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熱者
我的車子回到路上,就這樣開了五公里的路程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她一直捏住我的手,使我得意無比。我現在也是渴望著尋覓一個僻處,不過我的目的是和他們迥然不同的。可是,當我煞住車子顯出要轉向一條通往海濱的小路開去時,她用她的手按在駕駛盤上,說:「不行,你是幹什麼?我們是回羅馬去。」我尷尬地望著她說:「我們今晚再回羅馬。」「我現在明白了,」她說,「你就跟他們一樣。」她對著我哽咽起來,那種嗚咽又像是柔弱,又像是冷酷,又像是欺騙,你在一英哩以外都可以看出她是假裝的;並且當我做出要去擁抱她的樣兒時,她先是避開在這一邊,然後又避開到那一邊,就是如此這般地東躲西躲使我毫無辦法去吻她。我是情慾旺盛的人,馬上就惱羞成怒了。突然間我領悟到她是在耍我,同時這才明白這趟天殺的遠征,只是平空的浪費汽油、浪費時間,還帶上懸宕不安;於是我充滿了憤怒,猛烈地把她推開,說:「滾你媽的蛋!去你的!」她馬上縮回到車角裏,並且一點都不生氣。我跟著就開動了車子,一直到抵達羅馬,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的車子橫貫著羅馬城取道聖柏艾樂教堂那條去安夕奧最短的路直駛下去。在教堂那兒我停下車來加了油,接著又開足馬力循著這條路駛去。我估計這段行程大約是五十公里;現在這時候才九點半,大約十一點我們便可到達,正好是海水浴的最好時刻。我覺得這女郎很誘人,指望能夠和她交個朋友。他們多分兒不是上等人士。那兩個男子的口音聽起來似乎是外國人,可能是難民之流,像那種住在羅馬城外的徙置區的人。那女郎倒是義大利人,其實還是羅馬人,同時,她的氣質也絲毫沒有一點高貴的成份;你也許會猜她是個女傭、或洗衣婦、或是類乎那種等級的女人。我一面在這樣想著,一面留心聽著他們的談話,我可以聽到和*圖*書那個女郎跟那個皮色黯黑的青年在車子後座聊著,笑著。特別是那個女郎笑得更響,因為,一如我早就提過,她多多少少是個奇怪的、蠕動的生物,像一條不安穩的小蛇。那個漂亮男子聽著這些哄鬧的笑語聲,皺起太陽眼鏡下面的鼻子,不過他並沒說什麼,也沒轉頭過去。然而事實上他也用不著那樣,他只消一抬眼便能從那擋風玻璃上面的小鏡內把後面的情景看個一清二楚了。我們經過了特拉皮斯德修道院,一直不停地駛到安夕奧的岔路口。這時我才開慢下來,問那個坐在我旁邊的漂亮男子他們要去的確實地點。他回說:「開到僻靜一點沒有人去的地方去……我們要的是清靜。」「這一路下去是三十公里的荒蕪海灘。」我說,「隨你們願意在那裏停就在那裏停。」那個女郎在車子後座叫道:「我們讓你去決定好了。」「這跟我有什麼相干?」我回說。可是那女郎還是在叫道:「我們讓你去決定,」跟著便大笑起來,好像這句話能夠極端引人發笑似的。於是我便說道:「拉維里奧海灘人太多……但我可以領你們到一個離這兒不遠的地方去,那兒才真是人跡不見的地方。」我這話又使那個女郎大笑起來,她從後面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辦法。……你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你知道我們要的是什麼。」我不明白這一舉動是怎麼回事;我覺得它是夠刺|激的,可是它也使我浮起了希望。那個漂亮男子還是一貫保持著陰鬱的沉默,最後才終於開口了:「皮娜,在我看來,一點都沒什麼可以發笑的。」於是,我們又重新開始出發。
我僵坐著,問道:「你是要幹什麼?」那個黝黑的青年說:「要是那個白癡不撞你一下,此刻也不用告訴你為什麼了。……我們是要你的車子。」那個漂亮男子咬緊牙齒說:「我不是白癡。」那一個回說:「是,你就是……你為什麼要這樣,hetubook•com•com我們難道沒有說好是要槍殺他嗎?你為什麼又動搖了?」那個漂亮男子反駁說:「我們也說好過你不可以跟皮娜多纏的……你也不守信用。」那個女郎開始大笑起來,說:「我們現在可麻煩了。」「為什麼?」「因為他會回羅馬去報告警察。」「那不消說,」那個漂亮男子說。他從衣袋裏掏出一支煙來,點火吸著。那黑小子轉頭向那女郎,躊躇不定地說:「那末,我們要怎麼辦?」我抬眼去望那面小鏡子,瞧見她踡靠在車角,用她的大姆指和食指朝我作了一個姿勢,無異是說:「解決了他。」我的混身血液又頓時再度凍了起來;然而我聽見那黑小子用深深覺悟的語調說:「不,有些事情一個人只有勇氣幹一次,現在我已經失去那種衝動,我不能做。」於是我才又喘過氣來。
在七月裏的一個早晨,我把車子停靠在麥羅薩達福里廣場那個乾枯的噴水池旁邊的桉樹底樹蔭下;當我打著瞌睡的時候,跑來兩男一女,要我載他們到拉維里奧海灘去。我一面談價錢一面打量他們,其中一個男子一頭美髮,身材高大,有一張沒血色幾乎是灰色的臉跟一雙藍磁般的眸子深陷在黯黑的眼窩內——一個約莫三十五歲的壯漢。另一個比較年輕,皮色黝黑,頭髮蓬亂,戴著一付玳瑁鏡架的眼鏡,很瘦,一副無精打采的神氣,可能是個讀書人。至於那個女的,簡直可說是瘦得弱不禁風,一張尖長的臉嵌在兩邊蓬鬆的波浪形的頭髮中,狹窄的身軀繃著一件綠色衣裳看上去活像一條蛇。可是,她有一張豐|滿的鮮果似的紅嘴,和像濕煤似的又黑又亮的美麗的眼睛;她瞅著我的那種樣子使我油然想要接這趟生意。事實上,我同意了他們第一次開口的價錢;於是他們上了車,那個漂亮的男子坐在我旁邊,另外兩個人坐在後面;就此出發。
這時我停下車來,打開車門,對她說:「走吧,快滾,愈快愈和圖書好。」她用一種驚訝的神氣回說:「你可真是的!你是在生我的氣嗎?」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向她吆喝道:「我的天,你原本要謀殺我,你使我浪費了我的時間,我的汽油,連帶我的金錢……你倒以為我還不會生氣?你得感謝老天我還沒送你上警察署哩。」你知道她怎麼回答?「你是多麼狂熱!」於是,她下了車,擺出最大可能的高貴、自負和傲慢的樣子,扭動著包在那件緊窄的、蛇一般的衣裳裏面的胴體,向聖吉奧法尼路口那些穿流不歇的來往車輛的中間走去。我迷惘地坐在車上,一直瞧著她,直到她消失了影蹤。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跳進我的出差汽車,叫道:「波卜羅廣場。」
這時天氣非常悶熱,公路的表面上反射出眩目的光;車子後座的那一對繼續著他們無休止的瞎扯和喧笑。過了很久,於是非常突然地,他們靜止下來了,但這種靜止反而更糟,因為,我瞥見那個漂亮男子瞅著擋風玻璃上面的小鏡,鼻子愈加皺了起來,像是他瞧見了什麼使他不快的事情似的。這個時候,我們的車子是開在一邊是乾枯禿光的田野,一邊是濃密的叢林的路上。我把車子開到一處豎著一塊禁獵區的佈告牌那兒放慢了速度,轉了彎,開始沿著一條狹窄、蜿蜒的小路行進。我在冬天的時候開車到這裏來過,知道它是一個十分孤寂的所在,除非你知道,根本就不會發現它。越過矮樹叢是一片松林,越過松林則是海灘和大海。我知道美國軍隊在安夕奧登陸時,曾經在這兒松林裏面建立過灘頭陣地。就是現在還有戰壕留存著,此外還有無數的生鏽的罐頭和空盒,一般人都為了害怕觸碰到地雷,因此不敢到這裏來。
我的膽量恢復過來了,我說:「你們要這車子去幹什麼?誰替你們去弄假牌照?誰又去替你們重新給它噴漆?」我所提出的每一個問題,我知道他們沒有一個回答得上,我知道他們此刻也不知道究竟怎麼辦是www.hetubook•com.com好。他們原本是要殺我的,既然在這上面沒有得手,他們就連搶劫我的勇氣也消失了。可是那黑小子說:「我們自有辦法,不用你操心。」但那個漂亮男子卻挖苦地表示道:「我們啥都沒有,所有的只不過三個人身上湊起來的二千里拉,跟一支不生作用的手槍。」在那個時候我又抬眼去看那面小鏡,我重新瞧見那個女郎在向我做出那勾魂奪魄的手勢來。因此我對她說:「小姐,等我們回到羅馬的時候,你的那個手勢就得你額外償付好幾年的時間去坐牢。」跟著我半面轉向那個黑小子,他仍舊拿槍抵住我的背脊,我怒吼道:「那末,你還等什麼?開槍呀,你這懦夫,開槍呀!」我的叫聲在深沉的寂靜中回響著,而那個女郎這回倒跟我起了共鳴,大聲說:「你們可知道這兒誰是唯一的有種的人?是他。」用手指著我。那個黑小子嘴裏咕噥著一些好像是咒罵的話,衝向一邊打開車門跳了出去,跑過來站在我面前,緊貼著車窗。他用一種憤怒的聲調說:「那麼你說,快點,你要多少錢把我們載回羅馬去而不報警?」我體會到危險已經過去,於是慢條斯理地說:「我別的都不要……我要直接把你們送到柯艾里監獄去,所有你們三個人。」那個黑小子卻不駭怕,這點倒要承認,他是太沮喪跟太憤怒了。他只是說:「那末我就殺你。」「好的,試吧,」我說:「我告訴你你就沒種殺人。……我再告訴你我要看你被關在牢監裏去,你,和你那個邋遢下賤的女朋友,還有他。」「那末就這樣好了。」他用低聲說,而我看出他是認真起來,他真個後退了一步,舉起了手槍。幸好這時候那個女郎叫了起來:「住手!……用不著這樣,你也不用給他錢,你可以用你的槍吩咐他去做你所要做的事,他不敢不聽話。」她一面說時一面傾身在我背後,於是我覺察到她在用手指搔撩我的耳朵,很是溫柔,她並且是出以使那兩個見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的方式來做那一舉動的。我感到非常興奮,因為,正如我說過的,她吸引了我,並且,我也說不上是什麼究竟,我自信她也發現了我有吸引力。我望了望那個仍舊拿槍指著我的黑小子;順勢回眸瞥視她,她正以她那雙黑煤一般的媚笑的眼睛瞧著我;於是我對他說:「你可以留著你的錢。……我不是一個跟你們一樣的強盜。……不過我可不會載你們到羅馬去?……我只載她回去,別個都沒份,只因為她是個女人。」我以為他們會抗議,可是出乎意料,那個漂亮男子馬上跳下車子,說:「希望你們平安到家。」那個黑小子放低他的手槍。那個女郎則精神勃勃的,從後座跑過來坐在我旁邊。「那麼再會了,」我說,「希望他們很快就送你們進監牢。」於是我用一隻手迴轉駕駛盤把車子掉了頭,因為我的另一隻手被她捏著,我一點也不在乎那兩個男人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柔順的道理。
太陽熾烈地照射著,整個矮樹叢萌芽的表面在灼亮的光線下幾乎成為一片白色。那小路直伸向前,然後拐彎經過一片開墾地之後又進入叢林中。這時我們可以望見松林,它們的綠色樹尖被吹得脹膨起來,彷彿是要航入天空似的;那海是蔚藍的、堅實的,夾在松樹林間閃灼發光。我徐徐地開著慢車,由於我無法在叢林中看得很清楚,並且一不小心就會很容易使車子跳躍起來遭遇損壞。當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小路上面的時候,突如其來地,坐在我身旁的那個漂亮男子用他整個的身子給我猛地一撞,這一撞是那樣猛烈,差點兒把我撞出車外。「見什麼鬼……?」我叫了起來,一面踩住煞車。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我的後面發出一聲尖銳的槍聲,我看到擋風玻璃上有個小孔,四圍繞著微細的星花裂痕,使我張口結舌氣都喘不過來。我混身血液都凍住了。我一面正待跳出車外一面高呼:「兇手」,可是那個開槍的黝黑青年將槍口抵住我的背說:「別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