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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維亞小說選

作者:莫拉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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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之雨

五月之雨

當初我去到那兒,純係偶然。我是剛從鄉下來羅馬,他們給我那份侍者的差使,說是只供吃宿,沒有薪酬,我想:「我倒不要一個錢,只要被看作家庭一份子就行。」但那是什麼家庭!真的,我找不出一點家庭氣氛,卻發現了一個地獄。那店主長的肥胖滾圓像塊奶酪,但卻是那種邋遢相的癡胖。他有一張闊闊的、灰白的臉,正因肥的緣故,滿面全是橫肉;兩隻圓溜發亮的小眼睛,像蛇眼;他經常是穿一件襯衣,外罩一件背心,戴一頂灰色的尖聳的帽子,帽沿拉到眼際處。他的女兒黛絲,要說品性的話,比她父親好不了多少,她也是冷酷刻薄,脾氣惡劣,粗鹵不堪;可是,她是美麗的——一個那類小身材、肌肉豐|滿、體態停勻,走路時堅實地移動臀部和雙足不啻像是在說「這地球是屬於我的」的女人。她也是闊臉,黑髮黑眼,皮膚蒼白,有如死屍。在那一家人中,恐怕只有她的母親有著仁慈的性格:她是年方四十而望之若六十的女人,瘦骨嶙峋、長著一隻老婦人的鼻子和一頭老婦人的平直的頭髮;但,她也許僅只心智半屬——無論如何,你一定會那麼想——在看到她佇立於烹飪爐灶前,整個面龐扭曲在隱秘的、沉默的笑中;要是她掉轉臉來,你會瞧見她嘴裏一顆或是兩顆牙齒,所有全部的牙齒。
要是我沒有和黛絲相戀,早就不會耽下去了。我原非輕易墮入愛河的人,因我向來務實,什麼甜言蜜語,什麼玉貌花容,我都不會動心。可是,當一個女人所對你付出的不在於言語和容貌,而是她本身,整個兒的血肉之軀——並且出乎你意外地措手不及——那末,男人往往難逃俘虜,猶如身陷網罟,愈想掙脫,那網罟的尖齒便陷進肉裏愈深。黛絲即使在熟悉我以前就無疑有此意向,而且不論是我或是別個,對她都是一樣,因為,在我剛到那兒的當天晚上。我差不多已睡著了,她忽然來到我房中;就那樣,在半睡半醒之際,我還弄不明白是夢是真,她一下子便使我從冷漠轉成熱情而捕獲了我。事實上,在我們倆之間,並無談情說愛,並無眉目傳情,並無耳鬢廝磨,並無一切愛侶們用以表示愛情的詭計;事hetubook.com.com情根本不是那樣,它像跟一個盪|婦在一起,而且是那種最低賤的一個。只不過有一點不同,黛絲並非出賣靈肉的女人,實際上卻以貞潔與傲慢著名。這對我來說,正是這點差別構成了我被俘虜的網罟。
在行事的那天,杜奇吩咐黛絲去拿酒瓶,隨即走向地下室門口,它是在屋角。天落著雨,旅店照常暗如黃昏。黛絲取了酒瓶,隨她父親走去;但在進入地下室前,她轉身向我做了一個非常明白的那種協定的手勢。其時她的母親站在灶前;正好瞅見那個手勢,張大了嘴只是望著我們。我從桌上站起身來,走到灶前拿了那根撥火棒,經過她身前,她望望我,又望望黛絲,眼裏透露了許多無聲的言語,但我卻看出她是不準備說什麼的。黛絲的父親已在地下室喊她:「黛絲,黛絲!」她回說:「來了。」我還記得當她用那堅實的肉感的步態進入地下室俯下她那渾圓白皙的脖子在門框下時,我是在想著她的肉體的誘感。
就在那當口,通向花園的門開了,進來一個肩上披著濕麻袋的男人——一個馬車夫。他望也不望我便說:「夥計,幫一下忙行嗎?」——我便機械地手裏仍然拿著那撥火棒,跟他出去。他們是在附近的農場搭一個馬廄,他的車子滿載了石頭,拉到農場門口時陷入了泥淖中,那馬拉它不動。馬車夫是個奇醜而貌殘的人,顯然十分惱火。我把那撥火棒順手擱在門柱上,在車輪下面墊了兩塊石頭,然後去推它;馬車夫也拉馬轡要馬前進。傾盆大雨在落著,雨水打在那厚密的、碧綠的接骨木的籬笆上。刺槐正開著花,嗅味奇重。車子不動。車夫咒罵。他拿起馬鞭,用握柄那端打馬。接著,面露猙獰的攫過那根我擱了門柱上的撥火棒。你可以看出他的怒不可遏並非由於車子不動的原故,而是為的他整個的一生。他恨那馬,是拿牠當人來恨。「他要殺死牠了,」我心裏在想;並且正要喊出來:「不行,放下那棒子。」繼而又想,他要是殺死那匹馬,我可得救了。在我看來,我的全部怒火像是移注到那個馬車夫身內去了;他猶如著魔似的。他委實是那樣,一點不假hetubook.com•com。他蹦到車轅那兒,又推了一把車子,然後就舉起撥火棒,向馬頭擊下去。在第一棒時,我就閉上眼睛。只聽到他一棒接一棒打著。我全身都軟了,幾乎要暈過去;後來我睜開眼,看見那匹馬跪了下去,他還在打牠——這時打牠不是要牠站起來而是真要殺死牠。那馬側身倒了下去,腳無力地在空中踢動,然後便垂頭下去,埋入泥淖裏面。那馬車夫氣喘吁吁,痙攣著臉,拋去撥火棒,推了那馬一下——他知道他已殺死牠,但不後悔。我從他面前擦身過去,也不瞧他一眼,就此向著大路走去。駛往羅馬的街車來時,我跑上前攀登上去,然後回頭向那塊夾在被雨打濕的五月的花葉簇叢中、寫著「獵人旅店,店主安東尼奧.杜奇」的招牌,給它最後一個瞥視。
第二天,我告訴她,如果她以為我會那樣幫同她去做那事兒,她可對我料錯了。而她回我說,要是如此,我最好下決心馬上離開,因為我之於她,已不復存在。於是,就這樣,她言出如山,從那天起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了。我們彼此之間,見面都不說話了。同時,我對這事的反應是移恨到她父親身上,在我看來,這無疑要完全歸咎於他。事情偏有如此巧法,從那時開始,她父親每天都要發動一場吵架,似乎他之所以出此,是特意要別個憎恨她。那是五月,原本正是遊客來旅店喝酒、啖新鮮豌豆的好季節,但相反地,偏偏整月下著傾盆大雨,潑在那鄉間的綠油油的田野上;甭說人,連野狗也不來一頭,以致他經常亂發脾氣。一天,在餐桌上,他把盤子一手推開,說:「妳故意給我吃這種汙膩膩粘搭搭的湯。」她回說:「我要是存心,我會放毒藥進去。」他瞪眼瞅她,然後掌摑她,打得很重,把她壓頭髮的髮梳打落地上,由於下雨,我們幾乎是處於黑暗中,黛絲的面孔在黯淡的光線下如同大理石般的白,而她那一邊掉落了髮梳的頭髮,很慢、很慢的散開來,煞像一堆睡醒過來的蛇。於是我對杜奇說:「你放慈悲些別這樣行嗎?」「不干你事!」他回說。但是,他無疑是詑異了,因這是我第一次干預進去。一種幾乎是虛榮的感覺在那www.hetubook.com.com一頃刻讓我經驗到了,一如我是在衛護一個軟弱的小生物,而實際上卻根本不是那種情況。我的想法是,這樣我便重新可以獲得她,而這是重新獲得她的唯一途徑,於是我大聲說:「住手,你明白我的話麼?我不容你這樣。」我面赤似火,血液湧升,這時,黛絲在桌下握著我的手,我體會到我是在她的掌握中了。不過這已經太遲了,他跳了起來,冷不防照我臉上一掌打來,說:「這兒也給你一下。」我攫了一隻杯子,把一杯酒朝他臉上潑去。我相信我早在一個月前便想這樣做的。我對我的這一姿態與如此深惡杜奇,滿意極了。這時,他滿臉是酒,我呢,既已一洩恚忿,便跑開去,直奔上樓。我聽見他在我身後大吼:「我要宰了你,你這浮渣,你這無賴!」我跑進房間關了房門,去到窗口,凝望著外面的大雨。同時,在餘怒之下,我拿了放在抽屜裏面的小刀,狠命向窗臺戮去,那股兒猛勁,使刀身都折斷了。
在這些日子裏面,有一天我將會再去馬里奧山,重臨「獵人旅店」,不過,我要和朋友同去,我的星期天的淘伴。他們會玩樂器,要是那兒沒有女孩在看,我們還要跳舞作樂一番。我是再沒有勇氣獨自去的。時常,我在夢中還夢見那旅店的桌位,被暖和的五月的雨淋打著;那覆蓋在桌位上面的咨嗟的樹;從樹間望過去那流動的白雲下的羅馬屋宇的鳥瞰的背景。而且,我還好像聽見店主安東尼奧.杜奇的聲音,一如那個早晨我所聽到,打那地下室兇惡地叫喚著:「黛絲,黛絲!」同時我又像似看見了她,在進入那地下室沉重的足步響起在梯上之前,投給我一個串通共謀的瞥視。
我生性堅忍,並饒有理性;但同時也是暴燥的,要是有人刺|激我,混身的血液便會迅速地湧上腦袋來。這可以從我的生理外貌上看出來;我長的不醜,有一張白淨臉龐,但任何緣由都能夠使它很容易變成緋紅。我不久便發現黛絲刺|激我的原因何在;她是要我跟她站在一條線上去對付她的父親。她說我是懦夫任她父親當著我的面打她,攫她頭髮,甚而——屢見不鮮的——把她摔倒地上去蹴踢她,我竟袖手旁觀,視若無https://m.hetubook.com.com睹;我們是愛侶,我理應衛護她。她那顯明的用意我看得出來,但是,在被她侮辱為懦夫與明知她是故意藉此惹我惱火的那種憤怒之下,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然而,有一天,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她改變了口氣對我說,我們若能結婚,經營起「風景飯店」來,就只她和我兩個人,那才美妙。她的態度變成黃金般地美,文雅、可愛、甜蜜,兼而有之。這是我們戀愛以來最美麗的一個時刻;可是,我倒反而難以認識她了,心想不知有什麼圈套在著。果然不出所料,跟著她的口氣又變了,說是不論結婚不結婚,有她父親在著,我們別想存何奢望;總之一句話——她坦白地對我說——我們得幹掉他。她甩下這主張後,隨即飄然而去,就像她第一天晚上來我房中時一樣,單刀直入,叫你措手不及;留給我自己去細細思量。
那旅店開在路旁,掛著一塊半圓形招牌,牛血色的底,用黃漆漆著「獵人旅店,店主安東尼奧.杜奇」字樣。從那兒有一條通道直達放置桌位的地方,它們是在樹蔭之下,可以俯瞰羅馬全景。旅店的房子很是粗陋,幾乎全是牆,而少窗子,屋頂則是瓦片鋪的。夏令季節是那兒最好的時光;自清晨以迄午夜,人們接踵而來——抱著嬰兒的夫妻,一對對的愛侶,成群結伴的男子——圍坐著桌位,啜飲著,啖嚼著杜奇的食物,一面觀賞風景。我們四個人忙得連透一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兩個男的腳步不停的跑來跑去侍候客人們,兩個女的不歇地烹調飲食洗滌碗盞,到晚上就寢時,全都精疲力盡,彼此之間,連一個瞥視都抬不起眼皮來。但若在冬天,甚或即使是旺季中的雨天,就悲哀了。父女兩個,互懷憎恨;說他們互相憎恨還算是溫和的說法,他們簡直會殺死對方方始痛快。父親是專橫、低鄙而又胡塗,這些性格都在最瑣碎的事情上一觸即發,女兒則像石頭般硬,不動聲色,傲慢地固執,不容人有絲毫異議。兩父女彼此憎惡的最大原因,也許由於他們是一個血統,如所周知,再沒有像有著同一血緣關係的人更加互相憎惡了;不過,他們之間的憎惡,也是出於利害關係。女兒野心勃勃;她說有了那羅馬全景和_圖_書的鳥瞰,他們便有著現成的開發資本,但卻不此之圖,任它廢置。她說父親應該建築一個水泥的平臺供遊客們跳舞,僱樂隊來演奏,懸掛中國宮燈,將那幢屋子改裝成為現代化的飯店,取名「風景飯店」。但是,那個做父親的並不信任自己,原因一半是由於吝嗇,並且向來敵視所有的新事物;一半則是為了那是他女兒的建議,他是寧可自己切斷自己的喉管也不肯向女兒投降的。父女倆的爭吵經常發生在餐桌上;她會出以一種乖張無禮的態度,在一些個人的事情上——譬如父親吃東西打噎——發動攻擊;而他則嘶啞地惡聲反擊;女兒不肯認輸,父親便怒摑她。說起來應該說顯然他是喜歡打她,非如此不快。因為他打她時,臉上神色特殊,牙齒嚙著下唇,攢起兩隻眼珠。但對女兒來說,那掌摑就像鮮水灑在蓓蕾上,她更因此盛開了憎恨與不遜的花朵。於是,父親便進而攫住她的頭髮,拳如雨下。這時際,所有的杯盤碟盞便紛紛落地開花,做母親的介入進來,試欲居間調停,但其方式卻出之以那種魯鈍之狀,沒牙的嘴上仍舊掛著那永恆的笑容;至於我,真是滿懷痛憤,只有離開現場,走到外面公路上散步遣悶。
呃,我們是處於那樣的時際,在那不祥的馬里奧山上,也許,要是我在羅馬的話,我是不會同意那回事的,可是在那個地方,任何事情說來就來,早一天你認為必不可能,隔一天便鐵定不移了。就這樣,黛絲跟我達成一項協議,我們共同決定了行事的方法、日子和時間。通常每個早晨,杜奇總是要到那個地下室去取當天的酒的,黛絲則跟隨他提著那只大酒瓶的盛器。地下室是在地平面之下,由一架倚牆的扶梯上下,大約七級。我們商定隨他一同下去,等他俯身在酒桶內汲酒時,我便用一根我們平時用來撥火的短鐵門閂擊他的後腦。我原本想幹又不想幹,由於當時我是被她激怒了,我說:「我會幹給妳看,讓妳知道我是無所恐懼的……不過事後我便要離開,永不回來。」「要是那樣,頂好你還是別幹,馬上就走,……我愛你,不願失去了你。」她很知道什麼時候需要假惺惺;因此,我對她說我會幹,並且事後我會留下去跟她一同開那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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