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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筏重洋

作者:托爾.海雅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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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到了南美

第三章 到了南美

我們是穿著普通服裝和平地到這國家來,準備在沿海地區用現錢買木料的,我們在吉普車上的全部配備是一大袋罐頭食品,我們急忙買來的一架舊照相機,以及每人一條不容易撕破的卡其短褲。此外,總領事硬把他的大號左輪槍塞給我們,附帶許多子彈,準備消滅一切阻擋我們道路的東西。吉普車飛駛過沒人的長街,月亮照在刷白了的土磚牆上,顯出幽靈般的慘白色。車到郊外,沿著一條很好的沙土路,向南經過山區飛滾而去,快得令人頭暈。
唐.費提里科的種植園是在沿河下去不遠的地方。吉普車載了阿格托、赫曼和我沿著一條芒果樹間的小徑,開進種植園的院子的時候,那位年老瘦削的熱帶森林住客,帶了他的侄子安吉洛快步出來迎接我們。安吉洛是一個小男孩,在這野外和老人同住。我們遞上唐.格斯達伏的信。不久,只有吉普車還停在院子裡,又一陣熱帶大雨倒瀉在森林中。唐.費提里科的涼屋中安排了盛餐,乳豬和雞在火堆上烤著,桌上放著一滿盤熱帶水果。我們圍坐著,說明我們為什麼到這裡來。熱帶森林中的大雨傾盆似地落在室外地上,帶起一種花香和泥土氣息的溫暖香風,從紗窗裡吹進來。
「這是巨蟻,」唐.費提里科抱歉地解釋道,「這小流氓比蠍子還厲害,但是對於一個健康的人並不危險。」
我們立刻派陶斯坦.瑞貝和格特.伏特飛去。伏特是大戰時期挪威傘兵別動隊在倫敦的出名的女祕書,現在在華盛頓幫我們忙。他們到那裡時,赫曼好了一些。他的頭曾用帶子吊起來半小時,由醫生實施手術,把他頸部的第一個脊骨扭回原處。X光照片顯示出,他頸部最上的一根骨頭斷了,並且扭了個正相反。虧得赫曼身體極好,救了性命。不久他就回來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關節發硬又是風濕痛。回到海軍船塢裡,白塞木已經運來了,他來開始建造。醫生還要他診治幾個星期,他能否和我們去航行還成疑問。他本人雖然初次在太平洋懷抱中便遭到粗暴的對待,卻從來絲毫不懷疑能和我們同行的。
「時間很緊迫。」赫曼說道。
「你叫什麼名字?」一位禮貌周全的小書記問道。他從他的眼鏡上面懷疑地望著班德的大鬍子。
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們接替了把舵划槳的朋友,他們便用小泥灶煎魚和麵包果。木筏上的選單中還包括烤雞、雞蛋和熱帶水果,我們一邊吃,木筏一邊迅速地穿過森林,奔向大海。河水在我們周圍沖濺,又有什麼關係?雨下得越多,水流得更快。
唐.費提里科高興得像個孩子。什麼?當然!他從小就知道白塞木木筏。五十年前,當他住在海邊的時候,祕魯的印第安人還乘著大白塞木木筏,沿海邊駛來,到瓜亞基爾賣魚。木筏中間的竹屋裡,能裝上一兩噸魚乾。有時候他們帶上妻子、兒女、狗和家禽。像他們那種用來造木筏的巨大白塞木,現在雨季中很難找到,因為雨水泛濫,道路泥濘,無法走到森林中的白塞木種植園,就是騎馬也不能去。但是,唐.費提里科表示一定會竭力幫助。在涼屋附近的森林裡,說不定有幾棵單株的白塞木生長著,好在我們需要的並不多。
「這頓飯很好!」我說道,為的是轉換話題。
在卡亞俄海灣中建造白塞木木筏,幾百年來這是第一次。在這沿海一帶的水邊,印加的古代傳說曾證實,他們的祖先,從已經絕滅了的康提基的族人那裡,初次學會了怎樣駕駛這種木筏。和我們同一種族的人,現在卻禁止印第安人建築這種木筏。在光禿禿的木筏上航行會使人喪命的。印加的後代跟著時代前進了;他們像我們一樣,褲子上有了摺痕,海軍艦隻上的大炮保護他們的安全。竹子和白塞木是屬於過去的原始時代的;在這裡,生活也在邁進——向著裝甲和鋼鐵邁進。
我們那位貨機上的朋友喬奇,外號「瘋狂的飛行家」,是基多的一個西班牙世家子弟。他把我們安置在一家古色古香、很有雅趣的旅館裡,然後出去奔走,有時候帶著我們,有時候不帶,去為我們張羅到基維陀熱帶森林的交通工具。晚上,我們在一家西班牙老咖啡館裡見面。喬奇得到的都是壞消息,要我們絕對必須放棄去基維陀的念頭。他找不到人,也找不到車來帶我們翻過山,更絕無可能下山到森林裡。森林裡的雨季已經開始了,假如車陷在爛泥裡,還有被襲擊的危險。就在去年,有十個美國石油工程師,在赤道國東部被毒箭射死了。那裡還有許多印第安人,全身赤|裸,在森林裡跑來跑去,用毒箭行獵。
後來,有幾個外國的海軍專家和外交官獲准到船塢來參觀木筏。他們看了也一樣喪氣。過了幾天,有一位大國的大使找我去。
我睡得很好,不過每次蜥蜴、蝙蝠之類在我枕頭旁邊尖叫、搔爬得太凶的時候,我會擔心是什麼毒東西,便醒了過來。
「說得倒真不錯!」書記憤怒地叫道,把表格從打字機上一把抽出來,「請你正經回答我的問題,行不行?」
在機場上,我們找到一架小運貨機,願意帶我們到基多去。基多是這國家的首都,在海拔九千三百英呎的安地斯高原上。在飛機沒入雲霧以前,我們從木箱和家具的空隙中,偶爾瞥見了翠綠的熱帶森林和發亮的河流。飛機又鑽出來了,無邊無際的滾動著的水霧把低窪的地面籠罩了。我們前面,卻是乾燥的山麓地帶和從霧海中升起來的峻嶺,直指晴朗的藍天。
接著,用竹子捆成的帆桁拉起來了,帆展開了。帆的中心,是我們的美術家艾立克用紅筆描繪的、帶鬍子的康提基頭像。在荒廢了的蒂亞瓦納科城中,有一尊用紅石雕刻的這位太陽之王的像。這張畫,是完全按照這石像的頭部畫成的。
「你是坐什麼船到祕魯來的?」
「沒有什麼。」里維萊陀答道,一邊答一邊看著我,眼睛一閃。總統滿意,點頭表示許可。
「但是我有一個兄弟,他有一片白塞木種植園,」唐.格斯達伏鼓勵我們道,「他的名字叫唐.費提里科,住在基維陀山區裡熱帶森林中的一個小市鎮。雨季一過,我們便能找到他,你們要多少他都能給。山上熱帶森林中現在正是雨季,沒法辦。」
我們割纜啟碇,被捲入一股急流,很快地沖向下游去了。這時下著細雨,我們正繞過第一道山岬,最後回頭一望,還看見我們的至好朋友站在涼屋前河灘的盡頭揮手哩。我們鑽進了用綠色的香蕉樹葉所搭的小篷,把掌舵的問題留給那兩個棕色皮膚的專家。他們一個站在筏頭,一個站在筏尾,每人手裡拿一把極大的槳,很悠閒地駕著木筏在最急的水流中航行。我們一起一伏地,在兩邊是淹沒的樹木、沙灘,轉轉彎彎的河道中向下游駛去。
「現在他要駁斥我的理論了,因為他是一個人種學專家。」我想道。
動身的日子接近了,我們到護照管理科去辦手續,準備離境。班德是翻譯,站在最前面。
這幾個人中,以前彼此都沒有見過面,大家性格都不相同。這樣的情況,可以使我們在木筏上,至少要過幾個星期之後才會把各人的話聽膩。無論什麼低氣壓的風雲和暴風雨的天氣,對於我們好幾個月關在一隻漂流的木筏上的六個人來說,都不如我們之間心理上的風雲變幻來得危險。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好笑話常和一條救生帶一樣可貴。
那人拿起一張長長的表格,夾進他那打字機。
「還是把我們的衣服抖一抖的好!」阿格托說道。他正說著,一隻蠍子從他的襯衫袖子裡掉出來,一下鑽進了地板縫。
這一天的利馬報紙上登了一段消息,說有挪威人將從祕魯啟程,坐木筏遠航。同時報上登載:有一支瑞典人和芬蘭人組織的科學考察隊,已經完成了對亞馬遜河流域熱帶森林中的印第安人的調查研究。亞馬遜河考察隊的兩名隊員,乘獨木艇溯江而上到了祕魯,剛抵利馬。其中一人是班德.但尼遜,是阿伯賽拉大學的。他現在打算去研究祕魯山區的印第安人。
這些情況都不妙,但我們還是堅決要走。他們便送給我們一本《聖經》,要我們帶著去航行。總之,凡是參觀過木筏的專家們,對我們都沒有什麼鼓勵。強風或者颶風會把我們刮下海去,把這又低又沒有防禦力的木筏毀掉。木筏在風浪中只能束手無策地在海上漂著兜圈子。就算在平常略有風浪的時候,鹹水會不斷地沖上身來,把我們腿上的皮弄掉,把筏上所有的東西泡壞。如果我們把所有的、各方面的專家一個個所指出的木筏建造上的緊要的缺點都算上,那就每一條繩子,每一個繩結,每一處的大小長短,每一片木頭,都有可能使我們在海上沉沒。有人出了很高的賭注,打賭木筏能維持多少天。一位很會說話的海軍武官打賭,如果參加遠航的人能活著到達南海的島上,那每人這一輩子所喝的威士忌酒,都由他付錢。
我要求:在海軍軍港區的圍牆內有m.hetubook•com•com一處給我們造木筏的地方,能取得海軍工廠的幫助,將來運到祕魯的配備和各種東西能有地方存貯;使用旱船塢,請海軍人員幫助我們工作,我們啟程時有一隻船把我們拖離海岸。
「白塞木。」其中一個人點點頭答道,毫無敬意地踢了踢木料。
「誰也很難說,」喬奇黯然說道,「如果你的朋友不見了,他的頭變小了在市場出現,你會說什麼呢?有一次我的一個朋友就遭遇到這樣一件事。」他繼續說道,一直向我注視著。
我們到達山脊上一族以棕葉作頂的小屋時,天色已黑。我們身上流淌著溫暖的雨水,從車裡爬出來,在乾燥的屋頂下過了一夜。在小屋裡襲擊我們的一群跳蚤,在第二天的雨裡淹死了。我們車裡裝滿了香蕉和其他熱帶水果,穿越森林下山去,我們以為早就下到了底,誰知下了又下。路更泥濘了,但我們沒有停止前進。
我們爬上被陽光曬得無草無木的斜坡,下到荒漠中長著仙人掌的山谷裡。最後,我們向上爬到了最高峰,山尖四周白雪皚皚,風冷得扎人,我們不得不減低速度,不然要凍壞了:我們原來怕熱帶森林中很熱,坐在車裡只穿一件襯衫。有很長一段路,我們在山峰之間行駛,駛經懸崖和長著草的山脊,一點一點地覓路前進。等到我們到了山的西邊,安地斯山脈到此陡落,一直落到低低的地面上,那條驢行道沒入亂石中了,我們四周都是絕壁深谷。我們把全部信任寄託在朋友阿格托身上,他彎身握著駕駛盤,每到懸崖之處,立刻調轉車頭。突然間,一股猛烈的山風迎面吹來,我們已經到了安地斯山脈最外層的山峰,山勢至此逐步陡落,落到在我們之下一萬二千英呎的無底深淵中的熱帶森林裡。但是我們並沒有看到一片樹海的炫目景色。因為我們剛到山邊,四周便翻騰著厚厚的雲層,像是女巫的大鍋裡冒出來的蒸氣。這時道路卻已直向深谷伸展,沒遮沒攔。車子沿著山谷、斷崖和山脊,陡繞著一直向下駛去,空氣漸漸更潮濕、更暖和了,從底下森林世界中升起來的、沉重的、壓抑的熱空氣越來越濃了。
在我們動身前兩天,糧食、清水和我們所有的配備都搬上木筏。我們帶的糧食夠六個人吃四個月,都是一個個結實的小硬紙盒,裡面裝著軍用配給糧食。赫曼想了一個主意,把瀝青煮開了,倒在紙盒上,使得每一個紙盒周身都有一層瀝青。我們又在紙盒上灑了沙,使彼此不黏在一起,然後把它們一個緊挨一個地,塞在竹制甲板之下和九根橫梁之間的空隙中。橫梁是用來撐住甲板的。
在木料之間有大縫的幾個地方,我們一共插下去五塊堅實的樅木板,插到木筏下面的水裡。木板有一英吋厚,兩英呎寬,插|進水五英呎,是沒有秩序散開插的,並用楔子卡緊,用繩索捆牢,作為並行著的、薄的龍骨板。在印加時代,所有的白塞木木筏上都用這種龍骨板,早在發現太平洋上群島之前就用了,用處在於使平扁的木筏不至被風浪橫著漂去。我們沒有在木筏四周裝上欄杆或者什麼保護設備,只是在木筏四邊都安了一根細長的白塞木,可以使腳站得住。
「班德.但尼遜。」我想道。
總統的英語比我的西班牙語好一些,因此在我們彼此致候,他用手勢請我坐下後,我們的共同語言便完了。手勢、姿態是很能表達意思的,但是要用來獲得批准,准予在祕魯海軍軍港中造木筏,便不夠用了。我唯一注意到的是,總統不懂我說的是什麼。他自己對這一點掌握得更清楚,因為過了一會他就走了,把空軍部長帶了來。空軍部長里維萊陀將軍體魄健強,穿一身空軍制服。他說一口帶美國口音的極好的英語。
木筏本身現已紮成,總共辛辛苦苦紮了約三百根長短不等的繩索,每一根都牢牢地打了結。木筏上用劈成兩半的竹子鋪成一片甲板。竹子都一長條又一長條地縛在木筏上,竹子上面再蓋一層細竹編的竹席。在木筏中部偏於筏尾的地方,我們用竹竿搭了一間開敞的小屋,小屋的牆是用細竹編的。屋頂以竹片作椽,堅韌的香蕉樹葉一片蓋著一片當瓦。小屋前面,我們樹立了兩根桅桿,相對斜倚著,桅尖可以紮在一起。桅木是用海柳造的,其硬如鐵。那一大片長方形的帆是用一根帆桁扯起來的。帆桁是用兩根竹子並紮而成的,這樣可以加倍牢固。
武官聽了我們這樣斬釘截鐵的話,起初坐著一言不發,然後絕望地搖搖頭,帶笑說道,好吧!既然我們沒有給他第三種選擇,他情願選第二個辦法。
在海軍船塢裡,躺著由基維陀森林中運來的大白塞木。景象真是可憐。剛砍來的大圓木料,黃色的竹子、藤子和一堆綠色的香蕉樹葉——我們的建築材料,處在一行一行的、威武的灰色潛水艇和驅逐艦之間。六個白皮膚的北歐人和二十個棕色的、血管中有印加血液的祕魯海員,揮舞著斧頭和長柄大刀,用力拉著繩索,打著結。穿著藍色鑲金邊制服的、修飾整齊的海軍軍官走過來,驚奇地望著這幾個淡色皮膚的外鄉人,以及突然在他們那驕傲的海軍軍港中出現的、粗糙的草木材料。
「班德.伊默立克.但尼遜。」班德恭敬地答道。
「白塞木?」赫曼和我異口同聲地問道。
我以為他就是總統,趕緊畢恭畢敬的。可是不是。這位穿著金邊制服的人讓我在一把直背的古董椅子上坐下,自己走了。我挨著椅邊坐了不到一分鐘,又有一扇門開了,一位侍役躬身請我走進一間寬大塗金的廳堂,家具都是塗金的,全廳裝設得十分華麗。那侍役頃刻不見了,我單獨坐在一張古董沙發上,望過去有一連串空著的房間,房間都開著。四周很靜,我能聽到隔開幾個房間有人輕輕咳嗽。跟著傳來腳步聲。我跳起身來,遲疑不決地迎接一位穿制服的、模樣堂皇的人。可是不對,這人也不是他。但是我勉強聽懂了他的話,總統先此問候,和部長們的會議很快結束,就可以接見了。
我到達的時候,華盛頓還是嚴冬天氣——冰凍飄雪的二月天。包恩已經處理了無線電問題,他已經使美國無線電愛好者協會答應收聽木筏上發出的報告。納德和陶斯坦在忙著準備收發報設備,一部分是用專為我們裝置的短波發報機,一部分是用大戰時期使用的祕密電臺。如果我們打算實現在航行中的種種計劃,那需要準備的大事小事,真有上千。
十分鐘之後,又一片腳步聲打破了沉寂,這一次是一個穿金邊衣服、掛肩章的人進來了。我趕緊從沙發上跳起來深深鞠躬。這個人躬鞠得更深,領我穿過幾間房,上了一道鋪著厚地毯的樓梯。然後他讓我進了一間極小的房間,裡面只有一把皮椅和一張沙發。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身材小小的人進來了,我正等著聽憑吩咐,等他帶我到什麼地方去。但是他不帶我到什麼地方,只是和藹地問候我,人還站在那裡。他便是李維洛總統。
我們在旅館裡找到一張學校用的小地圖,圖上畫著綠色森林、棕黃色的山巒和用紅圈來代表的居民區。我們看了這圖,知道熱帶森林從太平洋沿岸,一直伸展到高入雲霄的安地斯山麓,連綿不絕。我有了一個主意。情況很清楚,現在是無法從沿海地區通過熱帶森林到基維陀去找白塞木樹,但是如果我們從內地這邊去,從安地斯山脈光禿禿的雪山上一直下來,到森林裡,是否可能找到白塞木樹呢?這是一個可能性,我們看到的唯一可能性。
班德成為木筏上的第六人,因為這位置一直空著。他是我們之中唯一能說西班牙話的人。
我們的飛機過了赤道,便開始穿過乳白色的雲層下降。下降之前,雲層一直鋪展在我們之下,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中,像是一片耀目的白雪。羊毛般的水蒸氣依附在機窗上,漸漸地融化了,化成雲,懸在我們上空,然後地面上出現了波浪起伏般的熱帶森林的碧綠的林梢:我們飛到南美的赤道共和國上空,降落在熱帶地區的瓜亞基爾港。
第二天,我們很早起來去找白塞木樹。
「嗯,這個,又是,」班德很有禮貌地說道,「我不是坐船離開祕魯。我是坐木筏離開。」
木筏的整個構造,是忠實地按照祕魯古代的木筏式樣進行的,只有白塞木上低低的擋水板是例外,事後證明這擋水板是完全不必要的。在造成木筏本身之後,我們當然可以根據我們的喜愛來安排筏上的具體事物,只要安排得不影響木筏的行動和品質就可以。我們知道,將來這木筏便是我們的整個世界,因此木筏上每一個細枝末節,都會隨著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的消逝,而擴大其範圍,增加其重要性。
我只知道他是一位科學家,剛從熱帶森林深處鑽出來,其他一無所知。但是如果一個孤零零的瑞典人,有膽量和五個挪威人乘木筏航行,那他不可能是一個經不起風浪的人。就是他那把大鬍子,也不和*圖*書能掩藏他的溫和性情和愉快幽默。
「當你的父母聽到你的死訊,是會十分悲痛的。」
這之後,我們覺得樹葉中到處潛伏著毒蛇,便溜進了屋子。安吉洛用樹枝挑著死蛇跟了進來,赫曼坐下來剝蛇皮,唐.費提里科談著關於毒蛇和蟒蛇的離奇古怪的故事,蟒蛇像菜盤那麼粗。這時我們突然看見牆上兩隻大蠍子的影子,大得像龍蝦。牠們彼此猛攻,用螯子打得你死我活,後身翹了起來,準備用尾巴上彎彎的毒刺給對方致命一擊。這情景很可怕。後來我們移動了油燈,才發現這是兩隻普通蠍子,像人的手指般大小,在衣櫃的邊上打架,燈光一照,才照成龐大無比的影子。
我為這點誤會道歉,我說我要求得到批准的不是使用飛機場而是使用海軍軍港。這位將軍大笑,解釋說他被找來,只是當翻譯。我的理論被一點一點地譯給總統聽,他聽得很仔細,並不時通過里維萊陀將軍提出尖銳問題。到最後他說道:
到了下半天,「庫」像一隻獨腳峙立的公雞,隨著我們的砍劈而顫動;不久它便晃晃蕩蕩倒了下來,重重地壓在旁邊的森林上,把許多大樹枝和小樹都壓垮了。我們把樹幹上的枝葉都砍掉,按照印第安人的式樣,在樹皮上刻了一縱一橫的深道。這時赫曼突然把斧子扔掉,像跳玻里尼西亞戰爭舞似地跳在半空中,手護著腿。從他褲腿裡掉出一隻發亮的螞蟻來,蠍子那樣大,尾巴上有一根長刺。螞蟻的腦袋一定硬得像龍蝦的爪子,否則用腳在地上踩它不會這樣難於踩破。
木筏越來越像樣了,黃竹綠葉,精神抖擻,躺在戰艦之間。這時,海軍部長親自來看我們。我們對這木筏是十分感到驕傲的:一個印加時代的小小遺物,勇敢地置身於威武的大戰艦之間。但是海軍部長見了大吃一驚。我被傳到海軍的辦公室裡,簽具了一紙文書,說明我們在軍港中的一切建造,海軍不負任何責任;又為港口管理局局長簽具了一張聲明:如果我帶了人貨駕筏離港,全部責任和一切風險,概由我自己負擔。
我們解釋道,白塞木還筆直地立在基維陀的森林裡,我們到了這美洲屋頂上,卻拿不到木頭。我們要求武官不是(甲)借給我們一架飛機和兩頂降落傘,便是(乙)借給我們一輛吉普車,帶一個認得路的司機。
如果唐.格斯達伏說一件事沒法辦,那赤道國所有的白塞木專家都會說沒法辦。因此我們在瓜亞基爾這裡,找不到建造木筏的木料,也沒有可能到森林裡去自己砍樹,而要過幾個月才行,那時候便太晚了。
我的母親寫信來:「我僅僅希望知道你們六個人在木筏上都平安。」她寫信的時候,對我們這幾天的積極準備情況,一定有一個清楚的概念。
我們越走越遠,會說西班牙話的印第安人便越少,不久,阿格托的語言能力和我們的一樣無用了。一簇簇的小屋,在山上東一片西一片,用土磚蓋的越來越少,用樹枝乾草搭的越來越多。那些小屋和被太陽曬成棕色的、臉上起皺紋的人,似乎是直接從土地裡生長出來,或是被山中照在安地斯山岩上的太陽烘烤出來的。他們像山上的草一樣,很自然地依附著懸崖峭壁、高原牧場。山區的印第安人很窮,身材又小,身體結實得像野獸,吃苦耐勞,有著原始人兒童般的警覺性。而且,他們越不能說,便越能笑。我們碰到的人,個個都是向我們笑容滿面,露出雪白的牙齒。在這一帶,絲毫沒有白人虧過或者賺過一角錢的遺跡。沒有廣告牌,沒有路牌,如果有一隻空罐頭或者一張紙丟在路邊,立刻被撿了去當作一件有用的家常用品。
「把這段經過講給我們聽!」赫曼說道。同時,他緩緩地嚼著牛肉,興致也不很高。
利馬是一個擁有五十萬居民的現代化城市,鋪展在高山之麓的一片綠色平原上。從建築學上說,這裡肯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首都之一:老底子的西班牙建築,加上一點現代的加利福尼亞或者里維拉,斑駁多彩。庭園和種植園的作用也不小。總統的宮殿是在市中心,由穿著顏色耀目的制服的武裝警衛守護著。晉見總統,在祕魯是一件大事,除卻在銀幕上,很少人曾見過總統。掛著閃閃發光的子彈帶的士兵引導我上樓,到一長廊的盡頭,有三個穿便服的人在那裡要我登記姓名,然後帶我經過一道壯偉的橡木門,到一間擺著長桌和一排排椅子的小廳裡。一個穿白色服裝的人迎接我,請我坐下,然後自己走了。隔一會兒,一扇大門打開了,我被引進一間更漂亮的小廳,那裡有一個穿著十分整齊的制服、模樣很堂皇的人向我走來。
不幸的是,說時容易做時難。不錯,我們可以買到大批白塞木,但是並不是我們所需要的整木。靠著海邊砍伐白塞木樹的日子已經過去了。這次大戰已使情況改觀,因為白塞木又鬆又輕,成千上萬的白塞木已被砍倒,運到飛機製造廠裡去了。別人告訴我們,目前生長高大的白塞木樹的唯一地方,是在內地熱帶森林中。
我們在黑暗中走回旅館去,我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赫曼的帽子壓得很低,低到耳根下面一大段。他把帽子拉下來,是為了抵擋山上吹來的冷風。
「那麼我們一定要到內地自己去砍。」我們說道。
基多的十七萬五千居民中,絕大多數是純血種和混血種的山區印第安人。因為遠在哥倫布和我們本族的人知道美洲以前,這裡便是他們祖先的首都了。城市中到處都是古代的寺院,其中收藏了無可估價的文物寶藏;此外還有西班牙占領時期建造的偉大建築,矗立在用曬乾的土磚蓋的矮小的印第安人房屋叢中。街道窄窄的,曲折蜿蜒在土牆之間,滿街是披著紅斑點大氅、戴著手工製造的大帽子的山區印第安人。有的趕著馱了東西的小驢上市去,其餘的靠在土磚牆旁邊,在大太陽裡蹲坐著打盹。屈指可數的幾輛汽車,坐著西班牙血統的貴族,在減低速度駛行,喇叭叫個不停,好不容易才在這窄路上孩子們、驢子和光腿的印第安人中間擠出一條路。這裡高原上的空氣明潔清新之極,我們四周的高山似乎已與街景渾成一體,增加了它的別有洞天的氣氛。
赫曼痛了好幾天,但是他還照樣和我們騎著馬,在森林中的小道上奔馳,尋找森林中更大的白塞木樹。不時間,我們聽見原始森林中什麼地方,傳來咯啦、轟隆和砰然墜地的聲音。唐.費提里科便滿意地點點頭。這意味著他手下半開化的印第安人又為木筏砍倒了一棵大白塞木樹。在一星期內,「庫」之後來了「凱恩」、「凱瑪」、「依洛」、「毛里」、「拉」、「蘭吉」、「帕帕」、「塔蘭格」、「庫拉」、「庫卡拉」和「里提」——十二棵又高又大的白塞木樹,都是以玻里尼西亞神話中人物的名字命名的。這些人都是曾和提基一起,從巴西航海遠行的。這些樹漿橫溢的大木料,先是用馬從森林裡拖出來,最後用唐.費提里科的拖拉機拖到涼屋前的河畔。
「上帝保佑你們一切順利!」將軍說道,說時一邊笑著,一邊搖頭。副官進來了,帶我出去交給一個在那裡等候的通訊員。
「他聽到木筏的消息了。」我想著,請他坐下。
「嗯,這個,」班德彎下身,對這和善的小個子解釋道,「我不是坐船來的,我是坐獨木艇到祕魯的。」
單單造那木筏,選用九根最粗的木料就夠了。木料上刻了深槽,這樣,把木料捆紮成木筏的繩索便不會滑走。整個構造中,不用一隻釘子,一根鉛絲。那九根大木料先是並排放在水裡,使它們自由自在地、順乎自然狀態地浮著,然後再牢牢地捆紮起來。最長的一根木料有四十五英呎長,放在中間,兩頭都突出一大段。兩邊對稱地放著短之又短的木料。這樣紮成的木筏,兩邊是三十英呎長,筏頭像犁頭般突出。筏尾上,中間的三根木料伸出一點,其餘的鋸齊。伸出的部分上橫放著一短段很粗的白塞木,是長櫓的座子。九根白塞木都用一英吋多粗的麻繩捆緊後,上面再橫拴了較短的白塞木,每隔三英呎拴一根。
我們順著山勢直到拉塔肯格山村,一路行駛順暢。山村裡有許多沒有窗子的印第安人住宅,散亂地圍繞著一所刷白了的鄉下教堂,教堂連著一片有棕樹的廣場。到那裡,我們轉彎了,沿著一條驢行道駛去。這條路起伏曲折,翻山過谷,西去進入安地斯山。我們到了一個我們沒有夢想到的世界。這是山區印第安人自己的天下——在太陽之東,在月亮之西——與時間無涉,與空間無爭。我們一路駛去,沒有看見一輛車,一個輪盤。在路上行動的,是穿著花花綠綠外套的光腿的牧羊人,向前趕著亂糟糟的、行動生硬、模樣莊重的駝馬群。不時有印第安人全家在路上走。經常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丈夫騎一頭騾子走在前面,而他小小的妻子徒步跟著,頭上頂著許許多多帽子,背上用口袋背著她最小的孩子。她慢慢走去,一路上手裡在紡羊毛線。騾群和驢群馱著柴木、燈心草和陶器,懶洋洋地跟在後面。
「啊,但尼遜先生。」一個船塢裡的工頭,一看見帆上帶鬍子的臉,高興地叫著。
最糟的是:有一艘挪威船進港了,我們把船長和他手下一兩個最有經驗的航海老手請到船塢裡。我們很想聽聽他們的實事求是的反應。他們一致認為,這隻圓頭、周轉不靈的木筏,絕不可能得到帆船的幫助;同時船長肯定,如果我們能使木筏浮著,順著亨伯特水流漂去,要一兩年才能漂到。這樣的說法使我們大為失望。那位水手頭目看了看木筏捆紮情況,搖搖頭。我們用不著費心。在兩個星期以內,每一條繩子都會被磨斷,木筏就會散開。因為在海上,這些大木料都不停地被拋上拋下,彼此磨擦。如果我們不使用鉛索或者鏈子,我們還不如收場了事。
道路被一條森林中翻滾而下的、混濁的大河擋住了,吉普車不能再開了。我們呆呆地木立著,既不能沿岸上行,也不能下走。空地上有一間小屋,幾個半開化的印第安人在撐開一張美洲虎皮,掛在牆上曬太陽。幾隻狗和家禽,正在太陽地裡曬著的可可豆上自得其樂。吉普車跌跌撞撞地開到的時候,這地方便活躍起來。會說西班牙語的當地人告訴我們,這便是巴倫克河,基維陀就在河對岸。這裡沒有橋,河水又深又急,但是他們願意用木筏把我們人和車都渡過去。這個稀奇玩意兒就停在河岸邊。像我們胳膊般粗細的木料,用植物纖維和竹子捆紮起來,成為一隻脆弱的木筏,筏身比吉普車長一倍、寬一倍。我們在每隻車輪下填一塊木板,提心吊膽地把車開上去,雖然木料大部分沉在濁水裡,卻載得住我們人和車。四個半裸體的巧克力色皮膚的人,用篙子把我們撐離了岸。
這許多意見是很難解答的。其中只要有一條被證明是對的,那我們便完蛋了。我禁不住一再反省,究竟我們這樣幹對不對。我自己無法應對這一個個警告,因為我不是一個海員。但是我手裡還保存著一張僅有的王牌,全部航行就靠著它。我心裡始終明白:曾有一個時期,在這一帶海岸上,唯一的海上交通工具就是像我們這樣的木筏,然而一種史前文化,卻從祕魯渡洋傳播到海島上。我做出這樣一個總的結論:如果在公元五百年白塞木能為康提基而浮著,不散開,那麼在今天,如果我們不顧一切地建造一隻木筏,完全和他的相同,白塞木對我們也一定起同樣的作用。班德和赫曼對這理論研究得最透澈。當專家們在悲嘆的時候,小伙子們都一笑置之,在利馬大玩特玩。只有一個晚上,陶斯坦擔心地問起,我是否確知海洋水流的方向是不錯的。那晚我們去看電影,看見陶樂珊.拉瑪穿著草裙,在一個風光明媚的南海島上,在棕樹和草裙舞|女之間大跳其舞。
「你將來坐什麼船離開祕魯?」
「你的父母還在嗎?」他問我。我回答說還在。他便直盯住我的眼睛,以充滿凶兆的、深沉的聲音說道:
我們把昨天的上衣、背心和大衣抱在手裡,爬出機艙,像是走進了溫室,所碰見的談個不休的南美人,都是熱帶裝束,而我們的襯衫黏在背上像是一疊濕紙。海關和移民局的官員擁抱了我們,幾乎是把我們抬上了出租汽車,送我們到全城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好旅館。到了旅館,我們立刻各自進入浴室,平平地躺在冷水龍頭下面。我們已經到了出產白塞木的國家,準備購買木料,建造木筏。
我們越往下漂,小屋和當地人種植的莊稼便越多,不久兩岸上就有像樣的村莊了。這裡的交通工具包括中部挖空的獨木艇,用長竿撐行。有時候我們看到一隻小白塞木木筏,載著一堆堆的綠色香蕉到市上去。巴倫克河注入瓜亞河的地方,水位很高,從維賽斯到沿海岸的瓜亞基爾之間,有小汽輪忙碌地往返。為了節省寶貴的時間,赫曼和我各自在汽輪上弄了一張吊床,向沿海人煙稠密的平原駛去。我們的棕色皮膚的朋友,還在木筏上漂流,隨後來。
幾天以後,當客機載著我沿海岸北飛時,我帶著虔敬的心意,低頭再看底下茫無涯岸的藍海。這海,好像是在蒼天之下吊掛著、自由浮動著。不久,我們六個人就要在底下,像微生物那樣聚在一小點上,小點漂在這樣大的水面上,水面之大,像是把整條西方地平線都淹沒了。我們都成了孤寂世界的一部分,各人之間相去不過幾步路。無論如何,暫時間我們轉身餘地總是有的。赫曼在赤道國等木料。納德.豪格蘭和陶斯坦.瑞貝乘飛機剛到紐約。艾立克.海賽堡正由奧斯陸坐船到巴拿馬去。我自己是坐飛機去華盛頓。班德在利馬的旅館準備動身,等候和其他的人見面。
「年輕人,」部長說道,他的手指不安地敲打著,「你走錯路了,應該從門裡進來卻從窗裡進來。我很高興幫你忙,但是這樣的命令一定要由外交部長傳給我。我不能夠隨隨便便地讓外國人進入海軍軍事地區,並且讓他們使用船塢。你用書面向外交部申請,祝你好運。」
充滿樹漿的大木料,絕不是像軟木那樣輕。每一根總有一噸重,我們急切地等待著看它們到水裡浮得怎樣。我們把它們一根一根地滾到河邊,用堅韌的藤子繫住一頭,捆牢了,以免下水後就被沖到下游不見了。然後我們把木料一根根滾下河岸,滾落水,下水的時候水花飛濺得很遠。木料在水裡轉著、浮著,一半在水裡,一半在水面上,我們跑了上去,還是浮得很穩。我們用從熱帶森林的樹頂上掛下來的堅藤把木料編成臨時性的兩隻木筏,一隻拖著另一隻。木筏上裝足了我們將來要用的竹子和藤子。赫曼和我帶了兩個混血種人上了木筏,我們和他們彼此語言不通。
朝日初升,唐.費提里科派他的手下人騎馬四下出擊,沿路去找砍倒了可以運出來的白塞木樹。我們這一組包括唐.費提里科、赫曼和我,不久便覓路到了一片開闊地上,唐.費提里科知道那裡有一棵異常高大的老樹。這樹比周圍的樹高出很多,樹幹有三英呎粗。我們遵照玻里尼西亞人的習俗,在砍伐之前,替樹取了一個名字,我們叫它「庫」,一個發源於美洲的玻里尼西亞的神名。然後我們揮斧猛砍樹身,森林裡發出我們斧聲的迴響。砍一棵樹漿很多的白塞木樹,就像用一把鈍斧伐木,斧頭砍去,簡直就彈了回來。我揮動了沒有幾下,赫曼就得來頂替我。斧頭不斷從這雙手轉到那雙手,熱帶森林的熱空氣中,木片飛濺,我們汗流浹背。
到了利馬,我坐車到卡亞俄港,找一處我們可以建造木筏的地方。我立刻就看到,整個港口都布滿了船隻、起重機和貨棧,以及海關人員辦公的小屋,港口辦事處等等。如果走得遠一點有什麼空曠的海灘的話,也擠滿了游泳的人。如果我們在這裡建造木筏,那只要一轉身,好奇的人會把木筏以及各種裝置拆得七零八落。卡亞俄是這七百萬白種人和棕色人的國家最重要的港口。對於建造木筏的人來說,祕魯的時代變化,甚至於比赤道國的還重大。我看只有一個可能性——到混凝土建築的高牆裡的海軍軍港裡去建造,那裡的鐵門後面有武裝人員守衛,我和幾個閒人在牆邊逛過去的時候,他們狠狠地、帶著懷疑的眼神看了我們幾眼。假如能到這裡面去,一定安全。
我惴惴不安地想著公文在兜圈子,然後在半空中不見了。康提基的粗獷時代多快活呀,那時根本不知道申請是個什麼東西!要見到外交部長本人困難得多。挪威在祕魯沒有公使館。我們那位很願意幫忙的總領事巴爾,只能帶我見到外交部的參事們,再上去不行了。我害怕事情不會向前推進。現在柯恩博士給祕魯國總統的介紹信或者有用了。因此我通過總統副官,要求拜見祕魯總統李維洛閣下。過了一兩天,我得到通知:十二點到皇宮裡等候。
第一天的時間,我們花在弄清幣制兌換問題,和學習幾句西班牙話,使我們能用來問路回旅館。第二天,我們敢於離開浴室,越走越遠。赫曼滿足了他兒童時代的想念,摸了摸真正的椰子樹,我成了水果生菜的活動飯碗。這之後,我們便決定去找白塞木。
「現在我是來請問,我能否和你們一起上木筏,」這位瑞典人溫和地說道,「我對移居的理論有興趣。」
「他要求什麼?」總統急切地問道,問得連我都聽懂了。
飛機從山麓一直向上爬,像是在乘用鐵索升降的索道車。到最後,雖然赤道國國境依然在望,在我們的旁邊卻出現了閃耀的雪山。於是飛機在兩和-圖-書山之間滑行,飛越了一片布滿春色的富饒的高原,然後在這世界上最不平常的首都的近郊降落。
傍晚,雨停了一會兒,我們到涼屋四周的芒果樹下轉轉。唐.費提里科在這裡收集了各種野蘭花,都拿半個椰子殼當花盆,從樹枝上吊下來。這些稀有的花種不像人工培養的蘭花,它發出一種極妙的香氣。赫曼正彎下身,用鼻子去嗅花的時候,一條細長發亮的鱔魚似的東西從他上面的樹葉裡鑽出來了。安吉洛的鞭子閃電似地一擊,一條蠕動的蛇掉在地上了。轉眼之間,蛇頸被叉子叉在地上,蛇頭被砸碎了。
班德和陶斯坦占用竹屋的一角,安置無線電。在竹屋下的橫梁中間,我們緊拴著八口箱子。兩口是為放科學儀器和照相膠捲用的。其餘的六口,我們每人一口,只要箱子裡裝得下,誰愛帶多少私產都可以。艾立克帶了幾捲繪圖紙和一把六弦琴,箱子裡太滿了,只得把他的襪子放在陶斯坦的箱子裡。班德的箱子,找了四個海員才搬上筏。他什麼都不帶,只帶書,居然在箱子裡設法塞了七十三本關於社會學和人種學的著作。我們在箱子上面鋪了細竹編的竹席和睡覺用的草墊。於是我們準備出發了。
然後有一天,利馬來了一封緊急電報。赫曼被潮水倒沖甩上岸,受傷不輕,脖子脫節。他正在利馬醫院裡治療。
「班德.但尼遜。」這人自我介紹道。
赫曼和我在瓜亞基爾分手。他是留下來等在瓜亞河口,看見白塞木漂來就叫住。然後他帶著白塞木,裝在沿海的汽輪上,帶到祕魯。他在祕魯負責建造木筏,要造得和早期印第安人的木筏完全一樣。我自己是坐班機向南飛往利馬——祕魯的首都,去找一處建造木筏的合適地點。
兩邊河岸上的熱帶森林,像兩堵牆似的立著。我們經過的時候,鸚鵡和各種羽毛鮮艷的鳥,從繁密的樹葉中振翼向外飛。偶爾有一兩條鱷魚躥下河,在混濁的水裡不見了。不久,我們看到一隻可怕得多的東西。那是一隻巨蜥,像大鱷魚那樣大,大脖子,背上有條紋。牠正躺在泥岸上打鼾,好像是從史前時代睡起睡到現在,我們經過的時候,它沒有動。划槳的人打手勢,叫我們不要開槍。這之後不久,我們看見一隻小一點的,約三英呎長,正從一根伸在木筏上面的粗枝上逃走。牠跑得自以為安全了,便坐下來,周身藍色和綠色,發亮。我們經過的時候,牠用蛇一樣的冷眼注視著我們。後來我們經過一個滿是羊齒植物的小山丘,丘頂上站著一隻龐大無比的巨蜥。牠絲毫不動地站在那裡,背景是天,胸部和頭昂起,黑影的輪廓正像一條石刻的中國的龍。我們在山丘下繞過去,牠頭都好像不曾轉,就沒入森林中了。
急流捲住了我們,推送我們順流而下。撐篙的人落篙的地點正確,使木筏斜著橫渡急流,進入靠近對岸比較平靜的水中。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白塞木,也是第一次乘白塞木木筏。我們乘木筏安全地在對岸登陸,成功地駕車駛入基維陀。兩行漆著黑油的木屋,棕葉蓋的屋頂上棲息著一動也不動的兀鷹,這便成為一條街,全部基維陀鎮盡在此矣。居民把手裡拿的東西都丟下,黑色的、棕黃色的、少的、老的都從窗門裡擁出來了。他們擁出來看吉普車,爭先恐後,又叫又鬧。他們攀到車上,鑽到車底下,在車的四周亂爬。我們緊緊看管著我們的東西,阿格托拼命地操縱著駕駛盤。車胎漏了氣,走不動了。我們已經到了基維陀,一定要經得住這樣熱鬧的歡迎。
作為檔案的書面東西也在增長。軍事性的和非軍事性的文件——白紙、黃紙和藍紙——英文的、西班牙文的、法文的和挪威文的。在我們這實事求是的時代,一次木筏航行還要消耗造紙工業半棵樅樹。法律和規則到處在束縛我們的手,一個連一個的結必須逐一解開。
我把叉子謹慎地放在一邊,喬奇講開了。有一個時期,他和他妻子住在森林裡一個小地方,自己淘金,也收買別人淘得的金子。這時他們家有一個朋友是本地人,經常帶金子來賣,換取貨物。有一天,這個朋友在森林中被殺了。喬奇追蹤找到了凶手,威脅著要開槍打他。這凶手是出賣縮小人頭的嫌疑者之一。喬奇答應,如果他立刻把人頭交出來,可以免他一死。凶手立刻把喬奇朋友的頭拿出來了,已經像人的拳頭那麼大了。喬奇再見到這位朋友時,很不好受,因為他除了縮成很小之外,差不多沒有什麼變化。喬奇很難過,把這顆小頭帶回家給他妻子看。她一見就暈倒了,喬奇不得不把朋友收藏在箱子裡。森林裡很潮濕,人頭上長了綠黴,喬奇不得不常拿出來在太陽裡曬。曬時用頭髮吊在曬衣繩上,喬奇的妻子每次見了都暈倒。但是有一天一隻老鼠鑽進了箱子,把他的朋友咬得稀爛。喬奇很傷心,在飛機場上挖了一個小洞,儀式隆重地把朋友下葬了。喬奇最後說,無論如何,他總是一個人啊!
「咬一口就送命!」安吉洛說道。說時把蛇的兩根彎彎的毒牙露出來給我們看,使我們懂得他的意思。
我把這段新聞剪下來,正坐在旅館裡,寫信給赫曼,告訴他造木筏的地方,卻被一陣敲門聲打斷了。進門來的是一位身材高大、被太陽曬黑了的人,一身熱帶裝束;他把白色遮陽帽拿下來,看去好像是他那一把火焰似的赤色鬍鬚把他的臉燒紅了,把他的頭髮烤得沒剩幾根。這人是從野外來的,但是他的位置顯然是在講堂裡。
「其中有幾個是獵取人頭的。」喬奇用恐懼的聲音說道。他看到赫曼滿不在乎,還在大吃牛肉、大喝紅葡萄酒。
這個十分現代化的船塢給了我們極好的幫助。我們由班德當翻譯,赫曼當主任建築師。使用了木工和帆工車間,半個倉庫來堆藏我們的配備,以及一個浮動的小碼頭。建築開始時,木料就放在這碼頭旁邊的水裡。
「我剛聽到那木筏計劃。」這位瑞典人說道。
接著艾立克從巴拿馬飛來,納德和我從華盛頓飛來,我們全部集中到出發點利馬了。
「這就是我們一定要去的地方,」陶斯坦說道,「如果水流不像你說的那樣流,那我要為你抱歉了。」
接著開始下雨。起初微微的,後來傾盆瓢潑、擂鼓似地敲在吉普車上。不久,我們周圍的山石間,巧克力色的雨水奔流而下。我們幾乎也是流下去的,從我們身後乾燥的高山平原流到另一個世界,在這世界裡,一切都是軟軟的,土坡上柔和地覆蓋著苔蘚和草土。樹葉長出來了,不久,樹葉成了巨大的葉片,綠傘似的掛在山坡上,雨水從葉面上滴答下落。然後熱帶森林的邊緣景象漸次出現了,苔蘚叢生,攀附的枝藤從樹上掛下來。到處嗚咽的、飛濺的水聲。坡度漸漸不陡了,熱帶森林像一支綠色的巨人大軍,迅速地滾滾而來,吉普車沿著浸在水裡的土路涉水前行,森林立刻把小吉普吞沒了。空氣既潮濕又溫熱,有著沉沉的草木發散的氣息。
格特.伏特,遠航隊的祕書和大陸上的連繫人,準備用一隻裝了牛奶的椰子來為木筏命名,這一方面是由於要和石器時代協調,另一方面是由於那瓶香檳,出於誤會,裝在陶斯坦的私人木箱底層了。我們用英語和西班牙語向朋友們宣告,這隻木筏將以印加偉大的先驅者的姓名來命名:他就是太陽之王——一五〇〇年前由祕魯航海西行失蹤而又在玻里尼西亞出現的。格特.伏特便宣布命名木筏為「康提基」。她拿起椰子(預先砸好的)向筏頭擲去,用力很猛,牛奶和椰子的碎末,都飛到恭恭敬敬站在四周的人的頭髮上去了。
「如果有可能證明太平洋群島最初是被從祕魯去的人發現的,那祕魯對這次遠航有興趣。如果我們能幫你什麼忙,告訴我們。」
第二天早上五點一刻,一輛吉普車開到我們旅館的門口,一位赤道國的工兵上尉跳出車外,向我們報到,聽候指揮。他奉命駕車送我們到基維陀,管它有沒有爛泥,車上裝滿了汽油箱,因為沿途不但沒有加油站,連走汽車的路也沒有。我們這位新朋友阿格托.阿里克賽斯.阿爾伐雷斯上尉帶著刀槍,武裝到了牙齒,都是由於有土匪的緣故。
「我們一定要有白塞木,」我說道,「木筏必須完全按照古代的木筏那樣建造,否則我們不能保證活著完成航程。」
第二天,我們和本國總領事勃林和他的妻子,同坐在他們城外大別墅的桉樹下。勃林並不以為我們打算通過森林到基維陀的旅行,會導致我們帽子尺寸的任何重大變化;但是,正是我們想去的地方,現在有土匪活動。他拿出當地報紙的剪報來,報上說,等到旱季到了,就要派軍隊去清剿在基維陀附近地區擾民的土匪。現在到那裡去真是發瘋,我們一定找不到嚮導和車輛。當我們和他說話的時候,我們看和*圖*書見一輛美國武官辦事處的吉普車,在路上疾駛而過。這觸動了我們,一個主意產生了。我們由總領事陪伴著,到美國大使館,見到了武官本人。他是一個穿著卡其制服和馬靴、修飾整齊、心情愉快的年輕人,帶開玩笑地問我們,當地報紙說我們要乘木筏漂海,何以我們倒迷失在安地斯山頂上。
「不可能的,」權威人士說道,「雨季剛開始,河水泛濫,道路泥濘,到森林裡去的路都不通了。如果你想要白塞木,那在六個月後,你再來赤道國一趟,那時候雨季過去了,山區的路也乾了。」
那人看著班德,驚奇得發愣,一邊在表格的一處空格裡,打上「獨木艇」字樣。
我們在啟程前,都去晉見總統,向他告別。然後我們都去旅行,深入黑壓壓的山區,在漂流於無邊無際的大洋中之前,先把大石和懸崖看個飽。當我們在海邊造筏的時候,我們是住在利馬郊外椰林中的一家供應膳食的旅店裡的,由一個私人司機駕一輛空軍部的車,送我們到卡亞俄來回。這位司機是格特專為了準備這次遠航設法借來的。現在我們要求這司機拉著我們一直開進山去,越遠越好,只要當天能開得回來就行。我們在荒漠中的公路上開去,沿著印加時代遺留下來的灌溉古渠,一直開到筏桅之上一萬二千英呎的、令人目眩的高山上。我們在那裡貪看著大石、峰尖、綠草,飽覽了起伏在眼前的、靜穆的安地斯山脈。我們想要使自己相信:我們對石頭和堅實的地面已經厭煩不堪了,希望揚帆遠出,看看海是什麼模樣。
「二十六磅,」陶斯坦乾巴巴地說道,「我稱過。」
他以私人名義,要求我在目前還來得及的時候,放棄這次航行。一位曾參觀過木筏的海軍將領曾告訴他,我們絕不能活著橫渡過去。首先,這木筏的大小不對勁。它太小了,在大海裡會翻沉;同時它的長度,又正好可以被兩道浪同時舉起來,筏上滿是人和貨,這一舉,那脆弱的白塞木會斷裂。而更糟的是:祕魯的最大白塞木出口商人曾告訴他,這多孔的白塞木,在漂浮到航程四分之一的時候,會全部吸飽了水沉下去的。
所以我們把小小的甲板裝置得盡可能花樣多端。那些長條竹子並沒有鋪滿全筏,只鋪在竹屋前和右舷一帶。竹屋靠右邊的牆開了一個進出口。竹屋的左邊像是一處後院,堆滿了拴緊了的箱子雜物,只留一條窄邊走路。在筏頭和竹屋牆後的筏尾,那九根大木料上並沒有鋪甲板。因此,我們繞著竹屋活動時,是從黃色的竹子和細竹席上,走到筏尾灰色的、圓圓的木料上,再走到竹屋另一邊,走向堆積東西的地方。這沒有幾步路,但是這種不同情況所起的心理作用,使我們感到有了變化,可以補償我們活動範圍狹小的不足。在桅頂上,我們裝了一個木料做的平臺。這並不全為了在最後我們登陸時作為瞭望臺,主要是為了一路上可以爬上去,從另一個角度看海。
飛機上升很高,沿著太平洋海岸飛去,飛機下面,一邊是祕魯的荒山,一邊是閃爍的海洋。我們乘木筏漂海的出發地點就在這裡。從高空中的飛機上望去,海像是沒有邊的。在西方遠遠的、模糊的地平線上,天和海融為一體了。我沒法不使自己想到:就在這地平線之外,再有幾百個類似的海面,與天相接,海面的總面積要達到全球面積五分之一,然後才再有陸地——在玻里尼西亞。我又設想再過幾個星期以後的事,那時候我們就要在底下這一片蔚藍色的茫茫大海上,乘著一丁點大的木筏漂航。我立刻就不去想了,因為這種念頭給我的感覺,就好像坐在機艙裡準備跳傘時那樣不舒服。
那九根要帶我們過海的大木料的頭部,是按照當地形式向前突出的,使木筏容易分水滑行。在筏頭露出水面的部分,低低地拴上了擋水板。
喬奇得意地望著我們。他哪裡知道,就在當天,赫曼和我被拉到一個行李搬運員的住所,有兩個人頭要賣給我們,每個一千蘇克雷。近來這些人頭常有假貨,用猴子腦袋做的,但是這兩個是真的,純印第安人的,容貌纖毫畢現,和真人一樣。兩個人頭一男一女,都是廣柑般大小。那女人長得美麗,雖然只有眼睫毛和長長的黑頭髮保存了原樣。我對喬奇的警告聳聳肩膀,並且表示懷疑,在山的西面是否有獵取人頭的人。
在散會前,里維萊陀答應:外交部長將接到總統親自下的命令,海軍部長將得令,凡是我們提出的要求,都盡力幫助。
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七日,木筏上升起了挪威國旗。在桅尖的帆桁上,飄動著曾給這次遠航實際幫助的外國的國旗。碼頭上擠滿了人,都想看看這隻怪東西的命名儀式。其中有不少人的膚色和面貌輪廓,表明了他們的祖先坐這種白塞木木筏沿海航行過。但是也有從前西班牙人的後裔,為首的是祕魯海軍和政府的代表。此外還有美國、英國、法國、阿根廷和古巴的大使,英國太平洋殖民地的前任總督,瑞典和比利時公使,以及我們的朋友,以總領事巴爾為首的、當地很少的幾個挪威僑民。記者成群,電影攝影機拍個不休。大概除了一個軍樂隊和一面大鼓之外,什麼都齊全了。有一件事是我們大家都認識清楚的——如果木筏出了港口散開了,那我們情願每人抱一根木料,拍打到玻里尼西亞去,總比老臉厚皮回到這裡來好些。
更往下游去,我們聞到煙燻味,原來是經過一處,沿河的空地上有幾所草頂的小屋。我們在木筏上的人,成了岸上人的注視目標。他們是印第安人、黑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種。他們的船是巨大的、中間挖空了的獨木艇,正擱置在岸上。
當夜幕降到河上的時候,岸上響起了一片刺耳的交響樂。蟾蜍和青蛙,蟋蟀和蚊子,咯咯咯,唧唧唧,哼哼哼,許多聲音交織成一片拖長了的合唱。不時,黑暗中傳來老虎的嘯聲,不久又傳來另外一種聲音,那是森林中夜間覓食的野獸驚起了一群鳥雀。有一兩次,當我們在黑暗中滑淌過去的時候,看見當地人的小屋裡閃耀的火光,聽見叫喊聲和犬吠聲。但是絕大部分時間,我們是在星光下獨坐著,靜聽森林的交響樂,一直聽到疲倦了,雨來了,才把我們趕進香蕉樹葉搭的小篷,帶著手槍睡覺。
「我敢發誓,這堆往來文件有二十磅重。」有一天納德彎身在打字機前,絕望地說道。
「隨牠們去,」唐.費提里科大笑道,「總有一隻要被打死的。我們要把打勝的一隻留在屋子裡,趕走蟑螂。只要把床四周的帳子塞緊了,穿衣服以前把衣服抖一抖,你便萬事大吉。我常被蠍子螫的,可是我還沒有死。」老人一邊笑著,一邊繼續說道。
我們到深山中一處清澈的泉水裡,灌滿了五十六個小水罐,總共是二百七十五加侖食用水。我們把這些水罐也緊捆在橫梁之間,使得海水可以經常沖洗它們。我們把其餘的配備牢牢地捆在竹製甲板上。配備中有大柳條筐,筐裡裝滿了水果、薯類和椰子。
「你以為我在吹牛,」他用低低的聲音繼續說道,「但是,雖然這是被嚴格禁止的,在這個國家裡,卻還有人靠出賣縮小了的人頭為生。這是無法管制的事。直到今天,森林中的印第安人,還是把他們在其他游牧民族中的仇人的腦袋砍下來,把頭骨砸碎了挖掉,然後在掏空了的頭皮裡裝上熱沙,這樣,整個的頭便縮小到幾乎貓頭那麼大,樣子和面貌都不變。這些縮小了的仇人腦袋,一度曾是貴重的戰利品,現在卻成了黑市上的稀有貨物。半開化的中間商人把人頭帶給沿海的買主,買主再以驚人的價格賣給顧客。」
我們走投無路,只得去找唐.格斯達伏.馮.布達華特,赤道國的白塞木王。赫曼把木筏的草圖帶去給他看,圖上有我們所需要的木料的長度。這位身材瘦小的白塞木王很熱心地拿起電話,吩咐他手下人去找。在每一家鋸木廠裡,他們都找到了木板、輕板和鋸短了的木塊,卻找不到一根可用的長木料。在唐.格斯達伏自己的貨站裡,倒有兩根大木料,乾得像火絨,如果做成木筏,我們坐上去不能走遠的。很顯然,這次搜尋無效。
我曾會見過華盛頓的祕魯海軍武官,有他一封幫助我的介紹信。第二天我帶了信到海軍部,要求會見海軍部長馬紐爾.尼托。他準備早上在部裡鑲著鏡面、鍍了金的華麗的會客室裡見我。隔一會兒,他穿著全身制服進來了,是一位身短肩闊的軍官,嚴肅得像拿破崙,說話直截了當。他問我有什麼事,我就告訴他什麼事。我要求准許我們在海軍的船塢裡造一隻木筏。
自從我們把畫了康提基帶鬍子的臉的一張紙給他看了之後,兩個月以來,他一直把班德叫成康提基先生。到現在,他才知道班德的真姓是但尼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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