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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維亞小說選

作者:莫拉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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飾物

飾物

那時正是五月,我們在傍晚時候慣常要到馬里奧山上的旅館去小酌,吃新鮮蠶豆跟羊酩。有一晚陶里用手剝他的蠶豆來吃的時候,我們看見他手指上有個指環,一枚很大的指環,上面鑲著一粒雖不甚大而無疑是絕好的鑽石。「天啊!」我們喊了起來。「瞧你們,」他粗聲說,「你們別模仿我,你們這些猴子。……我買這個就是為的要和你們不同。」不過,他還是取了下來讓我們輪流觀賞;它實在是一粒上好鑽石,清澈透明,十全十美。但陶里是個肥胖而樣子軟弱的傢伙,有一張寬鬆的臉,一雙豬眼般的小眼睛,一隻鼻子看起來直像是牛油做成,和一張像是壞了鉸鍊的手袋的嘴巴。他那小而肥的指頭上戴了那枚指環和那粗短的手腕上戴了那隻手錶,看上去幾乎像個女人?那枚鑽戒,正如他所期望的,並未被翻版。莫德斯蒂兩兄弟買的是兩只紅金戒指,但鑲的寶石卻不同,一是綠的,一是藍的;雷納多置備的一只具有幾分古老的形狀,環邊有孔並有彫刻,一塊棕色的玉石上有一個白色裸女的小浮彫像;莫根蒂是最好出風頭,買的是一只真白金製上面嵌著一塊黑寶石的;至於我自己,更加別出心裁,洋洋自得於我所定製的那只平面四方一塊黃寶石上鐫有我姓名縮寫的戒指,因此我可以拿它在包裝封緘時派用場。在指環之後是煙盒。一如慣常,還是陶里開頭,他向我們出示一個長而薄的香煙盒——自然是金質的——盒上縷刻著交叉的絞線,嚓的一聲打了開來放在我們鼻子底下;於是大家又立刻效而尤之,有的跟他買得一樣,有的樣式不同。煙盒之後,我們都各自放任於各人一時的興致:有的買了一條懸有飾牌的腕鍊,戴在空著的腕上;有的買了一支不受氣壓影響的自來水筆;有的則是一根項鍊,懸著十字架和聖母像掛在脖子上;有的是一個打火機。陶里比我們幾個更愛虛榮,手上又添了三枚指環;這一來使他看來更像個女人了,特別是在他不|穿上衣而以短袖襯衫出現,露出他那肥胖細嫩的手臂和滿手的指環時。
那晚上他們走後,我們幾個都一www.hetubook.com.com聲不響,並且隔了幾分鐘就散了。第二晚我們又重聚在一起,可是我們原有的快樂已經喪失了。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注意到有些人的指環沒有了,有些則是錶不見了。兩個晚上之後,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已再找不出一樣飾物來,而且是從未有過的如此興味索然。一星期之後,我們各人藉著一二藉口,就此停止聚會。它整個兒完結了,而且如所周知,當事過境遷之後,過來的人是不會再重新開始的;沒有人喜愛吃熱過的湯。後來,我聽說雷納多娶了露克莉茜亞;人家告訴我說她在教堂時所戴的飾物比聖母像身上的還多,全身都籠罩在珠光寶氣中,而陶里,不久之前我在他的修車行前瞧到他,他手上有一枚指環,但不是金質的,上面也沒有鑲鑽石;它是那種機械師所戴的銀質指環。
那晚仍和平常一樣,我們都在飯店裏碰了頭。雷納多跟露克莉茜亞最後才到;他倆一來我們馬上就點了菜。有一陣兒,在我們等菜時,又有些拘束的感覺;後來,店主端來一隻大盤,裏面盛著大夥兒分吃的雞,已經切開,澆著番茄汁和紅椒。一開始我們都面面相覷著,不過陶里卻把我們共同的感覺作了說明,喊道:「你們知道我要說啥,我在吃東西的時候喜歡自由自在……你們跟我一樣,會覺得更舒服。」說時抓起一個雞腿,用他那戴滿了指環的一雙手捧到嘴上開始大嚼起來。這是一個導火線,在稍稍躊躇之後我們也一齊開始用手抓起來——只有雷納多例外;自然露克莉茜亞也有不同,她十分細緻地嚼著一小塊雞胸脯。這樣開頭以後,我們恢復了我們的本色,儘量回到我們舊有的喧鬧的途徑去。我們在吃著東西的時候仍舊扯淡著,在扯淡時也不放過吃;我們大口吞嚥整杯的酒;身子攤在椅上;說著我們慣常說的那些猥褻的故事。說實在,或許是出於挑戰,我們的行為比往常更加惡劣;我簡直記不起幾時曾經吃得這樣多,吃得這樣愉快,像那個晚上一樣。當我們吃畢,陶里鬆了他褲帶的絆子,打一個大噎,設非我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坐在室外棚架下面,它必會震撼天花板無疑。「喔,我這才覺得好過些,」他說時取了一根牙籤,用他的老套剔起牙來,一個個的剔著,剔完又周而復始;最後把牙籤斜吊在嘴角上,給我們講了一個道地猥褻的故事。這時露克莉茜亞便站了起來說道:「雷納多,我覺得疲倦了。……如果你不介意,你現在能夠送我回家嗎?」我們幾個都在交換會心的眼色;她僅僅才當了雷納多兩天的管賬,跟他說話就這樣親熱而且直呼他的教名了。一種商業廣告,那才是空話!他們一走,陶里又打了一個噎,跟著便說:「我們也到走的時候了……我已吃得足夠了。……」你瞧得出那種傲然的樣兒嗎?而他跟在她後面是那樣循規蹈矩……柔順得像隻小羊!說啥個商業廣告——乾脆是結婚的通告罷!
這是鑿鑿可據的,當一夥男朋友的圈子裏面攙進來一個女人時,這一夥,毫無疑問,便會分崩離析,而每一分子便會各走各的路了。那一年,我們形成了年青人的一夥,彼此間有著深切的同情,一直是聯合無間,志同道合,老在一起的。我們幾個人的生活都相當不錯,陶里開了一家汽車修理店,莫德斯帝兩兄弟是肉行經紀了,莫根蒂經營一個豬肉鋪,雷納多開了一間酒吧,而我幹著好幾份行當;那個時候我正從事橡膠業及與它相關產品的生意。雖然我們都還不到三十歲,而體重都不在一百七十磅之下;每個人都是使用刀叉的能手。在白天,我們各幹各的事;一到下午七時,我們就聚會在一起了,先是在維多里奧大街雷納多的酒吧裏,然後跑到紐奧華教堂鄰近的一處花園飯店晚餐。星期天,不消說我們是更加分不開的;不是去體育場看足球賽,就是勘察羅馬古堡,或不然在天氣炎熱時,就到奧斯蒂亞或拉底斯波里去海浴。我們一共六人,然而可以這樣說,我們簡直就是一個人。因此,設若我們之中有一個人興了一個新花樣,大家便立刻效而尤之。說到身上飾物,是陶里為始作俑者;有一晚他來飯店手上戴了一隻偌大的金錶,摺疊的金www.hetubook.com.com錶帶足有一吋寬。我們問他是什麼人送的。「義大利銀行總裁,」他說,意思是指他用自己的錢買的。接著他取下來讓我們參觀;它是一隻名錶,雙料錶殼,有一支長秒針,加上它厚實的摺疊錶帶,天知道它有多重。它給我們的印象深極了。「一項投資,」有人這麼說。但陶里回答:「你說什麼,一項投資?我喜歡把它戴在手上,如此而已。」當我們第二天又在飯店碰頭時,莫根蒂的腕上也已戴了一隻手錶,也有一條金帶,但沒那麼重。接著輪到莫德斯帝兩兄弟,各人也都買了一隻——比陶里的還大些,金錶帶雖稍薄,而寬猶過之。至於雷納多和我,我們都喜歡陶里的那隻錶,我們問了他是在那裏買的,並即一同跑到大馬路的一家大公司裏一人買了一隻。
這時我們每人滿身都裝戴了飾物;我不明白究竟是為了什麼緣故,不過,那正是事情開始變化的時候。說起來其實也沒有什麼——只不過相互之間產生了一些小小的揶揄,一點譏諷的話和若干尖刻的反駁。於是後來有一個晚上,開酒吧的雷納多帶了一個妞兒來到我們經常去的飯店,她是他新聘到的管賬,名叫露克莉茜亞,年齡也許還不到二十,卻發育得宛如卅歲的婦人。她的皮膚白得如同牛乳;眼睛又黑又大,穩定而無表情;嘴唇鮮紅,頭髮墨黑。她看上去實在像個塑像,尤其是她老是那樣定著不動;難得啟口說話。雷納多向我們洩露秘密說他找她的用意是派生意廣告的用場的,他說他對她的底細並不清楚,她有沒有家以及她跟什麼人住在一起一概不知。他又說她正是適於坐櫃臺的恰當人選:既能以她的美麗吸引顧客,同時由於她不茍言笑,又可使他們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因為一個平庸的女孩子無法吸引人,而一個漂亮的往往不能好好工作卻會製造騷亂。那晚露克莉茜亞的出場在我們之中造成一種相當的抑制;整個時間裏我們都是筆直的坐著,還穿了上衣,言談之間也不帶玩笑和粗俗的話了,而且吃相也規矩起來;甚至陶里還使用刀叉來吃他的水果,雖然不很成功。第二天我們一起湧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酒吧去看她工作,她坐在一隻小圓凳上,她的臀部——在她的年齡它顯得過份寬些——從凳沿凸出來,而她那傲然的胸脯幾乎壓著計賬機的鍵盤。我們幾個都張著口站在那兒瞅著她平靜、嚴謹、有條不紊地在挈給票籤,連續地撳按機鈕連瞧都不瞧,眼睛只盯著她前面的酒櫃臺。每次她通知酒保時總是用那種平靜而不帶稱呼的聲音:「兩份咖啡。……一杯淨的。……一客橘汁。……一杯啤酒。」她從不笑一笑,從不看顧客一眼;不過自然有些顧客趨上前去想讓她看到。她穿著適宜,然而不脫像她那樣的貧苦女孩子的身份:那是一件樸實的沒有袖子的白衣裳,但卻十分清潔、鮮明和熨貼。她不戴一點飾物,連耳環也沒有,雖然耳垂是穿過孔的。不消說,當我們瞧到她是那麼美麗時,便向她瘋言瘋語起來;這受到雷納多的讚許,他為她而驕傲。但她,聽了我們幾句玩笑話之後,便說:「今晚我們在飯店見面好不好,現在請別打擾我,我不愛在工作時被人打擾。」這些話是對陶里說的,因為他是我們之中最不安份最沒規矩的一個,於是他便佯作驚訝說道:「哎呀,真抱歉……我們不過是卑賤的人,我們不知道怎樣接待一位公主。……對不起……我們並無冒犯之意。」她氣憤的回說:「我不是個公主,不過是個為糊口而工作的窮女孩子……我怎敢生氣。……一杯咖啡和一份淨的。」如此這般地我們好不自在地走開了。
有這麼兩三天的情景在重覆著;露克莉茜亞還是沉靜地用餐,我們幾個對她裝做視猶不見;雷納多夾在露克莉茜亞和我們之間不知應該傾向哪一邊。不過我們都覺察出來有什麼事兒正在醞釀中。那妞兒——還是諱莫如深——絲毫不露形色,然而這些時候她正是要雷納多在她自己和我們之間作一選擇。終於在一個晚上,說不出什麼真正的道理——或許由於天氣炎熱,誰都知道熱天會使人心煩——雷納多在用餐甫半時對我們進攻了;他這樣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們一起用餐了。」我們聽了無不驚詫起來,陶里便問道:「噢,真的麼?可以讓我們問問什麼緣hetubook•com•com故嗎?」「因為我不喜歡你們。」「你不喜歡我們?噫,我相信我們對這件事太遺憾了——確實太遺憾了。」「你們是一群豬,我老實告許你們。」「當心你說的話,你……可是瘋了?」「是的,你們是一群豬,我說的,我再重覆一遍。……和你們一起吃東西叫我作嘔。」這時我們的臉都紅了,有幾個從位子上跳了起來。「你才是豬,」陶里說,「最大的豬。你有什麼資格批評我們?我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我們不是一直在做著相同的事嗎?」「你省省吧,」雷納多向他說,「你戴上那些東西,簡直就像那些女人——你明白我的話吧……你唯一短缺的就是一點香水?……喂,你想過要灑香水沒有?」這一記當頭棒擊是針對我們全體的;我們澄本清源,都一致瞅著露克莉茜亞;但她卻裝模作樣的拉了雷納多的袖子要他走開而不再多說下去。陶里卻說:「你也有那些東西,你有一隻錶一枚指環和一根腕鍊……跟我們每一個人一樣。」雷納多這時已經失去自制,「你可知道我要怎麼著?」他喊叫道:「我這就將它們一起除下來,統統給她。……露克莉茜亞。來把它拿去,我把它們一起給妳了。」他說著便取下他的指環,他的腕鍊,他的手錶,又從袋裏掏出他的煙盒,一塊兒扔在那妞兒的裙兜裏。「你們沒有誰,」他侮辱地說,「能夠像我這樣做……你們一個也辦不到。」「該死的東西,」陶里說。不過此刻你可以知道他是怎樣為他滿手指的指環而感到赧然了。「雷納多。」露克莉茜亞平靜地說,「把你的東西拿起來,我們走吧。」她把雷納多給了她的那些東西聚在一起放進他的衣袋去。然而雷納多由於他對我們某些方面的怨恨,甚至在允許露克莉茜亞拉著他走的時候還在繼續凌|辱我們。「你們是一群豬,我告訴你們。……你們為什麼不去學學怎樣吃東西;你們為什麼不學學怎樣生活。……豬!」「白癡!」陶里咆哮起來,他氣瘋了。「蠢鬼!……你肯讓自己被你身邊那另一個白癡牽著鼻子走!」你要是瞧見這時的雷納多才絕呢!他一躍便越過桌子抓住了陶里襯衣的領子。我們把他們拉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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