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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維亞小說選

作者:莫拉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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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藏

寶藏

於是我們又挖掘起來,首先,盡我們的力量去挖,破了土面,然後再往下挖掘;依照著我用鏟子劃出來的一個正方形,逐漸愈挖愈深。那土壤又硬又乾,充滿了石頭和樹根;我把泥土鏟出來放在一邊,堆成一堆,而馬尼斯卻束手旁觀著,只是拿腳踢開一些石子或是不時指點我們。「別那樣快。……拔去樹根。……拿去那些石頭。」一根黑骨頭被挖了出來,他拿起它說:「它是一根牛骨頭。……你們看,你們就要開始發現東西了,」我分辨不出他是說正經還是開玩笑。儘管夜晚很涼,我依舊汗濕全身;我不時去瞧李密喬,看到他也氣喘吁吁,熱切地賣力,使我好生氣憤。我們一直挖掘了許久,還是什麼也沒見著;其時我們已經挖掘成一個三呎多深的方洞,下面的土壤又潮濕又鬆碎,是棕色的顏色。哪裏有什麼箱子、袋子或別的盛器的影子。我驀地吩咐李密喬停止;隨即爬出洞外。我對馬尼斯說:「告訴我,寶藏呢?這裏壓根兒什麼都沒有,我相信你是在愚弄我們。」
隨後,我跟另一個侍者商議,他叫李密喬,生得蒼白而漂亮,比我還年輕。他立刻便對我的主意興奮無比——但卻表現出極愚蠢的樣貌來,正如他本來就是個笨蛋——就此開始建造起空中樓閣:我們發了財,他會買一輛摩托車;同時我們一同開一個酒吧;以及如何如何。我對他說:「首先得去找到寶藏……同時你別對它太過於興奮……它要分成四份,三份歸我,一份給你,成嗎?」他同意了,仍舊處於一種得意狀態中,於是我們作了一個約定,午夜過後,就此向老亞里立亞路出發。
我舉起我的鏟子,立刻開始挖掘。李密喬手握鏟子,只顧在望我。「你也掘,」馬尼斯對他說:「你不要我的寶藏嗎?」於是李密喬便在那上面猛掘起來,而馬尼斯卻說:「沉著氣,平靜地掘……有的是時間。」李密喬聽了便放慢速度,卻把鏟子掘到自己腳上去了。馬尼斯取過鏟子來,握在手中,對他說:「你要這樣拿……並且每一鏟掘進地下時,你得用你的腳踩它下去……不這樣你永遠學不會掘地。」然後,他又贅上說:「每一邊都要掘得一樣——大約兩碼,不用多。……那寶藏便在下面。……我現在要去四周瞧https://www.hetubook•com•com瞧。」「不,你不能去,」我說:「你留在這兒。」「你怕什麼?」他回說。「我已經說過寶藏是你們的了。」
我在聖朋克納齊門外那家旅店當侍者時,有一位果菜園的主人是那兒的經常主顧;大夥兒都叫他馬尼斯,一則,因為他是馬尼諾人,二則,尤其可能是由於他特嗜飲馬尼諾酒的緣故。馬尼斯的年紀已很老了,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高壽幾何。然而,他喝起酒來,比大多數的年輕人都多。而他喝酒的時候,總要跟人談天,只要有人高興去聽,他便說個不休——甚至他自己也會跟自己談話的,一點都不假。如所周知,我們旅店侍者,除了侍候客人,沒事時都把時間消磨在傾聽客人們的談話上。馬尼斯在講述許許多多不盡真實的故事當中,總是時常強調其中的一個特別有其顯著的真實性——德國人曾經盜了附近一位王子別墅內的一箱銀幣,埋藏在一個他所知道的地方。有時他要是真的醉了,他會向人洩露出那個地方就是他自己的果菜園。總而言之,他慣常總說他若要發財,就會發財的;而有這麼一天他是會要它的。哪一天呢?「等我老了,不想再工作的時候。」他如此說;回答問他話的人。這是個滑稽的答話,因為,你如果瞧瞧他的樣兒,你可以看出,他無疑至少已有八十歲了。
寶藏的事就此完結了。第二天,馬尼斯在老時間內來到旅店,就在我給他把他的一升酒捧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喊道:「啊,你是那追求寶藏的人。……你拿你的那支手槍派了什麼用場?」幸好這話沒人在意,因為,我早就說過了,他的話太多,而大抵都是毫無意義的。但,我還是並不就此感到安全,同時也不願在李密喬面前丟人,他心裏有數,竟然大笑起來,好像他本身就不相信寶藏似的。因此,我乘機答應了特拉斯德維羅哥聖西瑪托市場一家飯館的工作,趕緊遷地為良了。至於李密喬,依舊仍在聖朋克納齊門外那家旅店裏幹下去。
我們走上種著大蒜和芹菜的夾徑,李密喬一腳踩在一顆萵苣上。我對他說:「你這笨拙的笨蛋,瞧你走到哪兒去了。」我止步拾起一爿他踩下來的萵苣菜。放進嘴裏;它又甜又厚https://m.hetubook.com.com實,像剛浴過露水那樣新鮮。隨後我們已經來到小屋前;而馬尼斯的狗,牠認識我,並不吠叫,卻跑上來向我大搖尾巴;牠是一頭黃狗,是那種果菜園圃中常見的狗,但卻十分聰明可愛。我叩那小屋的關著的門,先是輕叩,然後是重叩,最後,見沒人出來,我便用拳足打踢。他的聲音使我們兩人都駭了一跳,它不是發自小屋,而是從附近樹叢內發生的;「是誰?幹什麼?」
我的氣力已經全部耗盡,全都白費了。我想起我應該對付他才是,或是開槍打他,但在整個挖掘工作與失望之餘,我感覺到心灰意懶了。因此我說:「那麼,沒有什麼寶藏了;」幾乎希望馬尼斯會堅持說它的確不存在。但他,那可惡的老鬼,卻回答我:「有與沒有。」「你說什麼?」「我是說,你們要是以友好的方式進來,在白天的時候,也許有。……但是像這種行徑,就沒有。」這時,他不再瞧我們一眼,便開始走向小屋去,我氣急敗壞地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袖,說:「馬尼斯,看上帝份上……」他旋轉半個身子過來,問:「你怎麼不開槍打我?你不是有一支左輪槍嗎?」「我不要開槍,」我說。「我和你平分它。」「你倒老實起來了,」他說,「你沒開槍的勇氣——瞧你,你一點都沒有什麼。……任何一個人,都會開槍打我。德國人就慣會開槍的……」「但我不是德國人。」「呃,你既然不是德國人,我們就再見了。」說了這些話,他便進入小屋,把那門兒砰地在我們面前關上。
又走了一段路,靠右邊不遠處,是個古老的城門,門道兩旁是石柱,牆額上並有拉丁文的題銘。兩扇原本髹成綠色的門都已褪色破損;我知道門後便是馬尼斯的果菜園的所在。我回視路上,見沒人來往,遂將門推開,它並未上栓。李密喬跟著我一同進去。
嗯,我開始在想這個寶藏了;並且我相信,它是存在著;因為,幾年之前,在佔領期間,事實上確實發生過這樣一件竊案,而那位王子始終尚未找回他的銀幣。我一想到這件事就很激動,寶藏的所在唯有馬尼斯知道,他總有一天會突然死在他的小屋裏,那末——再會寶藏罷。我試去巴結他。可是,那老人卻像個道地的騙子,我請了他喝和圖書酒,他卻三緘其口。末了,他非常嚴肅地對我說:「即使你是我的親生兒子,我也不會告訴你。……你還年輕,你能工作。……需要金錢的是那些年老力衰來日無多的人。」
他手裏有一把鏟子;顯然他甚至夜間也在他的果菜園裏忙著。他在月光中向我們走來,鬆垂雙臂,佝僂著背,他的臉很紅,頰上貼著閃亮的白髮——一個從朝至暮都俯身在他的蔬菜上的典型園丁,我應聲回他說:「朋友來了;」而他回道:「我沒有什麼朋友,」隨即走近過來,「是你呀」他贅上說,「我認得。……你不是亞力山德羅嗎?」我告訴他我就是亞力山德羅;一面抽出懷中的槍,但並不指著他。只是命令他:「馬尼斯,告訴我們寶藏埋在哪裏。……我們大夥兒分。……不過你不講我們也同樣會自己去取的。」說時我才舉起手槍來,可是他把一隻大手放在它的上面,一如是說用不著那樣;隨即低下頭去,出以深思的樣子問道:「你說的是什麼寶藏?」「那些銀幣;被德國人盜去的銀幣。」「你是說哪些德國人?」「那些佔領時期的德國兵。……他們從王子那兒盜取了它。……」「哪個王子?」「你知道哪個王子;你還說過他們將它埋在果菜園裏。……」「哪個果菜園呢?」「你的果菜園。馬尼斯。……別再裝蒜。你知道它是在哪兒……告訴我們去取出它來。」其時,他的頭仍然俯著,徐緩地慢吞吞說:「噢,你是指那個寶藏麼?」「當然是的;那個寶藏。」「那末隨我來,」他熱切地說:「我們馬上去挖掘它出來。你有鏟子嗎?拿這把去。……來吧,我們會再給他一把。……來呀。」我多份兒有點驚奇,因為我想不到他會這樣快就同意的;但我還是跟著他走去。他轉到小屋背後,仍在嚅囁著,「寶藏,如今你們可以看到它是多麼奇妙的寶藏了,」回轉來時手裏握著另一把鏟子,遞給了李密喬,隨即移步走向前去,嘴裏還在重複地說:「來吧。你們要寶藏,你們就會有它的,」
那從小屋後面延伸出去的土地並未耕種,卻放置了一堆堆的垃圾。再走過去些,是一排樹,樹後是一列高牆,跟亞立里亞路旁的那座花園的圍牆很相似。他取道樹旁小徑,向右轉至那果菜園的盡頭處,那兒的牆構成一個角落和_圖_書。他在那兒突然轉過身來,並在地上踩了一下,說:「挖掘這兒。……寶藏就在這裏。」
那是五月初,天空星星密佈,燦爛的月光把一切照耀得如同白晝,和風拂面;在此情景下,甚而使我感到我們此行不是去加害一位老人而為非作歹。我想哄騙自己,要把這一回事情當作一個玩笑。我們走上亞里立亞路,彳亍於古老的城牆邊,牆外便是那些花圃,和修道院的花園。同時,為了馬尼斯不會供給我們他的工具,我帶了一把鐵鍬,並且給了李密喬一柄小鐵鏟,目的正是為了要他做些事兒。我身上還懷著一支左輪槍,是從維多里奧市場買來的,外帶彈藥,不過,我是將它的安全扣扳上的;你可不會知道。說實在,我對這寶藏所打的主意也很自鳴得意。現在有點後悔把它向李密喬說了出來;那就是說我因此少得了那原本應該歸我的一份。此外,我知道他是口沒遮攔的人,要是他說了出去,這次賭賽的終局便是坐牢。這個念頭使我頗為煩惱,因此我們走在城牆之間的時候,我驀地止步,抽出我從未向他出示過的我的那柄左輪槍,說:「你可要當心,你要是走漏風聲我便殺你。」「亞力山德羅,」他混身戰慄著說,「你當我是什麼人?」我接著說:「我們得分一點寶藏給馬尼斯,這樣他得了好處才不會去告發我們。……我是說你得把你份內的一部份分點給他。……你明白嗎?」他連連稱是,於是我把左輪槍放回槍套去,兩人繼續前進。
他從嘴上取下煙斗,立時回說:「你要瞧寶藏麼?好的,我就給你們看。」這回我並未阻止他離去,因為我已經筋疲力竭了,而且,在我此時的心中,我已不再關注寶藏了。我瞧著他走向我先前看到的另外一個小屋去,它是在樹後面,靠近圍牆。這時李密喬說:「他跑掉了,」「不會的,」我回答他,倚傍著我的鏟子,一面擦去眉上的汗水,「不,他不會跑掉的。」的確,不一會馬尼斯便從那小屋推著一輛滿載的手推車出來,在我看來,那是一車稻草。他推到洞口,把它傾入洞內,然後,一隻腳踩了進去,開始用手去夷平它。我著急地問:「寶藏呢?」「這就是寶藏,」他回說:「瞧它是多麼美麗!」說時順手抓起一把,把那濕而發臭的東西搓碎了放在我鼻子下和-圖-書,「瞧!」他說,「它不像黃金嗎?它是母牛製造出來的。……你知道它就是寶藏,你還要到哪兒去找像這樣的寶藏?……這就是寶藏。……」他是在對他自己說話,無視於我們的存在;這時,他從那洞裏出來,仍舊在自言自語;接著又到小屋去裝了一車來傾入洞內。又再用手將它夷平,一面仍在重複著那話兒:「現在你看見寶藏囉。……這就是寶藏。」我望望李密喬,李密喬也望著我,這時我鼓起勇氣又掏出手槍來,而馬尼斯卻用手把它推開就當它是一塊木頭似的。「慢著,」他說:「用不著這樣,……你要是要銀幣,你可知道它是在什麼地方麼?」「什麼地方?」我天真地問。「在店鋪裏,你如果有足夠的一千里拉的鈔票給他們,你要多少就有多少。」事實已經經擺明,他一直是在耍著我們。「你使我們掘這個洞作什麼?」李密喬抑制著嗓門問。「為什麼?這是我的肥料洞……正是我所需的。……你們幫了我的忙。」
那個果菜園一旦呈現我的眼前——雖然我不是來買菜蔬的,我也得承認我是幾乎因羨慕而要叫了出來。好一個園圃!在亮澈的月光下,臥在我們眼前的是我從未見過的最美麗的果菜園。一道道灌溉了的閃爍的犁溝直伸向前,彷彿是用三角板畫出來的;犁溝之間是種植成行的蔬菜植物。看上去它們好像正在茁長上升著——有意在月光中扮演小丑的樣貌——一直延展至園圃頂端剛好肉眼能夠看到的馬尼斯的小屋那兒。它們種類繁多,有碩大的萵苣,一枚就可以擺滿青果商販的秤盤;壯觀的蕃茄藤,用棍子支撐著;那些葉簇中的蕃茄,顏色還是青的,但已大得似將爆裂;包心菜像小孩子的頭那樣大;洋蔥又高又直,宛如一把把的劍;朝鮮薊,三五個種在一處;還有豌豆、青豆、以及其他種類的的萵苣——總之,當令的蔬菜,無不齊備。黃瓜遍佈在地上,好像留給任何人去採摘它們。此外還有果樹,諸如李子、桃子、蘋果、梨子,密密層層,纍纍如墜,從月光下的葉簇內向外窺視。使你感到每一種植物和果樹上面都顯現出園丁的手藝;不僅是由他雙手所產生的利潤,而且是知識。李密喬,他只想到寶藏,不耐地問:「馬尼斯在哪裏?」「就在那邊,」我指著園圃遠處的一端的小屋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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