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的聲音是那麼鼓舞,那麼友善,又那麼關切,他的一切都使人立即感到信任,當他們回到她房裏時(在燠熱窒悶的斜陽照射下,她一進房門便又短暫的昏了一次,癱在他身上),她毫不覺得困窘地讓他輕輕脫下她污染了的衣服,又小心而堅定地慢慢扶她躺在床上。她覺得好多了,嘔吐感已經消失。但當她躺在床上抬頭看那陌生人詢問而悲傷的笑容時,卻覺得全身倦怠困乏。「我為什麼會這麼疲倦?」她聽見自己微弱地發問:「我有什麼病?」她仍然誤以為他是醫生,認為他無聲而略顯得悲哀的凝視是診斷和職業化的,然後她突然注意到,他緊盯著刺在她手腕上的那一排數字。她動了一下手臂,似乎想將刺紋隱藏起來,但在她還未達到目的之前,他已經溫柔地握住她的手腕,測量她的脈搏。有一會兒他什麼話也沒說,他握著她的手使她覺得安全自在,然後他在她耳邊的低語又令她感到慰藉:「醫生認為妳必須吃一大顆藥丸,使妳美麗雪白的皮膚恢復一點色澤。」又一次:醫生!在寧靜中她打了會見瞌睡,沒多久,等她又張開眼睛時,醫生已經走了。
「妳是為了音樂的美而流淚的嗎?」他問:「即使是在那個笨拙的小收音機上?」
再一次引用西蒙.衛厄的話,這種「想像中的邪惡是浪漫而有變化的,然而真正的邪惡卻是幽鬱、單調、荒涼而令人厭煩。」毫無疑問的,說明了魯道夫.霍斯及其心靈之作的特徵。霍斯並不是個虐待狂,也不是一個特別狂暴的人。甚至可以說他擁有一種親切的品格。事實上編纂霍斯自傳的波蘭籍編輯傑季.拉威,本身也在奧希維茲受過磨難,卻斥責和他一起被關的那些宣誓控訴霍斯曾鞭打、折磨他們的人。「霍斯絕不會躬身做這種事。」拉威堅持道:「他有更重要的責任要做。」我們也都看得出,這個司令官是個平凡的人,只是盲目的忠於職守;因此他成為一個自動控制裝置,其中的道德真空每一受良心譴責的分子都已被吸吮乾淨,對於描寫他每日所犯的令人髮指的罪行,他也沒有絲毫猶豫。但是這個自動機械依然是血肉之軀,如同你我;他自小就是個基督教徒,差一點沒變成一個牧師;良心的呵責就像某種怪病似的時而攻擊著他,也就是這個弱點,使得這個無情而順從的機械人內心激起人性的反應,因而他的回憶錄才會如此迷人、駭人,而又具有教育性。
她告訴他除了幾週前短暫的幾天她幾乎沒有進食外,過去半年來她所吃的食物無論質或量都高於她這一生的任一時期。「我是有點毛病。」她解釋道:「我不能吃太多動物性脂肪。其他的都沒關係。」
「然後,」他繼續說:「便是一切可笑的矛盾,一個可愛的女孩,怎麼會為一個叫布萊托的按摩師工作,妳又是在那裏學到意第緒語的?最後——去他的,妳大概又要罵我多管閒事了,可是我關心妳的情形,妳不明白嗎,我必須知道這些事情!——最後,妳手臂上的那些數字是怎麼來的?我知道,妳不想談。我也不願意追問,但我想妳總得告訴我。」
霍斯終於得以和他的直接上司——阿道夫.艾契曼——發展出一種堪稱為有利的關係。艾契曼培育霍斯的天賦。例如,一九四一年時,艾契曼開始發現猶太人的問題是個令人苦惱的來源,不只為了這份工作的繁雜,而且牽扯到「最後解決」的實際困難。直到集體屠殺——當時納粹極少使用——付諸實行之前,無論是槍殺或使用一氧化碳都費時費事。霍斯觀察到在奧希維茲用來噴殺老鼠及其他害蟲的結晶氫酸效果極佳,向艾契曼建議這種殺戮之法;根據霍斯所寫,艾契曼聽到這個方法時興奮異常,儘管他自己後來並不承認。他們以九百名俄國犯人當作實驗,發現氫化毒氣極適宜運用於迅速的屠殺,此後便大量使用在任何種族的入獄者身上,一九四三年四月初,開始廣泛使用來消滅猶太人和吉普賽人。霍斯又使用小型佈雷區來炸死不聽話或逃亡的犯人,用高壓電籬笆來電死他們,又蓄養一群兇猛的獵犬。他這些富有創意的主意相當成功,因此可以說霍斯是個研究整個集體屠殺概念的變態者。
蘇菲說,納森在圖書館救了她好幾小時後,她才知道他的名字。他們相識的第一天(以後的日子也一樣),她最感到難以忘懷的是他發自真心的溫柔。最初——也許只為了她記得他前傾著身對她低語道:「讓醫生照料一切。」她聽不出他這話是不是戲謔之語,稍後在搭計程車回葉塔房屋的途中,他讓她輕靠著他的臂彎,低喃著安慰和鼓勵的話,使她又以為他就是醫生。她記得他說:「我們一定要讓妳復元。」他的聲調是半詼諧的,使她露出了自昏厥之後的第一抹笑容。「妳不能像這樣在布魯克林裏亂逛,在圖書館裏昏倒,把別人嚇個半死。」
「我到這裏來時只能得到這份工作。」她打斷他的話:「我找不到別的事!」她的語氣憤怒而懊喪,她的話及她的搶白使他即刻致歉道:「我知道。我不該這麼說。這實在不干我的事。」
再回述納森和蘇菲第一天及其後數個月的相處情形之前,我們先來談談霍斯。在我們稍後的敘述中,霍斯將是主角之一的惡棍角色,但目前也許該先說明這個現代怪物的背景。蘇菲告訴我,她已將他自記憶中抹除了許久,在我到達這幢我們後來都稱為「粉紅宮」住下來的前幾天,他曾在她心中閃過。這次的恐懼再一次發出於布魯克林街道下的地下火車上。她正隨意翻閱一本幾週前的展望雜誌時,書頁中赫然出現霍斯的影像,使她驚駭地發出一聲窒息的悶喊,坐在她隔壁的女人也不由得顫慄了一下。那是霍斯在處決前最後幾分鐘中的照片。他的臉上毫無表情,憔悴、枯瘦、一臉鬍髭,穿著零亂不堪的囚衣。這個前司令官顯然就要踏上一次永恆的旅途了。他的脖子上套了一條繩索,由堅硬的絞刑鐵架垂掛下來,繩索的另一端則握在波蘭士兵手上,這些士兵正在做送他赴黃泉的最後準備。蘇菲凝視那個憔悴的身影,他的臉已空洞而沒有生命,就像一個在舞台中央扮演活屍的演員,她仍看得出那模糊卻熟悉的背幕:奧希維茲那一座骯髒的火葬場。她丟下那本雜誌,在下一站下了車,記憶中這個卑污的侵蝕,使她深深困惑,因此她毫無目的的在博物館四周陽光普照的人行道上踱步,又到植物園待了幾個鐘頭後,才到診所去,布萊托醫生望著她形容枯槁的臉問道:「妳見鬼啦?」然而,過了一、兩天後,她便將這幅照片逐出心版了。
他再度挨著她坐下,深刻地注視她,雖然她信任他,卻開始感到有點不安。他開口道:「我敢和任何人打賭妳患有嚴重的貧血症及營養失調。可能是葉酸或B─十二。最可能的是鐵質。寶貝,妳最近的飲食正常嗎?」
「妳以為我是醫生,」他說:「不,我是個生物學者。妳覺得怎麼樣?」
一九四三年初和*圖*書秋時,蘇菲便注定迷失在這個迷人的居處。當時柏肯諾火葬場在夜晚時發出紅透半邊天的火光,以至駐紮在克瑞科一百公里外的德軍司令擔憂這些火光會吸引敵機的侵略。白天一層燒毀人肉的青色薄霧會遮覆秋天金色的陽光,飄入花園、水池、果園、馬廄和灌木籬牆,帶著令人作嘔的氣味。我記不清蘇菲是否對我說過霍斯曾送她禮物,不過根據霍斯的記述,想必蘇菲在司令官屋簷下短暫的居留,必然如他所宣稱的,和別的犯人一樣,不曾受過任何虐待。雖然後來事實證明這並不值得感謝。
「騙子!」他厭惡地用意第緒語咒著:「一個像妳這樣的女孩子,竟然為一個騙子做事——」
所以過了一會兒後,她開始以單調的聲音對他訴說這件事。「一九四三年四月,我被送到波蘭南方一處叫奧希維茲─柏肯諾的集中營。這個集中營就在歐斯威辛鎮附近。我原來住在華沙。自一九四〇年初我必須離開克瑞科後,我就住在那裏,整整三年。三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但是還有兩年戰爭才告結束。我常想,要不是我犯了一個嚴重的mprise——抱歉,錯誤——那兩年我會在華沙安全地度過。這是個很愚蠢的錯誤,我一想到就痛恨自己,我一直都很謹慎的,你知道。我一直很謹慎,因此,承認這一點使我感到羞愧。我是說,在犯下這個錯誤之前我是很順利的。我不是猶太人,我不住在猶太區,所以我不會為這個原因被捕。而且,我並未為地下組織工作。Franchement(坦白說),我認為那太危險了;很可能被牽涉到某種情況——我不想談這個。總之,由於我並不為地下組織工作,我也不擔心會因這個緣由被捕。我被捕的原因在你聽來或許十分荒謬。我是因為從住在華沙市郊的一位朋友那裏把肉偷帶到城裏去而被捕的。他們嚴禁平民食用肉類,所有的肉都要供給德國軍隊,可是為了使我母親康復,我冒險偷帶肉,我母親病得很厲害——你們怎麼說的?——la consomption。」
「有一次兩個小孩子因專心於某種遊戲不願隨著母親前去。那個必然知道將發生什麼事情的母親,流露出央求的目光,是我永遠也難以忘懷的。人們已經到了瓦斯室裏,變得惴惴不安,我必須行動。每一個人都望著我。我對執勤的下級軍士點點頭,他用雙臂挾起那兩個孩子將他們帶到瓦斯室,一旁跟隨著他們泣不成聲的母親。我感到莫大的同情,渴想離開現場,然而我不能表露絲毫情感。我必須監視一切。我必須時時刻刻,不分晝夜看著屍體被移出燒毀,拔掉牙齒,剪掉頭髮,整件可怕之至而不曾間歇的事。我必須忍耐惡臭好幾個鐘頭,看著集體墳墓被打開,屍體被一具一具的拖出來燒掉。
吃畢晚餐,他們一起洗了碗盤後,在當時房裏僅有的兩張不舒適的直背椅坐了下來。納森突然被蘇菲床舖上方書架上的一排書給吸引了——海明威、渥爾夫、德萊塞、法雷爾的波文譯作。他站起身,好奇地檢視這些書。他說了幾句話,使她覺得他很熟悉這幾位作家;他格外熱切地談著德萊塞,他說他在唸大學時曾一口氣看完了厚厚的「一個美國悲劇」,「我的眼睛差點沒凸出來。」接著他又評述「嘉莉妹妹」這本書,她還未看過這本書,但他堅持她非看不可。(強調這是德萊塞的最佳傑作)他說到一半時卻停住了口,像小丑般瞪大眼睛望著她,使她笑出聲來。他說:「你知道,我一點也不知道妳是什麼人。妳做什麼事呢,波蘭寶貝?」
她過了好久後才開口說:「關於聽音樂的錯。我以為上一次我聽到這首樂曲時我還是個小女孩,在克瑞科的時候。剛剛我仔細聆聽時,才想起我在華沙曾經又聽過一次。那時候我們不准有收音機。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偷聽到倫敦電台播放這首樂曲。現在我記起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聽音樂,在我到……」她停下來。她在對這個陌生人說些什麼?這與他有什麼相干?她從床頭几的抽屜裏抽出一張衛生紙,拭拭眼睛。「這不是很好的回覆。」
為了歷史學及社會學的意義,必須指出霍斯在波蘭及德國的戰後審判中的共同被告,只有一部份有軍事背景。然而,這個事實應該不至使人十分驚訝。軍人固然敢於犯罪,但是真正的邪惡卻是「自由」的謬誤。真正的邪惡,奧希維茲令人窒息的邪惡——幽鬱、單調、荒涼、可厭——幾乎全是平民所犯。因此我們發現納粹黨在奧希維茲─柏肯諾的人員幾乎不包含任何職業軍人,而是由德國社會一些平凡的份子所組成。他們包括侍者、烤麵包師、木匠、餐廳業者、醫生、書店老闆、郵局職員、女侍、銀行職員、護士、鎖匠、消防隊員、裁縫師、法律顧問、樂器工廠廠主、卡車公司所有人……全是從事一般工作的平民。此外,史上消滅猶太人最偉大的殺手——恩理.希姆勒,原來只是個卑怯的農人。
讀者會信服這樣平靜的敘述:「我必須強調我個人從未憎恨過猶太人。我的確視他們為人民的敵人。但就因為這一點我不認為他們和其他犯人有何差別,我對待他們也沒什麼不同。不管怎麼樣,我的天性並未包含憎恨的情感。」在火葬場的世界,憎恨是一種鹵莽而難以自持的激|情,和每日工作的平凡單調絕不相容。尤其是當一個人自己缺乏一切分散的情感,就不會對一項命令質疑或不信任,他會立刻服從:「一九四一年夏天武裝禁衛隊長(希姆勒)曾親自下予我一道命令,要我到將有集體屠殺的奧希維茲上任,親自主持這些屠殺,我對於其規模或後果全然不知。這確實是個很不尋常又可怕的命令。然而,屠殺計劃的理由,在我看來似乎正確無誤。當時我並沒有細想:我接到一項命令,必須將它履行。至於集體屠殺猶太人究竟是否必要,則不是我能發表意見的事,因為我缺乏寬宏的觀點。」
「哦,丁哥,我記得好清楚,那麼久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如此驚慌。那真是奇怪,你知道!我甚至不認識他。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和他相處了一個鐘頭,也許還不到一個鐘頭,現在他走了我卻感到驚慌,唯恐他再也不會回來:永遠的離開了。那就像是失去一個十分親近的人。」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流淚,」她停了好久才又回復了鎮定,回答道:「也許我只是為我犯了一個錯誤而泣。」
她把頭又靠回粉紅色的椅背上。也許,她認命地想著,有點絕望,如果她現在耐心而明白地對他說明這一部份的痕跡,她便可以完全痊癒了,假如她夠運氣,也能迴避更進一步對更憂鬱、更複雜的詢問,這些事情是她無法向任何人描述的。或許她這麼難以理解、故作神祕實在是荒謬而無禮的,畢竟,這件事差不多已經成為每個人都知道的常識了。雖然那是很奇怪的事:在美國的人們儘管有各種印刷文字、照片、新聞影片,對於這一切的所知卻hetubook.com.com只是空洞而膚淺。布清渥德、貝爾森、達丘、奧希維茲——都是愚蠢的標語。這種對於真相的無能了解,是她不對他人提及這件事的另一原因,此外,它總是引起她劇烈的傷痛。她知道她所要說的事會使她痛苦難當——就像撕開已經快痊癒的傷,或是試圖以不完全復元的斷腿行走;然而,納森說過他只是想幫助她:她明白事實上她的確需要幫助——非常迫切的——因此她至少該對他說出最近這段歷史的輪廓。
過了一會兒後,他直率地問她:「妳不是個猶太人吧?」
但是似鐵的心腸也會被這樣的景象折磨。當謀殺如火如荼進行時,希姆勒也會感受到意氣消沉、憂鬱、畏懼、疑惑、及內心的震顫。他已被置於凌駕理性、信仰、神智健全的撒旦領域,然而他的語氣卻又是悲憫哀傷的:「集體屠殺一開始,我在奧希維茲就沒有再快樂過……如果我被某些事件深深影響,我就無法回家面對我的家人。我會上馬馳騁,直到將那些可怕的印象逐出。晚上我常常到馬廄去走一趟,藉著和我心愛的動物相處而得到解脫。當我看到我的孩子快樂地玩耍,或注意到我太太望著小兒子的喜悅,我常常會想:我們的幸福會延續多久?我太太永遠不會明白我這些鬱悶的心情,以為這全然是為了我在工作上遭到困擾的緣故。我的家人住在奧希維茲一切都不虞匱乏。我太太或子女只要說出希望,無不付諸實現。孩子們所過的是無拘無束的生活,我太太的花園裏繁花似錦,犯人們絕不錯過任何機會對我太太或子女表示友善,以吸引他們的注意。任何犯人都不能說任何時候他在我們家沒有受到親切的款待。我太太最高興的事情無疑是送禮物給每一個曾經和我們家有過任何關聯的犯人。孩子們更不斷地替犯人向我要香煙,他們尤其喜歡在花園裏工作的犯人。我的家人全都深愛農事,特別喜愛各類動物。每個禮拜天我得陪他們走過田野到馬廄探訪,也從不忽略我們的狗屋。我們的兩匹馬格外為我們所珍愛。孩子們總是把犯人帶給他們的動物養在花園裏,烏龜、貂鼠、貓、蜥蜴……在那裏常常可以看到新來的有趣的動物。夏天時,他們在花園裏的小池子或梭藍河畔戲水。但他們最快樂的是爸爸和他們共浴。無論如何,他和這些孩子一起玩的時間是那麼少……」
「不是。」她回答:「你原以為我是嗎?」
她開口道:「可是你……」又停止了。「我以為……」
她意識到自己很難說出這些話,但最後她回答了,「他是個——指壓治療脊椎專家。」
「起初我猜我只是假定。布魯克林並沒有很多金髮的異教女子。在計程車上我仔細看過你後,我想妳大概是丹麥人,或者是芬蘭人,東斯堪地那維亞人。不過,呃——妳有斯拉夫族的顴骨。最後,根據推論,我料定妳是波蘭人。當妳提到華沙的時候,我就肯定了。妳是個很漂亮的波蘭人,也許該說是波蘭女士。」
「我哥哥是個醫生。」他回答:「是一個最好的醫生。他可以幫助妳。」
「我為我說的話抱歉。」
她茫然不解。他在她身旁坐下。她問:「你為什麼要帶我去看你哥哥?」
好久好久蘇菲都沒有再開口,她覺得有種疾病之外深切而難受的疲憊,決定將她的敘述縮得比原先計劃的更短。她說:「只不過,我沒有死。我想我的運氣比其他人好。有一陣子我所處的地位比其他許多犯人有利,那是因為我精通德文和俄文,尤其是德文。這使我佔了優勢,所以我吃得比較好,穿得好一點,也有比較多的力氣。我得以有額外的力氣求生。但是好景不常,最後我也和別人一樣了。我挨餓,因此得了le scorbut——英文大概是壞血病吧——接著我又罹患斑疹傷寒和la scarlatine,猩紅熱,我想。我說過,我在奧希維茲待了二十個月,但是我活下來了。要是我在那裏待二十個月又一天的話,我知道我必死無疑。」她停一下。「現在你說我有貧血症,我想你一定是對的。因為我被釋放後,曾有一位醫生,一位紅十字會的醫生,要我千萬當心些,因為我有可能患這樣的病。我是說,貧血症。」她察覺她倦怠的聲音化為一聲歎息。「可是我忘了。我有那麼多不舒服的地方,所以我把這個忘了。」
也許只因為天使般的美酒,抑或是納森的靜默,蘇菲制止不了說話的渴望。當她說話時,她覺得她的英語竟不知不覺地流暢了許多。「我的過去被毀壞無遺。什麼也沒有留下。這也是我所以感到很不完整的原因之一。這房間裏你所見到的每件東西都是美國的,新的——書,我的衣服,每件東西——沒有任何一樣是從波蘭拿來,是我年少時就擁有的。我甚至連一張那時候的照片也沒有。失去我曾經擁有的那本相冊我非常難過。要是我還保有它,我就可以讓你看許多有趣的事物——看看克瑞科在戰爭前的光景。我父親是個大學教授,但也是個很有才華的攝影師——一個業餘者,可是很優秀,你知道,很敏感。他有一個很昂貴的萊卡照相機。我還記得相冊裏有一張我母親和我坐在鋼琴前的照片,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失去它使我感到很遺憾。那時候我大概十三歲。我們聯手彈一支樂曲。我們看起來是那麼快樂,我母親和我。現在,那張照片的回憶就是我的一個象徵,一個過去以及本來將會是什麼情景,而現在卻化成雲煙的象徵。」她停下來,心裏為她流暢而有所變化的英語十分得意。她注視納森,後者略前傾著身,完全為她突然的吐露所吸引了。「你一定要明白,我並不是自憐。有許多事情遠比無法完成一項事業,不能成為原先計劃自己成為的人還要糟糕的。如果我所損失的就只有這個,我會非常的滿足。能夠依照我的志向成就一番音樂上的事業必定是很好的。可是那已經不可能了。距我上一回看樂譜,已經有七、八年了,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還看得懂樂譜。總之,因此我再也無法選擇我的工作,只能像目前這樣。」
她明白她已恢復了胃口,空洞的胃裏有種飢餓的痙攣。他把肉湯倒入塑膠碗裏,她用一隻手撐起身子,愉快地喝著凍出一層油脂的肉湯。最後她對他說:「謝謝你,我現在覺得好多了。」
她無法回答。她只能點點頭說了聲好,並露出一個微笑,一直到他下樓的腳步聲響起了,這個微笑仍流連在她的唇角。接下來的時間真是漫長。她為自己興奮地等待他上樓的腳步聲感到驚訝。晚上大約七點時,他回來了,帶著另一大包購物袋和兩打她所見過最美麗的黃色長莖玫瑰。她覺得自己差不多完全痊癒了,已經起床在屋裏打轉,但他命令她放鬆,說道:「別忙了,讓納森負責一切吧。」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納森。納森!納森,納森!
她凝視著他,為他顯然因自己的愚鈍深覺不安而感動。在她的記憶中,她從未遇過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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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使她即刻如此傾心。納森的熱情、活力和富於變化十分吸引人——他能沉著卻堅定的支配人,他幽默地敘述醫藥和烹飪只不過是關切她的健康最微弱的掩飾。最後這種難堪的自責,使她聯想到一個小男孩,有一會兒她希望他再次碰觸她,但這種感覺旋即消逝。他們一時都默然無語。一輛車子疾馳而過,窗外飄起了細雨,遠處的教堂晚鐘敲了九下,劃破布魯克林區仲夏之夜的寂靜。遠遠的,雷聲𠾐𠾐地在曼哈坦上空響起。天色變得漆黑,蘇菲打開唯一的一盞檯燈。「我在蓋世太保的監獄度過很多天。然後我被火車送到奧希維茲。平常車程只要六、七個小時,這回卻整整費了兩天兩夜。奧希維茲有兩個分開的集中營——一處就叫奧希維茲,幾公里外還有一個叫柏肯諾。這兩處集中營有一個重要的區別,那就是被送到奧希維茲的人要從事勞動,而被送到柏肯諾的,卻只有死路一條。當我下了火車時,並未被送往柏肯諾和……和……」蘇菲冰涼的四肢開始打願,她的鎮定也消失了;她的聲音顫抖不定,結結巴巴。但是她很快又控制了自己。「未被送到柏肯諾和瓦斯室,而是到奧希維茲去勞動。那是因為我年輕,而且健康。我在奧希維茲待了二十個月。我到達時,判定被殺的每個人都被送到柏肯諾,很快的柏肯諾變成了猶太人的屠場。那是個大量屠殺猶太人的地方。不遠處還有另一個處所,一間大usine(工廠),用人造橡膠造的。奧希維茲集中營的犯人也在那裏工作,但奧希維茲的犯人最主要的工作是,幫忙殺害柏肯諾的les juifs(猶太人)。因此被送到奧希維茲的多是德國人稱之為『雅利安』的人,他們負責維持柏肯諾的火葬場,幫忙屠殺猶太人。但是有件事必須明瞭的是,雅利安犯人最終還是要死的。等他們形銷骨立、力量用盡後,他們也要死,被槍殺,或是送到柏肯諾的瓦斯室。」
她望著他臉頰上溫暖的紅暈,不覺笑了。「過獎了,先生。」
「妳說『在我到……』」他接口說:「到什麼地方呢?是不是他們對妳施這個酷刑的地方?」他禮貌地望著那排刺青。
「請不要這麼說。」她急忙說著,為她冒犯了他的語氣感到蓋愧。「我不是故意那麼……」她停住口,接下去用法語、波語、德語、俄語都可以說得順暢的話,用英語她卻茫無頭緒。所以她只說了一句:「抱歉。」
「我也希望找到更好的工作,可是我沒有專長。」她平靜了下來。「很久以來,我開始接受一項訓練,可是卻沒有完成。我是個,你知道,很不完整的人。我本來希望當一個老師,教授音樂,成為一個音樂老師——可是這已經不可能了。所以我成為這間診所的接待員。那並不太壞——雖然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更好的事做。」
好一段時候,他們兩個人都靜默無語,傾聽颼颼的風聲和唏哩嘩啦的雨聲。暴風雨將空氣沖刷得清新涼爽,由敞開的窗子飄入,挾帶著公園的泥土氣息。風勢減弱了,轟轟的雷鳴由東邊遠方的長島傳來。很快地窗外的雨聲化為滴滴嗒嗒的,還有輕柔的微風,及濕輪胎輾過街道的聲音。「妳需要睡眠。」他說:「我該走了。」後來她回憶道他並沒有走,至少是當時。收音機正在播著莫札特歌劇「費加洛婚禮」的最後一段,他們默默聆聽——蘇菲現在已躺在床上,納森坐在床畔的椅子上——夏夜的飛蛾繞著陰暗的燈炮,在他們頭上飛舞。她睏倦地閉上眼睛,隱約飄入一個奇異而安寧的夢境,夢裏快活的樂聲輕柔地混在芳香的青草和雨滴中。有一次她覺得一隻飛蛾的翅膀極其輕而細緻地觸過她的面頰,他的指尖碰觸就像是美麗的圖案,但僅僅停留了一、兩秒鐘——然後她沉沉睡去,一無所覺。
她猝然說道:「我無法談論這一點。」又為她衝口而出的話感到後悔,因為他脹紅了臉,困惱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太冒昧了……我是個笨蛋。笨蛋!」
房裏悶熱而不通風。蘇菲娓娓而談時,納森起身開了窗子,一陣清新的微風吹進來,拂弄著他買來的黃玫瑰,也使得滿屋子充滿噴濺的雨聲。綿綿的雨已經下大了,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照亮了公園的草地,幾乎是同時的響起一陣𠾐𠾐的雷聲。納森站在窗畔,望著驀然而至的風雨,雙手交握身後。「說下去。」他說:「我在聽。」
然而,蘇菲卻可以對我吐露一些,她這一輩子絕不會告訴納森的事情。對於這點有個很單純的原因。她對納森的愛十分紊亂,簡直和精神分裂無異,一個人出於人性的動機,為了省卻無稽的痛苦,常會對其所愛者隱瞞最難受的真相。但同時她過去的某些情況和遭遇卻又非說出來不可;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尋求一個人傾聽她冷然敘述的宗教式告解。我,丁哥,是最方便的人選。回顧過去,我明白她若將某些特定的事隱藏在心,必定會難以忍受;特別是那年夏天天氣變化劇烈,而蘇菲和納森的情形又瀕於崩潰。當她最易受傷的時候,她吐露痛苦及內疚的需要急迫的使她想叫喊,而我總是隨時豎起耳朵等著傾聽。我開始明瞭,如果她所經歷最糟的夢魘,立刻難以理喻的折磨我,那麼納森說什麼也不會冷靜的接受。他不是相信她,就是認為她瘋了。他甚至可能試著殺害她。舉例而言,她怎麼可能有法子和力量對納森說出,她和奧希維茲司令官,納粹武裝親衛隊副總裁,魯道夫.法蘭茲.霍斯有染的插曲?
「是的。在克瑞科時她就感染過肺結核,後來治好了。到了華沙她卻痼疾復發,你知道,那裏冬天嚴寒,沒法取暖,更糟的是幾乎連吃的東西也沒有,一切都送到德國人那裏去了。事實上,每個人都認為她大概快病死了。我並不和她住在一起,她住在附近。我想要是我能弄到一塊肉,她的病勢或許會有改善,所以一個禮拜天我到市郊的村莊去,買了一塊被禁的火腿。然後我回到城裏時被兩個蓋世太保攔住,他們搜到了這塊火腿。他們將我逮捕,把我帶到華沙的蓋世太保監獄去。他們不允許我回去我的住處,所以我再也不曾見過我母親。後來我獲悉,我被捕後幾個月她就病逝了。」
「好點了,」她說:「好多了。」這是真話,她憬悟到大部份原因,由於他的出現令她慰藉。
蘇菲說:「不,並不像是那樣——不是愛,那時候,我想不是。不過,嗯,或許也差不多了。」她停住口。「我真的不知道。發生這種事豈不是很蠢嗎?怎麼可能認識一個男人才不過四十五分鐘,待他離去後,便感到非常空虛呢?你不認為,實在是毫無道理嗎?我熱烈地期盼他再來。」
「那麼一定是缺乏鐵質。」納森說:「根據妳對所吃食物和_圖_書的描述,妳必須服用大量的葉酸和B─十二。鐵質則比較難控制了。人體可能因缺乏鐵而永遠沒有機會再補足。」他頓一下,或許是看出了她臉上的憂慮(因為他所說的話使她迷惑困惱),對她露出一個保證的笑容。「只要妳將它釘牢,那就是全世界最容易治療的病症了。」
她愚蠢而笨拙的找著藉口。「他是個很好的人……」她說:「他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他叫做布萊托醫生。」
「我這個人常常喜歡多管閒事。」他臉上困窘的紅暈漸漸褪去,接著突然說:「嘿,我該走了。我還有個約會。不過聽著——今天晚上我再來好嗎?不要回答!今天晚上我會再來。」
不知為什麼她不好意思問他的姓名,雖然她很想知道。他坐在她床畔時,她偷偷瞄他一眼,覺得他的長相相當英俊——毫無疑問是個猶太人,臉部線條勻稱,中央有個堅毅、高挺的鼻子點綴,眼睛閃著智慧的光芒,可以迅速、輕易、自然地由憐憫轉為幽默再回復憐憫。他的再次出現使她舒服了些;雖然還昏倦疲乏,但嘔吐和深沉的抑鬱已經消失了。她躺在床上,突然有個靈感。當天稍早時,她看過時報上的廣播電台節目後,發現因為要上英文課,而無法聽到下午在WQXR電台播放的貝多芬田園交響樂的演奏會實況,感到很失望。然而,她清楚地記得這首交響樂——在克瑞科的音樂會——但這裏是布魯克林,因為她沒有留聲機,也因為時間、地點老是配合不上,田園交響樂已快被她遺忘了。
蘇菲看見他整個身子痙攣了一下。「指壓治療脊椎專家。指壓治療脊椎專家!怪不得妳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一天過了半個小時後他又回來了,她不明所以地感到放鬆。他走到她的床畔,用他那雙溫柔的眼睛再一次俯視她,說道:「我要帶妳去看我哥哥,好嗎?我打了幾個電話。」
「醫生?」他很感興趣的問:「那一種醫生?」
她告訴我,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們共享的第一頓晚餐,他用牛肝和韮菜燒出很好吃的食物,他說:「鐵質豐富。」當他彎身看著發燙的菜餚時,額上冒出了汗珠。「沒有比肝更好的了,還有韮菜——含有最多的鐵質!而且可以改進妳的聲音。妳知道尼祿皇帝每天都要吃韮菜,以使他的聲音更為宏亮嗎?這樣他才可以低聲吟唱讓西尼卡撤退紮營?坐下來。不要再這樣轉來轉去了!」他命令道:「該我表演了。妳所需要的是鐵。鐵!所以我們也要吃一點奶油蔬菜和一小盤沙拉。」她看著納森一邊做蔡,一邊發表科學(大部份是關於營養)的言論,心裏非常感動。「肝加洋蔥固然是標準煮法,但是換上韮菜可就成為特別的菜式了。這些韮菜很難找,我在一處義大利市場買到的。妳需要大量的鐵質就和妳美麗的臉上長著鼻子一樣明顯。因此要吃菠菜。不久以前有人研究出菠菜裏的草酸可能會中和大量的鈣質;這也是妳所欠缺的。真可惜,不過它仍然富含鐵質,所以妳還是多吃一點。另外,萵苣菜……」
一股浪漫的情緒使我忍不住問她,是不是在這麼短的時間便墜入愛河?是不是所謂的一見鍾情?
納森是透過他哥哥納磊的幫忙,為蘇菲弄到這麼一副絕好的新假牙。在布魯克林學院圖書館相遇不久之後,納森便料中了蘇菲所罹患的病症,但在治療上他哥哥也幫了大忙。那年夏天稍後在一個非常緊張的局面下,我才得以和納磊會晤;他是個泌尿科外科醫生,在佛勒斯山上開了一家生意鼎盛的大診所。三十好幾的納磊聲譽極佳,他在哥倫比亞醫學院任教時,曾參與一項評價極高的腎臟功能研究,使他年紀輕輕的便受到醫學界的矚目。納森有一次以非常欽佩的口吻對我提及這件事,顯然深深以他的兄長為傲。納磊在服役時也贏得極高的榮耀。他在海軍醫療中擔任上尉之職,當航空母艦在菲律賓島遭遇日本神風特攻隊的攻擊時,表現了格外的勇敢和高超的外科技術;這個勳績使他獲頒海軍十字勛章——醫官並不常得到這種表揚,這又是納森得意而驕傲的一件事。
「只要妳明白癥結何在。這是很容易治癒的。」
「釘牢?」
現在我必須再一次說明蘇菲在敘述她的過去時並非毫無隱瞞,甚至於她原先就打算非常簡略地訴說。這一點是我後來得知的,她向我坦承她對納森說明她的遭遇時,刪除了許多重要的事實。她算不上是說謊(就和她對我說早年在克瑞科的生活一樣)。她也沒有杜撰任何事或扭曲重要的真相;那一晚她對納森所說一切,幾乎都極易證實。她對奧希維茲─柏肯諾簡短的陳述——當然過份簡化了——基本上是正確無誤的,對於她所罹患的種種疾病,她未加誇張也沒有低估。其餘的一切也沒有任何理由值得懷疑的:她母親的病症和死亡,她私運肉類及她被德國人逮捕,接著迅即被送到奧希維茲。那麼,她為什麼要省略任何人理所當然認為她會包含的因素和細節呢?那一晚她疲憊而且憂鬱,當然。到頭來還有許多原因,但那年夏天我發現,「愧疚」這一詞經常在她的字彙中佔優勢,現在我很清楚地看出一種巨大的罪惡感,常在她不得不說明她的過去時支配她的說詞。我也漸漸明白了,她透過一種自我嫌惡的觀點看她後期的歷史——就曾經遭受過特殊酷刑的人而言,顯然並非是罕有的現象。西蒙.衛厄曾寫及這種痛苦:「苦難以輕蔑、厭惡、甚至是自我怨恨和罪惡感戳印在靈魂深處。」蘇菲可能就經歷了這種複雜的情感,使她對許多事情緘口不語——這種腐蝕的愧疚加上簡單卻激烈的謹慎。大致說來,蘇菲對她旅居地獄內部的事實總是隱隱藏藏的,如果這是她想要的方式,上帝知道,這是一個有榮譽感的人的地位。
納森說:「肺結核。」
單說他早期的生活就夠了。霍斯出生於一九〇〇年,和湯瑪斯.沃爾夫同年同星座,是個德國陸軍退休上校之子。他父親希望他成為一個神學院學生,但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年僅十六歲的霍斯入伍從軍。他參加了近東的戰役——土耳其和巴勒斯坦——十七歲時成為德國軍隊中最年輕的軍士。戰後他加入了一個好戰的國家主義者集團,一九二二年時遇見了此後束縛他一生的人——阿道夫.希特勒。霍斯立即對納粹主義的理想和其領袖心折,成為納粹黨最早期的忠實黨員之一。毫不奇怪的他很快就幹了第一樁謀殺案,被判刑入獄。他早先習知謀殺是他生命中的職責。受害者是個叫卡多的教師,自由政黨的領袖,納粹認為這個黨派和他們的利益相牴觸。在監獄中度過六年歲月後,霍斯到美克蘭堡種田,娶妻,不多久便生育了五名子女。在靠近風暴橫虐的波羅的海區耕作,等待大麥小麥成熟的那些年,霍斯無聊得發慌。他需要一份更具有挑戰性的職業,一九三〇年代中期,他遇見了早年的一位故友恩理.希姆勒時,這項需要得以滿足。希姆勒輕易勸服霍斯放棄稼穡,加入納粹禁衛m.hetubook.com.com隊尋求可能的報酬。希姆勒,在他自己的自傳中顯示他是個最善於評斷殺手的人,看出了霍斯天生適宜從事他心中所盤算的重要工作。接下來十六年,霍斯不是直接身任集中營的司令官,就是擔任有關機構的上級官員。在奧希維茲之前,他是達丘最重要的人物。
「我必須透過窺視孔,看著瓦斯室裏死亡的過程,因為醫生要我看……禁衛隊長室派了許多高階層黨領袖和納粹軍官到奧希維茲來,讓他們親眼看看屠殺猶太人的過程……他們一再問我和我的部下,如何能夠日復一日看著這些行動又如何能夠忍受。我的唯一回答是,我們必須以鐵的決心來履行希特勒的命令,這種決心只有將人類的所有情感都扼殺才能獲得。」
我的想像力還不夠豐富到可以看出,一隻天鵝和任何一個人的相像,但蘇菲發誓他們像得不得了,開始叫那隻鵝為泰鐸,低聲對牠說著嘰哩咕嚕的波蘭語,扔出一些麵包屑給牠吃。我幾乎沒見過蘇菲發脾氣,但其他胖天鵝貪婪地啄啄爭食卻惹火了她,她對那些大傢伙吼了幾句波蘭的罵人話,照拂著泰鐸,確信牠吃到了麵包屑。她的激烈使我驚愕。我無法把這種精力充沛的護弱行為和她過去的遭遇連接起來,但她為泰鐸的戰鬥卻十分有趣。即令如此,我又興起另一個個人的動機,想畫一幅蘇菲置身於鵝群中的素描。到現在我才想到,那年夏天稍後一個漫長的下午,蘇菲就是在這個岬上對我說出她和納森所共處的這一年;她的聲音變化很大,時而充滿希望,但多半時候都是絕望的。她愛納森,然而她將他視為救星的同時,也明白他將毀了她……
她想了好一會兒後才回答:「我替一個醫生工作,一個禮拜三天。我是他的接待員。」
他問?「怎麼說呢,錯誤?」
因此屠殺在霍斯狹窄、警戒而毫無感覺的目光下開始了:「我必須對這些使任何有人性的人都感到椎心刺骨的事件,表現出冷漠無情的態度。我甚至不敢移開目光以避免我的自然情感佔上風。我必須冷靜地注視,那些母親們和或哭或笑的孩子走進瓦斯室……
他打開他帶來的購物袋,迅速而無聲地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放在她房間末端充做餐桌的一塊大木板上。她聽見他低喃了一句什麼,不覺笑出聲來,因為他又以令人發笑的聲調說著意第緒語,一邊從袋子裏拿出了瓶瓶罐罐和紙盒裝的東西,他臉上的皺紋使人想起富勒布須區一個苦惱、緊張、睡眼惺忪又非常小氣的老店主。他又讓她想到丹尼.凱(她曾在電影裏看過他),極有節奏地清點著物品。她無聲微笑的當兒,他轉過頭來,拿起一個浮著水珠的罐頭,以正常的聲音說:「清肉湯。我在一家雜貨店裏發現他們把罐頭冰著。我要妳吃下去。然後妳就可以游它個五哩距離,和伊德.威廉士一樣。」
我們的午餐是在展望公園各個陽光亮麗和陰涼的角落舉行的,移動野餐。我已不記得曾和蘇菲共享過幾次野餐了——六次以上吧。我也記不清我們大多是在那個角落的草地上。然而,有一個地方我卻記得很清楚——一個綠草如茵,伸向湖中的半島,通常在週末的那個時刻都沒有人。那裏有一群好鬥的天鵝滑過一排的葦草,張開翅膀曳步走過草地,由喉嚨裏發出侵略性的嘶嘶聲,為了麵包屑或其他的殘留物而戰。其中的一隻小公天鵝行動比不上別的鵝敏捷,頸項也比較短,眼睛附近有一道傷疤,看起來有點斜眼;常使蘇菲想起她住在洛次的表弟泰鐸,他十三歲的時候死於白血病。
這一切並未顯示:現代大多被歸諸於軍事的惡行,都是出於人民代表的建議和許可。至於霍斯,他似乎是個反常的例子,因為他在奧希維茲前的事業跨越農事和軍事。他非常忠於職守,也就是這種不屈不撓的態度,使他的回憶錄散發出特殊的力量。一個人在看這本病態的記錄時,會相信霍斯表達他的憂慮,甚至於他對瓦斯毒害、火葬、或「選擇」私下感到顫慄,以及參與他必須犯的行為而疑惑不安等等,都是真心的。
現在她想到由於今天的遭遇,至少她可以聽到這段音樂;這似乎比醫學談話對於她此刻的生存更為重要,因此她說:「你不介意我開收音機吧?」她一說完話,他便伸手拿起收音機將它扭開,一剎那間費城管絃樂團的演奏便充塞了整個房間。她感受到一種深沉的美麗,似乎她將垂垂死去。她緊緊閉住雙眼,一直到整首曲子奏畢後才又睜開,為沿著她面頰流下的淚而困窘,卻無能為力,也無法開口對這個仍然關切俯視她的人說話。他用手指輕輕碰觸她的手背。
當時蘇菲,還有一般的世人,都不知道魯道夫.霍斯在審判及受刑的前幾個月寫就一份記錄,在相當簡短的範圍內,盡可能說出了在極權主義歡樂中一個人所想要做的每一件事情。過了好多年後,這本書才被譯為英文。現在已印製成書,書名是「納粹祕密警察眼中的奧希維茲」——由波蘭州立博物館所印行——這本有關霍斯的心理剖析,對於想要了解邪惡真正本質的人有極大的裨益。當然,全世界的哲學教授、牧師、猶太教會牧師、僧侶、歷史學家、作家、政治家和外交官,任何一種信念的自由主義者、律師、法官、刑罰學者、喜劇演員、電影導演、新聞記者,簡而言之,每一個關心自己同胞的人,都該閱讀這本書——這也包括了我們深愛的子女,那些未來的國家主人翁。因為由這些告白中,可以發現我們一點也不了解什麼是真正的邪惡;在多數小說、戲劇和電影中所描述的邪惡,若不能形容為偽造,也該說只是二流的,一般是由暴力、幻想、神經恐懼和通俗劇所組合而成的劣等贗品。
如果這頓晚餐只是為了恢復健康(事實上相當可口),那麼酒可真算得是瓊漿玉液。蘇菲在克瑞科的生活一直少不了酒。她父親是個享樂主義者,堅持她母親經常烹調高雅豐盛的維也納食物,配上奧匈平原所產的好葡萄酒。但是摧毀了她生命中許多東西的戰爭,也奪走了飲酒的小樂趣,此後她就不曾再為飲酒費事了。然而這種酒簡直就是神品!納森帶來的這瓶酒使蘇菲重新肯定了品味的本質;儘管她對酒所知不多,也無需納森告訴她這是夏堡白蘭地,一九三七年出品——戰前最後的葡萄豐收年份——或者它的售價高達十四元(大約是她半個星期的薪水,她瞄到標籤上的價格時不禁咋舌)。納森興沖沖地說著這一切。她只知道它的香味帶給她一種至為愉快、溫暖的感覺,心情沉醉、恍惚的她,在這一餐快終結時,聽見自己說:「你知道,如果你在世時過著聖人般的生活,等你死去後到了天堂,他們要你去喝的一定是這種酒。」納森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透過裝著紅色液體的玻璃杯深思地望她。「不是『去喝』,」他輕柔地糾正她:「只是『要你喝』。」他又接著說:「請原諒,我有好為人師之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