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她把那包無花果藏在她工作罩衫的襯裏內。還不到八點,也就是她爬四層樓到閣樓辦公室去之前,她忍不住想吃點無花果的渴望了。她偷偷躲到樓梯下的一間大分室,在這裏她可以避開其他犯人。然後她熱切地打開玻璃紙袋。當那一顆顆的小果子滑下她的喉嚨時,她眼裏湧現了淚水;她感到狂喜,對於她的貪嘴及流到她手指上、淌過下顎的甘甜口水毫不羞慚,三兩下將這些果子全都吃了。她仍然淚眼迷濛,聽見自己歡快的喘息。她在陰暗中站了好一會兒,讓胃部咀嚼著無花果,又使表情況著下來後,開始緩步爬上階梯。爬一趟樓梯費時不過幾分鐘,但卻發生了兩件令人難忘的事情,和她日夜幻想的結果似乎頗為吻合……
愛咪房裏的布穀鐘咕咕地叫了八聲。蘇菲在一種奇怪的滿足中,想到這座鐘起碼慢了五分鐘。她緩緩站起身,爬上最後幾級樓梯,到達前廊,那裏的牆上只有弋培爾和希姆勒的照片作為裝飾,上方閣樓的門微敞,門楣上刻了一句標語:「忠誠即為榮譽」,霍斯就在那個房間裏等著。
他走進門時,並沒有注意到她深恐會使他分神的一點——她剛剛抹乾淚痕的眼睛。她聽見由樓下傳來的「啤酒桶波卡舞」節奏的快的樂聲。他拿著一封信,顯然是他的副手剛剛交給他的。司令官的臉因生氣而脹紅,太陽穴上一條青筋突起。「這些該死的傢伙,明明知道必須要用德文書寫的,偏偏經常破壞規則,這些該死的波蘭白痴!」他把信交給她。「上面寫些什麼?」
蘇菲問:「你從那裏弄到這些無花果的?」接過魯尼遞給她的這項珍寶時,她覺得十分驚喜;這些乾無花果雖包在玻璃紙內,仍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暖意。蘇菲將這包東西舉高些,看見凝結在灰綠色外殼上的甜汁,她用力吸入一口雖已消褪卻仍清香的瓜果芬芳氣味。好幾年前,她曾在義大利嘗過真正的無花果。她的胃部愉快地吵鬧不休。幾個月來——不,幾年來——她從未夢想過這樣的奢侈。無花果!她叫道:「魯尼,我真不敢相信!」
那個怪物跳上前,蘇菲覺得自己被粉紅色的衣袍、擦了胭脂的面頰、染成紅褐的頭髮、以及一股可怕的法國香水味所吞噬。管家像個瘋婦般激烈地行動。她用堅硬的舌頭舔著蘇菲的耳朵,愛撫她的胸脯,推擠著她的臀部,臉上那充滿情慾的表情彷彿帶有深刻的痛楚,然後她用力曲膝跪地,雙臂緊擁著蘇菲的臀。「瑞典小貓……小美人,」她低喃著:「啊……拉高一點!」蘇菲在幾分鐘前已下定決心,不打算抵禦或抗拒——在一種胡亂的自我催眠中,她不再感到嫌惡,明白她就和一隻跛足的蛾一樣無助——服從地張開雙腿,聽任那伶俐的舌尖探索,在一種模糊的滿足中,她意會到自己就像沙漠般乾澀焦灼。她扭動足踝,無法抵禦地將雙手插在腰際。那女人正熱切地摸索著自己,在下方浮動的那頭紅髮好像一個稀爛的大木偶。然後大房間另一端的門砰然一聲被打開了,霍斯的聲音叫喚道:「衛菡敏!妳到那兒去了?霍斯夫人要妳到臥室去。」
在我開始敘述的這一天,也就是蘇菲在司令室工作的第十天早晨,蘇菲躺在陰暗的地窖裏,將醒未醒之際,聽見睡在對牆臥榻上的珞蒂發出重重的哮喘聲。蘇菲驚醒了過來,睜開沉重的眼瞼,望著三呎外的那個軀體,蓋著一條破洞處處的毛毯。蘇菲想像以前一樣伸手觸觸珞蒂的肋骨,想想卻又決定讓她繼續睡。蘇菲換個姿勢,想要再重入夢鄉。當她再度閉上眼睛,快要朦朧入睡時,發覺魯尼在搖她的肩膀。
在短暫的靜默後,霍斯問她:「妳說的命中注定,是指什麼而言?」
那兩個女裁縫在對面的陰影中醒了過來。「日安,夫人,」魯尼愉快的喚道:「早餐來了!」他回頭對蘇菲說:「我還給妳帶了些無花果來。真正的無花果,想想看!」
「妳不顧羞恥地與我調情,」她聽見他顫聲說道。她張開眼睛。他炯炯發亮的眼睛顯得煩亂——似乎一時難以控制——使她驚恐萬分,深怕他會握拳毆打她,然而他卻喘了一口氣,恢復了鎮定,他的眼神變得正常了,當他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又和平常一樣穩定。即使如此,他那急速而沉重的呼吸卻洩露了他內心的苦惱,使得蘇菲更加惶惶不安。但她突然驚異地意識到他的困惱雖包含著怒意,卻不是對她而發,而是對另一個人或另一件事物。他緊抓著她的肩膀使她發痛。他發出一種緊張的吞嚥聲。
「領導員立即制止了這件事,」蘇菲繼續說:「她把女警衛調開,叫我到她位於營房末端的房間去。她真不壞——雖然像你說的,先生,她也是個娼妓,可是卻不壞。事實上,她相當和善。她說她聽見我對那女警衛的叫囂,覺得十分驚訝,因為營房裏新來的女犯都是波蘭人,她想知道我是在那裏學會說一口流利的德語。我們談了一會兒,我看得出她喜歡我。我想她不是個同性戀者。她是多特蒙德人。她非常喜歡我的德語,暗示她或許可以幫我的忙。她讓我喝了杯咖啡,就讓我離開了。自從那次以後,我又見了她好幾次,看得出她對我很有好感。過了兩天,她又要我到她的房間去,先生,你手下的一名士官也在那裏,集中營行政部的甘特少尉。他費了點時間詢問我,問到我的許多資格,當我告訴他我會打字,也會波文及德文速記時,他告訴我說,或許我在打字團會有些用處。他聽說有個助手的缺——必須長於語言。幾天之後他又回來,說我將會被調組。因此我才會到……」霍斯已經吃完了巧克力棒,用手肘撐起身子,預備點根香煙。「我是說,」她歸結道:「那以後我就在速記組工作,一直到十天以前,我才被通知必須到這裏來擔任特別的工作。這裏——」
(「聽起來是那麼……」)什麼?
「那是真的!」她對於這個意外的反應大為驚恐,謊稱道:「我發誓——」
她不加思索地回答:「是在華沙的一次兜捕。那是初春的事。我搭上一班華沙的火車時,蓋世太保上車兜捕犯人。他們發現我帶了違法的肉,一點火腿——」
魯尼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蘇菲一邊貪嘴地嚼著多筋的豬肉,一邊傾聽他流利的閒談。豬肉燒焦而且帶有軟骨,但她的味蕾卻覺得這一點她身體所需的脂肪無異於山珍海味。她狼吞虎嚥地吸取任何油脂。蘇菲邊吃邊想像昨晚款待蘇默賽的菜餚,過了一會兒後才聽到魯尼以得意但嚴肅的聲調說:「他們蝎力要表現得很快樂,有一會兒看起來也確實如此。但等他們談到戰爭,就顯得很悲慘了。就像蘇默賽說起俄國人已準備要收復基輔的時候,在俄國前線有許多壞消息。然後義大利也有不好的消息,蘇默賽是這麼說的。英國人和美國人漸次向那裏推進,每個人都像蝨子一樣奄奄一息。」魯尼站起身,把另一鍋食物推到那兩個姊妹身旁。「不過真正的大消息,女士們,是你們大概難以相信的,但是干真萬確——魯迪要離開了!魯迪要被調回柏林了!」
蹲踞在階梯上,她彎身將頭部埋在雙手中,心裏這些混亂的思緒使她難以忍受的焦慮不已,在這件插曲後,她的處境是轉佳還是更危險了?她不知道。嘹亮的哨音由集中營傳來,劃破了早晨,宣告現在是八點鐘。她以前從未遲到過,但今天非遲到不可了。想到她的遲緩和在閣樓等待的霍斯,她心中驚惶不已。她站起身,繼續爬上樓,覺得熾熱而衰弱。突然間太多事情一起向她擠來。太多想法傾洩而出,太多急速的驚恐和憂慮。她必須用盡力氣維持自己的鎮定,否則她會為之崩潰,癱成毫無生命的一堆。她的恥骨掠過一股酸痛,使她不禁想起管家搜尋的頭顱。
蘇菲差點沒被吞到一半的筋肉噎住。離開?霍斯要離開集中營了!她坐起身,抓住魯尼的衣袖。「你確定嗎?」她問道:「魯尼,你沒聽錯吧?」
她不再說話,隨著霍斯的視線望向下方的田野。方向變化莫測的風,又把柏肯諾的煙吹走了——至少目前是如此,清朗的陽光下,那匹白色種馬再一次環著圍場奔馳,尾巴和鬃毛在一小陣塵霧中如浪起伏。即使有窗子相隔,他們仍然聽得見牠那奔跑的蹄子發出噠噠的響聲。司令官吹了聲口哨;摸索著口袋,找尋另一根香煙。
魯尼在奧希維茲的事業和集中營本身的歷史相當。他是最早到此來的人之一,下獄不久後,就開始在霍斯家工作。他原來是密那斯科附近的農人,住在遙遠的北方。在一次維他命缺乏實驗中,他掉了大部份的牙齒;像老鼠或天竺鼠一樣,他被有計劃的剝奪了維他命C及其他要素,直到他的牙被毀了,也使他有些瘋狂。他毫無理由地在突然間成為一名囚犯,就像晴天霹靂似的。通常,在這種磨難之後,他會被以一記快速的心臟注射送上西天。但是他有農夫的彈性及不尋常的精力。除了他的牙齒毀損外,他幾乎毫無壞血病的症狀——疲乏、虛弱、體重減輕等。他仍然像隻山羊一樣健壯,使得親衛隊的醫生嘖嘖稱奇,也間接地引起了霍斯的注意。霍斯說他想看看這個犯人,而在他們費時極短的會晤中、魯尼的某個特徵——也許只是他那口時常出錯而令人發笑的德語——使指揮官深覺有趣。他讓魯尼住到他家來,此後魯尼便在此地工作,享受某些小小的特權,在這幢宅邸內晃來晃去,聽些閒言閒語,而且不必受到特別的監視。他很擅長搜尋東西,時而會有一些來源神祕的食物。更重要的,儘管魯尼外表單純,他每天都與集中營有所接觸,是波蘭最堅強的抗暴集團中最可信賴的資料提供者。
蘇菲住在霍斯家時所睡的地下室,因為建在地下又環有堅硬的石牆,是集中營極少數不會被燒人肉的氣味所滲透的地方之一,這也是她何以儘可能待在那裏的緣故。雖然放那張稻草床的地方又濕又暗,而且有發霉的臭味,牆壁後的某個地方,會傳來排水溝和樓上廁所水管的流水聲,半夜時她偶爾也會被一隻毛茸茸的大老鼠嚇醒。但大致說來這個昏暗的煉獄,比之其他簡陋的營房卻要好得多了。在這裏,她逃脫了在集中營裏所要忍受的殘酷和困乏,嘈雜和毫無隱私,而且睡眠奇少。此外,她從無法使自己保持乾淨。然而,在這裏她只和幾個囚犯同住。這個地下室最奢侈的設備之一就是有間清洗室。蘇菲好好的使用了這些設備;事實上,她非使用不可,因為這棟華廈的女主人荷薇.霍斯,對塵土有種恐懼症,希望每一個住在她屋簷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的犯人都要衣著乾淨;她在洗衣水裏加了防腐劑,使得住在這裏的犯人身上都有一股殺菌劑的味遭。還有另一個理由:司令官夫人深怕感染集中營裏的傳染病。
「這裏,」他插嘴到:「妳就到這裏來了。」他嘆了口氣。「妳運氣很好。」他接下來的舉動使她如觸電般的驚奇。他伸出沒有拿煙的手,非常細心地挑起沾在她上唇邊緣的一點東西;那是她剛才吃的巧克力屑,現在捏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間,她看著他緩緩地把手指移向嘴唇,將那一點巧克力屑放入他的嘴裏。她閉上眼睛,為這個特別而奇異的姿態深感困惑,她的心再次怦然跳動,頭部也有點暈眩。
她以為許久以前她就已習慣了那種氣味,至少是認命。但是這一天焚燒屍體的甜臭味鑽入她的鼻孔,強烈地支配了她的意識,使她的目力難以集中,月台上的那一群人游離了她的視線。在恐懼和噁心中她情不自禁舉起手,用指尖壓住了她的嘴唇。
「先生,我再說一次,」她急忙回答:「我承認使我被送到這裏來的小控訴——關於那一小塊肉的罪。我只要求以我不只是個支持納粹主義的波蘭人,而且是個積極參與反猶太人聖戰的鬥士記錄,和這個小罪抵銷。您手上的那本宣傳小冊,司令官先生,可以輕易證實我的觀點。我懇求您——您擁有給予寬容和自由的權利——以我過去的好工作來估量我的拘禁,讓我重返華沙。您是個擁有慈悲權的人,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她唸道:「『司令官閣下……』」蘇菲迅速用德語唸出這封信。這是當地的一位承攬工程轉包商寫來的;他是建造集中營水泥工廠的碎石供應商,說他無法準時將所需碎石運來,請求司令官寬恕,因為他的採石場非常潮濕,不僅造成許多陷落,而且阻礙了採石工程。因此,如果司令官閣下寬容,送貨日程必須更改如下——但霍斯突然極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點燃夾在手指上的煙,咳了幾聲,粗暴地叫道:「夠了!」然後他迅即命令蘇菲將這封信譯成德文交給集中營建築組組長魏茲曼,並且加一行批注:「魏茲曼:給這個懶鬼一點顏色,讓他快些行動。」
蘇菲耐心等著。她知道珞蒂只會吃掉屬於自己的一份,她儘可以從容不迫。她望著平鍋裏黏糊糊的食物,高興的感謝這個叫蘇默賽的人。他是武裝親衛隊的少將,來自洛可羅,是霍斯的上司;他的到訪是屋裏這幾天盛傳的消息。魯尼的理論被證實是精確的,他一直說,只要有個大官到這裏來,霍斯就會準備一頓美餐,並剩下一大堆東西,連蟑螂也會吃得發膩。
「猶太人在性行為上的不檢點是眾所皆知的,這是他們最醜陋的特徵之一。我父親,在他遭到一個不幸的意外之前……我父親基於這一點而非常仰慕朱力亞.史崔奇——他讚賞史崔奇敢於嘲諷猶太人這個劣根性。我們家人還有一個殘酷的原因得以接受史崔奇的洞悉。」她停住口,望著地板,似乎陷於一個痛苦的回憶中。「我有個妹妹,在克瑞科的教會學校就讀,她比我低一個年級。十年前一個冬天的夜晚,她在猶太區附近受到一個猶太人——後來證實他是個屠夫——攻擊。他把我妹妹拖進一條巷子裏,反覆地強|暴她。就肉體上而言,我妹妹在這次攻擊下得以倖存,但她的心靈已經被完全摧毀了。兩年後她跳河自殺身亡。這件可怕的事情確然證實了朱力亞.史崔奇對猶太人酷行的了解。」
「許多年前,我離開農莊到盧北克去——那時候我還很年輕——我看了一部無聲電影『浮士德』,電影裏飾演葛麗琴的那個女人驚人的美麗,使我難忘。她那麼美,面容姣好,身段優雅——那以後幾天,幾個禮拜,我一直想著她。她到我的夢裏來,纏住我。她的名字叫瑪格麗特什麼的,這個女演員,我已經忘了她姓什麼了。我只記得她叫瑪格麗特。還有她的聲音:我一直認為如果我可以聽到她說話,她一定說一口純正的德語。和妳的很相像。那部電影我看了十幾次。後來我獲悉她還很年輕時就去世了——好像是染上了肺結核吧——我哀痛不已。隨著歲月消逝,我終於將她忘了——至少她已經不再纏住我了。我無法將她完全忘記。」霍斯停住口,再次用力捏捏她的肩膀,捏痛了她,她驚訝地想著:真怪,他是想以這種痛楚表達溫柔……樓下的情歌已經唱完了。她不由自主地緊閉著眼睛,竭力不因痛楚而退縮,並且聽到了——在黑暗而空洞的意識中——集中營的死亡交響曲:金屬的叮噹聲,貨車前行的𠾐𠾐聲,還有火車朦朧的哨音,悲哀而尖銳。
霍斯呻|吟了一聲,打斷她的敘述。「反閃人主義,」他以睏倦的聲音低聲說:「反閃人主義。我什麼時候才可以不再聽到這個詞彙?我的上帝,我聽都聽煩了!」他嘆了一口氣。「猶太人。猶太人!我跟猶太人就這麼沒完沒了嗎?」
蘇菲一直閉眼傾聽。接著他那流汗的軀體冒出的氣味,突然直衝入她的鼻孔,就像腐肉一樣,他將她拉入他的懷裏之際,她聽見自己驚喘了一聲。她感覺到他的手肘、膝蓋和扎人的鬍鬚,比之於他的管家,他顯得更笨拙,環抱著她的手臂似乎七手八腳的,像一隻巨大的機器蒼蠅。她屏住呼吸,聽任他的雙手在她背後摩挲。還有他的心——他狂跳不止的心!她從來沒有感受過比這顆隔著司令官濕襯衫、緊抵著她的身子跳動的心,更加喧囂奔騰的。他像個病人般顫抖不休,卻不敢親吻她,雖然她確實感到他的舌頭或鼻尖在她的耳後搜尋。然後一聲猝然的敲門聲,使他迅即鬆開了她,並且沮喪地低喊了一聲:「見鬼!」
「總之,那個下午當霍斯俯視著窗外時,我開口對他說話。我知道我必須打出我最後一張牌,向他揭示我深埋在心底的——無論做什麼事,哀求、狂喊、乞求他的憐憫,只希望我能打動這個人,使他施惠——就算不是為我,也要為了我之所以苟活於世的唯一理由。因此我抑制住自己的聲音,說道…『司令官先生,我知道我不能為自己要求太多,而且您必須按規則行事。但是我請求您在將我送回去之前為我做一件事情。我有個小兒子被關在第四營。他的名字是傑恩.撒威妥思卡,十歲大。我獲知了他的號碼,我會告訴您。他和我一起抵達此處,但六個月來我沒有再見過他。我非常想見他。冬天就快到了,我擔心他的身體。我請求您想個法子釋放他。他的身子很糟,而且他還那麼小。』霍斯沒有回答,只是直視著我,眼睛眨也不眨。我開始有點崩潰,就要失去控制了。我伸出手碰觸他的襯衫,然後緊揪住它說道:『求求您,如果您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的人,我求您為我做這件事。不是釋放我,是釋放我的小兒子。您一定可以這麼做的……求求您為我做這件事。求求您!』」
他再度一語不發。「啤酒桶波卡舞」已經換了一條提洛爾高山情歌。他的沉默使她困擾,她突然覺得他對她十分猜疑。也許她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她愈來愈感到噁心。由魯尼的口中(及她自己的觀察)她知道他厭恨波蘭人。她有什麼理由自認是個例外?為了隔絕柏肯諾發臭的煙霧,閣樓的窗子關得緊緊的,因此在這個溫暖的房裏有種陳腐的塑膠、磚粉和浸水木材的霉味。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這股氣味,聞起來像菌類的味道。在這種難堪的靜默中,她聽見被困的那幾隻青頭蒼蠅發出嗡嗡響聲,還有牠們碰到天花板時輕微的砰砰聲。貨車停靠的嘈雜聲也由遠處傳來,沉悶而模糊,幾乎聽不見。
她鬆開我的手,轉過頭來望著我說:「我用雙手抱著霍斯的靴子。我將臉頰緊貼著那冷冰冰的皮靴,似乎那是溫暖的毛皮製成的。你知道嗎?我想我甚至還伸出舌頭舐著那雙靴子,舐著納粹的靴子。要是霍斯拿一把刀或槍給我,叫我去殺死某個人,猶太人,波蘭人,都無所謂,我會不加思索的服從他的命令,只要我能夠再見到我的兒子,再擁抱他一次。
「那時我明白了我再次成為他生命中的一條蟲,一個波蘭廢物。他握住我的手腕,扭開我抓著他襯衫的手,說道:『夠了!』我永遠忘不了他以激烈的聲音說:『我絕不可能這麼做!』他說…『沒有經過適當的權威釋放任何犯人都是違法的。』我突然領悟到提及我所做過的事情,觸動了他難堪的神經。他說:『妳的建議真是太無法無天了,妳把我看成什麼了?一個可以任妳擺佈的人嗎?只為了我對妳表白了一種特殊的情感?妳以為妳可以使我違反適當的權限?』然後他又說:『這真令我噁心之至!』」
「不,不,」他打斷她的話:「我不是問妳怎麼到集中營來的,而是問妳何以能脫離婦女營房。我是說,妳怎麼會被挑到速記團的。有許多公民都會打字。波蘭公民。但是並沒有很多犯人有幸可以找到速記的差事。妳可以坐下來。」
「你說什麼——即刻?」她追問:「今天?下個月?還是什麼時候?」
「不只是佔便宜而已,先生。」她脹紅了臉。「她想要強|暴我。」她不記得曾在這個男人面前說過「強|暴」這兩個字,臉色更紅了,然後又慢慢消褪。「那真是很可厭。以前我從不明瞭——」她猶豫了一下——「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慾望竟會這麼——這麼強烈。現在我知道了。」
這一剎那,她決定冒險利用他已給予她的開頭,不管這些話聽起來多麼荒謬、噁心、鹵莽。過了這幾個月好不容易有了這個機會,她若繼續扮演一個遲鈍的奴隸未免太喪氣了,雖然她的大膽一試可能會被認為是放肆之舉。她心想:就孤注一擲吧。因此她竭力以平靜的聲音說,「命中注定我會遇到您。」她雖明白這些話像演通俗劇似的,卻繼續說下去:「因為我知道只有您才會了解。」
「留著待會兒再吃吧。」他說著,又拿了一包給珞蒂,「別一下子全吃光了。吃這玩意兒要從上面吃起。這是吃剩的,不過這是妳們難得享有的食物。和我以前在波默茲種的無花果一樣。」
「毫無疑問,她是個同性戀者。」他終於說道。他的聲調疲累,但卻尖刻而不以為然。「那些娼妓——那些出身漢堡貧民窟的下流豬,總部誤以為將她們派到這裏來可以使妳們較有紀律——會欺凌女犯人。簡直是荒唐!」他頓了一下。「她是個同性戀者,是吧?她想要佔妳便宜,我說的www•hetubook•com•com對不對?這是必然的。妳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他又停住口,使她咀嚼著這句評述。(這是否有任何含意?)「我鄙視同性戀,」他又說:「光想到這種行為就使我噁心。我甚至無法忍受看到一個同性戀者,無論是男是女,不過這卻是被拘禁的人所需面對的一件事。」蘇菲眨眨眼,就像是一捲迅速滑過眼前的影片,她看見早上瘋狂的序曲,看見衛菡敏那頭紅髮離開了她的私處,那飢渴的雙唇在驚恐中張成一個「O」型,眼睛閃著害怕的光芒;她望著霍斯嫌惡的臉,思及管家,覺得自己開始壓抑著一聲尖叫或一串笑聲。「簡直是荒謬絕倫!」司令官加了一句,憎惡地抿著嘴唇。
她繼續迅速的敘述,一邊看霍斯津津有味地吃著剩餘的巧克力。「是的,那個女人是個同性戀者,也是個妓|女。我不知道她是來自德國的那裏——我想大概是北方——但她們塊頭很大,想要強|暴我。她已經盯了我好幾天了。有一晚她在廁所裏和我交涉。最初她並未使用暴力。她答應給我食物、肥皂、衣服、錢、任何東西。」蘇菲停了好一會兒,現在她直視霍斯那雙警戒而著迷的深藍色眼睛。「我非常餓,可是——我也和您一樣,先生,非常厭惡同性戀——開口拒絕並不困難。然後這個女警衛便勃然大怒,開始攻擊我。我大聲對她叫喊,又開口求她——她把我按在牆上,用她的手摸索我——這時小組領導員進來了。
還有他唸給她聽寫的那封寫給希姆勒,討論希臘猶太人的信。這是她第一次為他寫與波蘭事務及波蘭語無關的信——那些寄到柏林去的官方信件,通常是由撲克臉的薛富勒上樓來記述的。此刻她奇怪的回想寫給希姆勒的信。他讓她參與如此敏感的事情,是意味著……什麼?當然,無論基於何種原因,至少他對她的信任是其他犯人所不敢夢想的。而她得以接近他的信心也愈來愈增強。她覺得她甚至不必利用到自她離開華沙那一天就藏在靴子裏的宣傳小冊(有其父必有其女)。
「怎麼了?」她聽他問:「妳的臉色很蒼白。」
他的不耐煩使得蘇菲退縮了。她察覺她的策略並未奏效:她說過頭了。幾分鐘前當霍斯問她:「妳何以會到這兒來?」然後又指出要她解釋為什麼就好,他就只意味如此,不想談及命運、誤審、和反閃人主義的事。他的話就像一陣吹襲過她的北風,她轉變路徑,心想:那麼,就遵照他所說的去做吧,把絕對的實情告訴他。精簡,但說出實情。如果他想的話,他反正可以輕易就查明的。
在每個梯間處——一個在地下室上一樓,另一個在閣樓下一樓——都有朝西的老虎窗,蘇菲每每試著移開視線,但並不怎麼成功。由這些窗子望出去有些難以形容的事物——前景是寸草不生的褐色溝畦,一小幢木造營房,電線斜過不諧調的白楊樹——也可以看見進行選擇的鐵路月台。必然的,一列列的有蓋貨車常在那裏等著,暗褐色模糊的背幕,交雜著殘酷、傷害和瘋狂。月台正地好矗立在不近不遠的中點處,既無法令人忽視,也不致使人看得太清楚。後來她追述到,很可能是她剛到達該處時所見到的種種景象,使她日後總是自然的避開了眼光,以免思及那些零碎而明滅不定的場面:一管朝天舉起的來福槍,從貨車拖出來的死屍,一個衰弱不堪的人被摔到地上。
上帝的選民。他使用的詞彙,使她得以更進一步地擴大她確認已經掌握的開端。「上帝的選民——」她以近於輕蔑的聲音重複司令官的話——「請允許我這麼說,先生,上帝的選民驕傲的將自己和其他人種隔離,自以為只有他們才是值得拯救的種族,所以終於付出了代價。在基督徒的眼光看來,他們冒瀆上帝這麼多年,我不明白他們怎麼還期盼逃脫報應。」(她父親的影像突然陰森森的湧現。)她擔心地猶豫了一下,然後又說出另一個謊言,繼續推進。「我已經不是基督徒了。和您一樣,先生,我放棄了這種處處遁詞和藉口的信仰。然而猶太人何以會使基督徒以及像您這樣想要在新世界建立新秩序的正義之士痛恨不已,卻是顯而易見的。猶太人威脅了這個秩序,他們終於為此受苦了。我認為,這是除去了麻煩。」
「無稽之談!」霍斯又說了一句:「史崔奇的理論根本就是胡說。我憎惡他那種春宮垃圾。沒有一個人此他對黨的傷害更大,他對於猶太人的癖性根本就一無所知。任何了解猶太人的人都會證實,就性而言,他們畏怯、壓抑、甚至病態地保守。妳妹妹所發生的事無疑是反常的。」
「好多了。」他冷靜地說:「這種藥真是神奇。不僅減輕了痛楚,而且也壓制了嘔吐感。」
蘇菲答道:「我真高興,司令官先生。」她覺得雙膝打顫,為了某種原因,她不敢俯視他的臉。她突然記起幾個鐘頭前她吐在樓梯上的無花果,胃部一陣飢餓的刺痛,雙腿更加虛弱,也抖得更厲害。不知過了多久,霍斯一直沒有開口。她不敢看他。他現在是否正無聲地打量她,評估她?「我們會有一桶樂趣樂趣樂趣,」波卡舞的歌聲隱約由樓下面傳來,在手風琴的伴奏下重複著和音。
地下室大致由中央劃分為兩個部份。在木牆的那一邊住著七、八名男犯;多半是波蘭人,他們不是在樓上工作的工匠,就是廚房裏的洗碗工,還有兩個人是園丁。除了路過之外,男、女犯人絕少混在一起。木牆這一邊除了蘇菲外,還有三名女犯。其中兩名是猶太籍的裁縫師,她們是來自列日的一對中年姊妹,由於善於女紅而逃過了瓦斯的毒刑。她們是霍斯夫人及她的三個女兒特別喜愛的人;成天縫綴修改那些由被送進瓦斯室的猶太人身上剝下的好衣服。她們到這裏已經幾個月了,變得滿足而肥胖,在這群瘦巴巴的同伴中顯得非常奇怪。在荷薇的保護下,她們似乎對未來無所畏懼,當她們在二樓的日光室縫紉時,蘇菲覺得她們心情愉快而且鎮定從容。她們不常說話,那口比利時腔的德語使蘇菲感到刺耳而怪異。
「要我去叫醫生嗎?」蘇菲說:「我記得上一次他告訴您——」
「我親耳聽見蘇默賽對魯迪說的。其他軍官都離去之後,蘇默賽說他在這裏表現卓越,但現在柏林中央需要他。因此他可以即刻準備調職。」
蘇菲聽到珞蒂呻|吟了一聲,發出一串不連貫的話語,也許是對耶和華的祈福吧。魯尼把平鍋放在她們兩個人中間,說道:「看——這些排骨上還有肉,很多麵包。還有好吃的捲心菜。昨天我一聽說蘇默賽要來晚餐,我就知道妳們女孩子們有得好吃了。」這個工匠蒼白而禿頭,瘦骨嶙峋的四肢和關節就像一隻螳螂一樣。他用手肘推推珞蒂,沙啞地低喊:「快醒來,珞蒂,醒來,我的小聖經迷。」珞蒂醒轉地坐起身來。她那張睡眼矇朧的平板臉看起來雖然可憎,卻也平和親切。然後她片刻也不猶豫,開始享用早餐。
霍斯終於說道:「妳何以會到這兒來?」
另一點讓蘇菲最歡欣的是睡眠,至少是睡眠的可能性。除了食物和隱私外,缺乏睡眠在集中營裏是非常普遍的;只有在睡眠中犯人才能逃脫那永無休止的折磨,而且很奇怪的通常他們都會好夢連連,因此他們幾近貪婪地渴求睡眠。在霍斯家安靜而孤立的地下室,蘇菲得以在數月以來第一次安穩的入睡,沉浮在夢境之中。
蘇菲想急步通過,但注意到衛菡敏穿著一件女主人的舊袍子,綴有粉紅綵球的粉紅色拖鞋,那頭染成紅褐色的頭髮上了髮捲子。她的臉似乎因抹了胭脂而泛紅。當蘇菲走過她身旁時,她回過頭來,以彷彿並不怎麼不悅的眼神盯著蘇菲,這誠然是相當艱難的花招,因為那張臉明明就非常的不悅。(為了生動的描述,我忍不住引用蘇菲的說法:「如果你要把這個寫下來,丁哥,就說這個衛菡敏是我所見過的唯一一個美女——不,她並不真的美麗,但是很漂亮,就和有些走在街上表情尖刻的行人一樣——她很好看,但她內心的邪惡卻使這一點成為絕對的醜陋。我只能這麼形容她。那是一種完全的醜陋。我看著她,全身的血液都凍結成冰。」)蘇菲默然走向前。但衛菡敏突然叫了一聲:「等一下!」德文是一種語氣極重的語言,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在咆哮。
「沒什麼,司令官先生。」她回答:「只是有點頭昏,很快就會消失了。」她仍然閉著眼睛。
「您會了解這實在是個錯誤,了解我根本是無辜的。我並沒有犯下什麼嚴重的罪,因此我應該立刻就被開釋自由。」
但想著心事的蘇菲,已不再注意聽魯尼的話。霍斯就要離開的消息使她驚慌不已。她了解到,如果她想使他注意她,進而經由他完成她所想做的事情,就必須火速行動了。接下來那一個小時,她和珞蒂一起清洗霍斯家的髒衣物時,幻想著各種她和司令官終於發展到某種親密的關係,而她得以說出一切事情,使她恢復自由之身的場面。但是時間開始對她不利了。除非她立刻,甚至有些冒失的採取行動,他可能會離去,而她的一切計劃盡成泡影。她的焦慮使她苦惱,而且混合著飢餓。
魯尼說:「我給妳們女士送食物來了。」他非常準時的照著計劃表到達。早餐裝在鋼鍋裏,無可避免的,是霍斯家昨天晚餐吃不完的剩菜。今早的食物照例是冰冷的,包括含骨頭和碎肉的菜湯、麵包、剩餘的蔬菜,有時還有沒吃完的蘋果和梨。此之在監獄裏的三餐,這已經算是窮奢極富的享受了;的確,單是數量就已算是盛宴了。此外,雖然蘇菲必須和珞蒂同鍋而食,她們卻各擁有一支湯匙。
那一天蘇菲一直想著魯尼說霍斯就要被調回柏林的消息。那真的意味她必須儘速進行她的計劃了。因此到了下午她決心採取行動;並默禱她能保持泰然自若。司令官的某些有趣的改變也鼓勵了她。例如,他放鬆的神態,他的試圖交談,以及當他們一起看著那匹阿拉伯種馬時,他輕觸她的肩膀;這一切都帶給她某種信心。
「當他向我走回時,」蘇菲說:「他的臉比先前更扭曲,也更痛楚。我再一次有種奇怪的感覺,以為他要打我,但是他沒有。反之,他走近我身旁,說道:『我渴望與妳交接。』——他用Verkehr這個字,德文的意思就和『交接』一樣愚蠢、正式;他說,『和妳交接會使我迷失,使我遺忘。』然後他的臉色卻驀地轉變,似乎在一剎那間霍斯夫人和-圖-書將一切都轉變了。他的臉色變得平靜,而且木訥,他說:『但是我不能也不會,這太冒險了。這注定是一場災難。』他轉身背對我,走向窗畔。我聽見他說:『再說,懷孕在這裏是絕不可能的。』丁哥,我以為我要昏倒了。感情和緊張使我感到虛弱;我想,一部份原因是由於飢餓,自從早上我把那些無花果嘔出後,就沒有再吃過東西,只有他給我的那一小塊巧克力。他又轉過身來,對我說話。他說…『要不是我就要離開這裏了,我願意冒這個險。無論妳的出身是什麼,我覺得在精神上我們可以契合。我願意冒險和妳發|生|關|系。』我以為他會再碰我或抱我,可是他沒有。『但是他們將我除去,』他說:『我必須離開這裏。所以妳也必須離開。我要把妳送回妳原來待的第二組。明天妳就會回去了。』然後他又轉過身去。」
珞蒂曾告訴蘇菲說,霍斯喜歡聽諂媚之詞,但現在她懷疑自己是否說得太過份了——尤其當她看見他微瞇著眼睛,聽見他說:「我對妳的情緒感到好奇。妳的憤怒。妳為什麼會如此痛恨猶太人呢?」
「是的,我是最幸運的。」她說著,坐了下來。她的聲音已經放鬆,注視著他。她注意到他的汗仍涔涔流下。他現在仰臥著,半閉著眼,有一抹陽光照在他身上,流露出一種無助的神情。他的卡其襯衫被汗水陰濕了,臉上還有一顆顆的汗珠。不過他看起來的確已經不再為劇烈的痛楚所苦。「我真的非常幸運。我想這是命中注定的。」
霍斯不動聲色地抽了口煙,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好了,她終於這麼做了,說出口了,迅速而流利;熱烈得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這是她已練習了許多天,卻又懷疑自己是否有勇氣說出口的台詞。現在她的心劇烈而狂野的跳動,使得胸骨發痛,但她對自己成功的控制住聲音,又感到十分驕傲。她發音的輕快、流暢,也使她覺得安全。這個小小的勝利驅使她繼續說下去。「我知道您或許會認為我這樣說實在很蠢,司令官先生。我必須承認乍聽之下這令人難以輕信。可是我想您會承認一個像這樣的地方——這麼大,牽涉到這麼多人——難免會發生一些錯誤,一些嚴重的錯失。」她停住嘴,聽著自己的心跳,想著他是否也聽得到,卻又明白她的聲音仍十分正常。「先生,」她繼續說,語氣有些強調。「我希望您相信我,我所以被拘禁在這裏是一個可怕的誤審。您是知道的,我是個波蘭人,也確實犯了在華沙時被控的罪名——私運食物。可是這只是小罪,您不知道,我只是想把那截火腿帶去給我重病的母親吃。我懇求您試著了解在我的苦衷下,這實在算不上是個罪行。」她猶豫著,內心激昂。她是不是逼得太緊了?她是否該暫時煞車讓他採取下一步,或者她該繼續說?她立刻決定:肯切簡短,但再說下去。「先生,您瞧,事情就是這樣的。我是克瑞科人,我們一家都忠於德國,多少年來我們是那些熟愛第三德國政府的先鋒,景仰納粹主義和領袖的原則。我父親是個反閃人主義者——」
直到這一刻前,蘇菲還抱著希望,告訴自己說這個女人的提議是無害的,但現在,兩人如此靠近,她那貪婪慾念的徵兆——先是她快速的呼吸,接著是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潮——像是個戰神,又像是個貧民區的娼妓——使她的意圖暴露無遺。用這些絲質內褲作餌,實在是很愚蠢。蘇菲想到在這個日常生活程序嚴謹的家庭,這個可怕的女人只能在短暫的幾分鐘內得到性;這寶貴的數分鐘是一日之始,而孩子們也吃完早餐,剛前往要塞學校去了。其他時間,一直到入睡之際,都沒有什麼空檔。衛菡敏輕聲低語,語氣更加堅持。「來,把裙子掀高些,親愛的……不,更高!」
然後,他鬆開手,咒罵了一聲。「真不敢相信妳竟是個波蘭人,妳精通德文,還有妳的容貌——妳的皮膚和臉部的輪廓,是典型的印歐族人。比大多數斯拉夫女人的容貌要好。然而妳卻是個千真萬確的波蘭人。」他的聲調斷續而散漫,彷彿他的心正繞著他所要表達的主題逃避地兜著圈子。「我不喜歡調情,這只不過是妳想巴結我,討我喜歡的一個方法,想藉此得到一些報酬。我一向憎惡女人的這種特質,粗俗的利用性,——既不誠實,又易於被人識破。妳使我有一些愚蠢的想法,使我由正當的職務分神。這種調情令人困擾,然而——然而這不可能都是妳的錯,妳是個非常迷人的女人。
珞蒂心地純樸虔誠,就像一艘粗糙、穩健的船,經得起奧希維茲邪惡的風暴,忠於信仰。她告訴蘇菲說,她拘禁的痛苦可以在耶和華的王國裏得到報償。其餘的人,包括蘇菲在內,必然會下地獄。但是她說這些話絕無惡意,就像她嗅嗅柏肯諾焚屍的氣味,低喃著那些猶太人活該受此報應時一樣。畢竟,最初背叛耶和華的不就是猶太人嗎?
敲門的人是他的副手薛富勒。薛富勒站在門口說,請司令官見諒,不過霍斯夫人——現在在下面的梯間——上樓來問司令官一個問題。她要到要塞的娛樂中心去看電影,想要知道是不是可以帶艾芬妮一起去。艾芬妮是大女兒,感冒剛剛痊癒,夫人想問司令這孩子是否夠康復了,得以陪她去看日場。或者她該去問問須密特大夫?霍斯吼了幾聲回話,蘇菲聽不清楚,但是在這段短暫的對話中,她突然有種直覺,就是這個平凡家務事的阻擾,很可能永遠驅逐了司令官允許自己被誘惑的神奇時刻。當他轉身面對她時,她立即知道她的預感精確無誤。
「來。」她低聲說,招手指著一處壁龕。那是在大鋼琴後一處陰暗的空處。「來,妳來試穿一件。」蘇菲無法抵禦地走向前,感覺到衛菡敏的手指輕觸著她的工作服邊緣。「我對妳很感興趣。我聽過妳和司令官講話。妳的德語說得很棒,和德國人一樣。司令官說妳是波蘭人,但是我不太相信,哈!妳這麼漂亮,不像是波蘭人。」她的話隱含著熱烈的情緒,同時她推著蘇菲走向那黑漆漆的壁凹。「這裏的波蘭女人都很平庸、笨重、愚蠢。可是妳——妳一定是個瑞典人,對吧?有瑞典血統?妳看起來很像是瑞典人,我聽說波蘭北方有許多人都有瑞典血統。就這兒了,這裏沒有人看得見我們,妳可以試穿一件內褲。這樣妳那美麗的臀部才能保持雪白柔軟。」
「丁哥,如果我說我難以自持地投向他,伸出雙手環著他的腰,再次請求他,一再說著『求求您』,你會覺得難以置信嗎?但是他的肌肉變得僵硬,全身顫抖,我明白他和我之間已經完結了。即令如此,我仍然無法停止。我說:『那麼至少讓我看看我的兒子,讓我去探望他,讓我再看他一次就好,求求您允准我這件事吧。難道您不明白嗎?您自己也有孩子。請允許我在回集中營之前再看他一次,再擁抱他。』我說這些話時,丁哥,便情不自禁地在他面前跪了下來。我跪在他面前,將我的臉壓在他的靴子上。」
「例如什麼?」
住在這間地牢裏的另一名女囚患有氣喘病,也是個中年婦女,來自科布林士。她和那兩名猶太女裁縫一樣,也是個逃過注射毒物或在「醫院」受苦而死的幸運兒,好擔任霍斯家較小的兩個孩子的家教。她是個骨瘦如柴,身材平板的女人,有個長長的下巴和巨大的雙手,長得很像集中營裏一個殘忍的女警衛。但是珞蒂天性友愛、慷慨,軟化了她兇暴的外表。她就像個大姊一樣,告誡蘇菲在霍斯宅邸中的舉止行為,並告訴她許多有關司令官和他家人的事。她提醒蘇菲要特別注意管家衛菡敏。衛菡敏也是個女囚犯,德國人,因為偽造罪而入獄。她住在樓上的兩個房間內。珞蒂告訴蘇菲,只要多巴結她,不得罪她,就不會有麻煩。至於霍斯本人,也喜歡別人的奉承,但必須不露痕跡才行,任何人都別想愚弄他。
直到一會兒後,蘇菲踏上前往閣樓的樓梯時,才開始有了反應。她的雙腿發軟,不得不就地坐下。並不僅是受到攻擊的事實使她為之衰弱——這並不是新的經驗,幾個月前她剛抵達此處,也差點沒被一個女警衛強|暴了,衛菡敏在霍斯上樓去後,為了安全之故對她怒吼,「妳一定不能告訴司令官!」她對蘇菲咆哮,接著又重複同樣的字句,在倉皇地逃出客廳之前,彷彿在卑怯的恐懼中央求蘇菲:「他會把我們兩個人都殺了!」有一會兒蘇菲想到這種妥協的情況,使她在管家面前佔有優勢。除非——除非(這個想法使得蘇菲悚然一驚,顫抖地坐在階梯上)這個在屋裏握有相當權力的惡魔將計就計地由愛生恨,跑到司令官面前去胡謅一道,這樣一來,蘇菲那原已茫然的未來就更加難卜了。她知道霍斯對同性戀極為憎惡,要是衛菡敏編造出什麼醜聞,她會受到怎樣的處置,突然間她感到死亡的針尖直刺她的心窩。
她激動地——她知道這是個冒險,是個賭注——彎身從靴子的小裂縫裏掏出破舊褪色的宣傳小冊。「這個!」她把小冊拿到他面前,攤開到標題那一頁。「我違規保有這件東西,我知道我是在碰運氣。可是我要您知道這幾頁真正代表了我的一切立場。由於和您工作,我知道『最後解答』是個祕密。但這是為猶太人問題最早建議『最後解答』的一份波蘭文件。我和我父親——先前我曾對您提及——共同寫出來的。當然,我並不期盼您會仔細地閱讀,因為您必須為許多新問題憂慮、關注。然而我誠心請求您至少看看它……我知道我的難題對您而言並不重要……但只要您能看看它……也許您就會明白我被拘禁在這裏是多麼沒有道理……我還可以說出我在華沙時為德國政府所做的事,我曾經揭發一個猶太人的隱匿處,這些猶太人都是被尋找了好久的知識分子……」
「那麼,先生,我就解釋我為何會被挑入速記團吧。去年四月我剛到這裏時,和女營房的一個女警衛吵了一架。她是我們那一組領導員的助手,說真的,我很怕她,因為……」她遲疑著,謹慎地思索該如何啟齒,但她知道她的聲音已做了暗示。然而霍斯睜大眼睛,等著聽她說下去。
她故意頓了一下,然後才回答道:「先生,那份文件記載了哲學的原因——那是我和我父親在克瑞科的大學研究出來的。我要強調即使我們家沒有遭到任何不幸,我們還是會表明對猶太人的敵意。」
「很涼。吹西風。多雲時睛。氣流下沉。現在空氣發臭,不過可能會好轉。有許多猶太人被送入焚化爐。親愛的蘇菲,請快吃吧。」最後和*圖*書一句話他是用波蘭話說的,咧嘴而笑,露出粉紅色的齒齦,幾顆牙像生白銀一樣突出。
蘇菲停住口,再次凝視完全攫獲了她的過去;她喝了幾口威士忌,在昏茫的沉思中出神的將酒嚥下。我注意到,她像是尋求我可以讓她認清現實似的,緊握住我的手。「人們時常談及在奧希維茲這種地方的人,以及他們在那裏的舉止。當我在瑞典的難民中心時,我們這一群曾經在那裏待過——在奧希維茲或柏肯諾,後來我也被送往那裏——的人會談到這些人的行為。為什麼這個人會讓自己成為一個惡毒的卡波,對其他犯人們那麼殘忍,使得許多犯人死去。或者為什麼這另一個男人或女人會做這麼勇敢的事,有時為了別人的生命而犧牲了自己。或者把他們的麵包或一個小馬鈴薯或稀稀的湯讓給挨餓的人吃,雖然他們自己也餓個半死。或者有些人——男人,女人——會只為了一點食物而殺掉或出賣另一個人。在集中營裏,每個人的行為都大不相同,有的怯懦而自私,有的勇敢而堅毅——沒有一定的規則。沒有。但是在奧希維茲這種可怕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方,丁哥,你卻不能要求這個人做『好事』或『高貴的事』,一如平常的世界。在任何地方,如果這個人做了一件高貴的事,你會欽佩他。但是那些納粹分子卻是些殺手,他們沒有殺人的時候,就忙著把人變成有病的野獸。因此如果人們的行為並不高貴,甚至像野獸一樣,你必須了解它,痛恨但同時也憐憫,因為你知道在那種情況下,你也很容易會有像野獸般的行為。」
蘇菲站起身走到他身旁。她察覺另一道裂縫輕輕開啟了。「對不起,先生。」她說:「如果我說錯了,也請原諒我這麼建議。也許他們十分明白您的難題,您的辛勞,以及您的工作使您精疲力竭。請再原諒我一次,但是我在這個辦公室的幾天以來,注意到您所經常承受的不尋常壓力,巨大的壓力……」她這種諂媚的關懷小心翼翼地流露。她的聲音縮小消失,但她的眼睛則緊盯著他的頸背。「說不定這正是您的……您的奉獻所得到的報償。」
「是的,可是我真的了解,先生!」她望著他輕轉過頭來注視她——眼神露出真正的關切。「我有個人的常識,也有個人經驗——」
蘇菲回過頭;儘管她們經常打照面,這卻是她們第一次交談。她的臉色雖然沉靜,但是蘇菲卻立刻覺得兩隻手腕上的脈搏加速,嘴巴也十分乾澀。蘇菲突然意識到客廳內有濃濃的殺菌劑氣味,和她的工作服一樣。這裏甚至算不上是博物館,蘇菲心想,只是個巨大的倉庫。管家猝然說道:「我要給妳一樣東西。」她笑著,摸弄那堆內衣褲。那堆柔軟的絲質內褲,看起來非常乾淨,放在大理石面、鑲綴銅條的木櫃上。「魯尼昨晚直接從清洗單位拿來的。」她繼續刺耳地說著:「霍斯夫人喜歡把這些衣物大量送給犯人。我知道妳們沒有配給內衣褲,珞蒂老是抱怨那些制服刮痛了她的臀部。」蘇菲鬆了一口氣。她並不懊惱或驚嚇,但這個想法像一隻麻雀般掠過她心裏:這些全都是從死猶太人身上剝下來的。「這些內衣褲非常乾淨。有些還是真絲製成的,自從戰爭開始後,我就沒見過像這樣好的內衣褲了。妳穿幾號的?我打賭妳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眼睛閃著猥褻的光芒。
「了解什麼?」他終於以一種冷然的聲音問道,又給予她一個小小的隙縫,使她得以安置一個鉤子。
就在這一剎那——他一說完最後一句話——蘇菲眼看霍斯被劇烈的頭痛所襲擊。冷汗直流下來,他伸出發白的手指無助地揉著頭額側面。他的唇向外翻,露出因痛苦而緊咬著的牙齒。幾天前蘇菲曾經看他發作這樣的痛楚,但是沒有這一次強烈;他的偏頭痛已經是老毛病了。霍斯喘息著。「我的藥,」他說:「老天爺,我的藥呢!」蘇菲急忙走到霍斯臥牀旁的那張椅子,他把用來減緩偏頭痛的藥瓶放在那裏。她從玻璃水瓶裏倒了一杯水,將水和兩顆藥遞給司令官。霍斯隨即吞下藥,以一種奇怪的眼神凝視蘇菲,似乎想藉那雙眼睛表達他的痛苦。他嘆了一聲,伸手拍拍額頭,在臥牀上躺下,睜眼注視白色的天花板。
他仍然背對她站著,平靜地回答:「妳似乎對這件事情有相當的感觸。就一個女人而言,妳對猶太人的罪惡十分了解。對於這點我感到好奇。很少女人擁有這種常識或明白任何事情。」
「丁哥,我的孩子就在奧希維茲。是的,我有個孩子。是個小男孩,傑恩,我一到達那裏,他們就把孩子帶走了。他們把他帶到兒童營去,他才不過十歲。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很奇怪,認識我這麼些時候卻沒聽我說過我的孩子,但是我無法對任何人提及這件事。這是多麼難以啟齒——我連想也不敢想。是的,許多個月前我曾對納森說過一次。我很快地對他說了,然後我說以後我們再也不要說到這件事了,或是告訴任何人。我現在告訴你,是因為除非你先了解傑恩的事,否則你是無法明瞭我和霍斯之間的情況。以後我再也不會談起他,你也絕不要再問我問題。不,再也不要了……」
「是的。」蘇菲極不安地說:「不!我不知道。」
蘇菲的眼淚奪眶而出,雖然這和他的抨擊並不相關。她並未計劃要哭泣,但是她忍不住。淚水成串的滴落,她把臉埋在雙手中。一切——一切!都失敗了;她那猜測中的掌握崩潰了,她覺得自己似乎被丟到山邊。她沒有進展,一點侵蝕也沒有。就這樣完結了。她站在那裏,難以自制地哭著,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滴落。她凝視雙手中的黑暗,聽見樓下的提洛爾情歌隱約地傳了上來。
她有點喋喋不休了;她那不太連貫的話使她警覺地停住口,祈求自己不會變得神經衰弱。她混合著希望和憂懼,全身冒著冷汗,明白她終於侵入他的意識,使他感知了她的存在。無論她的話多微不足道,她已經通了電;由他接過她手上的宣傳小冊時臉上那洞察的神情,她看得出來。她怯生生地避開了目光,心裏想起加里西亞農夫自我陶醉的老話:「我爬進他的耳朵裏了。」
她爬向上,到達閣樓下方的那處梯間,一扇半開的窗子使得西方的景象再次映入眼簾;荒瘠的溝畦斜向憂鬱的白楊樹,在白楊樹後有許多輛成列的貨車,蒙著西伯利亞和匈牙利平原的塵土。在她和衛菡敏這糾葛的期間,貨車車門已經被警衛打開了,那些來自希臘的猶太人在月台上打轉。蘇菲雖然匆匆忙忙,卻在病態和憂慮的驅使下,停住腳步。觸目所見的多是白楊樹和親衛隊隊員。她看不清那些希臘猶太人的臉龐。她也看不出他們穿著什麼衣服,只知道多半是一片深灰色。間或也夾有各種顏色的衣服,綠、藍、紅,明亮的地中海顏色點綴各處,使她驀地想望她曾在書中讀過的那塊土地。
她提及史崔奇竟犯了個戰略上的錯誤,然而現在似乎又無關緊要,吸著當天第四十枝香煙的霍斯,突然對紐倫堡的德國官吏大肆批評,用手指敲著那本宣傳小冊,說了些使她的心發燙而下沉的話。「這份文件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就算妳能讓人確信妳的確參與寫出,也不能證明什麼。只不過說明了妳憎恨猶太人。這是一種很普遍的情緒,我並不感動。」他的眼睛變得迷濛而遙遠,似乎盯著幾呎外的某一點。「而且,妳似乎忘了妳是個波蘭人,就算妳沒有犯罪,也終歸是德國政府的敵人。事實上,有些最高權威者——例如雷契夫勒——認為你們波蘭人和猶太人一樣的卑賤、髒污,一樣的令人憎恨。住在祖國的波蘭人開始被註上一個『P』字——這是不吉利的徵兆。」他猶豫了片刻。「我倒不完全支持這種觀點;不過,坦白說,和波蘭人的某些交涉使我挫敗不滿,時常覺得這是造成絕對厭惡的主因,尤其是男人,他們有種與生俱來的粗野,大多數的女人則不過是長得很醜而已。」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這種毫沒來由的善行,蘇菲立刻警覺——這並無異於衛菡敏揍她一拳(此刻她明白的確是如此),像隻毒蜘蛛一樣潛伏著,等著她從地窖出來,提出這種相當無稽的贈品。「那件工作服難道不會磨痛妳的臀部嗎?」她聽見衛菡敏略微顫聲地問她,這種聲音比她的眼神更為暗示、調情,也比最初使她警戒的話——「我打賭妳自己也不知道」——更為強烈。
「但願妳說得沒錯。」他說:「但是我很懷疑。只要他們了解這種重要性和複雜性就好了,他們好像並不明白這些特別行動牽涉了多少人,無數的群眾!這些猶太人,他們由歐洲各國不斷的運到此地,幾萬,幾百萬,就像春天湧入美克蘭堡灣的鯡魚群。我從沒想過地球上竟有如此多的上帝的選民。」
我永不會忘記她對我說的這些話:她意識到記不得自己的名字。「哦,上帝,幫助我!」她大聲叫喚:「我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她蹲伏在那裏,似乎寒冷已極地顫抖不休。
閣樓的門幾乎是從來不關的,但此刻卻在一聲吱嘎聲中緩緩地關上。她知道關門的只可能是霍斯,而且她聽到他向她走來的皮靴聲,然後在她還未鬆開雙手,抬頭仰望前,他的手指堅定地握住她的肩膀。她強迫自己停止哭泣。
「那麼,」他說:「妳認為妳是無辜的!」他的聲調中隱含著一點友善,使她為之振奮。
蘇菲對我說了這些後,好長一段時間都默然無語。她用手指遮覆著眼睛,垂頭注視桌面,浸潤於陰鬱的回想中。在她這一長串敘述時,她一直把持著自己,可是現在她手指間閃亮的濕潤,使我明白她開始酸楚地飲泣。我聽任她無聲地哭著。在那個八月下雨的午後,我們已經在一起坐了幾個鐘頭,我們的手肘抵著楓葉宮裏的一張桌子。那是蘇菲和納森劇烈變動(我在前幾頁曾經描寫過)後的第三天。當時他們兩人都失去蹤影,我就到曼哈坦去找我父親。(那是次重要的探訪——事實上,我決定和他一起回維琴尼亞去——稍後我會再詳細描述。)在這次重聚後,我悶悶不樂的回到粉紅宮,想著屋裏一定仍是零亂、荒燕——卻沒料到蘇菲回來了,我難以置信的發現她在她房裏蹣跚地走動,把最後的幾件零碎物品塞進一只舊箱子。但我並未看見納森——我認為這是叨天之幸——在我們悲傷而甜蜜的重逢後,蘇菲和我冒著仲夏的傾盆大雨跑到楓葉宮去。蘇菲再見m.hetubook.com•com到我似乎十分快樂,而我也得以再次望著她的臉和身體,使我非常開心。更令我高興的是,除了納森,或許再加上布萊托外,我是這世界上唯一真正和蘇菲接近的人,我察覺到她也緊緊依附著我的出現,彷彿這真能賦予她生命。
「我很明白就許多方面而言,我並不像多數在軍事環境中長大的人。我和這些人向來就不一樣。我一直都不合群。孤獨。我從來沒有找過娼妓。我這輩子只去過一次妓院,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在君士坦丁堡。那是一次叫我噁心的經驗;妓|女的淫|盪使我作嘔。有一種女人純真而光耀的美——柔美的皮膚和頭髮,雖然真的印歐人皮膚可能比較黑——使我看成美的偶像,近乎崇拜。那個叫瑪格麗特的女演員就是其中之一——還有一個我多年前認識的女人,她住在慕尼黑,和我有過一段激烈的情感,而且生了一個孩子。基本上我信仰一夫一妻制。我極少對我妻子不忠。但是這個女人,她……她是這種美最具代表的典型——細緻的五官,純北歐血統。我之被她吸引,絕不止於性及所謂的樂趣而已。這和生育的偉大計劃有關。讓我的種子附著於這麼美的女人身上是一種提昇。妳激起我同樣的慾望。」
「我嚇壞了。」蘇菲繼續說:「你瞧,我試圖接近他,結果失敗了,現在他要把我調走,我的一切希望全毀了。我想開口說話,但喉嚨卻被哽住,說不出話來。那就像他要將我丟回黑暗中,而我卻無能為力——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一直看著他,想要說話。那匹美麗的阿拉伯種馬仍在下面的原野中,霍斯倚窗俯視。柏肯諾的煙又升起了。我聽見他又低聲說了幾句就要被調到柏林去的話。他的聲音苦澀。我記得他用了『失敗』和『忘恩負義』等字眼,還清楚地說道:『我知道我有多麼盡職。』接著他靜默了許久,只是盯視著那匹馬,最後我聽見他這麼說:『逃脫人的形體,但仍然活在大自然中。變成那匹馬,和野獸共處。那就是自由。』」她頓了一下。「我一直記得這些話。聽起來是那麼……」蘇菲閉口不語,眼神沉溺於回憶,似乎在驚嘆中凝視著變幻不定的過去。
「狗屎!」霍斯猝然啐道:「我認為那都是些無稽之談!」
這一剎那,她想到了魯尼是從那裏取得那些無花果的?那些甜甜的果子帶著酸味湧上她的喉嚨,直洩到她兩腳之間的地上。她呻|吟了一聲,垂頭抵著牆壁,站在窗畔喘息作嘔。而後她拖著軟弱的雙腿,蹣跚地離開那一灘污穢,跌在地上,因為悲傷和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損失而痛苦扭曲。
他打斷了她的話:「我並不懷疑這件事是假的,但這是不尋常的行為。猶太人會犯多種罪行,但並不包括強|暴在內。這些年來史崔奇在他的報上所發表的不過是個最大的笑柄罷了。如果他持續不懈地說出真相,說出猶太人的真面目——意欲壟斷並支配這個世界的經濟,毒化道德文化,試圖透過激進論和其他方法毀滅文明政府——他可能表現了一個必要的作用。但是他卻把猶太人描寫成兇殘的浪蕩子,擁有巨大的器官,」——他說著伸出雙手在空中比了個大約一呎長的樣子,使蘇菲大為驚愕——「無異是讚美猶太人的男子氣概。我所知道的多數猶太男性和去勢差不多,在性行為上軟弱無能,甚且還不只如此而已。」
「我做錯了什麼事!」他的聲音是狂喊,使她驚悸的張開眼睛,看見他猝然站起身,走到窗畔。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背,他站在那裏時,她似乎看見整他個身子都打著顫。蘇菲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思索著巧克力這齣短劇是否為了更親暱的前奏。也許確實如此;此刻他發著牢騷,好像認識她已有多年了。他握拳敲敲頭部。「我想不出他們認為我做錯了什麼事。柏林的那些人,真是不可理喻。他們要求一個過去三年來盡心竭力的人成為超人。他們根本不知道,忍耐那些無法履行原定計劃的承包商、懶惰的居間者,和日程落後、甚至無法運送的供應商是怎麼樣的情形。他們從沒有和波蘭白痴打過交道!我忠心盡力了,卻得到這樣的回報。這個藉口——說這是升級!我被踢到歐瑞倪安堡樓上,還得忍受他們調萊漢夏來接替我——萊漢夏,那個令人受不了的自大狂,自以為他多有績效而傲慢不堪。這整件事令人作嘔,絲毫不使人感激。」真奇怪:他的聲音與其說是生氣或懊惱,倒不如說是鬧彆扭。
納森的棄她而去仍使她感到驚駭,(她苦笑的說,她住在「上西方旅館」的那三天,好幾次想要從窗口跳出去。)但如果因為他離去的哀傷腐蝕了她的精神,我想,也正是這份同樣的哀傷使她得以將記憶的大門開得更寬,藉以發洩殆盡。但是有一件不得不提的小事。我是否該對蘇菲的某個以前我未曾觀察到的行為感到警覺?她開始喝酒了,喝得不兇——她所喝的甚至不夠使她的口齒變得含糊——但是在那個陰雨的午後,她喝了三、四杯威士忌加水,對於一個和納森一樣,生活極有節制的人,實在已令人驚訝的反常了。或許我該勸她,但我仍照例喝著啤酒,只是心不在焉地注意到蘇菲的新傾向。無疑地我必然會忽略她的酗酒,因為當蘇菲又開口說話時,(她揩拭眼睛——以一種直截了當、毫無情感的聲音——又說回她和魯道夫.法蘭茲.霍斯相處的那一天。)她說出一件使我驚駭不已的事,我覺得我的臉部都結霜了。我倒抽一口氣,四肢像蘆葦般的軟弱無力。而且,親愛的讀者,至少當時我深知她並沒有扯謊……
蘇菲停頓了一會兒,緊閉著雙眼沉思,然後再次茫然注視遠方。「所以我仍然有個謎團。這也就是為什麼——因為我知道這一切,也知道納粹將我變成有病的野獸,和其他人一樣——我為我所做的事情深感愧疚。我想我永遠也擺脫不了這種罪惡感。」她又頓了一下後說:「我想這是因為……」但是她猶豫著,沒有說完她的想法,我聽見她的聲音有一絲戰慄——或許因為她已經累了——當她說:「我知道我永遠也擺脫不了,也許這是德國人所留給我的最糟的一件東西。」
蘇菲覺得她就像個本來在寧靜的林地裏行走的人,突然失去了依賴,掉入陰暗的洞穴中。她說錯什麼話了?她喟歎了一聲,開口說道:「我是說——」
有時候她察覺到那裏並無暴力,只想到有一群溫順服從的人邁著蹣跚的腳步前行。月台的聲音傳不到這麼遠來;迎接各到站火車的瘋人院犯人樂隊,警衛的咆哮,狗群的狂吠——全都聽不見,雖然有時難免會聽見一聲槍響。因此這齣戲似乎在一種寬大的空中上演,悲慘的低泣、恐懼的哀號及其他種種吵鬧聲都被除去了。蘇菲想著,也許就是由於這個原因,當她上下樓梯時,偶爾也會難以壓抑地往窗外瞥視——此刻即是如此,只看見剛到的一長串貨車:上面並未載人。親衛隊的士兵環繞在火車四週。由霍斯昨天接獲的名冊,她知道這是當天的第二班車,載著兩千一百名來自希臘的猶太人。
珞蒂塞了一嘴的食物,問道:「外面天氣怎麼樣,魯尼?」她和蘇菲一樣,知道他對天氣十分敏感。
「我不知道。」魯尼回答:「他的意思就是很快。」他的聲音變得煩躁。「我,我可不喜歡這個消息,我告訴妳。」他陰鬱地停住口。「我是說,誰知道什麼人要接替他的位置?也許是個虐待狂,妳知道。一個猩猩!到時候魯尼說不定也會……?」他滾動眼珠,伸出食指畫過喉部。「他可以把我處死,他可以讓我吸一點瓦斯,像那些猶太人——妳知道他們所受的待遇——可是他把我帶到這裏來,拿我當個人對待。別以為我看到魯迪離開不會難過。」
原來應該在閣樓辦公室的司令官不意竟短暫地違背了他的每日程序,他的意外出現使得衛菡敏立即感到驚慌,蘇菲覺得衛菡敏突然痙攣般地緊揪著她的大腿,差點沒使她們兩個人都摔到地上去。舌尖和頭顱都移開了。好一會兒衛菡敏像癱瘓了似的動也不動,一張臉驚恐而僵硬,隨後便放鬆了。霍斯再度叫喚,停下來,低聲咒罵幾句,轉身重步踏過地板,爬上通往閣樓的階梯。管家像個破娃娃般,癱坐在地上。
「然後我聽見霍斯說:『站起來!這種表示對我是一種冒犯。站起來!』但當我慢慢站起身時,他壓低了聲音說:『妳當然可以見到妳的兒子,蘇菲。』我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然後——哦,耶穌基督,丁哥,他真的再一次擁抱我,低聲說:『蘇菲,蘇菲,妳當然可以見妳的小兒子。』他說:『妳以為我會拒絕妳這個請求嗎?妳以為我是個惡魔嗎?』」
上一回他偏頭痛發作,大約是五、六天前,他命令她立刻回到地窖,似乎不願任何人——甚至只是個犯人——目睹他的困惱。然而現在他只是側身躺著,面無表情,但襯衫下的胸部劇烈起伏。由於他沒有進一步指示,蘇菲繼續工作:她開始用德文打字機打著那個承包商的來信,再一次了解到這個碎石商人的申訴意味,柏肯諾的新火葬場工程又要停頓了。建築工程的停頓,或是怠工,是霍斯最心煩的,顯然也是過去數日來使他緊張而憂慮的原因。如果正如她所懷疑的,這是造成他頭痛的緣故,那麼他無能使火葬場按照計劃建造、是否與他突然被調回德國有所關聯呢?她打著最後一行,同時思索著這些問題時,他的聲音猝然響起,使她嚇了一跳。當她抬限望向他時,好奇而又憂慮地領悟到他躺在那張臥牀上,必然已盯著她看了好幾分鐘了。他對她招招手,她站起身,走到他身邊,但由於他並未示意她坐下,她仍恭謹地站著。
「只要安靜點。」他回答:「現在我無法忍受任何東西。」他的聲音幾近嗚咽、就像一隻受傷的小狗。
「被拘禁的人會有異於尋常的舉止。說給我聽聽。」但她還沒有回答,他卻伸手從披在床畔椅背上的外衣口袋裏,掏出一根錫紙包的巧克力棒。「真奇怪,」他心不在焉地說:「這些頭痛。起初我會感到噁心。等藥力開始發作時,我卻總是很餓。」他剝開巧克力的錫紙,把巧克力棒遞到她面前。在驚訝和遲疑中,蘇菲緊張地掰了一截巧克力,放進嘴巴裏,明白她在努力表現隨意之中,違背了貪心的渴望。不要緊。
她滿足了好奇心,掉頭打開通向客廳的門,她必須穿過客廳才能走到上樓的階梯。那個大留聲機正大聲播送一個女低音所唱的情歌,管家衛菡敏站著傾聽,一邊低哼著歌,一邊笨拙地弄著一疊絲質女內衣褲。她一個人站在裏面,客廳內陽光滿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