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
「康尼島?我在那兒表演過,或者說試了一下——那地方叫什麼來著?噢,對了,叫布賴頓。整個劇場裡全是老太婆。在美國他們上哪兒弄到了這麼許多老太婆?她們不但耳朵聾,就連意第緒語她們都忘了。如果觀眾聽不見你說的話,如果聽到了,又聽不懂你的話,你怎麼可能當個喜劇演員呢?那個經理,或隨他自己怎麼稱呼吧,嘮嘮叨叨地說演出有多成功。在一個養老院裡獲得成功是了不起的!你知道,我從事意第緒語戲劇事業已有四十年。我十一歲就開始演戲。他們不讓我在華沙演,我就到羅茲、維爾拿、埃希肖克去演。我還在猶太人居住區演出過。哪怕是一群挨餓的觀眾也比一群聾子觀眾強。我到紐約的時候,演員協會要求試聽我唸臺詞。他們要我表演克尼─萊姆爾,協會裡的專家們一面看戲一面打牌。我沒有成功——發音、語言不行。總之,我碰到一個在地下室開一家羅馬尼亞餐館的人。他稱它是:『有歌舞表演的夜總會』。那些從前當貨車司機的猶太人帶著他們的非猶太姑娘光顧那兒。男人們個個年過七十。他們都有妻子和孫子,孫子都已經當教授了。女人們穿著豪華的貂皮大衣,雅夏.科蒂克得逗她們發笑。我的專長是說一口蹩腳的英語,中間插入意第緒語單詞。這是我逃過了毒氣室,在哈薩克拒絕躺下為史達林同志去死得到的結果。也算我倒楣,到美國我得了關節炎,心臟也不對勁。你是幹什麼的,佩謝萊斯?你是做生意的嗎?」
佩謝萊斯先生站在他面前。他注視著赫爾曼,歪著腦袋,用嘲弄的口吻說:「啊,你原來在這兒!他們在找你。」
他奔到抽水馬桶前,張嘴就嘔吐起來。他的兩耳嗡嗡直響,太陽穴上像有個錘子在咚咚地敲。他的胃裡一陣陣痙攣,冒出他已記不得存在的又酸又苦的東西和臭氣。每次他以為自己的胃裡已經嘔空了,用紙擦擦嘴,可是接下來又是一陣痙攣。他呻|吟著、乾嘔著,身子越彎越低。他又最後吐了一次,然後站起身來,感到筋疲力盡。有人在砰砰地打門,想用力把門砸開。他把瓷磚地弄髒了,牆上也濺到了髒東西,他只得把它們擦乾淨。他照照鏡子,看到自己臉色慘白。他從架子上取下一塊毛巾,擦了擦外套的翻領。他想打開窗子讓臭氣散發出去,但是他軟弱無力,打不開窗子。他最後使了一把勁,終於打開了窗子。窗框上掛著變硬的雪和冰柱。赫爾曼深深地吸了口氣,新鮮空氣使他恢復了精神。他又一次聽到有人在砰砰敲門,門的球形把手格格作響。他打開門,瑪莎站在外面。
「我要吐了。」
「他藏著的可不止一個人呢https://www.hetubook.com.com,」佩謝萊斯暗示說。
「去吧,到你的鄉下人那兒去,不要到我這兒來,」瑪莎回答。「咱倆散夥了。」
「我不知道。」
「我當時不知道她還活著。」
他聽著瑪莎的聲音好像是從遠處傳來的,對於這種聽覺上的變化和他對自己的無動於衷,他感到驚奇。瑪莎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她的膝蓋幾乎碰到他的膝蓋。
「我還沒講完哪,太太——我怎麼稱呼你?我去過布羅德先生在康尼島的家。在哪條街上?在美人魚大道和海神大道之間?我以為那位皈依猶太教的女人是他的妻子。結果,他在這兒有一位嬌小漂亮的妻子。我告訴你,這些新來的移民知道怎麼生活。拿我們美國人來說,你結了婚,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你就得那麼過下去,否則你得離婚,付贍養費,如果你不付,那你就去蹲監獄。那另一位嬌小漂亮的女人是怎麼回事?叫塔瑪拉?塔瑪拉.布羅德?我還把她的名字記在我的筆記本裡呢。」
「你對我說她又醜又老。」
「我認識瑪莎可比你早,」雅夏.科蒂克說。
「我馬上要回去。」
「是嗎?這些女人你都能找到,自己的大衣倒找不到?我敢說你是個相當不錯的演員。別擔心,沒有人會偷你的大衣。我估計大衣都在臥室內。在紐約不管誰家舉行宴會,都不可能有那麼多衣櫥掛大衣。可是,幹嘛那麼急呢?不跟妻子一起走,你當然不會離開的。聽說我們的拉比剛才答應給她安排個工作。你抽菸嗎?」
瑪莎等待著,然後她說:「你是希望這一切發生的。這都是你計劃好的。我要把自己和那些老年人和病人關在一起。既然猶太婦女沒有修道院,那裡就是我的修道院——直到我母親去世。這事完了以後,我就了結整個喜劇。要我給你拿點什麼嗎?你生來就是個騙子,這也不能怪你。」
「不要,我們得走了。」
瑪莎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塊手絹。她一面替他擦,一面問:「你到底有幾個老婆?三個?」
「你可變得美極了。」
「你們倆結婚有多久了?」佩謝萊斯問瑪莎。
「這個塔瑪拉是誰?」
他掙脫開瑪莎的手,奔跑著去找一間浴室。他撞在別人身上,他們又把他推開。一個婦女朝他哇哇亂叫,因為他踩著了她的雞眼。他走到外面的過道裡,透過煙霧彌漫的空氣,看到一排寫著號碼的房門,可是他不知道哪扇門通往浴室。他的腦袋旋轉起來。他腳下的地板像一條船似地搖晃著。有一扇門開了,一個人從一間浴室裡走了出來。赫爾曼一頭衝進去,跟另一個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那個人罵了他幾句。
「佩謝萊和圖書斯?我好像碰到過一個佩謝萊斯。在俄國還是波蘭,我現在記不清在哪兒了,」瑪莎說。
瑪莎走了,赫爾曼把頭靠在椅背上。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在什麼地方躺下。他聽到說話聲、笑聲、腳步聲和杯盤的叮噹聲。他腦子裡模模糊糊的感覺漸漸地減弱了,房間不轉了;椅子又立在結實的地面上了。他的精神也重新振作起來了。他只覺得兩腿發軟,嘴裡有一股苦味。他甚至還覺得有點兒餓了。
「嗯,我朋友赫爾曼把她藏起來,不讓我認識她。」
「咱倆散夥了,不過我想你還是應該最後對我說一次實話。」
「我也不知道。」
「拉比和他妻子。你的瑪莎是個美人兒。有股勁兒。你在哪兒弄到她們的?請你原諒,我覺得你看起來倒很平常。」
「我老家裡人口不多。可能有個祖母叫佩謝或佩謝萊斯的。我在康尼島見到過赫爾曼,在布魯克林……我不知道……」
「是的。」
瑪莎的臉虎起來了。「你妻子從死人堆裡爬起來了嗎?」
「這是事實。」
「你這麼認為?你一定很了解他。他跟我在一起,他總表現得活脫是無罪的羔羊。我在想他是個太監……」
赫爾曼完全明白這一切是什麼意思,不過這已經無所謂了。赫爾曼似乎嘗到了「四肢分離」的滋味,哈西德派對達到無我境界的形容。「但願我能總是這樣!」他想著。
「你或許知道我的大衣在哪兒?」赫爾曼說,「我想走了,可我找不到大衣。」
「佩謝萊斯是誰?」
赫爾曼想起了佩謝萊斯和雅夏.科蒂克。事情是明擺著的,他即使能熬過這次折磨,他也不能再替蘭珀特拉比工作了。在所有的混亂中,有一個計劃是由掌握風流韻事的神靈安排的。顯然,拉比是想把瑪莎從他身邊拉走。對一個對這項工作從來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又沒有經驗的女人,他根本不會每週付七十五美元。他也不會另外再花七十五美元,如果不是更多的話,照顧瑪莎的母親。
「對不起,拉比,我馬上要回去了,」赫爾曼突然說。
「別跟著我。我馬上要回去,」赫爾曼堅持道。
「拿走!」
「你想把門砸開?」
「你上次去東百老匯她叔叔家看望的就是她嗎?」
「佩謝萊斯先生是經營房地產的,」赫爾曼說。
赫爾曼很快地走開了,瑪莎急忙跟在他後面。他們不得不從人群中擠出去。
瑪莎轉身回到起居室,赫爾曼去找他的大衣、帽子和套鞋,但是他不知道上哪兒去找。這些東西都是拉比的妻子從他手裡接過去的,可她現在不在。女僕人也不見了。他在門廳的人群中轉來轉去。他問一位男人,大衣掛在什麼地方,那人聽了只是聳了聳肩。赫和-圖-書爾曼走進書房,一屁股坐進一把扶手椅裡。茶几上有半杯喝剩的威士忌和一塊吃剩的三明治。赫爾曼把那塊麵包和氣味強烈的奶酪吃了,把剩下的威士忌也喝了;他覺得房間在旋轉,像旋轉木馬。他的眼睛前面有一張由點和線組成的網在搖晃,當他用指尖按住眼瞼的時候,他有時候看到各種鮮豔的色彩。一切東西看起來似乎都在閃爍、抖動、改變形狀。人們在門口探著腦袋,可是赫爾曼並沒有真正看見他們。他們的臉模模糊糊地在周圍晃來晃去。有人跟他說話,可是赫爾曼覺得兩耳內好像全是水。他正在狂風暴雨的海上顛簸。奇怪的是,在一片混亂中居然還有某種規律,他看到的形狀都是幾何圖形,儘管都是變了形的。色彩瞬息萬變。瑪莎走進來的時候,他認出了她。她手裡拿著一杯酒走到他的面前,說:「你還在這兒?」
「我求求你,讓我走!」
「他好像跟你妻子相當友好。這是個奇特的世界,是嗎?你活得越久,見得也越多。可是,在美國這兒你需要小心一點。多年來平安無事,可一下子闖禍了。曾經有過一個詐騙犯,他都結交些上層人物:州長啦,參議員啦——就是這麼回事。突然有人開始找他麻煩,現在他蹲在監獄裡,不久就要給送回義大利去,他是從那兒來的。我不是在作比較,但願這樣的事別發生,但是對山姆大叔來說,法律就是法律。我奉勸你,至少別讓她們住在同一個州裡。塔瑪拉是個受盡苦難的女人。我原想給她介紹個對象,可她告訴我她是跟你結過婚的。當然這是個祕密,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
「佩謝萊斯先生,我不明白你想要什麼,也不明白你幹嘛要干預別人的事情,」赫爾曼說,「如果你認為有什麼事不對勁,幹嘛不叫警察?」
「但願我是這樣一個太監,」佩謝萊斯打斷他說。
「也許你能租間屋子給我吧?」雅夏.科蒂克說,「我可以寫一份保證書,絕不吃掉磚頭。」
「什麼警察?你都說些什麼啊?我可不是像他們說的,是上帝的哥薩克。我倒是認為,你可以有許許多多女人。你不是生活在我的圈子裡。我原來想我也許可以幫助你。你,不過是個難民,而一個波蘭異教徒變成猶太人,是不應該受到輕視的。他們告訴我,你到處跑來跑去推銷百科全書。我見到你後沒幾天,我碰巧到醫院去看望一個婦女,她因為婦女病動手術。她是我一個老朋友的女兒。我走進病房,看到你的塔瑪拉,她倆同住一間病房。她從臀部裡取出一顆子彈。紐約是個非常大的城市,一個完整的世界,但是它又是一個小鄉村。她告訴我她是你的妻子——也許她是在酒hetubook.com.com醉的情況下講的。」
「我還是到那邊去看看外面有什麼事,」他說著用手指指門。
「這個佩謝萊斯是誰?塔瑪拉又是誰?」瑪莎拽住赫爾曼的袖子。
「我妻子還活著,她在美國。」
佩謝萊斯隨口說出最後幾個字,格格地笑起來。瑪莎帶著懷疑的神情看著赫爾曼。雅夏.科蒂克調皮地用拇指指甲搔了搔頭皮。
「我一直到處在找他們,原來他們在這兒,」他叫道,「你們互相都認識?我朋友諾森.佩謝萊斯認識每一個人,人人也都認識他。瑪莎,你是晚宴上最漂亮的美人!我從來不知道在歐洲還留下了這麼美麗的女人。這兒還有雅夏.科蒂克!」
「要不要我去叫醫生?」
「你是怎麼辦成的?我很想知道。」
「好像是的。」
「我死去的妻子在美國,」赫爾曼回答。他說話的時候,雙膝顫抖,他覺得胃很不舒服。他問自己,他會不會昏過去。
「十個。」
「嗯,到底來了!」赫爾曼對自己說。他覺得驚奇的是,他預料中的災禍比實際情況要嚴重得多。他仍然站著。他沒有失去知覺。雅夏.科蒂克閉上一隻眼睛,動了動鼻子。佩謝萊斯向前走近一步。
「佩謝萊斯先生,你不必羨慕我。」
「這有什麼關係呢?我沒從你那兒拿走什麼。」
「但是她告訴我,她從歐洲給同鄉會或猶太人移民援助協會,寄來一份通知,刊登在這兒的報紙上。也許你是不看報的?」
「給我一個乾脆的答覆!」
「男人都是這麼說他們的妻子的,」雅夏.科蒂克說著,哈哈大笑。他伸出舌頭,轉動著一隻眼珠子。佩謝萊斯摸著自己的下巴。
赫爾曼說話的當兒,眼前出現了火紅的光圈。這些光圈在他的視線內緩慢地來回移動。他記得從童年起就一直有這現象。這些光圈好像潛伏在眼睛後面,一到危急關頭就出來了。有一個光圈移到了一邊,可是又飄了回來。赫爾曼不確定,一個人昏過去以後還能不能站著。
「幹嘛老談康尼島?康尼島有什麼事?」瑪莎懷疑地問道。
「散夥就散夥。」
「來,抽一支。讓神經鬆弛一下。」佩謝萊斯先生拿出一個金菸盒,打火機也是金的。香菸是進口的,比美國香菸短,有金色的濾嘴。「噯,你幹嘛對將來憂心忡忡呢?」他說,「誰也不知道明天將會帶來什麼。不管是誰,他今天能拿的不拿,就什麼也沒有。歐洲的財富結果變成什麼?一堆灰燼。」佩謝萊斯吸了一口菸,噴出一個個煙圈。他的臉一下子老了,神情憂鬱。他看起來好像在思索某種得不到安慰的內心創傷。
「蘭珀特拉比給了我一份工作——在一所養老院裡當管理員,一星期七十五元。」
「你住在哪兒?也和*圖*書在康尼島?」
「我不揭別人的祕密。」
赫爾曼沒有回答。
「我要回去了,」赫爾曼說。
「也給她在那兒安排了一個住的地方。」
「有時抽。」
這幾個人說話的當兒,佩謝萊斯一直站在他們後面一步遠的地方。他驚愕地揚起眉毛,耐心地等著那個知道他手中有一張王牌的牌友。一絲微笑凝結在他那張沒有嘴唇的嘴上。驚慌之中,赫爾曼已經把他給忘了,這會兒赫爾曼轉向他。「瑪莎,這位是佩謝萊斯先生。」
「誰在找我?」
「幹嘛不?在布魯克林,一個非猶太女人為了你皈依了猶太教。在這兒,你有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而塔瑪拉也是不可輕視的。我並無惡意,不過我把那位為你皈依猶太教的非猶太女人的事告訴了蘭珀特拉比,這下他可完全搞糊塗了。他對我說你在為他寫一本書。那個雅夏.科蒂克是誰?我一點也不知道他。」
「你要到哪兒去?」
「但願上帝讓你丟臉,就像你讓我丟臉一樣。」
「我現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誰搞糊塗了,是我還是別人?」他轉向赫爾曼。「我去看住在康尼島上的斯奇雷厄太太,她告訴我住在樓上的一個女人皈依了猶太教,還說你是她的丈夫。她說你是作家、拉比,反正隨你是什麼吧,還說你推銷書。我對文學作品有偏愛,不管是意第緒語的、希伯來語的還是土耳其語的。她說這說那,把你捧上了天;既然我有藏書,零零碎碎地收藏一些。我想我可能從你這兒買點什麼。好了,塔瑪拉是誰?」
瑪莎皺緊眉頭。「久得都要開始考慮離婚了。」
赫爾曼剛張嘴想回答,拉比插|進來了。他因為喝了酒,臉上閃閃發亮。
「這個塔瑪拉是誰?你那死去的妻子叫塔瑪拉,是她嗎?」瑪莎問道。
「你弄得那麼髒。」
「那你母親怎麼辦?」
「咱們幹嘛站在這兒?」瑪莎插嘴說,「咱們去吃點東西吧。雅夏爾,說真的,你還是一點沒變。還是不合時宜。」
「你可瞞不住佩謝萊斯先生,」拉比哈哈大笑。「他到處都有偵探。你知道些什麼?讓我也聽聽內情。」
赫爾曼突然想起雅夏.科蒂克說到的莫謝.費費爾。這個晚宴徹底打碎了他留戀瑪莎的幻想。他等了很長時間,可是瑪莎沒有回來。「誰知道呢?她可能去叫警察了,」他幻想著。他想像著他們怎麼來到這兒,怎麼逮捕他,怎麼把他送往埃利斯島,然後把他遣送回波蘭。
「去吃點兒吧。到餐廳去。咱們跟大夥兒一塊兒站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