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這是個站不住腳的藉口。哪怕是革新派的拉比也不在敬畏的日子裡舉行會議。但是,瑪莎已經使里昂.托特希納離了婚,期望九十天的法定等待期限一過去,就跟赫爾曼結婚,她現在不再為爭風吃醋而大發雷霆了。離婚和懷孕似乎改變了她的看法。她像妻子對待丈夫那樣對待赫爾曼。她甚至對她母親比以前顯得更熱愛了。瑪莎找到了一個拉比,他是個難民,同意不要結婚證書給他們主持婚禮。
赫爾曼跟她在一起只待了幾天,現在又要走了,這回他不是到瑪莎而是到塔瑪拉那兒,她在卡茨基爾山租了一間平房。他對瑪莎也說了個謊。他告訴她說,他要和蘭珀特拉比一起到大西洋城去參加為期兩天的拉比會議。
其他乘客陸續在各車站下車,消失在黑夜中。剩下赫爾曼獨自一人乘在車上。他坐在那兒,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想把沿途的每一棵樹、每一片灌木和每一塊石頭都記在心裡,似乎美國註定要像波蘭那樣遭到毀滅,他一定要把每個細節都印在腦海裡。難道整個星球不是遲早要崩潰嗎?赫爾曼曾經讀到過,整個宇宙在逐漸膨脹,而且確實在趨向爆炸。夜間的憂鬱降自上天。星星閃爍著,像是某個宇宙會堂裡的紀念蠟燭。
「你餓嗎?」她問道,「他們給你留了晚飯。」她挽著他的胳膊,帶他走進餐廳用餐,餐廳那兒還亮著一盞燈。桌子已準備好明天開早飯了。還有人在廚房裡磨磨蹭蹭地工作,可https://m.hetubook.com•com以聽到嘩嘩的流水聲。塔瑪拉走進廚房,出來的時候一個青年人跟著她,青年人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赫爾曼的晚飯:半個甜瓜、麵條湯、胡蘿蔔燉雞、糖汁水果、一塊蜂蜜蛋糕。塔瑪拉和這個青年人開玩笑,他親切地回答著。赫爾曼注意到,他的胳膊上刺著一個藍色的數字。
整個這次行動充滿著危險。他答應給瑪莎打電話,他知道長途臺的接線員可能會說到電話是打哪兒來的。瑪莎可能決定給蘭珀特拉比的辦公室打電話,就會發現拉比是在紐約。不過,瑪莎既然沒有給里布.亞伯拉罕.尼森.雅羅斯拉夫打電話檢查他,她可能不會給蘭珀特打電話。加上一個危險也沒有多大差別,他有兩個妻子,快要娶第三個。儘管他對自己這種行為的後果和隨之而來的羞辱感到害怕,但是他還是有點兒欣賞這種永遠面臨災難的緊張感。他既計劃好又臨時湊合自己的行動。馮.哈特曼說,「無意識」從不犯錯誤。赫爾曼的話似乎都是脫口而出的,只是在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想出來的是什麼策略和托詞。在這種瘋狂的感情大雜燴後面,一個工於心計的賭棍在每天的冒險活動中成長起來。
赫爾曼很容易從塔瑪拉那兒解脫出來。她說了好幾回,如果他需要離婚,她可以同意。但是這個離婚對他沒多大用處。重婚和一夫多妻在法律上沒多大區別。而且,辦www.hetubook.com•com離婚手續需要花錢,他就得寫文章。但是還有一點:赫爾曼在塔瑪拉的生還中看到了一種他那神祕信仰的象徵。每當他和她待在一起,他就重新體會到復活的奇蹟。有時,在她對他說話時,他覺得自己是在一個她顯靈的降神會上。他甚至開玩笑地想到,塔瑪拉並沒有真的生活在活人中,只是她的幽靈回到了他這兒。
赫爾曼告訴她,他將在贖罪節前從大西洋城回來,她沒盤問他。他還對她說,蘭珀特拉比要付給他一筆五十元的稿酬,他們需要這筆錢。
公共汽車在皇宮旅館前停下來,車內的燈亮起來了,赫爾曼要在這兒下車。這家旅館跟剛才路過的那家完全一樣:一樣的遊廊,一樣的椅子、桌子、男人、女人,一樣在專心致志地打牌。「難道公共汽車兜了個圈子?」他感到納悶。坐了那麼長時間的車,他覺得兩腿僵硬,但他還是精神抖擻地邁著大步朝旅館走去。
「你看到那小夥子了嗎?」她說,「以前,他就曾站在焚化爐的門口,再過一分鐘就成一堆灰了。」
他買了一份意第緒語報紙,不過只看了看大標題。全部新聞要點總是一樣的:德國正在重建;盟國和蘇聯寬恕了納粹的罪行。赫和*圖*書爾曼每次讀到這樣的新聞,心裡就湧起一種復仇的幻想,他想像自己找到了摧毀全部軍隊和破壞工業的辦法。他想辦法使那些參予過消滅猶太人的人受審。他一有一點兒不滿,這些幻想就充滿了他的腦子,他感到羞愧,但是這些幻想帶著稚氣的頑固繼續存在。
突然,塔瑪拉出現了,她穿著白外套、黑裙子和白皮鞋。她看起來曬黑了,年紀比較輕了。她的頭髮梳成了別的式樣。她向他奔來,提起他的手提箱,把他介紹給牌桌旁的幾個婦女。一個穿泳衣、肩上披了件茄克的女人迅速地朝自己的牌瞥了一眼,然後用沙啞的聲音說:「一個男人怎麼能讓這麼漂亮的妻子一個人待那麼長時間?那些男人圍著她團團轉,就像蒼蠅圍著蜂蜜一樣。」
臨行前,赫爾曼把一切都安排停當:給了雅德維珈錢;付了布朗克斯的房租;給塔瑪拉買了一件禮物。他還把他正在寫的蘭珀特拉比的一篇稿子放進手提箱內。
赫爾曼又在準備出門。他撒了個謊,說要出門去推銷《大英百科全書》,並告訴雅德維珈他得在中西部待一個星期。雅德維珈根本不懂一本書和另一本書有什麼區別,因此這個謊話完全是多餘的。但是,赫爾曼已經養成了說謊的習慣。況且謊言越來越叫人難以相信,需要不斷加以補救,最近,雅德維珈一直在埋怨他。新年的第一天他就不在家,第二天又是半天在外面。她準備了鯉魚頭、蘋果和蜂蜜,還專門烤製了新年麵包,完和-圖-書全是按照鄰居教給她的方法做的,但甚至在新年裡,赫爾曼顯然也賣書。
男侍者走開了,塔瑪拉默默不語。赫爾曼乍到時感到的她的青春似乎消失了,甚至她曬黑的皮膚似乎也褪色了。她的眼睛下面出現了黑影和隱隱約約的眼袋。
赫爾曼到達起點站的時間太早,他坐在一張長凳上,箱子放在腳邊,等著車站宣布開往芒泰恩代爾的公共汽車的到來。這趟車還不能直接把他送到塔瑪拉的住地,他還得在中途換車。
聽到喊芒泰恩代爾,他趕忙來到停車場的入口處。他把手提箱拎起來放到行李架上,一時覺得心情輕鬆。他幾乎不去注意其他上車的乘客。他們說意第緒語,用意第緒語報紙包東西。車子開動了,過了一會兒,一陣帶著青草、樹木和汽油味的微風從半開著的窗外吹進來。
赫爾曼甚至在戰前就對神祕學有興趣。在紐約這兒,他有空閒的時間就到第四十二街上的公共圖書館去,查閱各種有關測心術、天眼通、附在身上的鬼和捉弄人的鬼等有關靈學的著作。既然正規的宗教跟破產一樣那麼糟,哲學已經失去一切意義,那麼,神祕學對那些仍在尋求真理的人是一門有效的學科。但是,靈魂按各種不同的水準存在著。塔瑪拉的舉止——至少在表面上——像個活人。難民組織每月給她補貼,她叔叔里布.亞伯拉罕.尼森也幫助她。她在芒泰恩代爾一家猶太旅館裡租了一間平房。她不願待在主樓裡,不願去餐廳吃飯。旅館老板,www.hetubook.com.com一個波蘭猶太人,同意一天兩餐把飯送到她房間去。兩個星期快要過去了,可是赫爾曼還沒有實現他的諾言:和她一起住幾天。他收到過她一封信,寫的是他在布魯克林的地址,責怪他不守信用。她在信的最後寫道:「就算我還是個死人,來看看我的墳墓吧。」
現在樓裡的女人們讓雅德維珈相信——半用意第緒語、半用波蘭語說的——她丈夫一定在什麼地方有個情婦。有個老婦人建議她去請一位律師,跟赫爾曼離婚,要求他付給贍養費。另一個把她帶到會堂聽吹羊角。她站在女人中間,一聽到悲哀的羊角聲,突然大哭起來。羊角聲使她想起了利普斯克,想起了戰爭,想起了她父親的去世。
「路上怎麼耽擱了這麼多時間?」塔瑪拉問,她的話、她的波蘭─意第緒語口音和熟悉的聲調打破了他所有的神祕的幻想。她不是來自另一世界的幽靈。她已經長胖了一些。
原來用五小時就能到達芒泰恩代爾,可這次幾乎用了整整一天。車子在終點站停了下來,他們還得等另一輛車。戶外還是夏天的天氣,不過白天越來越短了。太陽落山以後,一輪新月出現在天空,一會兒又消失在雲層中。天黑了,滿天星斗。第二輛公共汽車的司機不得不把車廂裡的燈關掉,因為這些燈光攪得他無法看清狹窄而彎曲的道路。車子駛過叢林,一家燈光通明的旅館突然出現在眼前。遊廊上,男男女女都在打牌。車子從旅館邊飛駛而過,旅館好像海市蜃樓一樣虛無飄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