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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維亞小說選

作者:莫拉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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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姑娘

鄉下姑娘

最後,我叮嚀她要好好地做她的事,因為,我不僅對教授有責任,並且對我要求送她來的我的教父也有責任。然後,我才離開。在我出來時,我聽見教授向她說明:「妳注意,妳得每天用雞毛撢和拂塵清除這些書上面的灰塵。」她跟著問:「你拿這些書來做什麼?它們對你有什麼用?」而他回說:「它們對我,就像妳在家裏妳的鏟子對妳一樣……我用它們來工作。」「是的,」她說,「可是我只有一把鏟子。」
長話短說,於是教授遣她回廚房去,他說:「去燒妳的飯吧……夠了……我不想生氣。」隨後,她走開後,他對我說:「她是個可愛的女孩,我很抱歉……不過實在太土包子了。」
「可是他有這許多書。」
「在鄉下,」她說,「我的工作……是在山裏掘地。自然,我們會煮點食物,不過只是為了有東西吃就是了。……我從未有過像這樣的廚房。」
這時,她立刻反抗了,頑固地,看不出有何理由要承認她是犯了偷竊罪。可是,隔了幾天,她來到門房,臂下挾了一包書。「它們在這兒,」她說,「這是教授的書。……我把它們買回來了,他現在不能再控訴什麼了吧。」
她這一來可激烈地抗議了。「我拿去五本,我拿回來也是五本。……什麼不對?我為它們花了一大筆錢——比我賣去的錢還多得多。」
他外衣也不脫,帽子也不摘,就俯身去書上。他拿起其中一本,翻開它,隨即叫了出來:「這不是我的書呀!」
「在家裏,我們五個人睡一間房。」
「妳要跟誰一起睡?」
於是,我退身在門外說:「做為好哇,杜姐。……好哇,你們倆。……我現在可把你們逮著了。……教授告訴我有這樣的事,我還不信。……真幹的好哇。」
你可曾見過一隻貓被人從窗口澆一桶冷水到她身上的情景嗎?那恰像此時情形,馬利奧一聽見我的聲音,便跳下椅子一溜煙跑了,剩下我跟杜姐。我於是向她說了一番話,這話會使多數的女孩子大哭的。但那不算什麼;對西奧西里亞女子又是另一回事。她俯著頭聽著,不置一聲和-圖-書,然後,她抬起眼來,它們完全是乾的,說:「誰偷他?我買東西一向都把餘錢全數給回他。……我沒有做別個廚娘所做的事,她們每一樣東西都多報兩成價。」
「書不是論斤的,像——像小牛肉,」他說,「每一本書跟另外一本都不相同。……我要這些書幹什麼用呢?……妳明白嗎?每一本書包含著不同的內容……由不同的作者寫的。」
教授驚愕地說:「妳說什麼?……我聽說妳會烹調。」
「不管多不多,妳不能動它。……妳記住,要再是給我抓住,妳回家去,加倍快地滾回去。」
「妳可以告訴我妳是怎麼搞的嗎?」我對杜姐說。
總之,教授所說的「第二道菜」,她不信有它的必要。末了,經過一番討論,決定由我的妻子上來向杜姐作一個時間的烹飪示範。於是,我們去到那間女傭房間,那是一間可以瞭望下面庭院的好房間,有一張床,一個五屜櫃和一個衣櫥。她四下裏一望,立刻說:「我一個人睡嗎?」
「我的意思是說,沒有第二道菜——像魚啊,或是肉啊?」
這回她爆出毫無虛飾的大笑。「可是,你吃了一盤通心粉和蠶豆加上麵包,還不夠嗎?你還要什麼?……我不明白,我整天掘地只吃一盤通心粉和一些蠶豆加點麵包……而你並不工作。」
這可愛的女孩,我用他對她的稱呼,沒多久便轉變為一個跟別的女孩一樣的女孩。她得到薪酬後,便為自己買了一套兩件頭的衣服,於是使她看起來像個真正的年輕小姐。接著,她又買了幾雙高跟鞋。然後,又買了一個手提袋,是冒充鱷魚皮的。她同時還剪掉了她的長髮髻——實在可惜。不假,她仍然兩頰紅似兩枚蘋果,因為這是不會像別的生長在城市中的女孩那樣容易變成蒼白的;而它們確是一個吸引人的原因,不僅是對那位教授一個人。我第一次見她跟那卑劣的馬利奧——那住在四樓的一位夫人的司機——在一起時便對她說:「妳得要小心,他不是妳合適的人……他對妳講的話,對他所有的女朋友都是那樣說的。」她回說:「他昨天m•hetubook.com•com駕車帶我到馬里奧山去。」「嗯,還有什麼?」「坐汽車兜風真好玩。……還有,你看他送給我這個。」她拿出一枚鑲著一隻小白象的別針給我看,那是費奧里地方的小販售賣的便宜貨。「妳是個無知的女孩,」我告訴她,「妳不知道那個人在牽著妳的鼻子……而且,他不應該開不是他自己的車子帶妳出去玩。……要是那位太太知道,他就麻煩了。妳要小心,我再告訴妳一遍,要小心。」可是,她只是笑笑,依舊跟馬利奧出去。
「很好,很好。……我們不會再提這回事。」
「您說什麼?」
杜姐由我的教父在一個晚上陪送來到羅馬。我去車站接她。我一眼就瞧出她是個道地的鄉下姑娘,那種幹一整天活而不停下來喘口氣、或是頭上頂著五十磅重的籃子上山下坡面不改色的女人。她有著教授所喜愛的那種紅臉頰;黑眉鎖在一起,在她的前額形成一道橫槓;和一個圓面龐;同時,她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副緊密的小白牙——它們是西奧西里亞女人使用錦葵葉擦清潔的。她身上的衣服倒不鄉氣;不過,她走路的樣子卻是西奧西里亞那種女人的步態,慣於以她們沒有後跟的鞋在地上重重地踩她們的腳底板;同時也有那種健壯的小腿肌,被涼鞋的帶子繞綁著,看來很美妙。她手彎裏提著一個小籃,她說是給我的;裏面是一打新鮮鵝蛋,用稻草裹著,覆上無花菜葉。我告訴她要她送給教授,庶幾使他對她產生一個好印象;但她回說她可沒想到那位教授,因為,作為一位紳士,自然有他自己的鵝會替他下蛋。我大笑起來。就這樣,我們一問一答隨即上了電車,我發現她是個道地的土包子;她從未看見過一輛電車,或是七層樓的一幢房子。土包子,委實是教授所要找尋的土包子。
「好,好,你說你工作就算是你也工作……但我們才是真正的工作。」
沒有法子叫她明白。她又重複說,倔強地:「這是五本書,五本就是了。……它們是裝釘好的,跟你的完全一樣。……我只知道這點。」
我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達公寓時,我先帶她到門房去為她介紹我的妻子;隨即乘電梯到教授的那一層樓。他親自來開門,因為他沒有傭人,尋常是我的妻子幫他洗滌做飯。我們進去時,杜姐雙手捧著那籃子,說:「教授,這個給你,我帶了一些新鮮鵝蛋給你。」我對她說:「妳不能稱教授『你』。」可是教授卻鼓勵她:「不,妳儘管對我稱『你』好了,我的姑娘……」;同時,他向我解釋,這個「你」字是羅馬字的「你」,是屬於古代羅馬人的「你」,他們像西奧西里亞人一樣,並不知道現代的「您」的稱呼方式,他們對待任何人都出以不虛假的方式,猶如是一家人。教授隨即把杜姐帶進廚房,那是個大房間,有一架煤氣灶,鋁質的有柄小鍋,應有盡有,都是事實上必需的東西。他向她說明怎樣使用它們。杜姐靜靜地、一本正經地聽著。然後,應聲說道:「可是我不懂得烹調。」
我對她說,她做得很對。我心裡在想,她畢竟是個好女孩。那完全是馬利奧的過。我同她乘電梯上樓,幫她把那些書放回原處。正在我們打開紙包時,教授走了進來。
「呃,」教授說,撚著他的鬚,「我們也就是在這裏做飯,也是弄點兒吃的。……現在,譬如妳是替我燒一頓晚飯,給我弄點吃的,妳怎麼做呢?」她笑著說:「我會給你煮一些通心粉和蠶豆。然後,你會有一杯酒。……然後——哦,是了,也許還有一些硬殼果,或是一些乾無花果。」
「你們是在哪裏做飯的?」
打那天起,教授經常到門房來,不時告訴我一些杜姐的新聞。說實在,他不像以前那麼高興了。一天,他對我說:「她是個鄉巴佬,一個道地的鄉巴佬。……你知道她昨天做了一件什麼事?她從我桌上拿了一張我的學生的作業紙,去做酒瓶塞子。」「教授,」我說,「我早就警告過你……真正的鄉下坯子。」「是的,」他歸結說,「但她卻是個可愛的姑娘……又良善、又殷勤……真是個可愛的女孩。」
教授一聽這話,開始大笑起來,不過那是一種苦笑。
教授詫異得張開https://www.hetubook•com.com嘴巴合不攏來。望望我,又望望杜姐,沒說話。「你再看看,」杜姐繼續說,「它們是同樣的書皮,而且更好些。……你瞧瞧……它們的斤兩也一樣;我秤過,一共四公斤半——跟你的完全一樣重。」
「噢,我工作的;我讀書、研究、寫作;我也工作的。」
教授一直堅持著,我則不斷地告訴他,說了又說:「教授,您要注意,她們是簡單的女孩子……道地鄉下坯子……當心您的做法。……最好您還是找一個羅馬的女孩子。西奧西里亞的女孩委實是鄉下姑娘、農家女、土包子。」這最後的字眼特別使他高興。「土包子,正合我需要。……至少她們不會耽於閱讀漫畫。……土包子才好呢。」教授是個老人,蓄髭,頷下還有一撮山羊鬚,都已花白了。他在中學教書。不過他主要的工作卻是考古。每逢星期天,以及有閒暇時,他總要出去,這兒溜溜,那兒逛逛,去艾賓安道、或是古羅馬公廨、或是卡拉卡勒溫泉,勘察那些羅馬的廢墟。在他的屋子裏,那些考古學書和同類的書,堆置得如同書店;進門就堆起,用綠帷帘遮著,直到屋裏,除了浴室廚房,每處走廊、房間、壁凹,全都是書。他視它們有如珍寶;對於旁人,則如薔薇之香氣,誰去觸摸它們,準要吃苦頭。他有那許多書,看來他不可能讀得完,而他從不感到足夠,在不上課、或是不在家裏授徒、或是沒去勘察廢墟的時候,他便到舊書肆去,或是在賣舊貨的手推車搜尋,回家時臂下總是挾著大包大捆的書。說實在,他蒐集它們,就像一個孩子蒐集他的郵票。可是,他怎會瘋狂到這種程度而要一個我的鄉下的女子來做女傭,在我看來,委實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他說她們比較老實,頭腦裏不會有愚蠢的念頭。他說看到那些臉頰宛如紅蘋果的農家女於他甚有裨益。他說她們是好廚娘。末了,他沒一天不伸頭到門房的小屋裏,老是探詢西奧西里亞的不識字鄉下姑娘。我曾寫信回家給我的教父說過這件事,他說他知道剛好有個合適的人——一個鄰村梵樂柯的姑娘,名叫杜姐,還不滿二十歲。和-圖-書不過,我的教父在信裏告訴我,她不識字也不會寫。而我又寫了信告訴他,這正是教授所要的人——一個文盲。
「我的是一些考古學的書,」他接口說,急切地翻看另外幾本。「而這是五本法律書——零碎不全的。」
「就是這些了,是嗎?……沒有二道菜?」
「妳卑鄙的女孩。……妳不是在偷書嗎?這不叫做偷盜嗎?」
隔了兩星期,一天,那位教授從門房伸進頭來,把我叫在一旁,放低聲音對我說:「噯,喬凡尼——你說那個女孩很老實的,是不是?」「我擔保是的,教授。無知,但卻老實。」「也許那樣,」他懷疑地說,「不過我有五本貴重的書不見了。……我不要像……」我再度抗議說那不會是杜姐,並且保證他一定會找到那些書。不過,我承認,我可憂慮起來了。同時,我決定留神注意她。幾天後,一個晚上,我瞧見杜姐跟馬利奧一同走入電梯,他說是到四樓去聽那位夫人的差喚——那是個謊,因為她在一小時前便出去了,而他是知道的。我由他們上去。隨後我也乘電梯到教授的那一層樓去。剛好他們沒把房門關上,因此我得以跟著走了進去。在過道上我就聽見他倆個在書房說話。我知道我沒料錯。我很慢地躡足過去,打門外張望裏面,我看見了什麼?馬利奧,爬上一張靠著書架的椅子,伸手去取靠近天花板下面的一列書;而她,那個紅頰的小聖人,替他扶牢椅子,在說:「那上邊的一本……那本可愛的大書……那皮面的可愛的大書。」
「教授,」我說,「這是您的書。……杜姐取回來了。……她把它們借給一個朋友看裏面的圖照。」
「你說什麼,二道菜?」
(全書完)
杜姐一面在教授家幫傭,一面在找尋別的工作。終於,她在同一條街的一爿牛乳店找到一份洗碟盞的差使。時常,她還來門房看望我們。關於書的事,我們都不再提起。可是,她卻告訴我說她是在學習讀書和寫字了。
「是您要她的,教授。」
「在小屋裏。」
「這房間整個是妳的。」
「未琢之璞,」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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