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莫拉維亞小說選

作者:莫拉維亞
莫拉維亞小說選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我不說不

我不說不

呃,我們結了婚;如果你要見見一對真正和諧的夫妻,請你來看我們吧。葛麗亞永遠一貫保持著她那天早晨回覆我的:「我不說不。」
我不知道那時是什麼魔鬼矇了我的頭。我別的事可以不跟她爭辯,但這件事卻非要弄個清楚明白不行。我想我的男性的自尊心也在這上面升了起來。我不顧一切了,我拋下手裏的槳蹦了起來,叫道:「我告訴妳,是我丟了她。……夠了,就是這麼回事;我不要再抬槓。……如果妳再說一句,我就拿槳在妳頭上打下來。」
那是五月杪,下一天我帶阿黛兒乘坐我的機器腳踏車到福立奇尼去作第一次的海水浴。到達那兒我們發現沙灘上杳無一人;天空雖然是一片蔚藍,陽光也使人眼眩,但是從地平線上卻有強勁的風吹襲過來,是那種夾著沙塵著膚如刺的海風。近岸的海全是波潮,綠的和白的浪兒此起彼伏地翻滾過來;遠望去海平線是條藍帶,幾乎是黑的,許多地方點綴著一些白點,那是浪潮的白色背脊。阿黛兒說要划船,我雖然明知海裏不大平靜,不過為了不拂逆她,加上我又聽到她說它平滑得像油一樣,於是我們僱了一隻船放入水中。我換穿了泳衣,而阿黛兒卻盛裝如故;同時我——又怕再引起爭吵——並未要她換衣。泳場的侍者把船推了一把,我便握著雙槳開始用力向那衝擊過來的浪潮划去。它並不是很大的浪潮,划離岸邊之後,便平穩了些;不過我仍舊十分小心地朝那迎面而來的潮水划著,因為若是把船轉偏,像那種小船,僅僅乎不過如同一個硬殼果一般,很可能會顛覆的。阿黛兒坐在船首,隨著浪濤起伏忽上忽落;突然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衣著上面,立刻感到我不敢勸她換衣而忿懣起來,一時之間我被一種慾望所佔據,我有意要把我遇見葛麗亞的事告訴她。於是我一面划船,一面把我試驗葛麗亞的個性而她又怎樣沒有反駁我的情形向阿黛兒作了一個敘述,阿黛兒在聽著,她的身子隨著船的顛簸在上下移動。末了,她說:「你錯了?……錯處完全在她那一邊。……是她把你丟了的。」
阿黛兒的聲音裏含有一種惡毒的語調,她的頭髮飄盪在風裏,她向我回答道:「還是一樣,你老是記錯了。……那是她甩掉你的,她說過你www.hetubook.com.com有著喜歡爭執的脾氣,的確你也正是這樣,所以她感到她是不能跟你在一起生活的。」
「是她自己向我說的……就在你們分開之後幾天。」
「我告訴你那不是真的。……是我丟了她。」
「這是誰向妳說的?」
於是我就這樣成了鰥夫。一年過去,我聚集了勇氣,去看葛麗亞。她的母親引我進入餐室。當她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向她說:「葛麗亞,我是來向妳求婚的,妳願做我的妻子嗎?」她高興地紅起臉來,一面用她的溫柔的聲音說:「我不說不……但是我得問過母親。」我起初被她的話吃了一驚,但是跟著我想了起來,一如是一個預兆一樣:「我不說不。」
「不,是我丟了她的。」
「不,不是的。」
那時我已站到船中央去,高叫著,部份的原因是要使我自己能夠在浪濤聲中聽見自己的聲音。那船兒被波浪舉起又拋下,我又沒有在划槳,就在這時船身轉了向。我記得阿黛兒正也跳了起來,對著我的臉叫著「那是她!」她的雙手還圍在嘴上做成喇叭的樣子。在同一時間裏,一個巨大的水牆昇了起來,比我們還高,像玻璃一樣的綠,一下子向船腰打了下來,壓在我們身上。我自己感到已經落在水裏,同時希望船不要顛覆才好;我被旋轉的水渦立即拖曳直著下去,喝了相當的海水,又升回上來,一面和浪濤搏鬥,一面叫喚阿黛兒。但是當我四下裏找尋時,那船兒已在某一距離之外,它沒有沉沒;但船上是空的,沒有阿黛兒。我又叫著她的名字,一面向船泳去,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每一個浪潮襲來,那船兒又離我更遠了些,而每一次我叫喚她的名字,就得吃進一口海水。我想我追逐那船兒是沒用的,我看見那上面已無阿黛兒的影子。終於我放棄了那隻船,開始轉圈子游泳,在水裏搜尋阿黛兒。但是哪裏有阿黛兒呢?只看到浪潮在互相追逐朝岸上打去,而我的氣力已經消耗完了。我怕我會溺死,於是向岸邊游去。在我的腳差不多能夠觸碰海岸沙灘之前,離岸上還有一段距離,我停止下來,又叫喚阿黛兒起來。不久,我望見一個救生划子向我划來,在它划近時,我又四面張望,但是在我眼力所及的海面,和圖書除了那隻沒人的船兒在隨波逐浪飄去外,只是茫然一片。我開始哭泣了,低聲在叫「阿黛兒,阿黛兒……」一遍又一遍,像是對我自己在說話。那浪潮的聲音彷彿是在回答我:「那是她!」好像是阿黛兒仍在反駁我。於是,那救生划子上的人來了,接著我們找尋了三個多小時,但是阿黛兒的身體卻始終不見。第二天早晨和以後的幾天,也都找不到她。
一天,就在這種情形下,我跑到荔柏達街,遇見了葛麗亞。她是我在認識阿黛兒之前曾經一度追求過的女孩。但我不久就對她厭倦了,因為那時我覺得她沒有主見,無論我表示什麼她都是同意的,從不說我的錯,事實上縱然有時便是一個瞎子也會看出我是何其荒謬。然而,此時我已經和一個能夠自主的女人結了婚,反而對她發生了十分興趣。我後悔不要那麼溫柔、甜蜜的葛麗亞,卻選擇了阿黛兒;在這一項錯誤上面我真該把我自己踢個痛快才是。那天上午我遇見她使我非常高興,為的就是她的性格跟阿黛兒全然不同;於是,當她試欲離開我說是要去市場購物時,我卻老是纏著她講話。我這樣做僅只是為了樂於看到她贊同我所說的一切,而仍保持她的甜蜜溫柔的樣兒,卻不向我反駁這一點上。我多少有幾分要拿她來試驗試驗的意思,我說:「呃,你是不是後悔?妳對我這麼不好。妳有沒有看出我比一些人都好?告訴我,妳不要我是何緣故?」我知道這百分之百的不是真事;是我離開她的,我那時所持的理由,實在是我並沒把像她這種馴良的女人放在心上。但是,此刻我卻要看看她對這個完全錯誤與不公平的譴責怎樣作答。可憐的女孩,她聽到我這麼說,驚訝得把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當然,在那一頃刻,她是想回答是我待她不好——這是事實——同時是我甩掉她的。但是跟著代之而來的,卻是她的那份性格又顯露出來了,她用她那甜美的聲調說道:「季諾……那件事一定是我們有著誤會。……我決不會拋棄你……我是那樣喜歡你。」你可以注意到她並未責備我說謊,如果是阿黛兒就必然不肯罷休的。她是想辯白她的無辜,但為了要取悅我,卻承認錯誤多少是在她的那一邊。我想到我對待阿黛兒和對待她的懸殊和-圖-書不同的罪疚,不禁苦笑;於是,我撫摸著她的臉頰,表白道:「我知道全是我的錯。……唉,這裏面並沒有誤會,全是我的錯。……我說那樣的話的意思沒有別的……只是要看看妳怎樣答覆它。」我又摸了她的臉頰一下,使她快樂地赧然起來,不好意思地跑了開去。但是在我走到街角時四下裏一看,她卻站在那兒的人行道上,買物的籃子掛在臂彎裏,困惑地望著我。
為了要使你明瞭阿黛兒的性格,我希望能夠簡單地說一說我們新婚之夜發生的事情,正如人們所說:「天有不測風雲……」。呃,那時,在特拉斯維飯店宴客之後,在敬酒乾杯、唱詩、讀過頌詞之後,在跟我的岳母擁抱灑淚分別之後,我們來到了我們的洞房。它是在德拉米納區我的那爿鐵器鋪的樓上。我們是行過婚禮了,兩個人都有點羞澀的感覺;當我們進入臥房後,我脫下上衣,掛在一張椅背上面,我開口說話了,多少想打破那冰結的氣氛:「他們說它會帶來好運的。……妳注意到沒有?——我們的喜筵桌上是十三人。」阿黛兒已經脫了那雙使她折磨的新鞋,站在衣櫥的穿衣鏡前,凝視著她自己。她馬上回答我,露出愉快的樣子,好像我的話已驅散了她的靦腆。「不,實在的,季諾,」她說,「我們是十二個人?……十位客人和我們兩個——一共十二個。」這件事情我在飯店就清楚明白的點過人數的——也為的要看有位子沒有錯;我一點數之下發現一共是十三個人,當時我還對勞度維柯——他是我們婚禮證人之一——說:「我們有十三個人。……我希望它不會給我們帶來惡運。」他還這樣回答我:「不會的,事實上它會給人帶來幸運哩。」我於是平靜地回阿黛兒說,一面坐在床沿上脫下了長褲:「妳錯了……我們是十三個。……我特別對這事留心過,並且我還向勞度維柯說過。」阿黛兒一時裏沒回我的話,因為她正在脫她的衣裳,她的頭和半個身子都罩在衣裳裏面。但是她把衣服脫下之後,還沒有舒一口氣,就精神奕奕地說:「是你算錯了。……我們在路上的時候是十三個人——但是後來米奧走了,只剩下十二個。」我當時正在衣櫃裏找我們的睡衣,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光起火來。「去妳的,妳和妳的十二,hetubook.com.com」我大聲叫道,「米奧不在和這不相干,……我告訴妳我是在飯店裏點的數,整個全部參加我們婚宴的人。」「好,那末,」她說時走到衣櫥去掛她的衣服。「在你計算的時候,你已經喝醉了……所以你才會算錯。」「妳說什麼?我喝醉了……我頂多不過喝了兩杯罷了,包括酒泡在裏面?……」「不論怎樣,」她說,「我們是十二個人……你不記得是因為你現在醉起來了,你的記憶欺騙了你。」「誰醉了?——妳是什麼意思?……我們根本就是十三個人。」「十二個。」我們這時是面對著面,站在房中央,我穿的是汗衫褲,她穿著的是緊身衣。我一把抓著她的手臂對著她的臉叫道:「十三!」但是跟著我就立刻改變了我的心意而低下聲來,我很想擁抱她:「十三或十二——都沒有關係……給我一個吻吧。」但是她卻就勢朝後倒在床上,她並沒有拒絕我去吻她,她的嘴唇和我的嘴唇接觸時,同時她的話也嚅嚅而出:「是的,但是我們是十二個人。」我跳了起來離開了她,站在房中央,叫道:「這是一個壞的開始?……妳是我的妻子,應該服從我。……如果我告訴妳我們是十三個人,就是十三個人,妳就不得和我爭辯。」她聽了馬上從床上起來,直起嗓門大叫:「我是你的妻子——難道就應該。……但是我們是十二個人。」「現在就接受它,那是十三個。」跟著就是如此這般的一個巴掌打在她臉上,那是一個括辣鬆脆的巴掌。阿黛兒立時楞了一楞;像是有點出乎意外,接著就跑到起坐室門口,打開了門,站在那兒叫道:「我們是十二人。……你走開……你藐視我。」於是她碰地關上了門。我驚訝了半晌之後才清醒過來,走到門邊,叫著、敲著、央求著;可沒絲毫反應。這事的結果是我單獨地一個人度過了我的新婚之夜——懵懂地、衣服都沒穿好的半睡半醒在床上度過。而她,也像我一樣地在起坐室的長沙發上度過。第二天,我們取得同意,去拜見她的母親,問一下究竟我們婚宴席上是多少人,一算之下。卻弄出十四個來,因為兩個孩子,鑽到桌下去玩了。當我默數的時候,其中的一個遠在著,而在阿黛兒默數時,兩個小傢伙都隱沒了。因此我們兩人全都沒錯;但是阿黛兒在作為一個hetubook•com.com妻子的份兒上,那是不對的。
從那第一次的開端以後,簡直數也數不清,不知多少次阿黛兒表演了她性格中這種小氣的缺點。她有著對任何雞毛蒜皮事兒都要抬槓的毛病,如果我說白,她就偏說是黑,而且向來是永不服輸,永不認錯的。倘使我要一件件都把它說出來,就要說個沒完了。例如那次她堅持了一天,說她沒有拿過我給她的家用錢,在不斷嘮叨了二十四小時之後,錢找到了,是在盥洗室的小窗臺上。自然,這回又得討論下去,因為她硬是指說是我放在那兒的;雖然我用事實來向她說明,我給了錢之後,她就進了盥洗室,我就離開了房間;但是毫無用處,她就是不承認。又如另一次,她硬說對門那爿咖啡館的酒保有四個孩子,又跟我抬槓起來,雖然我明知他只有三個孩子,但是一時無法證實,因為那個酒保請假離去了。於是我們一直爭辯了一個星期,等他回來時,我們所發現的事實;卻是在我們開始爭論時,他有三個孩子,而此刻卻是四個了,因為在這段時間裏又生了一個。自然,這些都是無聊的事;同時有時是我對,有時是她對。不過我所希望想要她明白對或不對都無關緊要、請她中止在每一件事情上面抬槓的惡習所作的嘗試都失敗了。「你不是要一個妻子,」她每每回答我說,「你是要一個奴隸。」因此,在這些源源而來的爭辯之下,我們的關係就變得緊張不堪了;甚至就是當我提到一件最不成問題的事實的時候,就像「今天是個晴天。」我也會油然感到自己的火已經冒了上來;明知她又會提出異議。果然,她立刻毫不躊躇的回道:「哦,不,季諾,今天沒有太陽,是個陰天。」我在這種情形下,只有攫起我的帽子衝出屋去,否則我的胸脯一定會爆炸。
「那是她甩了你,季諾;不要固執……我而且還從他母親那兒證明過。」
「這不是真實的。……她之所以那樣說是要隱藏她的失望——狐狸說葡萄酸一樣。」
我用力划著槳來對抗一個意外的大浪,同時惱怒地答道:「誰跟妳說的?我倒要知道知道。……那是我為了要她明白我不再需要她我才那樣做的,我記得清楚那個晚上我們是在倫歌特維。」
「你試試看,」她說,「不過你是生氣了,可見得是你錯了?……你知道是她甩了你的。」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