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久後我無意中獲知——由蕾思那裏和雷家的一位中年朋友班.菲耳得先生;那一晚我前腳踏入雷家,他和他太太便後腳跟到——雷家的財富最初只有一小片不比孩童手指大的塑膠。菲耳得先生說,博南.雷彼多在三〇年代蕭條時期,以製造浮雕塑膠煙灰缸起家。這種煙灰缸是每個人都熟悉的:通常是黑色,圓形,印有文字,諸如:思多俱樂部、「二十一」、摩洛哥,或者,更一般化的:貝蒂之家和喬伊酒吧等等。許多人都偷這種煙灰缸,因此總是供不應求。那些年雷彼多先生所生產的煙灰缸數以萬計,全靠長島一家小工廠的作業,卻得以和家人在皇冠高地過著極舒適的生活,後來他們又搬到富勒布須一處較高尚的地段。最近這一場戰爭,使他們由富足更變為豪奢,搬到皮爾旁街這幢巨宅。
「對了,一點也不錯。這個醫生叫華倫.何費德,戰前和納磊是同學。總之,同一天,納森借了納磊的車,又開車帶我到紐約市區去看何費德醫生。哦,丁哥,我記得好清楚,和納森到醫院去的那一程。納磊的車有摺篷,自我在波蘭出生以來一輩子,我就想搭乘一次敞篷車,像我在電影裏看到的那一種。這麼愚蠢的心願,是的,搭乘一輛敝篷車,可是那個美麗的夏天我卻和納森坐在這樣的一輛車上,陽光灑落了全身,風拂過我的髮梢。真是奇怪。我還生著病,你知道,但我卻覺得好舒服!我是說,我知道我一定會康復的。這全是為了納森的緣故。
蕾思所有的只有舌頭。她的性生活完全以她的舌頭為中心。因此經由她這個虛偽的器官傳達給我的煽動諾言,在她喜歡說的同樣煽動卻完全虛偽的話中找到一種交互作用,應該是不足為奇的。我們呆坐時,我記起了在德克大學所上的一堂不正常心理學的課中,我曾讀過一個極為荒謬的病態:「穢語病」,不由自主地說著猥聚的語言,經常發生在年輕的女人。最後我打破了沉默,嘲弄地說她很可能是這種病的受害者,地似乎不以為是侮辱而更覺得受到傷害,又開始低聲飲泣。我似乎揭開了某處痛楚的傷口。不過她堅持,不,並不是那樣的。過了一會兒後她不再啜泣。然後她說出一件幾小時前我必定會認為那是個笑話,現在我卻深信不疑且毫不驚訝的事實。「我是個處女。」她的聲音淒楚可憐。沉默了許久之後,我回答:「妳要明白,我無意冒犯,不過我想妳是個病態嚴重的處女。」我知道這些話有多傷人,但我卻不後悔說出口。港口又傳來另一聲霧角,觸動了我的思慕、鄉愁、和氣餒,使我也泫然欲泣。「我很喜歡妳,蕾思。」我設法說道:「我只是認為妳這樣逗我是不公平的。對一個男人來說這很痛苦,很難堪。妳想像不到的。」說完這段話後,我聽不出她所說的話是否為推論,她以我所聽這最淒涼的聲音回答道:「可是哦,丁哥,你想像不到在一個猶太家庭成長是什麼情形。」她立刻詳加敘述。
「他原來是想當的。」她沉默了一會兒後喃喃說道:「他是那麼想當一個醫生。」她停住口,先前的愉悅已經被憂鬱所取代。「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她又加了一句,臉上滑過一種微弱而抑鬱的表情。
葉塔的便便大腹氣勢洶洶地向前突出,但我再一次覺得她是虛張聲勢。「我經營這個地方三十年了,從來沒有把房客攆出去過。只有在一九三八年時,趕走一個穿女孩子內褲的怪傢伙。現在,我恐怕不得不把一個將成為猶太法師的人攆走了!」
「咪妮,我想死了家鄉口味。真的黑人食物。而不是這些老共和黨的魚蛋。」
「你是說從他發現我的那一天以後?哦,實在沒多久,真的。兩個禮拜,三個禮拜,差不多是這樣。噓!走開!」她拿起一顆小石子,丟向侵入我們湖邊野餐處的大天鵝。「走開,我討厭那隻鵝,你呢?過來,泰鐸。」她發出和鵝叫一樣的咯咯聲,招呼她心愛的小公鵝,又用麵包屑引誘牠。那隻被同伴遺棄的鵝猶豫了一下,搖搖擺擺地走上前,羽翼零亂,斜睨著眼睛,啄食地上的麵包屑。我靜聽蘇菲說話,雖然我還關切著即將來臨的事。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既快樂又憂慮,只好猛灌啤酒來平息這種情緒——違反了我自定的白天或工作時不飲酒的規則。但是我需要什麼東西來壓抑我毫無道理的期待,更使我跳躍的脈搏減慢。
我友善地對她揮了一下手,瞄了一眼驚恐而可悲的邁西,衝入愉悅的六月夜晚。我急步朝地下鐵車站走去時,猶可聽見在邁西卑怯的哀求,葉塔嘶啞而拔高的吼聲,然而隨著身後的聲音逐漸遠離消逝,我知道邁西不大可能會被趕出粉紅宮。我逐漸明瞭葉塔是個豆腐心的好人。
我一走進房間,蘇菲生動的影像便由我的心裏消褪,我的心因再度思及蕾思而為之焦躁。這個下午不停地想這件事未免太蠢了,我平常的紀律和超然將會使我繼續日常的工作,也就是說,寫信給南方的朋友,或在筆記本上塗它幾筆,再躺在床上閱讀。我正在看「罪與罰」,儘管這本書廣闊的範圍和複雜性,使得我當一名作家的志向稍受挫折,但好幾個下午以來,我卻愈來愈感興趣,我最喜歡的是,書中的男主角雷斯柯尼可夫在聖彼得堡發展混亂困惱的事業,似乎和我在紐約布魯克林的情形相近。事實上這本書對我有極大的影響力,使我想像要是我也拿一把刀子刺入,例如,像葉塔這麼無辜的老婦人胸口時的情景,結果不禁打了個寒顫。這本書種種強烈的影像使我既厭惡又被吸引,然而每個下午我都難以抗拒它的誘惑。那一天蕾思佔據了我的思想和意志,結果整個下午我都沒有翻那本書。
「嗯——哈!我也是!喔,我真想吃一口醃烏魚。醃烏魚和包穀。我說那才真叫做美味哪!」
我揣測到那必然是由於我穿著漿洗乾淨的麻紗襯衫,我梳理服貼的頭髮,最重要的,無疑是我的刮鬍水;我突然想到在我大肆揮灑一番之後,我聞起來八成像個熱帶叢林。我笑了笑沒有說話,繼續擠過,只想逃開這場糾紛和葉塔帶嘲弄的注意。
「究竟是多久?」我問:「這段時間……」
「煮豬腸怎麼樣?煮豬腸加甘藍菜?」
「那時才過中午,我記得。除了晚上搭乘地下鐵外,我沒有在白天到過曼哈坦區。現在坐在車子裏,我第一次在白天時看到河流,還有城裏的摩天大樓,晴朗的天際還有飛機掠過。那些景致壯觀、美麗、刺|激,使我好想流淚。納森絮絮不休地談著納磊和他的醫學成就時,我偷偷地瞄著他。他又談起醫療,說他敢和任何人打賭,他對我的病況判斷絕對沒錯,以及這種病可以治癒等等。我們往百老匯馳去,而我注視著納森——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的感覺。我想你會說是——什麼?——敬畏,這是個很貼切的詞彙。這個甜蜜、溫和、友善的男人出現了,那麼關懷又認真的想要使我康復。他是我的救星,丁哥,一點也不錯,而以前我從來沒有遇過https://www•hetubook.com.com救星……
(現在是禮拜五晚上八點。天色已幾乎全黑了,在葉塔的屋裏寫著,單獨一人,我甚至不能面對蘇菲或納森。說實話,我處於寂寞和屈辱的痛苦中,這種痛苦是我以前從不曾經歷,也從不曾想像過的。)
我難以控制地說道:「那就讓我們去膜拜黑暗的神祇吧。」急急地招呼侍者結賬。
稍後地坐在我身旁,像個嬰孩般大聲叫喊,想要對我加以解釋。為了某種原因,她難堪的甜蜜,她的無助,她的垂頭喪氣和懊悔的態度,都幫助我控制了我的狂怒。起初我真想鞭打她一頓——取下那幅狄加的畫,朝她頭上砸下去——現在我幾乎想和她同聲一哭,哭我的懊惱和挫敗,也哭蕾思和她的心理分析——將她變成一個騙子。當滴答作響的鐘繼續走向破曉的時刻,我說出了牢騷和抗議之後,明白了這一切。「我並不願意猥褻或不可理喻,」在陰影中我執著她的手對她低語:「可是妳讓我相信並非如此。妳說話,我正確地接受,妳說:『我打賭你的床上功夫可以讓女孩子飄飄欲仙。』」我停了好久之梭,又開口說道:「我是可以,我也想這麼做。」我停住口。「如此而已。」又過了一段時間,以及她哽咽的一陣啜泣後,她回答:「我知道我這麼說,如果是我讓你這麼想的,我很抱歉,丁哥。」嗚咽,哼肇。我遞給她一張衛生紙。「可是我並沒有說我要你這麼做。」又是啜泣。「而且我說『女孩子』,我並沒有說『我』。」這一回我所發出的呻|吟足以震撼死人的靈魂。好久好久,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再開口。在三點至四點之間,我聽見一艘船的霧角聲,傾訴、哀愁、遙遠,發自紐約港穿透了黑夜。這使我想起家鄉,湧起難以言喻的悲傷。不知為了什麼,這聲霧角和這陣悲傷使我更難以忍受蕾思的存在,就像一朵叢林之花,現在竟遙不可及。
「維多利亞時代的思想。」我說:「全然是假正經。」
「我敢說今天晚上某個幸運女孩的夢幻要成真了!」她說著咯咯大笑。
我有幾頁日記述及昂瑞.紀德,當時並有心與他一爭高下。在德克大學唸書時,我曾看過大師的法文本原著,非常欣賞他隨興所至的日記,並認為他的真正和無情的自我剖析,是二十世紀文明的心靈真正的勝果。在我自己的日記中,也是我對蕾思最後一次記述,我回想了紀德的一些句子,以他的思想及觀察做為典範。我不在此處重述他的句子,只錄下我在文中描寫對他的景仰。不過我必須說明這特殊的幾頁是有點荒誕的。為了某種原因,我在寫下它們不久後,便氣餒地從筆記本上撕下,藏在一本帳簿的書背襯裏內,卻被我無意中找了出來。令人依然驚奇的是我的字跡:不是我慣常、平穩工整的學生筆跡,卻紛亂而潦草,顯示出當時的狂亂。不過,這幾頁的文體仍是冷靜而譏諷的,如果紀德得以翻閱,他大概也會很欣賞:
午夜時我們在狄加那幅畫下面的長椅上再度進行。房裏不知那裏擺著一座鐘隨時報時,到了凌晨兩點,我並沒有比在計程車裏有更進一步的進展。此刻我陷入一場迫切而無聲的拉鋸戰。我用盡書上的各種伎倆。沒有用。除了喘息和活動頻仍的舌頭外,她就和穿了盔甲無異。我再一次難以相信這一切,在她費力的提議,明顯的邀請和煽動後,我無法接受這種荒謬的事實。兩點過後,接近於瘋狂邊緣的我,採取了最後的手段;即使在行動時我也明白這將會引起蕾思激烈的反應——雖然我並未預料到激烈的程度。我們仍致力於這場格鬪,當她意識到她握住的是什麼東西時,(我一語不發的拉開褲襠,將她的手放在我的兩腿之間。)她竭力壓抑的尖叫不僅會使她,也使我為之窒息。她像屁股著火似的跳開沙發,這一剎那我所有不幸的綺思和夢想全都化為一堆稻草。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後,雷彼多夫婦才偕同菲耳得夫婦坐上凱迪拉克車,往亞布里公園駛去。但在此之前還有一番短暫的談話。菲耳得先生和雷彼多先生都喜歡收藏藝術品,話題遂轉為如何獲得藝術珍品。菲耳得先生在蒙特利爾看中一幅莫內的畫,放出風聲說,他願意以三塊錢買下。有一會兒我的脊柱化為一段冰柱。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以「三塊錢」來代表「三萬塊錢」。還有另一樁驚奇,這時候他們談到畢沙羅,由於我沒看過他的作品,蕾思立刻由沙發上跳起身說,我一定要立刻隨著她去。我們一起走向宅邸後進,到達一間餐廳,牆上掛著一幅美麗的畫——寂靜的禮拜天下午,交映著淺綠色的藤蔓和斷壁殘垣,流露出永恆——正沐在最後一抹斜陽下。我的反應是立即的。我聽到自己低語:「太美了。」蕾思回答:「可不是嗎?」
我很可以省略當我們離開葛滋托納餐廳,上了計程車後的情形。不用說當時我貪婪的情慾已使我難以自持,車子還未開動,我便緊抱著蕾思。她的舌頭伸入我的口中,像捨命逆流上游的鯡魚。以前我從不知道吻可以如此動人心魄。很顯然的,該是我禮尚往來的時候了,所以我不再猶豫。我們開過富頓街時,我把舌頭伸入她口中,她必然極愛這滋味,身體一陣悸動,發出哼哼哈哈的呻|吟聲。這時我已極為熾熱,便做出我在維州吻女孩子時一向想做而未做的舉動,那就是緩慢而有節奏地將我的舌頭像激|情似的進出她的嘴巴。這使得蕾思再度嚶嚶嬌喘,她移開唇低語著:「上帝!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我並未因這種怪異的羞怯而退卻。我是在半瘋了的狂態,此刻要重述我的情況幾乎是不可能的,在一種有所控制的狂熱下,我決定該是採取第一步直接行動的時候了。因此我小心翼翼地將我的手滑向上,想遮覆她甜美的左乳,或右乳,我忘了是那一邊了。就在這一剎那,令我難以置信地,她堅定地移動她的手臂成南一種保護性的姿勢,明顯地表示了:「不准亂動。」這實在令人愕然,使我想著我們之中必定有一個人犯了錯,弄錯了我們的信號,我想她大概是在開玩笑(很糟的玩笑)。因此,不久之後我的舌頭仍探入她的咽喉,她依舊發出低聲呻|吟時,我再將手移向另一邊胸脯。啊!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突然的保護舉動,她的手臂像鐵軌柵欄般舉起,「不准通行!」這簡直叫人不敢相信。
幾分鐘後,我們站在鵝卵石車道上和雷彼多和菲耳得說再見時,我看見雷彼多先生輕吻一下蕾思的額頭說:「要乖一點,我的小公主。」我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露出了什麼馬腳?隨著時光消逝,我看過不少猶太社會學的書及諸如:「再見,哥倫布」及「晨星馬嬌麗」等小說後,才了解猶太人稱「公主」的原始意義。但那時我以為「公主」不過是種暱稱,當我望著凱迪拉克閃爍的尾燈消失在暮色中時,我心裏卻為「乖一點」這三個字而有點忐忑。即使如此,當我們獨處時,蕾思的態度——我https://m.hetubook•com.com想你大概會稱之為輕佻——卻使我明瞭一點,耽擱是必要的:儘管我們滿頭熱烘烘的蒸氣,以及她令我此刻愈加渴想的一吻。
「真是不可思議,」我說:「他對妳的處置。納森真該當個醫生。」
「我去接受分析前簡直蠢得可以。」她嘆了一口氣說:「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卻毫不知道自己身體的聯繫,和我的身體所賦予的智慧。對於我自己美麗的恥毛和私處毫不明瞭,毫無所知。你看過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嗎?」我說沒有。這本書是我久已渴望一讀,但是它卻被鎖在大學圖書館的書櫃裏,不准出借。「那你一定要看。」她的聲音現在已沙啞而深沉。「為了拯救你自己,一定要看。我的一個朋友從法國私藏了一本過來,我去借來給你看。勞倫斯有答案——哦,他對做|愛那麼了解。他說當你做|愛時,就是膜拜黑暗的神祇。」她一邊說著,一邊捏我繞在她臂上的手,凝視著我的目光裏有種令人觸電的熱情,使我必須壓制自己當眾擁吻她。「哦,丁哥。」她說:「我說的是真話,做|愛就是膜拜黑暗的神祇。」
不過,葉塔那幾句小笑話,卻使我開始有點擔心和蕾思將會晤的情形。火車上的乘客不多,上車後我試著看布魯克林的老鷹報卻怎麼也不專心,我放棄了努力,想著蕾思,突然記起,我這一輩子還沒有跨過猶太人家的門檻。我想著,不知道裏面是什麼光景?我為自己的衣著憂慮,又想到我該戴一頂帽子才對。不對,我向自己保證,我又不是要到猶太教會堂去。
「你說你自己是個敬神的年輕人,卻對我做出這種事?」葉塔提高的聲音中痛苦多於真正的憤怒。「你在地下火車上被搶了?我寬容你五個禮拜的房租了——出於慷慨和一片好意——現在你又對我說這個老掉牙的故事!你以為我是個白痴會相信你的話?呵,哈!」這聲「呵,哈!」流露出相當的輕蔑,我看到汗流浹背的邁西瑟縮了一下。
「哦,會的。」我不覺一陣悸動。「不錯。這會擴大一個人的歷史感。」
「當然他的判斷無誤。我在哥倫比亞醫院待了三天,讓何費德醫生仔細檢驗,他們證明了納森是對的。我嚴重地缺乏鐵質,哦,我還缺乏別的東西,但是那些比較不重要,最主要的是鐵質。我住院的那三天,納森每天都來看我。」
我看看錶,還要等六個小時才能去敲響蕾思的房門。像棉花般的雲朵,靜謐地向海洋飄去,在我們所坐的草地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斑紋,布魯克林街道上混亂的交通,發出時斷時續的吵聲,隱約由遠方傳來。蘇菲繼續訴說納森,我專注地傾聽。「納森的哥哥叫納磊,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納森很崇拜他。第二天,納森帶我到納磊位於佛勒斯山的診所去,他仔細地檢查我好久,我記得他一直說:『我想納森是說對了——他對醫學天生的直覺實在了不得。』可是納磊不敢肯定,他只認為納森說我營養失調是正確的。那時候我蒼白得嚇人。當我把我的症狀告訴他後,他覺得已經八、九不離十了。不過,他自然非確定不可。因此他建議我去看他的一位朋友,他是哥倫比亞教會醫院的一位專家,是一位營養失調的醫生——不——」
我問:「妳對這一切的感覺呢?」
「關於什麼?」
「好啊!」(高聲的咯咯笑)「你說起豬腸,使我覺得快餓死了!」
那時是十點多,我又點了兩杯白蘭地。我們在餐廳裏又逗留了一個鐘頭,蕾思又如在康尼島那樣,漫無邊際卻略有暗示的說著話,將我們引入混濁的逆流和陰森的湖泊,是我從不曾和一個女子共同經歷過的。她提及她的心理分析醫生,說他常使她意識到原始的自我,更重要的,意識到性的精力必須被解放使她保持健康。她說話時,酒精應允我用指尖輕輕滑過她擦著銀紅色唇膏的嘴唇。
我知道我相貌堂堂,學養尚佳,而南方人天生的好口才又使我有別具一格的魅力。儘管有這些優點再加上我的努力,我還是找不到一個願意和我膜拜黑暗神祇的女孩。至於此刻這種生病的狀態,我該視之為厄運的打擊;人們面臨時雖極為恐慌,最後卻都是可以挨過的。我必須承認我並不是以前自認為是的「性感的丁哥」,如此而已。然而,我還有更遠大的目標。畢竟,我是個作家,一個藝術家。所以,我告訴自己,前進吧,丁哥,好好寫出一些東西來。把色|欲丟在腦後,將你的熱情投注在寫作上。這番告誡使我得以在下一個禮拜離開床舖,覺得清心寡慾,繼續描述已經群集在我小說上的仙女、魔鬼、老粗、小丑、甜美的姑娘和受盡磨難的父親、母親等各種角色。
(哦,昂瑞.紀德,為我祈禱吧!這個記述令人幾乎無法忍受了。我怎麼能說出接下來幾個鐘頭的悲慘?這種莫名的痛苦該怪罪於誰——我,蕾思,時代精神?蕾思的心理分析醫生?可憐的蕾思變得冷然而喪氣的停滯,總有人該受到責怪的。停滯,一點也不錯,她孤獨而寒冷地徘徊在絕望之境。)
再回頭說丁哥的進展。想當然耳,為了維持我的理由,我必須想出一些理論來解釋她怪異的行為。我想,很顯然的,蕾思只是不願意在計程車裏有越軌的舉止。一點也不錯。在計程車內是個淑女,上床之後就是個妓|女。心中有了這層顧慮,我只有暫時以舌頭的行動為足,直到計程車開抵皮爾旁街的褐石建築。我們下了車走入闃黑的房屋內。蕾思打開門鎖時,說禮拜四晚照例是咪妮的休假時間,我認為她是在強調我們將有的隱私。在玄關柔和的燈光下,我的身體猖狂地挺起。褲子上還有一處濕痕,亢奮前的滲透,好像一條小狗曾在我腿上灑過尿。
我一整天都在一種半昏半醒的慾念中,沒有想過我會置身於一個我在新紐約客和電影上瞄過,但從不曾真正看過的豪華住宅。我坐在客廳裏,因為驚愕而有複雜的反應:脈搏加速、臉色發紅、唾液增多,最後是過份的呆板——這種感覺延續整晚,無論我處於什麼地方——或站或坐,甚至後來我帶蕾思到葛滋托納餐廳去吃晚餐時亦然。我這種情況當然是由於我還很年輕、極少見過大場面的緣故。當蕾思出現時,我聯想到的——我毫不羞愧的承認——是富足的金錢。
「因此,丁哥,」我們第一次一起到公園去的那一天,蘇菲告訴我:「你大概明白了納森怎麼救了我的命。那真是太奇妙了!我病勢不輕,暈眩,跌倒在地,結果來了一個——你們怎麼說的?——白馬王子,他救了我的命。一切就是這麼簡單,像魔術一樣,他拿著一根魔杖對我一揮,沒多久我就完全康復了。」
最後,黎明來臨,我全身筋骨都疲憊不堪,蕾思為我述說了她接受心理分析的黑暗之旅,還有她的家庭。她那個可怖的家庭。根據蕾思所言,她的家庭雖有冷靜和文明的粉飾,事實上卻是個惡魔的蠟像館。無情而野心勃勃的父親信仰的是模型塑膠,自她童年到現在,和她所說的話不
和-圖-書超過二十句。行動呆滯的妹妹和愚蠢的哥哥。最可怕的莫過於她的母親,殘酷地支配蕾思的生活;蕾思三歲時撫摸自己光禿禿的身子被她逮住時,她在蕾思手上上了夾板,以預防她的手|淫,好幾個月後才取下來。蕾思滔滔不絕地對我說出這一切,似乎我暫時取代了那個治療她哀傷痛苦已有四年之久的心理醫生。太陽已完全升起了。蕾思喝著咖啡,我猛灌啤酒,價值兩千元的留聲機播放著湯米.杜西的歌。在倦怠中蕾思嘈嘈切切的話聽在我耳中就像是穿透層層的羊毛傳過來的,斷斷續續難以連綴。我聽到她說起了她的心理醫生,一個德國人,卜佛馬屈醫生,然後又提及她的「高峰」。我的眼瞼不停地搧動,表示我急需睡眠。而她一句接一句地說下去,那兩片我永遠也不會再撫觸、濡濕的猶太嘴唇,十幾個鐘頭來我第一次明白,我的關節畏縮得就像掛在浴室裏那個複製體一樣小得可憐。我用力打著呵欠,但是蕾思置之不理,似乎認定我不該傷感情的離開,應該試著了解她。然而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不想了解。蕾思繼續傾訴,我卻只感到深深的絕望。
過了這麼多年,我得以看清蕾思的反抗與我覺得有必要敘述的重要故事,有一種極佳的對應。天知道要是她真成為她所模擬的縱情聲色、經驗老道的女郎,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來;她是那麼令人想望,我一定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這樣一來,我必然會搬離葉塔.紀曼的粉紅宮,無疑的也不會參與其後發生的事件;而這些事正是構成這個故事的主要原因。蕾思的承諾與她所表現的不一致使我的精神深受傷害,竟然生起一場病來。這場病並不嚴重——只是重感冒加上精神的消沉——卻使我臥床四、五天。(納森和蘇菲細心地照顧我,送蕃茄湯給我喝,又搬些雜誌給我看。)使我認定我的生命已經到達一個緊要關頭。
我也沒有寫信,或在當日記本的筆記本上塗鴉。不,我沒有遵守基督徒的工作道德,儘管我一點也不覺得累,卻像精疲力盡的人一樣平躺在床上,思索著這幾天來使我肌肉扭曲、無異於生病的發熱。每一回我想到一|絲|不|掛的蕾思在我的懷中蠕動,我就心跳得厲害;這種情形對一個年紀大些的人而言是很危險的。
走廊上,房東太太葉塔和肥胖的邁西正在激烈爭執。
「呃,我無意刺探,」我說:「不過妳所描述的是一個我從未聽過的最狂野、最美好的愛情故事。畢竟,到目前為止,你們兩個人還相當陌生。妳還不怎麼熟知納森,不明瞭他的動機,除了他顯然被妳吸引外。」我停住口,又緩緩說:「我再說一次,蘇菲,如果我刺探了妳,妳就阻止我,可是我常想當一個女人突然碰上了一個迷人、有力的男人時,她心裏不知道有什麼想法。」
我猜測到:「一個專門診治營養失調病症的醫生。」
我不想過份誇張我對雷家住處的最初反應,以及它和我設想下的比照。但事實是(過了這麼多年,這個影像仍然如嶄新的鋼板一樣明亮)雷家竟是那麼富麗堂皇。我不敢相信皮爾旁街的這幢住宅和她寫給我的地址相吻合。當我終於確認時,我由衷感到欣慕。這是一幢希臘式文藝復興時期的赤褐色砂石建築,以一小段草坪和大街隔開,草坪中央鋪著一段鵝卵石車道。車道上停著一輛乾淨、光亮的凱迪拉克轎車,暗紅色,毫無瑕疵;簡直可以擺在陳列室。
蕾思終於出現了,容光煥發,神采奕突,穿著一件青黑色貼身禮服,走路時裙裾翩然起伏,非常迷人。她在我頰上輕吻了一下,身上有種類似新鮮黃水仙的味道。這就是格調,我心想,真正的猶太格調。一個穿著緊身禮服仍覺得安全無虞的女孩,必定十分明瞭性是怎麼回事。不多久蕾思的雙親也加入了我們,一個年約五十出頭,口齒清晰、皮膚微褐、容貌精明的男人和一個有一頭琥珀色頭髮的婦人,外表看起來十分年輕,極易被誤認為蕾思的大姊。僅憑她的容顏,當蕾思後來告訴我她母親於一九二二年時畢業於巴納學院時,我簡直不敢相信。
當我在布魯克林下車前,才發現自己想像著蕾思的家,必定陰暗而鬱悶。我曾在書上讀過有關二〇年代及三〇年代猶太人都市生活的描寫,從來沒想過會有和火車車廂一樣蕭然的住處;我知道蕾思的家必定不在貧民區。然而偏見和先入為主的觀念卻使我預見了一幢幽暗的住所,甚至令人窒息。我看見嵌有暗色胡桃木的房間,笨重的橡木家具。某張桌子上一定擺著一個插了九根蠟燭的燭台,插在上面的蠟燭卻沒有點燃,附近的一張桌子上擺著摩西五經,或猶太法典,雷家夫婦正虔誠的在查看經文。屋裏雖然纖塵不染,卻發霉而通風不良,煎煮的味道由廚房裏傳了出來;至於廚房,只要你留心瞥一眼,便會看見一個圍著頭巾的老太婆——雷家祖母——對著長柄煎鍋癟嘴而笑但一語不發,因為她不會說英語。客廳裏的家具必然是鉻黃色的,和育幼院裏的一樣。和雷家夫婦交談無疑會有些困難——母親身材臃腫,和多數猶太母親一般態度,腼腆、客氣、極少發言;父親比較和悅健談,但話題都繞著他的生意經打轉。我們將啜飲著美霓尋味酒,而我的每一個味蕾卻迫切的渴想一瓶許烈士。火車𠾐𠾐駛入克拉克街——布魯克林車站的時候,把我最關切的一個問題打斷了——在這個侷促而禁慾的環境中,蕾思和我將在那個房間,那張床或睡椅上,履行我們的光榮契約?
我們併肩望著那幅畫。在陰影中她的臉如此貼近我,我可以聞到她方才喝的雪利香味,接著她的舌頭便在我的嘴巴裏了。說真話,我並沒有邀約她伶俐的舌:我轉過頭去只是想看看她的臉,期待看到和我一樣愉快的表情。可是我甚至還未瞥見她的臉,她的舌頭是那麼迫不及待,它像海豚般滑溜,帶著一點甜蜜的唾液,本身就有種強迫我的力量,或者使我向後退,抵著門把倚著,無助地閉上眼睛。這一吻究竟延續多久我也不知道,不過最後我開始試圖反應,把我的舌頭探過去時,她的卻突然抽出。她的嘴巴離開我的,然後她把臉緊貼著我的頰,以激動的聲音說:「我們現在不行。」我可以感覺她的戰慄,但我想那只是因為她的呼吸急促之故。我緊緊擁著她,喃喃低語:「上帝,蕾思……蕾」——我只有這一點力氣——接著她掙脫了我的懷抱。她臉上的笑容和我們騷動的情緒似乎不太相襯,她的聲音輕柔、低軟,卻又有力,使我的慾望幾乎為之瘋狂。她說:「做|愛。」她凝視著我,耳語道:「奇妙的……做|愛。」然後她轉身走回客廳。
就在珍珠港事變前——菲耳得先生以平靜的聲音繼續說明——聯邦政府為製造一種只有兩吋長、外形不規則、一端有彎曲凸起,外形、尺寸之精確,必須恰能合入一個某模型之開口的小玩意兒,公開招標。製造這樣一件東西大概只要花費一分錢的成本,但由於合約——由雷彼多先生標到——載明必須製造數千萬個,這種小型設計卻促生了一個葛康達:那是整個二次世界大戰中,陸軍及陸戰隊所發射的每一顆七十五厘米砲彈導管的一部份。在我後來看到的華麗的浴室中,有一小塊這種聚合樹脂(菲耳得先生也說了,這就是這種東西的原料)的複製品,鑲框加玻璃掛在牆上,我深感興趣地望了好久,想著由於它的存在,許多日本鬼子和德國佬被炸成碎片。這塊複製品是由十八K金鑄成的,它的存在是整幢房子唯一的敗筆。不過在美國還充滿勝利氣息的當年,這倒是可以諒解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
她沉默了一會兒,沉思的臉龐十分可愛。然後她說:「說真的,我很困惑。已經那麼久了——哦,非常久——我和任何男人,呃,該怎麼說——」她又停了一下,思索著該用什麼詞彙——「有任何關係,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並不很在乎這回事。這是我生活中並不怎麼重要的一部份,因為我還有那麼多事情必須顧慮。我的健康,才是最主要的。到目前為止,我只知道納森是要拯救我的性命,此後將會發生什麼事,我並沒有多想。哦,我偶爾會想我為這一切虧欠納森,你知道——這真有趣,丁哥——這一切都需要金錢。這是我最感到困惑的一部份。錢。晚上我清醒的躺在醫院裏,一再想著:我住在私人病房。讓何費德醫生診治一定要花費幾百塊錢。我怎麼付得起這筆錢?我有許多可怕的設想。最糟的一個就是我去找布萊托醫生借錢,當他問我為什麼時,我就得向他解釋是為了付醫藥費,布萊托醫生會為我被正牌醫生治好而生我的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很喜歡布萊托醫生,納森不明白的。總之,我不願傷害他,為了錢我作了一大堆惡夢……
「求求妳!」邁西低喊著,露出央求的表情。
我察覺到她的情緒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似乎他們最初相識的快樂回憶被什麼東西的陰影覆蓋了——某種困惱、傷人、不祥的東西。就在這一剎那,一朵雲驀地遮住了太陽,在她臉上投下一層陰影,也使我們感到一絲秋天的寒涼。她顫慄了一下站起身來,背對我站著,彎身緊擁著手肘,彷彿柔和的微風刺痛了她的骨頭。我不禁再次想起五天前的晚上第一次碰見他們爭吵的場面。這種痛苦的關係,多少我還是不明瞭的。有那麼多細微的線索。例如,莫瑞.芬克。他所目睹並對我描述的那場令人駭然的木偶戲呢——他親眼見到的暴行:當她躺在地上時,納森用力毆打她?這是怎麼回事?這和後來這幾天我看到他們如膠似漆的情形又是多麼不一致?而這個如此溫柔親切的男人——當蘇菲時而對我說起時,眼底總是不禁漾著淚光——這個慈悲而富有同情心的男人,何以會變成才不多久前,看到的那個狂暴的怪物?
「在我到達這個語言的高峰之前,」我在昏倦中聽到蕾思說:「我絕不可能說出我對你說的那些話。現在我已經可以言所欲言了。我指的是每個人都說得出口的那些盎格魯─薩克遜人所說的髒話。我的分析者——卜佛馬屈醫生——說社會的壓抑一般稅來和性語言的壓抑有直接的比例關係。」我的回答混合著一個嘴巴大張的呵欠,聽起來就像是野獸的吼聲。「我懂了,我懂了。」我打著呵欠,吼道:「妳所謂的言所欲言是說,妳可以一再說做|愛,卻還是無法躬身實行!」她的回答在我聽來只是一陣含糊的聲音,我只能大略聽出她正在說一種什麼「歐剛」治療,接下來幾天都要坐在一個盒子裏,耐心吸收由以太傳來的一種精神波,使她進展到下一個高峰。我已經昏昏欲睡,又打了個呵欠,無聲地祝她順利。然後我便打起盹來,當時她還在說著某一天的可能性——某一天!我作了一個奇怪而混亂的夢,其中幸福的暗示被深刻的痛苦所滲透。我打盹的時間大概只有幾分鐘。我醒來時——眨眨眼望著還在自言自語的蕾思——意識到剛才我一直用力坐在縮放於臀部下的手上。五隻手指一時變形而毫無知覺,這倒可以解釋適才那場悲哀的夢;夢中我再度熱烈地擁住了蕾思,終於設法愛撫著她的胸脯,然而,卻像摸到一團潮濕的麵糊,緊緊地束在用艾草和鐵絲所做的胸罩內。
先前我已經說過,我旅居北方的期間,很困惑地發現紐約人對待南方人的態度不是滿懷敵意(如納森最初對待我的情景),就是深覺有趣,彷彿南方人是吟遊歌手。雖然我明白蕾思是被我的「正經」所吸引,我仍免不了也屬於後一範圍。直到咪妮再度出現之前,我幾乎忘了,在蕾思眼中我是新鮮而且奇特的;我的南方就是最吸引她的一點,因此我立刻玩起這個花招。舉例來說,下一個嘲謔(二十年後回想起來覺得簡直不可思議)使得蕾思歡快地拍著她緊身禮服下的大腿。
蕾思對這個結局的反應是一陣低聲的爆笑,使得鄰近桌位的客人紛紛回頭行注目禮,還有一位老侍者露出告誡的神情。等她止住笑聲後,我們兩個人一時都靜默不語,凝視著餐後的那杯白蘭地。最後她——不是我——提出了我們兩個人心中最關切的主題。「你知道,我覺得那時候很有趣。」她說:「我說的是十九世紀。沒有人會去想到他們的做|愛。所有的書和傳說,都沒有一個字說到他們的做|愛。」
「我是說,我對南北戰爭所知不多,可是只要我想到那個時期——我是說,自從我看了『亂世佳人』以後,我就對那些將軍有這種想像,那些蓄著褐色鬍髭,頭髮微鬈,騎在馬上英姿煥發的將軍,還有那些穿著裙箍和花邊裏褲的美女,從任何書刊中你都不會得知他們會不會做|愛。」她停住口,捏捏我的手。「我是說,當你想到這樣一位美女和一個年輕英俊的軍官——瘋狂地做|愛時,你不會有所感覺嗎?」
雷氏夫婦並未停留許久,因而只給我留下簡短的印象。但這個印象——相當的學養,不經心流露的良好儀態,精明能幹——已使我為自己在地下火車上時無知的設想感到畏縮。畢竟,我對於越過波多馬克河外謎樣而複雜的都市世界所知多麼有限。我原以為雷彼多先生粗俗不堪,就像薛普門收音機裏傑克.彭尼劇場裏的猶太丑角,說話時帶有第七大道的口音,還有種種語法的錯誤一樣,結果卻面對一個神情愉悅,態度從容的貴族,稍後我又發現他以最優等成績畢業於哈佛大學化學系,學以致用的發展模型塑膠工業。我啜飲著僕人送上來的丹麥啤酒。我已經微醺了,而且快樂——為了一切超乎我先前的想像而高興。接著又是一項更美妙的揭示。隨著滔滔不絕的談天,我察覺菲耳得夫婦要和蕾思的雙親一起到雷家位於澤西海岸的夏季別墅去度週末。事實上,他們一行人很快就要開著那輛暗紅色的凱迪拉克離去。因此蕾思和我將被留在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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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玩樂,單獨。我的酒杯翻了。哦,我的酒杯流出一條洩洪道,氾濫流過毫無污垢的地毯,流到外面的皮爾旁街,穿過整個布魯克林區。蕾思。和蕾思單獨度過的週末……我不願多想這個問題,同時那片多變的雲也繼續往東飄去,使我們再度置身於暖烘烘的太陽;蘇菲笑笑,適才的陰霾似乎已被陽光驅散,她把最後一塊麵包屑丟給泰鐸,說我們該回去了。她有點興奮地告訴我說納森買了一瓶上好的柏根地葡萄酒,預備在晚餐時享用,她得到教堂街去買塊上好的牛排相襯;她說,然後她整個下午都要待在房裏繼續和福克納的「熊」搏鬥。「我真希望和這位威廉.福克納先生會晤,」我們踱步走回粉紅宮的途中時,她說:「告訴他說,他那種未完結的句型使波蘭人非常為難。可是哦,丁哥,這個人寫得真好!我覺得好像親臨密西西比一樣。丁哥,什麼時候你帶納森和我到南方去走走好嗎?」
「嗯,我用不著掩飾什麼。最後納森把醫藥費都付清了——總得有個人付——但是等他付錢的時候,我已經無需再困窘或羞愧了。我們戀愛了,長話短說,再說也沒有花太多錢,因為納磊不會收費,而何費德醫生不願意收費。我們戀愛了,我吃了許多鐵質藥丸一天天恢復了健康,我所需要的就是這些藥丸,使我像一朵玫瑰般綻放。」她歡快地嬌笑幾聲。
當我躺在床上聽任時間溜逝,我不但感到不舒服,還伴隨著一種半瘋狂的不相信。記住,我還是處男之身。這使我更覺得如夢似幻。六點一過我就爬起床淋了個浴,再刮一次臉;這已經是當天第三次了。最後,我穿上我僅有的一件麻紗襯衫,從繃帶盒裏抽出一張二十元鈔票,走出房間開始我最大的探險。
一回到門內我就伸出手臂環著她的腰際,但是她笑著掙開,說了句:「欲速則不達。」我雖有點不解其意,卻樂於讓蕾思控制我們雙方的戰略,計算時間及我們晚上的韻律,以期使一切事件漸次移向最高潮;蕾思雖熱情而渴想,像鏡子般反映我自己灼熱的慾望,她畢竟不是我可以直接開口相詢而就在地毯上玩起來的妓|女。儘管她迫不及待——我本能地料到——她希望被寵愛、阿諛、引誘、追逐,一如每一個女人,我對此並無異議,因為自然設計了這樣一套計劃倒也加強了男人的興奮。我願意耐心地等待時機。因此當我一本正經地坐在蕾思旁邊時,並不覺得咪妮端著香檳和鮮魚子醬進來構成了什麼阻礙。這僅只激起了咪妮和我之間的玩笑,非常南方化的;蕾思顯然對此感到十分有趣。
我自覺是個不速之客,想從旁邊悄悄溜走,卻只有硬著頭皮低喃了一聲對不起,從他們之間穿過,這時我聽到葉塔說:「好呀!羅蜜歐,你要到那兒去?」
我沒有再見過蕾思。那天早上我們在一種沉重而悲哀的心情下分手,她雖曾要我儘快打電話給她,我卻從未打過。不過,後來我時常想起她。儘管她曾帶給我一番折磨,我還是希望她最終能夠幸福快樂。我常想,但願她在「歐剛」盒的治療,可以如她所想的達到另一個高峰。就算這個方法失敗,嗣後隨著科學的進步,一定還會有許多方法可以將她治癒的。也許我預料錯了,可是為什麼我的直覺告訴我,蕾思最後真的找到完全的幸福了?但我覺得此時的她是這樣的:一個神采飛揚、髮鬢飛灰、卻依然美麗動人的中年婦人,懂得細心揀用髒字眼,有融洽的婚姻生活,子女眾多,而且(我幾乎可以確定)在性|愛中享有多次高潮。
後來在葛滋托納餐廳,蕾思和我就著瓦斯燈吃蛤蜊和蟹肉,我經歷了一種感官和精神混合的喜悅,是我這一輩子還未曾有過的。我們遠離了喧嚷的人群,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相距極近。我們喝了一點美味的白酒,使我的思路靈活,口齒也伶俐起來,便說出我祖父在洛維爾失去一隻眼睛和一隻膝蓋的故事,又編造我的一位名字叫莫斯比的舅公,是內戰時聯邦游擊隊的領袖之一。我說這是編造的,因為莫斯比,維州的一位上校,和我一點親屬關係也沒有;不過這段多采多姿的故事卻是有史可徵的,而我又添枝加葉地增強戲劇效果,使得聽得津津有味的蕾思最後一如在康尼島那樣地握住我的手問道:「然後怎麼了?」那時我正在一個重要關頭停頓下來。我又繼續說:「呃,我的舅公——莫斯比終於在山谷裏圍住了那一旅邦聯軍。當時是深夜,邦聯軍的指揮官在帳篷裏睡覺。莫斯比闖入這個黑漆漆的帳篷,戳戳將軍的肋骨,將他喚醒。他說:『將軍,快起來,我有莫斯比的消息!』將軍認不出他的聲音,以為是他的一名部下,在黑暗中跳起身說:『莫斯比!你逮住他了嗎?』莫斯比回答:『沒有,噯!他逮住你了!』」
我站在樹木成列的人行道上,仰視這幢高雅的宅邸。暮色初臨的夜晚,屋裏柔和的燈光流露出一種和諧,使我驀地想到李契蒙紀念街上成列巍然的建築。然後我又想到這種地方只有在名車、名酒、鑽石、或任何高雅昂貴精品的廣告上才看得到。但我所聯想到的最主要的是,南方聯邦依然入時美麗的首邑。當我走上門廊時,有個駝著背的黑人仰起頭,張開粉紅色的嘴巴對我微笑,接著一個小女僕開門讓我入內。她很黑,制服上加了縐褶和荷葉邊,我聽得出她的口音是北卡羅萊納東部,介於羅努克河和曲黎塔郡之間的區域,就在維琴尼亞邊界南方。我向她求證時,她咯咯笑著說:「猜對了!」隨後她端莊地抿抿唇,以略帶北方腔的聲音說:「蕾思小姐馬上就來。」我發現自己已經有點陶醉了,竟然料想他們會端來昂貴的外國啤酒。接著,咪妮(後來我獲知了她的名字)帶我到一間巨大的乳白色客廳去;客廳裏擺置著華麗的沙發、寬敞的土耳其長坐榻、和看起來無比舒適的座椅。整間客廳都鋪了地毯,白色的,一點污漬也沒有。隨處可見的書櫥裏裝滿了珍貴的書籍。我在一張鹿皮椅子坐了下來,心裏所能思及的只有:我的老天爺耶穌基督!
第二聲「呵——哈!」連柚木也為之戰慄。「我該相信你的話嗎?你這個快成為猶太法師的人所說的話?上個禮拜你告訴我——上個禮拜你指天指地對我發誓,說禮拜四下午你一定會籌到四十五塊錢。現在你卻告訴我你被扒了!」
他堅持道:「可是我沒騙妳!」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說話,他那年輕的聲音和他龐大的身軀倒還挺相配的。「是真的,有人摸走了我的錢,在貝根街地下鐵車站。」他好像快哭出來了。「是個黑人,一個小個兒黑人。哦,他跑得真快!我還沒喊出聲他就奔上台階了。哦——」
不一會兒後,我站在豪華浴室裏,面對全身鏡,將臉上的唇膏拭去——這張臉又紅又燙,就像是中暑了似的。對此我是無能為力的,儘管我鎮定下來看看身上過時的麻紗襯衫,長了一點,正好成功地掩住我的褲襠,以及褲襠內不肯妥協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