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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維亞小說選

作者:莫拉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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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的玩笑

炎夏的玩笑

「等著……別這麼快就走。」在這時,那小女孩子繞著我和她在高興地跳舞。那女人尖銳地仍在叫嚷:「恩尼斯多,偉大的恩尼斯多……他拋棄了妻子跑出去一年都不見面……你知道我們是怎樣過活的,這小鬼跟我,在你離家一年以來?」
「我不是醫生,」我回答說,「妳為什麼這樣問我?妳是需要一位醫生?」
「哦,不是嗎?」小女孩輕輕哼唱著,「恩尼斯多,恩尼斯多」;同時那個女人已站了起來。我猜得不錯:不論她的灰髮、皺紋、和那殘缺的牙齒,她的年齡不會超過卅歲是看得出來的。「呵,你這樣說就不是雷比里了嗎?」她兩手叉在臀部,向我走近,瞪眼嚷道:「你是雷比里。……在上帝和眾人之前,我發誓你是雷比里。」
我開始驚嚇起來,同時也不言語就轉身要走出門去。但在門口卻有一個人站在那裏看看我們——一個瘦小的女人,穿著破舊但還算整潔。她看到我的狼狽情形,對我說:「別睬她……她見到每個男人都認定是她丈夫……而那個小猴子的女孩卻故意誘人進來,無非是要聽到她的叫嚷和逐漸狂暴起來的情景而引以為樂。……妳等著別逃,看我來抓她,妳這醜惡的小女巫。」她舉起手來好像是要給那孩子一個巴掌,但後者卻極其靈活的躲避開去,又繞著我跳舞起來,一面欣然地不停地說:「你相信了,是不是?……你相信了……你害怕了,你害怕了……你害怕了。」
「我不知道,」我粗率地說,「並且我也不想知道。……讓我走。」
那孩子又自顧自的大笑起來,把頭笑得埋了下去。我想這一定是個玩笑,便回答說:「呃,也許她是我的女兒,但同樣也是別人的女兒。」
我這下子才完全清楚明白了。我從身邊的皮夾裏取出一百里拉給了那個小女孩,她接過去也不道謝一聲。於是我便離開了那個小屋,取道回程——由小路走m.hetubook.com•com上瀝青路,再穿過鐵橋,回到了奧斯提安司區,我經受過了在這小屋中的熱炙之後,回到我自己的家幾乎像是進了避暑的仙洞,雖然我們的幾件傢俱也很簡陋,比起那兩個不幸的人把她們的破爛衣物從天花板上掛下來又不知好到那裏了。廚房中的桌子已收拾乾淨;但是我的妻子卻把那為我留著的黃瓜冷盤端整出來,於是我把它和著麵包吃了。我瞧著她站在水盆前洗滌刀叉碟盞,我站起來走過去在她頸後偷偷吻了一下,於是我們便又和好如初了。
「是靠施捨,」小女孩愉快地說,帶著唱歌的聲調,轉身過來靠近我望著。
「你若是位醫生,」她接著說,「請進來;媽生病了。」
那孩子立刻大笑起來,好像這是什麼有趣的景象的開頭,跟著她就在地下蹲了下來,去玩幾個空鐵罐。「我實在不認識妳,」我說,「妳是怎麼回事?……這個小女孩是妳的女兒嗎?」
「妳告訴他,」她對那孩子叫著說,「妳告訴他我們是怎樣過活的,妳對妳爸說。」
「艾維娜,這人不是妳的丈夫,」那個瘦小的女人平靜地說。這話立刻見到了效果,艾維娜好像相信了這是事實,便又縮回到屋角去蹲了下來。瘦女人跑到後邊的一個飯灶那裏,看了一下,向我解釋道:「是我拿點東西給她們吃的。她們確是依賴救濟為生,但是她的丈夫並不是跑走了,他是死去了。……」
我們是住在奧斯提安司區。我機械地穿過馬路走向一座鐵橋去,羅馬港就在它附近。那時正是下午兩點鐘,一天中最熱的時刻,我走上鐵橋,憑倚在那密綴大釘的鐵欄杆上;它可熱得灼人。那台伯河,夾在河底的巨大埠基的斜壁之間,看起來像一條打開的陰溝,其汙濁亦復相似。放眼望去,那豎立在河岸的煤氣槽,煞像被火燒剩的屋架;那些煤氣廠的大鍋爐;那些存放秣https://m•hetubook.com.com草的高屋;那油池的油管;以及那電力站的尖頂;林林密密地堵塞了地平線,使人看了不信自己是住在羅馬而是在北部的工業城市。我佇立著瞭望了台伯河一會,那狹窄、黃濁的河上只有一艘盛載水泥的駁船停傍著碼頭,想到這一小川也名其為港,而且想躋列於那川流著各型船隻的日諾亞港和那不勒斯港的地位,不禁為之失笑。如果我實在要跑開這個小港的話,我大可以到費厄明西諾去飽覽海景,坐著吃鮮炸的魚。終於我又移動了腳步,走過鐵橋向展開河岸一邊的鄉間踱去。我雖住在附近,卻從來沒去過那裏,也不知所向何之。起先我走在一條路上,雖然它通過的是空禿的田陌,散佈著廢物,仍是一條土瀝青路;我循著這條路向前走去,後來它逐漸轉變一條破舊的小路,那些廢物便像小丘般地東也一堆西也一堆了。我真實地體認到我蹣蹣跚跚竟來到這個他們承受整個羅馬的垃圾的所在:你看不到一莖小草,除了髒紙頭、鏽鐵罐、菜蔬根以及別的殘屑廢物使人眩目耀眼觸鼻欲嘔之外別無其他。我興起了一種困惑與茫然的感覺,不想再走下去,卻又不願馬上回頭。就在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呼著「嗤嗤……嗤嗤……」的聲音,那種聲音正如你向一隻狗呼喚著一般。
「你不認識我,呃?……你不認識我為什麼你要回來?你怎麼找得到這兒來的?」
「不,」婦人從地上半坐起來,指著我說:「她是你的女兒,不是任何人的……你是個怯懦、懶惰的逃避者——正是你。」
「我現在明白了,」我說,「妳有病,……如果妳不介意,我要走了。」
就在這樣的一個熱天的日子,我跟我的家人發生了一連串的爭吵——和我妻的勃谿是為了湯太鹹太燙;和我舅子爭執是因為他在她的一邊幫她說話,我的想法是他無此權利對我,因為他失了業還是我hetubook•com•com在供養他;和我的小姨彆扭則是因為她衛護著我,而我知道她之所以這樣做是由於她戀著我而向我賣弄風情,反使我厭惡起來;和我母親反唇是為了她要我平靜下來;和我父親衝突是他為了要吃一頓安靜的飯而向我抗議;甚至我那小女兒,由於她見到我們爭吵而大哭起來,也增長了我的怒火。就這樣我突然一下子蹦了起來,從椅背拿了我的上衣,直截了當地對他們說:「你們聽著,我對你們忍耐夠了,我們就此再見吧,等到十月天涼時到來。」於是我便走出屋子。我的妻子,可憐兮兮地追了出來,從欄杆上面望著我叫著,說她還替我準備了黃瓜冷盆,那是我最愛吃的。我回她說讓她自己去吃好了,隨即走上街去。
當夏天到來時,也許由於我還年輕,仍未能使自己適應於我已是一個家庭中的丈夫和父親的事實,不時渴望著想跑出去夏天,在有錢人家,他們早晨關起百葉窗,使那晚間的涼爽空氣保留在那些大而陰涼的房間裏。在那兒,那些玻璃鏡子和大理石地以及打蠟的傢俱都處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那些公館巨宅裏的事事物物都適得其所,樣樣東西都是乾淨清潔、放置有序而漂亮悅人;即使是靜寂,也是一種涼爽的、憩息的、隱密的靜寂。如果你渴了,有人會用托盤給你端來一份可口的冷飲,刻花大玻璃杯裏盛著橘子水或是檸檬水,裏面還有晶瑩的冰塊,你攪動它們,則發出一種輕快的聲音,其本身就沁人心脾。但是在窮人家便不同了。第一個炎熱的日子一來,溽暑的酷熱空氣直侵入你的狹小窒悶的屋子後,就此逗留不去。你索飲料只有打開廚房的水龍頭喝那湯一般的自來水。在房間裏你無法轉動:每一物件——傢俱、衣服、用具——似乎都膨脹了它的體積,彷彿要壓到你的身上來。家裏的人都穿著短衫,然而卻是汗濕發臭的。如果你學人家把窗關上,那就和圖書會窒息,因為晚上的空氣不會在那睡上六個人的兩三間侷促小室中徹底流通;如果你打開窗,你就得曝露於充份的日光輻射之下,一如置身街衢,你的鼻子時時嗅到那些如熾鐵和汗臭與塵埃的氣味。在熱浪裏,人的脾氣也變熱了;我是說他們變得好爭吵:富人如果有此嗜好,那不妨事,只要跑到房子的另一端,大家相隔三四個房間風暴自會平息;窮人呢,除了眼睛對鼻子擱在一起,像沙丁魚擠壓著,環繞在油膩汙髒的盆碟之間,不然就只有跑出屋外。
「哦,是的,你這可憐的笨蛋。……」她轉向那小女孩吩咐說:「給我把那袋子取來。」那孩子很靈敏地把一個從天花板掛下來的又破又舊的黑絲絨手提袋拿來交給她。婦人打開了它,取出一張紙來,向我說道:「這是結婚證書。……艾維娜.卜蘿伊蒂跟恩尼斯多.雷比里……你還想賴,恩尼斯多.雷比里?」我驚駭於我的名字正是恩尼斯多這一事實,不免稍感困惱,我說:「但是我不是雷比里。」
我得承認我開始感到嚴重地煩惱起來,所有這些符合——恩尼斯多的名字,我跑出家裏的事實,另一個事實是我也有妻子和一個女兒——予我一種古怪的感覺:我覺得我不再是我自己;即使我是我自己,但卻在一種不尋常的情況中。這時那個女人,瞧見我的躊躇,仰頭在我的鼻子下面對著我叫道:「你知道一個男人拋棄妻子和孩子該怎麼著?坐牢……你明白嗎?你這無賴,坐牢……」
「她當然是的,」婦人回答說,「也是你的女兒。」
過了若干時日,我告訴妻關於那個小屋的故事,忽又決心去看看那個地方,不知那個小女孩怎樣了。我已不再恐懼被當做恩尼斯多.雷比里了。但是你會相信嗎?我再怎麼也找不到那個小屋以及那個女人跟那孩子的影子,連另外那個替她們弄東西吃的瘦小女人也見不到。我於耀眼的陽光下在那些垃圾廢物當和圖書中找尋了一個小時,結果失敗而回,我老是在想也許我摸錯了路,然而我的妻子卻說我因為存著要拋棄她的念頭,所以在愧疚之餘,才編造出這樣一個故事來。
我轉身看視狗在何處,但那兒並沒有狗。雖然在這些廢物堆中,正是一隻迷失的狗的好去處;因此我想大概是有人在喚我,所以我便朝那呼喚聲的方向看去。於是我看見在廢物堆的後面,有一個簡陋難看的小屋,頂著一張打皺的鐵皮;它被那些垃圾擋著,所以我先前沒有看見。一個金髮的小女孩,大約是八九歲光景,站在小屋門口,招手呼我進去。我打量了她一下:她有一張蒼白而骯髒的臉,眼下兩個紫渦,活像個婦人。她頭髮上夾雜著稻草和沙塵,蓬葺葺地像一隻鳶的頭。她的衣服簡單極了:一隻帆布袋上開了四個孔,露出她的四肢。我一回身她就問我:「你是位醫生嗎?」
我不想分辯我不是醫生,於是我便走入小屋。我當初以為我是走進了費奧里一帶的一爿舊衣店。每樣東西都是從天花板上掛下來的——衣裳、襪子、鞋子、家用物件以及壺、鍋、破布等等。不過我跟著就明白它們是她們自用的東西,因為無處存放才掛在釘上。在我偃著身子避免碰到那些東西摸索著找她母親時,那個小女孩用一種幾近狡猾的姿態指點著屋角一堆破布垃圾,我小心地走近一看,那堆破布上有一隻眼睛在灼灼望著我,另一隻眼睛被一束灰髮蓋沒了。我被那個女人的樣子嚇了一跳:她看上去像個老婦人,其實她還年輕。她一見我立刻便說:「我們又相見了。」
那孩子聽到這些侮辱我的話,又會心地大笑起來,一如正是她所期待著的。我反抗了,說道:「你得留心妳的話?……我已經告訴妳我並不認識妳。」
「怯懦的逃避者,」那小女孩低聲地在哼唱起來。我的汗直流,一半是由於那窒息的悶熱,一半是為了焦急。我說:「我不過是偶然打這兒路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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