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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維亞小說選

作者:莫拉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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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眼光

情人眼光

隨後來的那一幕我將畢生不忘。他對我並不置答,但卻突如其來的,一把從我肋下抄起,像羽毛一樣把我舉在空中。我已說過,在籠子的另一邊,有一處鋪著稻草的地方是那些馴良動物休息的所在。我們站腳處的背後正好是象的一家——公象、母象及其嬰兒,後者雖小但仍其大如馬。牠們立在黑暗的角落,可憐的動物,垂下大耳與長鼻,把那碩大的黑色臀部互相擠挨著。這個莽漢就如此這般地舉起我來,出其不意地把我拋到那匹最小的象背上去。那頭動物也許以為是輪到牠上場的時候了,揹著我在背上開始舉步前進,向籠旁的出入口走去。人們從四面八方湧了進來,伊達在我後面跟著跑,尖叫著;我先是想跨坐在象背上,卻未做到,只好兩手攫住牠的耳朵伏著;我們正要從入口上場之時,我把握不住一下子便從象背滑下,後腦重擊在地上。以後的事,我已茫然不知,因為當時我就暈眩過去,毫無一點知覺了。在我甦醒來時我發現我是在急救站內,伊達坐在一旁握著我的手,後來我自覺已不礙事,我們也沒繼續再看下半場的馬戲就回了家。
我們走出帳篷時,那兩個正走在我們前面。伊達仍舊固執地在向我絮聒:「你得去告訴他們是多麼粗野,不然你就是個懦夫!」我被驕傲刺|激著,決心上前向其問罪。大帳外有個遮蔽處,是讓你參觀馬戲團的動物園之所在;一邊是列成一排的籠子,裏面裝著各種野獸,另一邊的地上鋪著稻草,那些馴良的便放在那裏——牠們是斑馬、大象、犬、馬之類。那裏光線很暗,可是我們一進去就看得清那一對兒正站在熊檻之前。那個漂亮女郎正傾著身子在瞧那頭熊,牠蜷伏著,在熟睡,毛茸茸的背抵著檻欄;那男的拉她手臂要她離開。我直衝著他走去用堅定的口吻說:「告訴我……你們是不是在嘲笑我們?」
我滿懷羨慕地向伊達說:「妳瞧他們!我是多麼想做一個空中飛人呵!我真想把自己投擲在空中,用腿鉤住高空的鞦韆飛盪!」伊達以她一貫的方式,把臉挨緊我用一種崇拜的語氣回說:「這不過是練習之功。……你如果去練習,你也能夠的。」那鄰座的美女瞅了我們一眼,低聲向她的同伴不知說了些什麼,兩人立即大笑起來。
「青蛙www.hetubook•com.com,無疑是指的我?」
「誰滾開?」我激怒地大叫起來,踮起足尖要和他比個高低。
他輕蔑地轉過臉來,毫不遲疑地回答:「不,我們是在笑一隻冒充公牛的青蛙。」
我訝然了,因我毫未在意;充其量她是挨我而坐,最多不過是手肘偶然碰著我而已。誠然她聽了這話也惱怒了,回道:「親愛的姑娘,妳可是在發瘋?……」「不,我才不瘋呢;我瞧見妳在他身上挨擦的。」
任何人路過我服務的羅馬飯店的後街,一過中午,就會見到那排齊地打開的窗子,沖出一股強烈的洗滌水氣來。假使他的眼睛能夠貫穿那片朦朧,即可望見一疊疊直衝天花板堆在桌上和大理石水槽裏的碟盞。嗯,那就是我的一隅,是我為了逃避他人注目而選擇的一角世界。然而因緣之為物何其奇妙;我最後的一點希望,是寄託在那個角落,那個廚房裏面,希翼會有這麼一天,有一個人跑來驚訝地發現我,把我當作一朵藏在草叢裏的花來採擷以去。伊達便是這個人,那個因吉苑黛分娩代替她工作的打雜女傭。在女人中間,伊達恰如我之於男人一樣;一個可憐傢伙。她也跟我一樣身材矮小,弓肩縮背,微不足道。但她卻是熱情、活潑而愉快的;一個妖精。很快地我們便成為朋友,那是由於我們都站在同一的碟子與油汙的水之前的緣故;之後,花樣也就多了起來,她說服了我在一個星期天請她去看電影,我之請她,純然是出於禮貌;但使我訝異的是,她在那黯黑的電影院中,竟把我的手拿了起來,將她的五指嵌入我的手縫中。我想她一定是有了什麼誤會才會這樣,甚至我要擺脫了,而她卻在我耳旁低聲叫我安靜勿躁;握握手又何妨?後來我們出來時,她向我表示說她早已對我注意了,毋寧可以這麼說,她從一到飯店時起就如此了。從那時開始,她心目中就只有我,除了想我再無他念。她此時唯一的希望,是要我也有幾分愛她,她說在她那方面,沒有我可活不下去。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一個女人——縱然是像伊達這樣的一個女人——對我說這樣的話,於是乎我就此意亂情迷起來。我給了她一切她所要的答覆,而且多過了她所要的。
人總是缺少自知之https://m•hetubook.com•com明,他們不知道什麼人不如他們,什麼人強過他們。至於我,卻老是以為自己比任何人都不如。事實誠然如此,我生來就未具有一副強似鋼鐵的體魄;即使以陶土器皿設譬,也比不上。我看自己恰像玻璃一般脆弱。真正說來,還得比最薄的玻璃才是。你說這是對我自己貶抑太甚了。我經常在對自己說:讓我們來自我檢討一下。體力——毫無,我既矮小,又復弓腰彎背,四肢如柴,活像一隻蜘蛛。智力——聊勝於無,試一尋思我始終老在一家旅館裏幹著洗碟工作,一直未能脫穎而出,即可思過半矣。外表呢——更糟;我有一張狹窄的黃臉,眸子眊然無光,尤其一隻鼻子,好像是為了一張雙倍於我的臉孔而設;它又長又大,盪盪然垂落而下,而到達末端卻翹然而起有如昂首之蜥蜴。其它性質諸如勇敢、敏捷、個人的特點以及魅人之處——愈是少提愈妙。於是乎自然而然地在獲得如此結論之後,我就小心謹慎地對女性避之若浼了。唯一的一個我曾嘗試與之接觸的女人;一個旅館中的女傭——對我設身取譬給了我一句非常適切的批評——「你這可憐傢伙」。就這樣我逐漸相信自己真是一無價值、一無可取了,最好毋寧是安於沉默,躲在角落裏,庶幾不致礙人之眼。
「如果帽子合適,你就戴上好了。」
空中飛人之後是第一的引人節目——獅子。一批穿紅色燕尾服式的年輕人進場捲了飛人使用的毯子拿出場去,不經意地將一個小丑捲了進去;伊達瞧見那張白臉從拿走的毯子的一端伸露出來時,幾乎笑得跌下椅子。跟著那些人很快地在場子裏擺置了一個鍍鎳的檻籠,接著一陣疾鼓,一頭為首的金色鬃毛雄獅從一道小門探出頭來。
伊達在用手推著我的胳膊,我揚起嗓門回道:「你可知道你是什麼,你是個十足無禮的鄙漢。」
在這時際,伊達和我決定去看一場馬戲,此刻馬戲團正在考古廣場對面空地紮了帳篷公演。我們兩人都感到非常高興;一進帳篷我們便在那便宜座位上挽著胳膊依偎在一起。在我隔座是個修長的美麗女郎,青春窈窕;再隔開一個座位和她一道來的是個膚色黝黑的年輕人;高大而強壯,一副體育家的坯子。在我的心目中他倆正是那種hetubook.com•com所謂「女貌郎才」的一對;隨後我就不再理會他們,全神貫注於馬戲場上了。黃沙鋪著的場子上雖然尚未開始表演,遠對面的一個臺上一組穿紅色制服的樂隊已奏起了全部的銅製樂器和笛管,一支接一支在不停地吹奏著軍樂般的曲子。終於四個小丑進入場中,兩個侏儒,兩個長人,面敷白粉,穿著鬆盪褲子,在迸跳嬉鬧,互相打諢,使得伊達笑個不停,以致咳起嗽來。接著樂隊奏起一支活潑的進行曲,馬匹上場了——一共六匹,三匹灰斑色,三匹白色——輕鬆地繞場跑著;其時牠們的訓練人,身著金紅兩色的衣服,站在場中央揮響著他的長鞭。接著一個穿白緊身窄衣和薄紗短裙的女郎以跳舞步子進入圓場,攫著一匹馬的鞍子跟著跑,一會兒跳上馬鞍,一會兒又翻身下來。那些馬先是小跑,然後是快奔。馬匹下場,小丑們又出現了,他們翻觔斗,蹴踢同伴的背脊;然後出來一組空中飛人:父、母和一個小兒子,三人都是一身藍色緊身衣,三人都是肌肉顯明,尤其是那個男孩。他們拍擊著手掌,然後一聲呼拉!攀上一根打結的繩索爬了上去,升高復升高,直上帳篷頂端。他們在上面推送那些高懸著的鞦韆在空中飛擺起來,接著用手攫住它們,又用腳掛著,又把那個男孩像皮球一樣在空中拋來拋去。
我在一片喝采聲中對伊達說:「妳不會相信……我很想去檻籠內把我的腦袋也照樣放進獅口中。」伊達敬佩無比地倚傍著我回道:「我知道你絕對辦得到。」一語甫出,隔座那女郎和那壯漢哄然笑出聲來,同時意味深長地瞅著我們。這回使我們再不能忽視他們是在嘲笑我們了,伊達於是發了火,向我作怨言道:「他們是在譏笑我們呢。……你為何不去告訴他們,他們是多麼卑鄙無禮!」然而就在這時響起一片鈴聲來。第一節的表演到此結束,那些獅子都俯首搖步向那小門回去,每一個觀眾都站了起來。
進場的共有五頭獅子,有一頭母獅似乎純然不耐地立刻吼了起來。跟著而來的是馴獅人,一位令人愉悅的穿著鑲有金色絲繐綠衣的小個子,他一進場就對觀眾鞠躬敬禮,他一手揮著一根騎師鞭,另一隻手擎著一根末端帶鉤的棍子,就像那種用來鉤曳店鋪捲帘的一樣,幾頭獅子繞著他轉hetubook.com.com圈子,吼著;他又向觀眾鞠了一躬,帶著微笑和平靜的臉容;然後他轉面向著那些獅子,用棍子的鉤背刺觸牠們,驅使牠們一個接一個爬上那些小圓柱凳——它們在檻籠後列成一行,確是很小的一種。那些獅子,可憐兮兮地縮踞在那些貓兒座上,吼叫著露齒示人。有兩三頭在馴獅人走過他們面前時伸爪向他抓去,他則以腳尖旋動的舞步輕巧地避開。「牠們如果要吞噬他怎辦?」伊達在我耳旁低語,吊住我的胳膊。又是一陣急鼓響起;他向著一頭獅子面前走去,牠比其它的獅子都老;看似多半是在打盹同時也不吼叫,他扳開牠的大口,竟把自己的腦袋伸入,做了三次全都成功。
可是伊達卻抓牢我的手臂凝視著我,「你是了不起的,」她說,「他才膽怯呢,所以才把你放到象背上去?……而且你騎在象背上奔馳,看來可真神氣。……可惜的是你跌了下來。」如此說來,夫復何言。我之於她是一回事,對於別人又是一回事。你可曾體驗過,女人在戀愛時,她們的眼光是怎樣的?
第二天我對伊達說:「都是妳的錯……妳把那種意念灌入我心中,使我不知天高地厚起來。……倒是那個女郎說得對;我無非只是個十足的可憐傢伙。」
「妳別異想天開,我會向一個像妳丈夫一樣的可憐傢伙垂青?」她以最輕蔑的口氣說。「我如果要挨擦什麼人,我得去選一個真正的男人……。睜開妳的眼睛看看清楚,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她說時把他男友的手臂抓住,煞像一個肉鋪掌櫃出示一隻火腿讓顧客看一樣。「這才是我要挨擦的胳膊……瞧它是多麼結實……瞧他才是多棒。」
現在是輪到那男的向我示威了,他立時接著說:「好了……滾你的吧……還是早點滾開的好。」
他無情地反唇相譏說:「青蛙在開始咯咯鳴叫了,是嗎?」
可是我仍然嘆為驚奇,雖然她一再訴說她醉心於我,我總不敢信以為真。因此在其他場合,當我們一道出去,我總免不了要反覆地談到這個題目上面去,一方面是為了聽她重複說這話而使我快樂,一方面因我難以置信。「噯,告訴我,我很想知道妳對我是怎麼個看法?妳怎麼會愛上我的?」你會信麼?伊達總是倚在我臂彎中,昂起一張崇拜的臉對我答道:「我愛你是因為你有一m.hetubook.com•com切優良的品質……對於我你正是個當今的完人。」我會懷疑地再問:「一切優良品質嗎?呀,我一直都茫然不知。」「是的,所有的一切……從頭說起,你是這樣漂亮。」我得承認,我真忍俊不禁了,我說:「漂亮?妳真的對我看清楚了麼?」「是的,的確是的……我一直都在仔細看你。」「那麼我的鼻子如何?妳觀察過我的鼻子嗎?」「你的鼻子正是我喜歡的,」她回說,便用兩指捏住我的鼻子像鈴一般搖它,「鼻子,鼻子,」她接著說,「為這個鼻子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末了她又加上一句:「除此之外,你是那樣聰明。」「我聰明?何以見得?人人都說我是白痴。」「他們妒忌才那樣說的,」她回答,出之以女性的邏輯;「你才真聰明呢,絕頂的聰明。……你一說話,我就要張開嘴巴去聽。你是我遇見的最聰明的人。」「那末,無論如何,」我稍停之後又問,「妳總不能說我強壯吧……妳無法這樣說。」她卻充滿了熱情地答道:「是的,你是強壯的……非常非常強壯。」這話完全抹殺了事實,一時裏我啞口無言了。她又接著說下去:「可還有呢,你如果要想知道,你有一些成份正是我所愛的。」於是我問她:「然而『這些成份』又是什麼呢?我倒要知道知道。」「我不知應該怎樣說明,」她回答:「那是你的聲調,你的表情,你的舉止。……無疑地除你之外是再也沒有人能夠具備的。」自然,我一時裏怎能信得過她呢;同時我之所以要她對我一再說這些話,多少是為了拿它來與我自己的想法對照之下使我好笑。可是,我得承認,日子一久,我開始把這種意識種入腦中了。「設若她所說的真是事實呢?」我有時會這樣想。根本上並不是說我真的相信;我真的對我自己的看法有了什麼改變。可是伊達所指的「一些成份」,使我疑信不定起來。我感到她的話裏存有神秘的解釋在內。因為提到那些「成份」,我知道不乏有些女人喜歡駝子、侏儒、老頭兒甚至怪物,是則我就為何沒人喜歡呢?何況我既非駝子,又非侏儒、老人與怪物。
此言甫出,那女郎立刻大笑,伊達也像蛇般地發出嗤嗤之聲,插了進來:「笑什麼!……妳可別笑,妳最好別在我丈夫身上挨擦。……妳當我沒瞧見……妳一直就在用胳膊在擦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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