰,好好想一想我的心情是不是一時的傷感。」
當時軍方告訴我們的是為「東洋和平」而戰,不是與民眾的戰爭等美麗的口號。但不管後世的歷史家怎樣記載,不可隱諱的,這是侵略戰爭。這內幕一點不光明,當然並非每一個軍官都這樣殘忍,但發動殘虐行為的人不能說沒有。
「每年五月會出現。」
大部分被冰與雪封鎖的濤沸湖,有一處出現了約寬五、六十公尺,長二、三百公尺的河流樣湖水,那裡有一群百餘隻的白鳥在啼囀,啼聲恰如幽遠的笙短短吹過,聽來悲涼。
「當然北原先生很可憐,可是,不能因為同情而結婚。」
「……妳的心情,從以前我就聽賴徹先生講過,這是不能怪妳的,都是我不好。」
「是的,附近沒有一座房子,只有冰與雪,距離最近的守衛小房也有五公里,從流冰上面走,要三、四小時才能走到。」
不會是哥哥吧?……
「對了,有一樣東西要給陽子看。」就走出了房間。
賴先生,嚕嚕囌蘇地講了這麼多,雖然是由於必須向賢夫婦道歉,但同時還有別的原因。您替我養育的內人的女兒(我不知該如何稱呼)陽子,據說為自己的出生而煩惱,我希望我所表白的心情,能對她有所幫助。
「……」
「……」
「啊!」
陽子試著揣想那種奇景,但想像不出來。到這裡來以前,陽子以為流冰是小小的冰塊在波浪間漂浮的程度而已。但在聽說流冰會像小山丘一樣,高達十七、八公尺,這種景象超出了陽子的想像之外。
京惠子形狀姣好的嘴唇剛微微蠕動,陽子就一鞠躬,走出了病房。那是恰如同性相斥的靜電一樣的舉動。到了走廊,陽子才頓時感到兩腿軟弱無力。
陽子把麵包撕碎,丟到水中。白鳥小心翼翼地,不走近人旁邊,陽子感到幾分寂寞,把麵包遠遠丟去。白鳥慢慢圍到麵包周圍,其中有一隻怯怯地伸出長頸,以黃色嘴巴叼起麵包。白鳥是在什麼地方學會警戒人類的?陽子感到悲哀。
濱子在廚房弄出了聲響。
「一個人住在守衛小房?……」
這封信是在北原受傷十餘天後收到的,不過,啟造可能認為陽子的打擊稍微減輕時,才可以給她看。
緊接著,看到了穿綠色大衣的京惠子。她沒有叫車,低著頭,從雪地上走去。走了不遠,她的腳踉蹌一晃。她停下腳,抬頭仰望一下,但馬上低下頭繼續走著。
也許人人都有不幸的遭遇。
「世界就是這樣,我不知道他愛那女人愛得多深,不過,我常常想,女人死了,也不必到知床這種地方來一個人生活。」
「這種手術成功率很少,因為膝窩動脈很纖細。」
「愛是意志。」
這次由於小兒達哉的疏忽,致使府上平添麻煩,我在此表示深切歉意。本來應該親自到府上當面謝罪,但先以書面求恕,尚乞見諒。坦白說,我猶豫許久,不能決定是否該奉寄此信。我這樣說,相信您能了解我的立場。
「是的,隨著歲月而遺忘。當然,如果自己的兒子剩下一條腿的話,總是在跟前看得見的地方,自然忘不了。」
「是啊,陽子,反正一定要有人受傷的話,我想倒不如由她的兒子代替。」
「陽子,媽媽以為妳願意和阿徹結婚,感到很高興呢。」
「這事不用我說,我想妳也了解。當然媽媽也很明白妳的心情,無論如何北原先生是為了不放心妳,才冒著風雪追蹤妳的。」
「不知道?不至於是永遠不回來吧?」
「知床是蝦夷話吧?」
京惠子似壓制著昂奮的感情,陽子依舊毫無表情,也不講一句話。
「沒關係,一片冰雪也好。」
經此一番考慮後,我終於決定奉寄這封信。請原諒我不顧十二萬分的無禮,敘述自己的心情。
「啊。」
「有很多人攀登喜馬拉雅山的冰壁,或絕壁,所以也有人在知床的流冰上面走。因此,不能沒有人守衛,露營的人說不定燒了什麼就糟了。」
「沒有。」
左邊略遠的地方凸出能取海角。
「是很可憐,爸爸,北原先生的父親一個月之間,頭髮都變白了。」
「謝謝,這裡我不想看……」
「那裡,王小姐才沒有妳這樣天真,她全心全力地埋頭學三弦琴呢。像她這樣的人只有這樣生活,沒有別的辦法。」紫藤說,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阿徹再度沉默不語。
低頭從雪地上走開的京惠子也許是在哭泣。
賴先生,發現這些秘密時,我心裡的感覺您恐怕不會了解,我內心充滿了無法形容的感謝之情。我這樣說,你可能覺得奇怪,但那是事實。我為什麼會感激?你猜得出嗎?
「忘掉?」
回到日本後,有一段時期我不敢抱自己的孩子,無論如何我沒有勇氣以這雙殺害無辜者的手,這雙被血染汙的手,毫不在乎地抱天真無邪的兒子。
若非被高木和啟造遇見,王瑞琦恐怕還在豐富溫泉旅館為客人按摩,孤寂地活著。上次紫藤來找夏芝時,曾說王瑞琦最近要到東京去。
「不必擔心,陽子。」
陽子早已料到京惠子會來探病,雖然如此,陽子的心仍不免激動。電梯的門剛好開了,陽子便乘著電梯,從二樓到三樓。
她是在戰爭結束前一年結婚,成為家庭主婦的。不過,有一段時期受託在熟人的產院幫忙,可能正巧在這時候內人偷偷到那家產院生產,這位護士當然不知道是我從軍時生下的孩子。有夫之婦的京惠子,自然不會把這事告訴別人。
凝目注視這搖動的火燄時,陽子感到一道奇怪的光射進了她的心。
「什麼!十七、八公尺高?」
「太美了。」
青年伸出手臂環抱那女性肩膀,陽子從這對親熱的情侶移開視線。
不過,罪是贖得了的嗎?……
到鈴聲響以前僅數分鐘,但陽子感到很漫長。
阿徹毅然決心地問,陽子靜靜點頭。
阿徹到陽子宿舍找她時,已是一個月前的事,那是北原出發到登別那天晚上的事。
北原確實是為陽子而失掉一隻腳的,但阿徹也是從少年時代至今,為陽子而奉獻無形的手腳。假使當時在克拉克會館談話的人不是北原,而是阿徹,他一定會追蹤陽子,而且,說不定阿徹也失去他的腳。
二、三分鐘後,鈴聲響了。
「當然三井太太也一定很痛苦,對北原先生感到有責任。不過,我想慢慢會忘掉的。」
「是的。」陽子避開阿徹的眼光,從壁櫥拿出橘子。
「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在這句話的地方啟造用紅筆劃了粗線,陽子感到沉痛。
回到車內後,司機忽然想起地說:
「討厭,什麼神不神,我才不相信神哩。」在火爐旁攤開藏青色毛織布,為阿徹縫製和服的夏芝說。
「連這老頭子都說冰的鳴叫聲很寂寞,流冰靠岸和離開時,都發出一種沒法形容的聲音。」
北原不責備任何人。
「那是新加入的,以後就會變成純白的顏色。」司機走到陽子旁邊說。
「現在要去哪兒?」
「……可是……本來是約好新年要到十勝岳滑雪的,是嗎?陽子。」
陽子了解阿https://m.hetubook.com.com徹的心意,因此更加痛苦。
總之,二十多年來,我佯裝不知道內人的過失。要隱瞞著她,不要責備她——這想法也成了我的生活意義之一。
不論是哭、笑、恨、愛,一出生就被拋棄的陽子已茫然不知了。
經過二十餘年後,我終於把從未對人洩漏的我的罪行,向內人告白。而現在,我也想告訴您賢夫婦。
「那麼,流冰來的時候也一樣嗎?」
無疑的,只有耶穌一個人有資格擲石頭,但耶穌並不拿石頭打姦淫的女人,他只是寬容地原諒了她,陽子不能不回想這件事。
「我真希望看到,能看到現實所沒有的景象……」
「好的,請停車。」
「那不能,生命是不能給別人的,你總是馬上把事情說得那樣深奧。總之,沒有愛絕不能結婚。」
命令要絕對服從,我在槍口威脅下,失神地撕裂女人的肚子,那慘叫聲,那血淋淋尚在抽動的胎兒,我永遠忘不了。那時我深深體會到戰爭是使人墮落或成為沒有人性的動物,是非常可怕的事。
「是的,什麼都沒說。」
根據當時猶太人的法律,通姦罪要判死刑,而且是用石頭打死的。一些宗教學者和信仰極篤的人,把那女人帶到耶穌面前,對他說:
「啊?北原這樣講嗎?」
「可是,爸爸,媽媽的話沒錯,小樽的母親生了不該生的孩子,才奪走了北原先生的腿。」
在灰色的天空下,這一片流冰是蒼茫的白色荒野,陽子從剛才一直在旅館前注視著被流冰所封閉的鄂霍次克海,那是不像三月末梢的荒野景色。
「陽子。」阿徹的聲音顫抖。
陽子默默地搖頭。
陽子低下頭去。看到陽子這樣,啟造忽然想起一件事,自言自語地說:
達哉會養成那種性格,可能是受到我們夫婦當時的心情所影響的,現在我才感到其可怕的程度。
「我雖然從沒有去過教堂,但也知道基督對任何人的罪都會寬恕,所以,爸爸既然去聽教,滿可以不要再責備我,原諒我,是不是?陽子。」
「是的。雖然每年都有流冰,可是,這些流冰到底是什麼地方來的,實在奇怪。」
「不過,小姐,世界上好事的人也不少。有些年輕人背著帳篷,在知床那邊嘎吱嘎吱響的流冰上面走動,或者在流冰上面紮營睡覺哩。」
「陽子!」陽子抬起臉,「陽子,妳打算和北原結婚吧?」
陽子希望把剛才親眼目睹的燃燒的流冰情景告訴北原、阿徹、啟造、夏芝,以及順子。她要告訴他們,她的眼前展開了意料不到的嶄新世界,也要告訴他們,當她感到自己是世界上罪惡最深的人時,奇怪地獲得了安寧。
啟造交給陽子的信,這天晚上陽子在自己的房間展閱。收信人的名字是啟造和夏芝,但啟造把信交給陽子時說:
再度拋出麵包,這次一隻白鳥很快就趕上去,迅速地啄食,另外過來一隻,要搶奪牠的食物。
陽子突然一陣心酸。
把麵包全部擲完後,陽子雙手插在衣袋望著白鳥,湖岸七、八個觀光客,有的以白鳥為背景拍照,有的在丟麵包。
也許這是除了殺戮那血淋淋,還在抽動的胎兒,為此而痛苦的我,沒有人了解的心境。假使內人墮胎,我一定承受不了打擊,她雖然躲避人們的耳目,卻仍偷偷生產,使我很感激,終於恢復了活下去的勇氣。
陽子也想過遲早必須和阿徹談一談,但考慮到阿徹的心情,鼓不起勇氣開口。
這就是俗語所說的罪由自取。當然每次想起那中國婦人及其家人,我仍感到自責,不過,由於已受到懲罰,我多少感到安心一些,責備自己的心情稍微減輕。
日本戰敗後過了一年,我從中國大陸復員回日本,家裡有內人京惠子以及潔在等待我,但我心情沉重而黯淡,您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阿徹一定也這樣想,可是,陽子,妳想和北原先生結婚吧?」
「啊,多討厭,那不是愛了。愛是那樣深奧的嗎?」
陽子又想著相同的事,自從北原失去右腳以來,不論看著人或狗,看到的都是腳。切斷手術後經過三個月,北原才出院,現在正在登別溫泉的醫院作手術後的靜養。
陽子忽然憶起啟造說過的話,她覺得面對著這一大片嚴酷的冰原,才終於了解心底潛伏的醜惡。
司機也不大清楚。陽子回到車內。
來到北濱沿海的路時,白白閃亮的流冰在右邊擴展開來,遠遠的那一邊知床的山巒清晰可見。
司機緊急煞車。
「不必道歉,如果我在妳的立場,也會選擇北原,妳……並不討厭我,想到這個……更難過。」阿徹仍仰身躺著,拿起旁邊的報紙蓋在臉上。
不過,由於這次所發生的事而知道這樣並未真正解決問題。年底在飯店遇見高木先生後,達哉闖下了使北原先生無法挽回的大禍,我也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訴內人。達哉和潔似乎都受了莫大的打擊,達哉尤其痛苦。當然我很難受,但我罪有應得。不,想到我在戰地的罪孽,這樣的懲罰是輕微的。
出人意料的自然界容貌,使陽子不能不目瞪口呆。墳墓般荒涼冷漠的冰原,竟恰似野火燃燒起來,到剛才陽子還以為是幻想,是否是稜鏡的惡作劇?總之,此刻陽子眼前的流冰正揚起火燄熊熊燃燒著。
陽子以為阿徹喝醉了酒。阿徹微弱地笑笑。
陽子拒絕了,她不忍心參觀監獄。在那高高的圍牆內,囚犯為了贖罪,必須在那裡監禁幾年、幾十年、甚至終生。
「什麼事?哥哥。」
那是在北原入院第二天,陽子第一次看見京惠子。
「是深奧,妳看看關於愛的書就知道,愛是很不容易的,因為真正的愛是要把自己最重要的東西送給別人。」
「是的,難怪他。」啟造深表同感地說。
剛才陽子從濤沸湖往網走湖途中,隱約看見河對岸的監獄。
「反正妳已經要和北原結婚。」
也許這是自私的想法,由於內人生下了別的男人的孩子,因此即使我的罪沒有完全消除,但已有幾分減輕的感覺。
「七個月!」
當然如果我說毫不嫉妒,那是騙人的。不過,內人沒有墮胎,暗中生下一條生命這個事實,給我多麼大的安慰,不知您是否想像得出?
「是啊,假使有神,為什麼北原先生會受傷,而三井先生一家平安無事?這太不公平了。」夏芝停止縫衣服的手,抗議地說。
血滴樣的顏色仍漸漸染著流冰。
「天空會出現外國的城市或流冰。」
陽子急急把桌上水壺的開水倒出來,嘴裡含著略為苦澀的茶,一面想,愛北原是否欺騙自己?
「是的,船要到五月二十日左右才來,所以整整七個月一個人住。」
「那當然,啟造,一個男人單獨撫育長大的兒子啊!我去探病時,口頭上雖然講著振作的話,臉上卻掩不住悲哀,本來這是三井太太的罪過……受傷的人弄錯了。」
「陽子,不能這樣責備。」
總之,自從知道內人懷孕後,為了排遣痛苦,我開始全心致力於做生意。
那些人固執地再度問,耶穌即環視他們說:
「陽子,妳已長這麼大了……」
「哥哥怎麼了?」
我應該是更溫暖的人,更單純的人,而我竟一言不發地走了。這是陽子自己也不了解的心理。雖然不了解,但也許我的心情正如大海,已被冷凍了。
「是的,有時候覺得今夜怎麼這樣冷,明早一看,已經是一片流冰了。」
「那麼,陽子,妳是愛北原先生?」
「夏芝,你講得太過火了。」啟造發現了陽子的心情,再度責備夏芝。夏芝看著啟造,冷冷地微笑著。
在這種情形中,我漸漸感到內人似乎隱瞞了什麼。也許可以說,我本身隱瞞著殺人罪,所以亦希望從妻子身上發覺她所隱瞞的罪吧。
「什麼!妳想到這麼多?他雖然是妳的弟弟,並沒有跟妳一起生活啊。」
今天早上陽子翻開聖經來看,那是從旭川出發時,啟造送給她的。可能是事先為陽子而買的。印著十字架的胭脂色聖經裡,像和-圖-書書籤一樣夾了張紙片,紙片上短短地寫著:
一年之初就絮聒無禮,請原諒。最後,為養育內人女兒之恩,表示衷心謝意。就此擱筆。
耶穌說完,繼續在地上畫字。
緊緊擠到岸邊的流冰呈現淺綠色,與從旅館窗前所看的流冰不同。處處像小山一樣隆起,且嘎吱嘎吱地叫著。陽子站在車外觀賞著,覺得想看看這流冰的盡頭。
這一句話中,必定百感交集。但陽子冷淡地離開了她,這豈非遠較擲石頭冷酷的行為?
我和阿徹的情形,也許就是不幸的遭遇。
「要停下來嗎?」中年司機親切地問。
「不過,北原是值得愛的男人,他不是像我這種小人物。」
三年前,陽子在她的遺書中曾這樣寫過:「我希望有人確確實實地對我的罪惡說原諒妳。」
陽子在內心,彷彿對著低頭,從雪地走遠的京惠子背影叫喚著。
「真的?什麼都還沒說?……」
雲端一處染成紅粉色的地方已經消失了。
第一次給兩位寫信。
「對不起,哥哥。」
到了下午,天空已不知不覺像昨天一樣陰暗。從網走湖回到旅館後,陽子以暖風器烤著腳,熱氣軟軟地包裹著陽子。
阿徹不答,默默盯著陽子看著。
「哥哥。」
「既然要學三弦琴,就乾脆到東京去拜老師。王小姐這個人任何事都非做到徹底不可,她就是這種性格。」
「終於來了。」
在接著的剎那,好像突然掉下一滴血般的鮮紅顏色,把一塊流冰滲紅了。或許可以說,從冰底下滲出了鮮紅的血。這是太出乎意外的景色。
「我想我不可能像高木叔叔那樣;高木叔叔喜歡媽,卻能夠不在意地到我們家走動,我大概辦不到。」
這是從天上下來的血!
(全書完)
「喜歡和愛是相同的,是不是?啟造。」
這個人連牙齒的編排形狀都和我一樣!
賴先生夫人:
一個人走開了,兩個人走開了,不久剩下的只有耶穌和那女人。
在手術室前面的走廊,陽子忍不住嗚咽起來。事情發生後,從瀧川趕來的北原父親,看到從手術室出來的北原,也老淚縱橫。
「真神祕。」
那麼,海市蜃樓不是幻想?車子改變方向,背著海開走。
一個拿著白色拐杖的男人,突然從旅館走出來。
這事雖然已經過了二十多年,我的記憶仍猶如昨日。然而,我沒有勇氣詳細敘述。固然是上級的命令,但撕裂孕婦肚子,觸犯殘虐罪的人卻是我。
陽子突然站住了,她想打電話給北原,但還有一件事非先做不可。
生下來就被拋棄的孩子能說些什麼?陽子的眼光移到從旁經過的穿睡衣的少年身上。
現在陽子在心中喃喃唸著這句話,覺得這句話才真正顯示了人生存的方法。
連烏鴉都有兩隻腳。
北原把他的腿送給了陽子,那麼,他的腿並沒有失去。從真正的意義說,他的腿在死後仍繼續活著。陽子現在迫切地渴望和北原見面。
「小姐,妳看過海市蜃樓沒有?」
「啊,來了,來了。」
「陽子,妳和阿徹講過什麼沒有?」
阿徹說完,仰身躺下去。阿徹從小對我溫柔,而我給予他的是深刻的創傷。陽子感到痛苦。
「嗯……北原今天晚上起要在登別的醫院吧?」阿徹終於在火爐旁邊坐下來。
望著鮮麗的火燄,陽子覺得有真正原諒人類之罪的神存在。順子曾告訴她,唯有神的兒子神聖的生命才能贖罪,這話現在陽子已相信了。有人能夠原諒無情的我,默默接受我。這事過去為什麼一直不相信?陽子感到奇怪。
茅崎的外公曾說:「一生結束後,所留下的,不是我們所獲得的東西,而是我們所給予的東西。」
如果按照法律打死,就與平時宣揚愛的言行互相矛盾,且違反當時的統治者羅馬帝國的法律。若說不能打死,卻又與猶太人的法律相牴觸。不論回答什麼都不行,這是故意為難耶穌的問題。
「是的,可是卻悒悒不樂地關在房間裡。」夏芝很快地看了陽子一眼。
「地球的盡頭?真的?守衛小房有好幾處嗎?」
「最重要的東西是指金錢或和服嗎?」
陽子從剛才就拿出阿徹贈送的貓眼石戒指來看著,那是她企圖自殺,昏睡之間,阿徹套在她的指頭的。倘若沒有發生這件事,他們兩人會到十勝岳滑雪。陽子打算在十勝岳純白的雪上,要請阿徹重新把貓眼石戒指套入她的手指。已經沒有機會戴這戒指了,陽子望著戒指想。
「沒有。」
那些白鳥彎彎轉轉地扭動長頸,尋覓水中的食物。陽子走近湖邊用草簾圍著的小屋。六、七片破碎的白麵包裝成一塑膠袋,售價三十元,這是作為餵白鳥而出售的。
「要出去幾年?」
我們兩人成為恩愛的夫婦,而且其後內人也一直是貞節的。
「哥哥!」
「那是作為和喜歡同意思而使用的方法吧,當然愛的種類很多,有本能的父母子女之間的愛,男女的愛,以及友愛等。不過,人應該討論的愛,可能是意志方面的。」
陽子走下車子,站在白鳥成群的濤沸湖畔。今天與昨天不同,天空雖晴朗,卻寒風刺骨。
陽子經過亮著紅燈的手術室前面,走到盡頭的窗前。醫院入口的四角屋頂就在窗下,薄薄地積著一層雪,綠色的馬口鐵葺的屋頂看起來像透明一樣。
聽了夏芝的話,陽子把臉俯下去。達哉不講理地硬要把陽子帶到小樽,開車又那樣粗心大意,確實太任性。不過,儘管夏芝是在附和陽子,但從夏芝嘴裡坦白講出該由達哉受傷時,陽子到底回答不出話來。
「對我來說,失去妳比失去一切痛苦。」
「沒有辦法嘛,陽子連過年都沒有回來,在看護病人,怎麼談得上滑雪?」
有一天,記得是四月初,我到函館出差,在火車遇到了一個女人,她是潔出生時,特別幫忙的護士。
接著,我又發現我岳母的表情不尋常,內人和她的母親臉上似乎都有一種奇怪的暗影,和狼狽、游移的表情。
陽子想起阿徹說要去外國。
也許這灰一色的冰原也是人生真實的姿態,想到這裡,陽子從椅子站起來。這時一道橘紅色光線忽然重新出現,把一處流冰染成淡淡的紅色。
「……」
「不知道。」
「啊!」在靠窗處的阿徹往門的方向一看,低聲驚呼著。陽子不經意地回頭看,發現穿著藍色套裝的京惠子,手上挽著外套站在那裡。
我應從何說起?依照順序,請容我從二十數年前開始說吧。
護士們把肝精A點滴注射插入北原胳臂,又注射了抗生物質克復靈後,走出病房。但緊接著,又發出敲門聲。床周圍有北原的父親、阿徹、順子以及陽子。
「那就是說,有好幾個人,在這樣寒冷的冬天各自關在守衛小房?」
從這些血燃起了火,略帶粉紅色的火燄一晃一晃地燃燒著。陽子不知不覺緊握著手注視著。
「陽子小姐,我的腳只剩下一隻,如果妳因此感到有責任,那就弄錯了。我是自己甘願追蹤妳的,而且是我自己不小心,把腳滑入車下的。可能妳對達哉的事也感到有責任,但那是不必要的,妳回到賴徹那兒去吧。」
突然,兩隻白鳥飛上來,在水面上繞著大圈飛著,另外有一隻在後面追牠們,但這隻很快就朝別的方向飛去了。陽子驀然想起阿徹,胸口隱痛,她覺得這隻白鳥恰如阿徹。
「……」
「……」
「到台町的展望台去看看怎樣?」車子開走後,司機問。
「結果是由我的輕舉妄動引起的;我在高木家的守靈夜對三井太太講了不該講的話,拖出了長尾巴,才造成這種結果。」阿徹剝著柔軟的橘子皮,聲音悲痛。
剛才那一對年輕人向旅館入口走去,陽子把手中的茶杯放回桌上。
紫藤說著,目不轉睛地注視啟造。啟造的眼光不安地移動著,夏芝則浮著諷刺的笑看看他說:
「真夠神祕,千www•hetubook•com•com變萬化的花紋,出現於每一家的每一塊玻璃。黃昏時,玻璃上面什麼東西都沒有,然後漸漸地描畫出冰紋。看到這情景,爸爸就會感到神的意志,或神的創造之類。」
「流冰也有種種變化?」吹上高臺的風覺得更加寒冷。
人的生活狀態形形色|色,陽子興趣盎然地想。她覺得自己有自己的生活方式,這就夠了。
這是啟造說過的話。這句話深奧的含意還不大懂,不過,陽子希望有誰能把這意志賜給她。她覺得那真正能夠原諒罪惡的唯一權威者,似乎能賜給她。
看到京惠子烏黑的眼睛湧出淚珠時,陽子默默地走開了。然後從走廊轉彎,好像有事一樣,急步向手術室走去。
「那就要寂寞了,啟造。」
陽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蒼荒得不吉祥的流冰原,二、三隻海鷗幾乎接觸冰原,低低飛著。
這裡是記載通姦時被捉到的女人,要被群眾用石頭打死的場面。
「哥哥,我是想和北原先生結婚,但他叫我回到你身邊。」
「是的。」
在別人看來,陽子和達哉確實是形同陌路。對於那從未在一起生活,同母異父的弟弟所犯的錯失,也許陽子不必感到該負責任。可是,對陽子而言,達哉已經不是外人。有很多缺點的達哉,正是陽子第一次遇到的親骨肉。
對岸有一群十來隻的白鳥,一動不動地站著。但接著,一對對可能是雌雄白鳥,同時舉步向浮島的雪上走去。有三、四隻張開翅膀拍動著。
下了梯子,想不到京惠子坐在二樓走廊的長椅。京惠子站起來,似乎是在那裡等候陽子。陽子毫無表情地一鞠躬,要從她前面走過去。
啟造手裡拿著信,回到房間來。
「……」
「是的,這事以前聽你說過。」
「請妳先掛上電話等一會兒。」
「請開到網走湖好嗎?」
「是的。可是,媽媽,我還不懂愛是什麼?喜歡和愛是兩回事嗎?」陽子露出求助的眼光望著夏芝。
看到陽子走來,小屋裡三、四個小學生高興地說。臉頰紅撲撲的孩子們,好像為了好玩一樣,笑嘻嘻地賣著麵包。
兩人沉默了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鐘臺的鐘聲隨風飄來,是八點。
我是過於膽小的男人吧?不,我知道有些戰友與我同樣為不能告訴妻子的罪惡而苦惱,在表面和平的日本國內,現在不知尚有多少人為了已經結束的可怕戰爭,過著不安的日子。
總機小姐出來了,陽子請她查出小樽三井彌吉的電話號碼,並把電話接通。
她手上抱了大約兩歲的小女孩,我說希望自己也有女兒,女孩子不必去戰場。於是,她露出不解的表情說︰府上不是也有可愛的千金嗎?
陽子覺得在流冰上面露營人也是孤獨的,有一句話說:「熱鬧中的孤獨」,是否在杳無人跡的地球末端,反而容易忍受孤獨?人在單獨的時候比較安慰嗎?陽子不能不想到潛伏於人們心底無法表達的寂寞靈魂。
烏鴉站著看看左右,又歪歪斜斜地在流冰上面走起來。流冰不規則地重疊,有的像丘陵一樣隆起,有的形成坑窪,緊緊連接延續到遙遠的海面。
「對了,我也要找新娘,說不定能夠找到和妳相像的新娘。」阿徹說,沒有笑一下。「北原打算什麼時候結婚?他現在各方面都不自由,還是早點結婚好。」
背棄丈夫,拋棄女兒的女人舉止優雅使陽子反感,她覺得好像重新被人指出她就是母親拋棄的孩子,感到慘痛。
「從那時候到現在,我的感情一直沒有改變。」
「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雖然認為阿徹不可能和順子到這裡來,陽子仍把窗子打開。冷風流入溫暖的房內。青年回過頭來,是個面孔輪廓略似阿徹,膚色淺黑的青年。陽子靜靜關上窗子。
「據說,很久很久以前,海是連在這崖壁下面的。」
「現在就要把電話接通,請不要掛上,稍候。」
結束了看護之後,陽子也疲倦,回旭川家裡住了一個禮拜。
「是的。」
「夏芝,忘得了忘不了,我想與妳無關。」
「什麼?愛不是感情嗎?啟造,愛不是感情,那麼是什麼?」
「那是我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我從學校回來,聽到爸爸和媽媽吵架,那時我才知道妳是殺人兇手的女兒。」
「唔,可能是防止捕魚工具被偷吧?不過,我想不可能有人這樣好事,巴巴地在流冰上面走好幾公里去偷東西。」
陽子憶起了北原支著拐杖,令人沉痛的樣子。咯吱咯吱的拐杖聲在陽子心中迴響著。
陽子現在又憶起看到監獄時,掠過腦中的思想。
驀然,陽子眼眶溢出了淚水,她擦也不想擦,只靜靜聽著鈴聲。
雖然是三月末梢,網走的旅館客人稀少,才午後八點,旅館內外寂靜如半夜,只時時聽到汽車駛過的聲音,和隔壁水族館海豹的叫聲。
「到底北原在各方面都是我的前輩。陽子,說起來可恥,有一度我想,如果他失去一隻腳而得到妳,那麼,為了妳,我可以犧牲手腳。」
「哥哥,請坐。」
「我講了無聊話,妳不要放在心上。」阿徹盤膝而坐,「反正妳我從小就是兄妹,從現在到死,仍然是兄妹。」
「我覺得這封信由妳收藏最適當。」
「陽子。我自從發現妳不是我的親妹妹後,就一直希望和妳結婚。」
「你們的情形等於外人,所以媽媽認為妳對這件事不必感到太重的負擔。」
陽子在小學一年級時,曾被夏芝勒過脖子,初中畢業典禮的講稿被換成白紙。這些事陽子沒有向別人洩漏,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希望被石頭絆住也不氣餒,不要自己成為母親那樣的人。要使自己比對方正直時,人就會顯得寬容體諒嗎?我由於認為自己正直,在不知不覺間,心中培養了瞧不起別人的冷酷吧?
痛苦地踡著的北原雙腿沒有流血而感到安心的時間,只是一剎那,在轉眼間,他的腿漸漸浮腫,陽子解下她身上洋裝的腰帶,緊緊綁住北原大腿,並斥喝徬徨無策的達哉把北原抱進車內,然後到附近的商店打電話叫救護車。在救護車來到前的二十分鐘,覺得漫長無比,望著痛苦呻|吟的北原蒼白面孔,陽子感覺到難以言喻的罪的恐怖。
「啟造,說真的,我更擔心的是阿徹的事。」
「我有一個熟人住在知床的守衛小房,從十月二十日左右,到第二年五月流冰離開為止,一個人單獨住在那裡。是那個人把流冰隆起的情形告訴我的。」
鳥的鳴聲並沒有表示什麼含意吧?假使我此刻複雜的思維譜成音色,將成為怎樣的聲音?陽子望著對岸的農舍,及農舍旁邊紅色的倉庫屋頂。
是因為參觀了荒漠般的冰原,還是由於聽了未婚妻死後,在知床的冰天雪地中獨居的男人故事?陽子忽然感到王瑞琦似乎近在咫尺。
她沒有終於和生母會晤的感動,只有空虛的感覺。她的心沉重地往下跌落。這是毫無歡悅的母女重逢。這個人就是生下我,然後拋棄我的母親。對她而言,我是多餘的存在。也許從發現懷孕至生產為止,她都在巴望我死。從我出生以來,她曾覺得我可愛而抱過我嗎?還是以詛咒和悲哀的眼光看我?陽子想著剛才遇見京惠子時,她微微斜著頭,一隻手輕輕放在胸前的優雅舉動。
凍成雪原一樣的姿態也是網走湖一種本來姿態,陽子心裡想。
「怎麼?不寂寞嗎?那麼王小姐就可憐了,是嗎?紫藤。」
順子愛慕阿徹,說不定有一天他們兩人會結合。陽子浮憶起北原。
「網走湖現在已經可以在冰上鑿洞釣公魚了。」
「是不是不公平,神的意志,人是沒有辦法輕易地了解,這且別說,北原君確實很可憐。」啟造說。陽子回家三天來,這句話啟造已不知反覆說過多少次。
一會兒,這紅色從右至左,間隔一定的距離,漸漸增加,這近似血的紅色,開始如若火燄熊熊燃燒起來。
「是的,他叫我不能傷感,又叫我一個人到網走看流冰,他說和大自然的嚴酷面對時,傷感就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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