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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維亞小說選

作者:莫拉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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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魔王

羅馬魔王

預定的那天來到,我們在傍晚的時候跑到波費斯公園去,羅魯梭的擋風夾克裏藏著他的老虎鉗,我的衣袋裏則放著一把我原本要出賣而找不到買主的舊德國造手槍。為了小心,沒裝子彈,我以為我們必會馬到成功,否則如果遇上必須開槍的情況,那就啥都完了。我們到達目的地後,巡行在那條和大馬路平行的林蔭道上,每一張椅凳上都有一對情侶,只是那兒燈光太亮,又有行人,和馬路上無異。我們轉過這條林蔭道走到通往賓夕奧的路上,那是波費斯公園中最暗的地方;熱戀中的情侶們最愛這裏了。不外乎是因為靠近波布羅廣場的緣故。這兒算得上真是暗黑,由於樹蔭濃密又缺少路燈;於是那些椅凳上的情侶便難以數計了。甚至有一張椅凳上有兩對的,每一對兒對另一對兒各不介意,他們擁吻著,毫無羞恥的不怕被做著同樣舉動的另外兩個瞧見。此刻羅魯梭似乎早已把他要打悶棍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因他生性這樣,十分容易改變心意;如今,眼裏見到這麼多的情侶在纏綿地擁吻,他不禁感嘆系之了,他的眼珠兒閃亮著,臉上露出不勝羨妒之狀。「我究竟也還年輕呢,」他說,「老實說,我一見所有這些情侶在擁吻,若不是在羅馬而是在鄉下,我會把那男的嚇跑,而對那妞兒說:『來,我的美人兒,隨我來,美人兒,我不會損傷妳的……來吧,親愛的,跟妳的小湯姆來吧。』」他是走在路中央,跟我相隔一些距離,不住地掉頭回顧那些情侶們,用他的紅色大舌頭舔著嘴唇,活像一頭牛;他還要我也看那些情侶,留神他們的舉動,男的怎樣把手伸到女的衣內,而女的又如何依偎著男的任憑他們放手去撫摸。「你究竟蠢到什麼程度,」我回他道,「你還要不要那風笛?」他扭轉身子掉頭去望著某一張椅凳上的情侶答道:「我現在所要的是一個女孩子。……隨便那一個都好,比如那一個。」「如果是這樣,」我說,「你就不該把你的老虎鉗帶在身上跟我同來。」「我真想不帶才好呢,」他回道。他這種口吻完全顯出他的輕浮而時時刻刻都在改變心意。我們這樣的在賓夕奧公園裏面轉著,他對一些裸|露著的女性的大腿有過幾度的瞥視,也看到一些密吻和緊擁,這一切是夠使他感到要和女人談愛的迫切。我呢,卻是不同於他,我是不輕易會被迷惑的,而且如果我想要一件東西,我的心目裏就只有那樣東西。我要皮鞋,我已下定了決心要在這個晚上得到它,任何犧牲,在所不惜。
「罰錢,真的嗎?」他輕飄地說,像一位律師;你可以看出他是不怕的。「警察,真的!警察,有著那樣一張面孔!那樣一件擋風夾克,和你那雙鞋子!……你真當我是傻瓜蛋?」
於是我對羅魯梭說:「那正是我們的目標。他們已經進入溫室,別出聲。……我們此刻要做的事便是裝出便衣警探的樣子;我們假裝去逮他們,因為他們違法,於是拿走他們的錢。」羅魯梭扔去了香煙,從欄杆上跳下來對我說:「不過我可要那個女郎。」我不禁啞然失色,問他:「你說什麼?」他回說:「我要那個女郎……你不明白嗎?無論如何我是非要這樣辦不可。」我於是明白了,我說:「可是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你難道瘋了?……便衣警察豈能做這種事。」「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他說。他是用一種奇怪的嘎啞的嗓子在說,我雖然瞧不清他的面孔,我也知道他不是在說著玩的。我毅然答說:「在那種情況下我們就不能做什麼了。」「為什麼不?」「因為我說不行。……我不願任何女人受到這樣的對待。」「假使我要這樣呢?」「那麼我就先揍你,我發誓我會的。」其時我們是靠牆垣站立著,當我們爭辯時我們的鼻子幾乎相碰了。他說:「你是個懦夫。」而我冷冷地回說:「你是個蠢坯。」他因為我阻止他要求女人的慾望,光起火來,突然說:「那末好的,我就不碰那女郎,不過那男子,我卻要幹掉他。」「可是你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你這該死的笨蛋?」「事情就是如此,不是女的就是男的。」時間在爭執中過去,我焦灼起來,因為像這樣的機會是再難遇到的,於是我說:「好……假使真有這一必要的話。……不過,我們先說好,你一定得在我做這樣一個動作的時候才能動手」——我把手放在額上,天知道是為什麼——也許他真的笨到無以復加,馬上接受下來,聲言他同意這樣辦。我卻要他重述一遍他的諾言,除非我給他暗示,他不得輕舉妄動。於是我們也推開那柵門,隨著那對情侶也進到裏面去。在一邊,傍著牆垣,擺著一輛小車子,它在白天是由一匹小驢子拖著載著孩子們逛賓夕奧大道的。在牆垣與門之間有一盞路燈電桿;照射出光亮來越過那片地方射入玻璃溫室內。在玻璃溫室內你可以瞧到一列列的花盆按和*圖*書照大小秩序整齊地排列著,在花盆後面有幾座半身石像放置在地面上,從它的白色與靜寂上面看來叫人感到十分彆扭,煞像人從地下露出半身來一樣。起初我還沒看見那對情侶,後來才探索到他們是在玻璃室的遠遠一端光亮及不到的地方。他們是在一個暗角裏,不過那女郎站立的地方還有一部份被燈光照到,當他們在擁吻時我可以見到一隻白手在她身上活動。我把門大大推開,說:「誰在裏面,你們在幹什麼?」那男子立刻趨向前來,態度很是果斷;那女郎則縮在角落裏,大概是希望不被看見。他是個矮矮的年輕人,有一顆大腦袋瓜,脖子簡直就沒有,他的面孔臃腫肥胖,生著一對凸出的暴眼和兩爿突出的嘴唇。我立刻可以看出他是充滿了自信,而且一點都不討喜。我機械地低下眼睛去看他的雙足,瞧見是一雙新鞋。它正是我所喜愛的那種美國的式樣,有著橡皮後跟,還有鹿皮靴式的針花。他絲毫沒有怕懼之色。這使我刺|激得臉上痙攣得無以復加。「你呢,」他問,「你是什麼人?」「警察,」我回答,「你不知道在公共場合接吻是犯禁的麼?你觸犯了法律。……還有妳,小姐,請走出來吧,妳想躲藏起來是沒用的。」
我們跑回到林蔭路上時,我對羅魯梭說:「現在走慢點,就好像你是出來散心一樣。……你這一天的蠢事已經做夠了。」他才鬆緩下他的步子來,我走著時,把那雙鞋子分別放在我的雨衣兩面的口袋裏。在我們走著時,我對羅魯梭說:「我不需要說明你是怎樣的一個白痴。……究竟你腦中是怎麼個想法要把那個人打成那樣?」他瞧著我回說:「是你給我暗示的。」「你是說什麼暗號?……它是一隻蜘蛛掉落在我前額上。」「那我怎能知道,你是給了我那個暗號的。」當時我真是憤恨得可以扼死他。我怒說:「你是十足一個白痴。……你也許殺了他。」於是他反駁了,好像我是誹謗了他一樣。「不,」他說:「我是用老虎鉗的柄部打他的,那一頭沒有尖端。」我沒再說什麼,我真氣火了,我的面部痙攣得異常厲害,我以手撫頰來恢復其平靜。「你可瞧見她是多麼美麗的女郎,」他說下去:「我幾乎要對她說:『來,我的美人,來吧,親愛的。』很可能她聽了會高興。……我沒說真是失策。……」他非常自滿的樣子趾高氣揚地走著,一逕在向我說他要怎樣去對付那女郎;直到我最後向他說:「喂,閉住你那張禽獸的嘴,別再說了。……不然的話我可保證不了……」他這才住了口,我們沉默著走過法拉明尼奧圓場,過了橋,來到自由廣場。樹蔭影蓋之下的椅凳上沒有人坐在那兒,一片輕霧從台伯河上升起來。「讓我們在這兒坐一會吧,」我說,「我們看看我們收穫了多少,……我要試試這雙鞋子看。」
最後,我們由共同的協商,達成了一項決定;這個意見多少是我想到的,羅魯梭他像是有生以來沒有動過腦筋似的,立刻便贊成了。我們商量著跑到某一個情侶們常去的僻靜地處——譬如波費斯公園——去向一對隱蔽在僻處接吻的情侶來個出其不意的奇襲。我先裝成詫異的樣子似乎是在意外之中發現他們,然後羅魯梭裝成一個兇惡的傢伙——這是我從不會相信的一件事,從他那副天真無邪的牧羊童的外表上看來。他立時便熱切地說,他是覺得要「幹掉」我們的犧牲者,男的和女的;並重複說著那個「幹掉」的詞兒——天知道他是打什麼地方學來的——帶著最高的興味;像煞有介事地就像真個兒在向那一對男女施其恐怖之能事似的。的確,在這上面,他為了要在我面前表演他的實際行動,真的向我撲了上來,攫住我的衣領,佯裝著手持一把鐵鉗,便朝我的頭上打來。「我請他們吃這個,這樣……這樣……這樣……直到我幹掉他們,兩個都幹掉。」他的這一舉動,立刻使我起了非常的緊張,因為我以前在一次空襲中,曾經在我家鄉老家被炸塌的房子的地窖中躺了一天一夜,因此罹致一種時常會發作的臉部痙攣的毛病,即使是最輕微的相彷彿的震慄也會使我失去控制。因此我猛烈地一把將他推開,使他撞到地下室的牆上,叫道:「住手,如果你再碰我一下,我發誓,我必定用那老虎鉗把你打昏,永遠叫你起不來。」接著我恢復了安靜說下去:「你知道你是多麼愚蠢的傻瓜麼?……你什麼都不懂,你蠢得像一頭蠢牛。……你難道還不明白,那些在露天做|愛的情侶為的就是不讓任何人知道他們的行蹤,不然,他們為什麼不就在家裏做|愛?……所以,你取得他們的錢他們也不敢去報警,因為他們駭怕丈夫或母親知道他們的行為……可是如果你把他們幹掉,報紙就會登出來,人人都會知道、最後警察就要來抓你了。……不行的,絕對不能這麼做;hetubook.com.com這事是要我們裝作兩個便衣警探:『舉手,你們在公共場所做|愛,你們知道犯了法麼?你們犯了法!……』於是為了寬恕他們,我們拿了他們的錢後,掉頭走路。」羅魯梭這個笨透了的傢伙,張口結舌地望著我,他那滾圓的、瓷藍色的眼睛在他覆額的頭髮下面直瞪出來。終於他說話了:「對的,不過,死人不會說故事的。」他說這話時一點沒有表情,正像他說「我要幹掉他們」那話一個樣子,完全和鸚鵡一樣;天曉得他從哪裏得知這句諺語。「別做傻瓜的事,」我說,「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就是別開口。」他不再反抗,於是我們便對我們的計劃取得了協調。
她正欲反駁我,他卻用手勢阻止了她;他轉向我傲然說:「好的,我違法,是嗎?那麼且讓我瞧瞧你的執照。」
她服從地走過來站在她的男友身旁。她比他略高些,我已說過;細長條子,穿了一件緊窄的上衣,一條黑色敞裙半及足踝。她是美麗的,有一張像聖母型的臉蛋,黑髮、黑色的大眼睛。同時她看上去完全是那種頗為嚴肅的女人類型,如果我不是親眼目觀他們接吻,我真難以相信她會做得出來的。「妳不知道嗎?小姐,在公共場合接吻是犯禁的?」我對她說,為了要加強他們以為我是警察的印象。「而且對於一個像妳這樣可敬的年輕女郎,它太不莊重了。……在黑暗裏偷吻,在公園裏面,就像妓|女的行徑。……」
這回他反抗了:「我的鞋子——不行。」這時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直在想——一開始就想——括那張肥胖的不討人喜的臉一個巴掌;我想瞧瞧究竟打了它會怎樣,於是我說:「別再裝蒜,……脫下你的鞋子來。」同時我就用我那隻空著的手刮了他一個嘴巴。他的面孔先是變成非常紅,又由紅轉白,我看得出他是想撲上來,幸運地那女郎從角落裏喊住了他:「好吧,季諾,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好了。」他瞪著我瞧,把嘴唇咬得出血,然後說:「就算數,」他邊說邊彎身下去,偃倒著脫他的鞋子。他脫下一隻,又一隻,在遞給我之前還頗帶悔色地瞧了一會兒;他也喜愛它。他沒有了皮鞋可真矮,比羅魯梭還矮;我明白他為什麼要買這樣一雙厚跟的鞋子了。接著,就發生了那個誤會。他穿著襪子站在地上,問我:「你還要什麼?我的襯衣?……」我這時拿著他的鞋子在手上,正要回答已經夠了的時候,有個什麼東西輕輕的觸碰在我前額上面。
我們坐在一個座位上,一開頭,我先打開那錢夾,裏面只有兩千里拉,我們將它二一添作五平分了。接著我對羅魯梭說:「你其實不該分得什麼的。……但我向來是公正的人,所以我把皮夾和手錶給你。……我留下鞋子與鋼筆。……這樣好嗎?」他立表反對:「當然是不對的。……這樣分法太可笑了。……哪裏是我的半份?」我發怒答說:「可是你造成了一個愚蠢的錯誤,你要償付它才對。」我們這樣爭論了一些時候,終於雙方同意由我保留鞋子而他則取得皮夾、鋼筆和手錶。
我們在賓夕奧徘徊了一些時間,打這條路轉到那條路,從這張椅上坐到那張椅上,經過那些在樹影下排成一長行的白色的大理石半身像。我們老是找不到恰當的下手地方,因為深怕會被就近的另外一對情侶瞧見我們的行徑而破壞大事;至於羅魯梭,依舊還是他的老樣子,又變得迷糊起來了。他此刻想著的不是愛情了,其故就在於那些大理石胸像上面。「這些塑像是些什麼人?,」他驀地發問,「我很想知道他們是誰。」「瞧你多麼愚昧,」我回說,「他們都是偉人……就因為他們是偉人,所以才塑成胸像放在這裏的。」他朝向一個塑像走過去,望著它說:「但是這個卻是女人。」「你就可以知道她也是偉大的了,」我回答。他似乎不相信,未了又問:「呃,那麼,假使我是偉人呢,人家會為我塑像嗎。」「那自然是會的。……可是你——你永遠都成不了偉人。」「你怎知道?……假使我成為轟動羅馬的恐怖魔王呢……如果我幹掉了許多人,報紙新聞就會對我大加談論,可是他們卻永遠沒法找到我,於是他們就會為我塑造一個胸像了。」我雖不欲笑出來,但忍不住,因為我知道他這個要成為羅馬恐怖魔王的念頭是怎樣得到的:我們在幾天之前曾經去看了一場電影,片名是支加哥的恐怖魔王。我回答他說:「你不能夠去幹掉人就成為偉大人物的?……你多愚蠢……偉大人物是一個不會去幹掉人的人。」「那末,他們做什麼呢?」「喔,他們寫書。」他似乎對我這話很不滿意,因為他根本沒有受過教育。但是他最後說道:「反正都是一樣的,我喜歡要有一座胸像?……千真萬確,我真喜歡它。……我要是那麼一來,大家都會記念我了。」「你是個絕對的蠢坯。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對他說,「我真替你慚愧,我要向你解釋也是沒用,只不過白費時間。」
我是那麼渴望著有一雙新鞋,整整的那個夏天,當我躺在那張用一百里拉一晚的代價向大樓司閽租來的帆布床上的時候,我做夢都想著它。我還沒到打赤腳的程度,可是我腳上的那雙鞋是美國人給我的,是一雙又輕又薄的皮鞋,而且我將它穿得連跟都磨平了,其中一隻在小足趾的地方破了一個洞,另一隻尤其不堪,差一點沒把整個腳背露出來,看來恰像一隻舊拖鞋。我多少是在實行忍饑挨餓政策,又向黑市的舊貨攤去賣掉我的一些所有物,也有時帶點什麼貨色跑上一次單幫,然而卻始終沒法把買新鞋的錢湊足起來,總是要差上兩三千里拉。
它是一隻從溫室天花板上懸落下來的小蜘蛛;我立刻便看清楚了。我抬手到額上去掃掉它;可是羅魯梭,真是少有的笨蟲,以為我是給他暗號,立刻舉起那柄老虎鉗從那男子的後腦上重重地打了下來。我聽得那一下沉沉的聲音像是他被一塊磚頭打了似的。立時之間那男子倒向我來,幾乎是擁抱著我,像個醉漢一樣;接著就滾倒在地上。他的臉朝上,眸子翻了上去只見眼白。那女郎發出一聲尖厲的驚叫,從她的角落裏衝出來,傴伏在他身上,呼喚著他的名字。羅魯梭的白痴程度,我不必多說了,在這混亂之間,他又舉起老虎鉗放在跪著的女郎頭上,問詢地望著我表示是否也要像對付她的男友一樣同她開一次同樣的玩笑。「你瘋了?」我向他吼道。「來,我們出去吧。」於是我們就此溜掉。
這話提到我的鞋子——它確實是破爛醜陋不堪入目,再怎樣也不是屬於一個警察的——我被莫名的怒火所控馭,掏出了雨衣袋裏的手槍,在他的胃部戳了一下,說:「好,我們就不是警察。……可是你照樣得把錢交出來,別叫我小題大做。」
然而我對他說:「你怎樣去使用那支鋼筆呢?你連怎樣寫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如果真想知道的話,」他答說,「我就告訴你,我能唸又能寫,我進過小學。……此外,我在柯羅納廣場經常可以賣掉像這樣的筆。」我不再和他爭論,因為我想找個機會扔掉我的那雙鞋,而且我已懶得再跟他辯嘴,同時神經緊張又使我胃痛起來。於是我脫了我的鞋,去試穿那雙新的。但我失望地發現它們對我的腳太小了;如所周知,世上什麼事都有辦法可想,只有太小的鞋子除外。因此我對羅魯梭說:「你看,這雙鞋我穿不上,但對你卻很合適。……我們掉換一下。你把你那雙穿了嫌太大的鞋子給我,我給你這雙,它比你那雙更好更新呢。」這一次他用嘴吹了一個長長的口哨,吹畢回道:「你可憐的傢伙。……我也許會像你說的是那種笨坯,然而我並不是呢。」「你究竟意思如何?」「我的意思是說這是該睡覺的時候了。」他擺出架子瞧了瞧那年輕人的手錶,說:「我的手錶已經是十一點半鐘了。……你的錶呢?」我沒說什麼,只是將那雙鞋子放回雨衣袋內隨著他走。
這話頓時使我心頭一亮,也許他本身就是警察也說不定。我一直是在霉運中,這倒不使我驚訝。我粗暴地對他說:「別多廢話。……你們犯了法,要罰錢。」
他們把我們帶到警局。他們只打了一個電話。便立刻控訴我們兩個是在波費斯公園幹下勾當的人。我說那是羅魯梭幹的,而他,這一次——也許是他吃驚過度之故——竟然連氣都不出一聲。「你們真是一對好搭檔,」警察長官說,「真是一對好搭檔。……暴力搶掠,企圖謀殺。」可是,你要是想知道羅魯梭是怎樣的不可信賴,我只要告訴你一點就明白了,過了一會兒,他跳起來問:「明天是星期幾?」他們告訴他說是星期五。於是他擦著雙手,「啊,」他說,「那太好了,明天是里吉納柯里監獄吃青豆羹的一天哩。」於是我才知道他早就幹過這類勾當了,他卻經常向我賭咒說他從未進過監獄呢。後來我俯首瞧我的腳,見到我仍舊穿著羅魯梭那雙鞋子;我頓然想了起來,總而言之,我終於得到我所想要的東西了。
我們搭上了電車,整個時間我都在為命運對我的不公平而生氣,又想著羅魯梭是個何等不可救藥的白痴,搜索枯腸在想究竟怎樣才能使他跟我交換鞋子。等我們下了電車,來到我們住的那個區域,我又重新提出來商討,同時見到各種理由都無法達到目的,甚而竟然向他懇求了。「羅魯梭,那雙鞋對我真是生死攸關。……我活下去不能沒一雙鞋。……如果你真不願為了取悅我來掉換的話,至少看在上帝愛的份上這樣辦吧。」我們正走在一條荒涼的街上,順著聖吉奧凡尼路下去。他在一處街燈下面停了下來,開始這樣那般地扭著他的腳,顯出自負的神態來,要想使我光火。「可愛的皮靴,我的皮靴,豈不是嗎hetubook.com.com?……它們使你嫉妒,不是嗎?……可是你為它生氣也沒有用;我是不會把它們給你的。」接著他哼唱起來:「不、不、不,你得不到它,你再怎麼也得不到它。」他就是在嘲弄我,我咬嚙著嘴唇發誓,如果我手槍裏面有子彈的話,我真會殺了他,不僅是為了那雙鞋子,實在我是真的忍受不下去了。我們來到了我們借宿的地下室,敲了窗子,那司閽像往常一樣嘴裏咕嚕著來開了門,讓我們下了梯級直抵宿處。這兒一排放著五張帆布床:前面三張是司閽和他的兩個兒子睡,後者也是跟我們年紀相若的青年。遠處的那兩張是我和羅魯梭睡的,司閽先向我們要了錢,於是立刻熄了燈又爬上他的床上。我們便在暗中摸索到我們的床上睡了下來。但是我的身子一經安放在我的那條薄氈之下,我可又想著那雙皮靴了,終於,我作了一個決定。羅魯梭是穿了衣服睡下去的,但我知道他的皮靴是脫了下來放在地上,就在兩張帆布床之間。在黑暗裏,我可以爬起來,穿上他的鞋,留下我的給他,然後我便裝著去上廁所而跑掉。我想這對我在任何方面說都是最好的計策,因為羅魯梭很可能把那男子殺死在溫室,最好是不再跟他作伴。羅魯梭至今還不知道我的姓,只知道我的教名,因而如果他被逮捕,他就說不出我是誰來。口說不如實行?我於是爬起身來,赤足在地,潛移慢動把我的腳穿進羅魯梭的皮靴中。我正要繫上鞋帶時,意識到一記猛擊從我頭上打來,幸運地我偏了偏頭,那一擊只是碰擦了我的耳朵,打在肩上。那是羅魯梭,在黑暗中用他那可咀咒的老虎鉗來打我。疼痛使我失卻理智,我跳了起來,盲目地朝他衝去,他攫住我的胸口又想用老虎鉗來打我,我們一起滾跌在地上。我們造成的聲響把司閽和他的兩個兒子吵醒了,他們開了燈。我叫著「殺人犯!」羅魯梭嘴裏直喊「賊!」;那三個也在直叫,試欲把我們拉開。於是羅魯梭的老虎鉗便向那司閽打去;那司閽,原是個壞脾氣的傢伙,一點小事都足夠使他光火的,馬上攫起一把椅子來要打羅魯梭。這時羅魯梭退到牆的另一端採取了一個姿態,背抵著牆,手揮那柄老虎鉗,吼了起來:「來吧!只要你們敢來!我要幹掉你們,全都幹掉,……我是羅馬的魔王!」他活像個瘋子,臉變得通紅,眼睛突出。我自己也怒不可遏,在這當口,我不加考慮地叫道:「當心,他剛才殺了一個人,幾分鐘以前。……他是兇手、殺人犯!」長話短說,我們正要把羅魯梭這個像瘋子一般的傢伙捉住的時候,司閽的一個兒子跑出去把警察叫了來。於是,一半是歸咎我,一半要歸咎他,他們察出溫室中發生了什麼事件,便逮捕了我們。
我們又逛盪了一會,然後來到賓夕奧的露臺上,有幾輛汽車停放在那兒,車內都空著,他們都正在欣賞羅馬的風景圖。我也走向前去站在露臺邊緣,從那裏你可以望見全羅馬,像一隻巨大的黑色的燒焦的嵌餡包子,有著數不清的光隙在上面,每一條光隙就是它的一條街道。這時並無月光,然而天上很亮,我向羅魯梭指著星空之下的聖彼得大教堂的圓形屋頂的剪影叫他看。「想想看,如果我是羅馬的恐怖魔王……所有這些屋子裏的人,就會想到我,並且要時時因我而耽心駭怕,而我呢」——這時他作了一個手勢像是他要統治整個羅馬的樣子——「每天晚上我要出來幹掉一些人,可是他們卻找不到我。」「你是個十足的笨蛋,」我答說,「以後你再也不要去看電影了……在美國他們有汽車,有槍桿,又有組織,他們是鄭重其事地作他們的勾當。……但是你,你是什麼東西?只不過是個牧羊童,你連乳臭都還未乾,不過在口袋裏有了一把老虎鉗而已。」他沉默了一會兒以示抗議,終於說:「這是個好景緻,不錯,非常好的景色。……可是我深深覺到,我們今晚是做不了什麼的。我們還是回去睡覺的好。」「你說什麼?」我問他。「我是說,你已經冷了下來,你是在駭怕。」他就老是這樣的,他自己在迷惑,他想著別的事,卻反而譴責我起來,說我是個懦夫。「來,你這蠢材,」我答說:「我要讓你瞧瞧究竟我怕不怕。」
我必須承認,雖然那男子其貌不揚,但是無論如何是有勇氣的;就是當我用槍抵住他胃部時,他也沒現出驚駭的樣子來。他只是伸手到胸口衣袋去掏出他的錢夾:「這是我的錢夾,」他說。我把它放進自己的口袋,用手捏了捏,知道其中沒有多少錢。「現在把你的手錶給我,」我接著說。他脫下他的手錶遞給我:「這是我的錶。」它是一隻不值錢的錶——銅殼的。「現在給我你的鋼筆。」他從背心上取下鋼筆:「這是我的鋼筆。」它倒是一支好鋼筆,美國貨,像流行的那一種,筆尖是包住的。現在再沒有我所要的東西了;沒什麼東西和圖書,那是說除了那雙漂亮的我第一眼就看到的新鞋之外。他諷刺地說:「你還要什麼?」我毫不躊躇地答說:「是的,把你的鞋子脫下來。」
「證明你是警察身份的執照。」
我們走過一條十分黑暗的林蔭道,直達俯瞰繆羅托都路的牆垣上。那兒也有椅凳,也有情侶們在著。但是我覺得,由於某種理由,可不能在這兒做什麼,便示意羅魯梭不可輕易妄動。在一處我們發現有一對情侶躲在一個著實黑暗的單獨的角落,我幾乎下定決心了,卻在那時來了兩個騎警,而那對情侶怕被察見,一下子就不見了。於是我們再順著牆垣走下去,來到賓夕奧的可以俯瞰繆羅托都橋的那個地點。那裏有一個亭閣,亭閣四週以月桂樹的柵欄圍著,並繞以有刺的鐵絲,但旁邊有扇小木門卻是經常開啟著的,我熟悉這個亭閣,因為我有好些個晚上身無分文可以支付司閽的帆布床租費,便睡在那兒。它是溫室的一種,旁邊有著玻璃方框,可以直望橋堍,他們把園藝工具和花盆都放在這裏面,此外還堆著一些缺鼻少眼被頑童們破壞的大理石胸像,顯然是預備修整的。我們越過了柵欄,羅魯梭坐在它上面,燃起了一支香煙。他平衡著身子,大模大樣地在吸著他的煙;這時我油然對他起了無比的厭惡,真想上去給他一把從欄邊推他下去,則他就會掉落在一百五十呎的下面,像隻雞蛋般地跌碎在繆羅托都路上,於是我便跑下去將那雙我對之羨妒無比的可愛皮靴取到手來。在這念頭上我真的暴怒起來,因為我一時裏覺到我之所以產生厭惡羅魯梭而要殺死他的感覺是在欺騙我自己;其實存在於它背後的真正原因還是那雙可咀咒的皮靴,不論是不是羅魯梭的都一樣。然而,若非這時幸而兩個黑影從我們身邊擦過,那是一對情侶,他們幾乎觸碰到我們了,我也許真個地已經推他下去了,因為我已疲倦極了;再也不想這樣躑躅下去,同時他也太叫人惱火。那兩個情侶在我們面前走過,男的比女的略矮,由於暗中我沒法瞧清他們的面貌。在他們到達亭門時,女的似乎不願進去,我聽見男的輕聲說:「我們進去。」「可是太黑了,」她回說。「那又有什麼關係?」他說。終於她順從了,他們把門打開,進入裏面,消失不見。
「什麼執照?」
這雙鞋子簡直叫我著了魔,它是懸在半空中的一個影子,我走到那裏,它就追到那裏,可望而不可即。看來我似乎沒有一雙新鞋就簡直不能活下去一樣,有時我因為沒有鞋子甚至絕望到想要自殺。當我走在街上的時候,我不會去看別的東西,只是看行人的腳;不然就佇立在鞋店的櫥窗前,睜大眼睛,對著那些陳列著的鞋子呆視興嗟,心裏在考量它們的價格、色澤、看那一雙對我合適。在我睡覺的那個地下室裏,我認識一個叫做羅魯梭的傢伙,他同我一樣是個流浪的無依者——一個有著一頭漂亮鬈髮的小子,身體很結實,但沒我高;我體會到我是在妒忌他,那是由於他居然弄到了一雙著實不壞的皮靴,它是那種皮質厚韌、雙層底而有大頭釘的聯軍軍官穿用的皮靴。這雙鞋羅魯梭穿來嫌大,每天早晨他必須把報紙塞進鞋肚,然後穿上腳去方才合適。可是由我穿上,它附在我的腳上真像戴手套般的貼合,因為我的身材比他高的緣故。其實我也知道羅魯梭有著一大渴望:他想買一支牧羊人的笛管,一件他能吹弄的樂器,因為他來羅馬之前是隨著牧羊人一起在山上的。他說他有了他的小身材和漂亮的頭髮與藍眸子,穿上他那件擋風夾克和那條盟軍士兵穿的軍褲,加上他那雙盟軍軍官的皮靴,如果再有一支笛管的話,他以為他就可以在那些飯館中打轉去吹奏他的牧羊人的小調掙大錢了。他還學到一些在替美國人當小僮時學會的歌曲,尤其可以派用場。可是那樣一支笛管得要好一筆錢,相仿於一雙皮鞋的價格或者猶多。而羅魯梭也像我一樣,他什麼辦法都試遍了,卻總是積不起買它的錢。他對他的笛管的痴想,正如我對我的鞋子一個樣兒;我們成天不談別的,似乎已成默契,首先是我向他談鞋子,接著就是他向我談笛管。但除了空口說白話之外。我們卻始終沒有弄到我們的笛管和鞋子。
一直到目前,羅魯梭站在我旁邊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張著嘴在瞧,活像是個蠢傢伙。可是他一見到我掏出槍來,他也醒悟了。「你明白嗎?」他說,把老虎鉗在那男子鼻下揮著。「把錢拿出來,不然的話,你的腦袋就得吃這個!」他的突然插|進來,更比那男子的傲慢舉動刺|激我。那女郎一見那沉重的鐵器,立時發出一聲尖叫。於是我禮貌地對她說——我知道什麼時候需要禮貌:「小姐,別理會他,他是個蠢傢伙。……別怕,我們不會傷害妳的。……回到那角落去讓我們來對付他。……還有你,把那鉗子放回去。」接著我轉向那男子說:「快點,拿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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