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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維亞小說選

作者:莫拉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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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

禁忌

在一個夏天的日子,我們,葛拉茜亞和我,打算一道去奧斯蒂亞消磨星期假日。我們店裏共有三位店夥:葛拉茜亞,我,還有一個新來的。名叫尤果。後者,說實在,是個和我大不相同的類型;高大、健壯、充滿自信,有著一張拳師般的臉,鼻骨高聳,下頷突出。尤果有一項特別的本事,他能將一匹布料拋向櫃臺時僅用兩個手指就如此這般地一下子抖開它,同時眼睛也不望著顧客,而是瞧著櫥窗外面的行人。這真叫我看得心煩意亂;而且,如果買主在選擇上有所猶豫,他也不向他進行說服,卻掛出他那副強制的模樣——他會用一種不以為然的短暫沉默對人家不置一詞;或不然就乾脆用一種淡漠的語氣說:「你所要的東西是異乎尋常的,」跟著便把布料放回架上。事實上他無非是在脅迫顧客,而果不其然,顧客幾乎每次都會叫他回來,帶著悔歉再一次察看那塊料子而終於作成了那筆交易。可是當我要想效法尤果的時候——也許我沒尤果的體型賣相也沒他的厚臉皮——人家便會斥我態度惡劣,還要去找經理叫他將我解僱;事情就是這樣。因此在幾度徒勞無功的嘗試之後,我又回復了個人的本色,那是溫和的、謙卑的、甜蜜的、充滿了奉承和恭維的樣子。
過了一些時間,葛拉茜亞和尤果從水裏出來了,他們開始在沙灘上跑來跑去,這是為了要使身子乾燥,他們這麼說。他們在互相追逐,伸長手臂去捕捉對方,彼此互擲沙球,又一塊兒跌到地上。我站在克莉曼蒂亞身旁凝目注視著他們。克莉曼蒂亞仍舊牢握著那根安全索。我彷彿好像看到尤果又把自己投向海水中,不一會便抽起筋來,在一陣狂亂的揮手示意要人去救他之後,便沉沒到水下去了;於是人們把他抬到岸上,為他施行人工呼吸。這不能肯定他會死去,我想到這也並不扼腕,因為至少在一小時內他是人事不知的,就像人家說的,是在半死半活之間。其時尤果和葛拉茜亞已經晾乾了身子,而且尤果跑來建議我們一同去划小船玩。克莉曼蒂亞馬上聲明不去,由於她不諳游泳;因此我們三個便坐上一艘小船,我坐在槳邊,尤果和葛拉茜亞並坐在船尾。
那時我們離岸還不太遠,我向你發誓,當我掉下水時我非常滿意地對自己說:「現在他要抽筋了和_圖_書……他要溺斃了,正像亞歷山德羅和蓋里歐他們一樣。」其時那艘小船已經飄開去,船底朝天,一雙槳浮在水面上;我們三人都毫無阻礙地在游泳。「白痴!」尤果向我怒吼。葛拉茜亞則好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只是朝海灘游去。「你是個白痴加小人!」我回敬他,說時嘴裏已經吞了一些水進來。尤果這時已不再顧到我了,他一直游過去追趕葛拉茜亞。我也開始向岸邊游去,心裏一直在想抽筋馬上會把尤果拉到海底的念頭,不料猛然間感到一陣尖銳的痛楚從我右肩傳到右腳上去,頓時明白我本身是在抽筋了,卻並不是尤果。這一切只不過是剎那間事,而剎那間裏我已慌亂起來;那痛楚並不就此中止,我開始狂亂地打手勢,我已經無法出聲,心中恐懼萬狀,我迸出一聲「救命!」又嚥了更多的水。抽筋一直延續著,我沉下水去又升起來;我又叫了一聲「救命!」又再度沉下水去,不斷地在喝水。總而言之,如果不是有一隻手來攫住我的胳膊,我必溺死無疑,那時有個聲音——尤果的聲音——對我說:「別慌,我會帶你到岸上去。」於是我閉上眼睛,我想我是昏了過去。
在奧斯蒂亞我們去到泳場,輪流在小屋裏換了衣服出來,這下子我們所有四個人都穿上了泳衣,我們之間的區別愈加顯著了。葛拉茜亞有一副可愛的窈窕身材,長而健美的大腿和發育完滿的胸脯;克莉曼蒂娜恰好相反,看上去像一隻兩頭紮綑的枕頭,只有臀和胸,沒有腰和頭。在尤果與我之間,對比尤其顯然。他有一副角力家的身材;肌肉發達,鐵般的堅實,銅般的顏色,肩闊腰窄;他的游泳褲像是膠著在他的臀尻上面;他大腿上的黑汗毛叫人戰慄。而另一方面我呢,卻是小個兒,細腿,身上沒有一點肌肉,胳膊如同細柴——一隻如假包換的蜘蛛。尤果自然地一把抓了葛拉茜亞的手,兩人跑過了那灼熱的沙灘進入海中,一起把頭鑽了下去。「他們倆是多麼漂亮的一對兒!」克莉曼蒂亞說,他像是專門要使我苦惱似的。這時那兩個在海裏的,彼此向對方潑水,又互相你推我拉地嬉戲著,接著尤果把葛拉茜亞抱在臂彎裏,她則蜷伏在他的脖子上笑個不停。我問克莉曼蒂亞要不要洗海水浴。她說她要,自然,還帶著高https://m•hetubook•com•com興的樣子,但她希望靠近岸邊,因為她不會游泳。於是我們只好在兩呎深的汙濁而灼熱的水裏戲水了,夾在那些怪聲叫囂互擲皮球的孩子中間,一方面他們的褓姆和母親在高聲喊著他們的名字,加上那浴場屋子裏的無線電頻繁不停地大聲播放的那支老歌:「海永遠是藍的,當你隨時來到它面前時」的聲調,亂成一片……其時尤果和葛拉茜亞已經游到遠處去了,十足道地的運動家,幾乎已經出了我們的視線。
在那時,我並沒有預謀,純然是出乎自然,我覺得尤果在這天會溺死。我想到這個完全是不由自主的,就像是一件不可逃避的當然的事;他對不起我,所以他該死。這一油然而生的思想,使我的心裏恢復了平靜。我走到克莉曼蒂亞面前,她雙手拉著安全索站在水裏,我說:「尤果是那樣好逞能的人,他會因此而碰上抽筋沉溺下去……等別人去把他抬回來放在沙灘上用人工呼吸施救的。」她望著我,不了解我的意思,說道:「但他無疑是個游泳的能手。」我搖搖頭回道:「他是個很好的泳手,我不否認這點。……可是他也正是那種結束他的星期假日遊樂躺在海灘上被人施以人工呼吸去急救的人,……妳注意我的話好了。」
葛拉茜亞並不喜歡尤果;她至少有好幾回鄭重地告訴我說:「那個傢伙……天啊!他是個討厭東西。……他的樣子像個黑人。」雖然如此。但當尤果在我們安排好要到奧斯蒂亞游泳時來到我們面前用他那慣常的口吻說:「嗯,你們好個消遣星期天的計劃?」她卻立刻扭捏地滿臉含笑搔首弄姿地回他:「你為什麼不一同去呢?尤果。」你可以想像尤果怎麼著,他馬上接受了,而且他還帶著一點不甘心的態度說他會安排帶個女孩一塊去,以便我們大家都有伴兒。可是他說話的樣子倒使我難以置信;好像他的意思裏表明了葛拉茜亞是他的女朋友,而他另外去找一個純是為了我的緣故。
火車駛入車站,不消說尤果是第一個上去的人。在那般喧囂擁擠的人堆中;天知道他是怎樣上去的;同時第一個露出那張可厭的面孔向我們呼喊:「我已經佔了四個座位,你們從容地上來好了。」我們上車就了座,兩對兒對面坐著,跟著火車便開動了。一點不是誇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其詞,在整個的旅程上,我的眼光沒一刻不在那兩個身上;實在我是沒法不這樣。這時的尤果,已經整個兒擁有了葛拉茜亞。一會兒輕聲對她附耳細語,使她笑得面泛桃花;一會兒又像有意開玩笑的去摟抱她,一會兒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去打她一下跟著又去撫摸她,葛拉茜亞簡直像個毫無廉恥的女人,一點都不抗拒;儘在那兒鱔魚一般地扭曲著,把她的身子在他身上挨擦。但最叫我傷心的是,他們的眼裏就當我沒有一樣,壓根兒忽視了我的存在。假使我能以其人之道用在克莉曼蒂亞身上去報復尤果也好!可是卻不盡然,她根本就引不起我的興趣;克莉曼蒂娜並沒在要我向她求愛;她在熟睡,把頭甩在椅背上,嘴吧張著,兩手擱在她的裙兜裏。
星期天,在約定的時間裏,我們都在聖柏里奧車站會合了。那天人潮洶湧,出乎意外。葛拉茜亞第一次穿了一件淺藍色的衣服,襯得她那美麗的秀髮更加美麗;我滿身裝載著包盒,那是買來作為我們午餐的食物。尤果則打扮成一副紈褲公子的模樣,穿了一套綠灰色的精美西服;一邊還有尤果帶來的那個名叫克莉曼蒂娜的女郎。要緊的是,我那時在店裏所生的疑慮竟然真的成為事實,尤果獨斷的挽了葛拉茜亞的手臂向我和克莉曼蒂娜說:「喂,你們倆別走不見了。……別在上車時找不到我們。」葛拉茜亞笑了,愉快地偎傍著他。我打量了克莉曼蒂娜一下,她倒是個和我相配的人兒——自然那是尤果為我這樣的人所作的安排——真是銖錙悉稱;她白而臃腫,有著牛一般的臀部和胸脯,一張呆板的臉,同樣似牛般的笨拙,她唯一缺少的就是一枚掛在脖子上的銅鈴。她含笑對我說道:「你可以看出他們是多麼親熱,」眼睛瞟著尤果和葛拉茜亞,「那兩個,不是嗎?」也許這話含著要我效尤的意思。我卻和她維持著相當距離帶著一股酸味道:「真是嗎?……妳別那麼說。……為啥我一直都沒看出來。」
我開始慢慢地划船,在那平靜而令人生厭的海上,在那灼熱的太陽下,我的眼睛一直盯著他們,好像我希望所有浮露在我臉上的毒恨,會使他們感到羞愧而知所謹慎。但我的努力卻是白費,就像不久前在火車上一樣,這時他們又在互相揉撫起來並且大hetubook.com.com開玩笑,把我當做是僱來的船伕拋在一旁。事實上尤果正想強調這樣的氣氛,他對我說,帶著諷譏和詼諧:「如果你不介意,我的好人,請你靠左邊划,不然我們就要上救生艇了。」這話終於使我無法忍耐了,我答道:「嗨,尤果,沒人告訴過你你是個行為多麼惡劣卑鄙的粗坯嗎?」他坐直起來問道:「什——麼?」——把個什字拖得老長,好像是在說:「我聽到了什麼?我的聽覺有了毛病嗎?」我仍舊划著槳,繼續道:「是的,你是個粗坯,楞蛋。……沒有人告訴過你嗎?」「你怎麼了?」他揚起嗓門問。「我怎麼啦,」我冷冷地說,「我是說你是個一等一的下流坯。」「小心你的話。」「我說我想說的話,我要說你是個下流坯,是個畜生。」「你當心點,別嘗試嘲弄我。」說時他站了起來,使勁地一拳打在我胸口上。我丟下槳,也跳了起來,正欲給他還擊過去;但他卻非常敏捷,一下子就攫住了我的手腕,僅只使用了兩個手指,它們好像是鋼做的一般。我們立刻展開了爭鬥;兩人都直立著,這時葛拉茜亞仍舊坐在那裏,尖叫著央求我們住手。那艘小船原本又淺又窄,經不起我們幾下特別激烈的動作,馬上翻了身,我們全都落進海中。
她沒再說下去,因為這時尤果拿了一疋棉布轉了回來,他用他那慣常的方式使兩個指頭將它抖散開來,一面說:「這是妳所要的,夫人。」而從葛拉茜亞的目光中我體會到她純然是在戀愛著了。天啊,一個不但是漂亮、強壯和年輕的男人,而且還是「禁忌」!
不知隔了多久,等我恢復了知覺時,我才感到背下的熱沙燙人。有人抓著我的雙腕上下不停地搖動;另外有人踞在我身邊按摩我的胸腹。天空漫佈著灰沙,日光都被掩沒了?環伺著我的是一批晒黑的毛腿組成的叢林;它們的所有者正守著看我死呢。我聽見有人說:「看來他是完啦!」又有人指說道:「他們這些好逞能的傢伙,最後的結果是自己把自己溺斃。」我感到胸膈裏的水脹得要破了,也不知道吐了多少水出來。我的頭沉重無比,這時我的雙臂被人上下拉動著好像是一對風箱的把手,一陣莫名怒火油然升起,我於是叫了出來,「你們都給我走,……快滾,」於是我又昏了過去。
亞歷山德羅在一家飯店裏使我大失面子;兩和圖書星期後,他駕著他的機器腳踏車沿卡西亞路疾馳時,撞上一輛長途貨運汽車,當場送了命。蓋里歐和我看完電影出來,無端動手毆打我,僅只隔了三天,便在泰伯河染了從溝渠裏傳染上的可怕急症,不到數小時便不治死亡。李謨在利必達街上公然罵我:「你渾蛋,白癡,低能兒。」沒一會兒功夫,在他走到戴奧卡街的時候,便踩到一塊橘皮一跤滑倒,將腿骨給折了。馬里奧在足球場上看球時向我作了一個無禮的舉動,可說幾乎就在同時,他的錢夾便被扒手扒了去。這四件事——其他還有的是,為避免單調我不想多提——使我相信我在那年頭裏,是被一種神秘力量所護持,任何人衝犯了我,便會遭受到難逃的懲治。請注意:這不是所謂「毒眼」的問題,一個具有毒眼的人危害起別人來是根本沒有動機的,就像灑水機灑水一樣,普遍散佈它的災害,遇者輒會遭殃,純然是毫無理由不可究詰的。我的情形就不同,我感到,雖然我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既不俊美,又沒勢力,亦非富有(我在一爿布店當店夥),而且的確一點沒有何種特殊天賦,可是卻被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護持著;因此之故,沒有一個人能夠予我以損害而不受到懲治的。你說這是出於臆斷,好的,若然如此,那末請你解釋解釋何以那些要欺凌我的傢伙偏會遭遇死亡和災害的道理來。請你解釋解釋何以我在處於某種尷尬情況之下一召喚這一種力量的時候,就好比召喚一頭小狗似的,它便立時前來助我去懲治那些膽敢冒犯我的輕率傢伙了。最後還要請你解釋一下……不過這倒無甚重要。你所需要知道的乃是:在那段時期我腦中滿是這種意念,好像一經托庇於這一種奇特的力量,我便是刀槍不入之身了。
對於那個不吉利的日子,我希望再別提它。然而過了一個星期,在店裏的時候,葛拉茜亞趁尤果不在近旁悄悄對我說:「你可知道為什麼上星期天你在奧斯蒂亞會幾乎溺斃的?」「不知道,那是為什麼?」「尤果對我說明過。……他說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護著他,任何衝犯他的人都會受到懲罰的,甚至死亡。……呃,他說他是『禁忌』……禁忌是什麼東西,你能告訴我嗎?」「禁忌,」我回道,經過稍稍的躊躇,「禁忌的意思是——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事物,有時碰到便會遭遇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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