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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和解

作者:約翰.諾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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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很容易就在一條街上找到了他家,老榆樹的樹枝在街道上方搖曳。房子本身很高,白色的,作為菲尼亞斯的家,它看上去確實很合適。房子鄰街的一面非常優雅,不過在廂房和側房的後面,房子以得體的比例迅速縮小,最後以一個毫無裝飾的大穀倉而結束。
「是的,當然。」我拼命在這封閉的病房中呼吸著空氣,「我試過,記得吧?我伸出手,可你已經不見了,你跌過下面的小樹枝,我伸手,什麼也沒抓到。」
我無法在這次談話中談,無法在這個房間裡談。我希望自己是在一個火車站遇上他,或者是在某個公路路口,而不是在這兒。這裡,窗戶上的小玻璃由於辛勤擦拭而亮晶晶,牆上掛著袖珍畫和老肖像。椅子要麼是鋪著厚厚的坐墊、舒服得令人坐在裡面就打瞌睡,要麼是早年的「美國製造」,從不使用。有幾張結實的方桌,上面擺滿了家人照片和隨手放在那兒的書和雜誌,還有三張小桌子,優雅而沒有任何用途。這是房間的一種折衷,有幾件像樣「物件」供客人觀看,其餘的則供人使用。
「哈!宰我!現在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吧!我晃動樹杈,因為我想那樣!現在你自己明白了吧!」
如果換了菲尼亞斯,換了是他心懷愧疚地坐在這裡,他會怎麼想,他會怎麼做?
「他仍然很難受吧?」
「哦?」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我的眼睛。
我猛地躲離他。「把我也拉下去!」
「沒關係。」
「花!你在南方究竟怎麼了?」
菲尼目不轉睛地看注視著我,他那極為英俊的面孔上沒有一絲表情。「什麼意思,是你引起的?」他的聲音與他的目光一樣鎮定。
我自己的聲音卻很輕很輕,像是在說外語。「我晃動了那根樹杈。我引起的事故。」我又加上一句,「我故意晃動那根樹杈,好讓你掉下去。」
他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年長,「當然不是你弄的。」
「啊,你了解菲尼。」我不了解,我十分肯定我根本不了解菲尼。「骨折確實嚴重,」他繼續說,「不過我們終會把他治好,他將再次行走。」
「你很夠哥們兒,放假了還想我。」
我朝他笑了笑。「不,我才不呢,」這是最假不過的話,最大的謊言。
「這麼說你終於肯大駕光臨了!」他的聲音熱情而高亢,高亢得有一點點變了音,「你從南方給我帶好吃的來了吧?忍冬和糖蜜,或者是別的好吃的?」我試圖想起什麼好笑的事。「玉米麵包?你準帶來了東西。你不會大老遠的回南方,然後一路返回,什麼都不帶,只露一下你這張無精打采的臉。」他滔滔不絕和_圖_書,不顧我的震驚和笨拙,他的話語也蓋住了我的震驚和笨拙。看見他靠在大扶手椅中的醫院款式的白枕頭上,我說不出話來。儘管在德文校醫室他也很狼狽,可那時他還似乎是一名在運動中暫時受傷的運動員;彷彿教練員隨時都會過來,給他包紮繃帶。而現在,在這安靜的老街上,面對著新英格蘭大壁爐,蜷在那裡,我覺得他就像是一個出不了屋的病殘者。
九月底,我坐上一九四二年九月份的那種擁擠而無確定時間的火車,啟程返回德文。我抵達波士頓時晚點了十七個鐘頭;在德文,這樣的經歷會是一種談資。一個假期之後,我們這些長途跋涉過的學生會一連好幾天滔滔不絕地講述或編造自己在旅途中的歷險。
我坐回到那把早期「美國製作」的椅子中,它那直挺的靠背和高高的扶手立刻迫使我正襟危坐起來。如果它想的話,我的血液可以開始悸動了;悸動吧。我單刀直入,「這趟回家我老是想著你。」
而我竟還以為我倆是競爭對手!這太荒唐可笑了,我簡直想哭。
但不是在這兒。「幾個星期後你就回德文了,對吧?」我倆一言不發地坐了一會兒後,我喃喃道。
他會告訴我真相。
「啊,」我在頭腦中一句輕鬆的調侃也找不出來,「那我就給你郵寄幾本書吧。」
他繼續用模糊的目光看著我的臉。「抓住你,這樣我就不會掉下去了。」
菲尼喜歡這個故事。但是它把我倆放在了那種熟悉的友誼平臺上,相互講故事的哥們兒。我怎麼開口去談那件事呢?那不僅是一個霹靂。它甚至似乎就不是真的。
「菲尼,我有話要告訴你。說出來你會恨我,可這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是的。」醫生並沒有看著我,只是稍稍改變了一點語調。「這樣一場事故之後,體育當然是搞不成了。」
「喏,這樣沒用。你得打起精神,充滿希望。他需要你那樣。他特別想見你,你是他唯一問起的人。」
「再次行走!」
對於他的這種真誠,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麻藥勁兒還沒過去的他竟然為自己懷疑真相而道歉。他絕不會指責我。他只是有一種感覺,此時此刻,他一定是在給他本人的《十誡》制定一條新戒律:切莫只憑自己的感覺而指責朋友幹了壞事。
「我想它……想你,因為——我想你,想事故,因為事故是我引起的。」
「骨折確實嚴重。」
「是的,我知道。我全都記得。」
他的受傷對老師們的影響似乎比我所記得的其他任何災難所帶來的都更為嚴重。彷彿他們覺得,事故發生在一個十六歲者身上,和圖書發生在一個少有的能在一九四二年夏天自由快樂的少年男孩身上,這特別不公平。
「進來,」我聽見他說,「你的樣子比我還難看。」他仍然快活地說話,這一事實把我拉回了一點點,我在他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過去的幾天中,他的身材似乎縮小了,也失去了日晒的顏色。他的眼睛審視著我,彷彿我才是病人。這雙眼睛裡沒有了那種敏銳的幽默,而是變得朦朦朧朧,夢幻一般。過了一會兒,我意識到他打過麻藥。「你怎麼這麼病歪歪的?」他繼續說。
「幾乎就算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我在場,就在你身邊,就在那根樹杈上。」
「天哪,多麼雄壯,」他一面說,一面靠回枕頭上,「聽起來就像是麥克阿瑟將軍。」
「我只是掉下去了,」他目光模糊地望著我的臉,「有什麼晃了一下,我就掉下去了。我記得我轉身看你,時間好像非常漫長。我以為我可以伸出手,抓住你。」
但是一照鏡子,我卻發現自己根本一點都沒變成貴族,我並不是白日夢裡的人物。我就是菲尼亞斯,菲尼亞斯復臨了。就連我的臉都掛著他的幽默表情,掛著他那生氣勃勃的樂觀機警。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想法會使我如此輕鬆,但我身穿菲尼的這件華麗襯衫站在這兒,似乎永遠不會再為自己的角色困惑了。
「是我。是我弄的!」
我沒有去吃晚飯。整個晚上,這種變化感始終跟隨著我,即使在我脫下衣服上床睡覺之後。這天晚上我睡得很踏實,只是在醒來的時候,這一幻覺才消失,我面對自己,面對我對菲尼所做過的事情。
「書就算了,我更想跟你聊聊天。南方有啥新鮮事?」
我盡可能拿出一副快活的語調,「事實上,引起了一場火災。就在我家房子後面,草地著了火。我們……拿起掃帚去撲火。我想,我們其實是在煽火,因為火越燒越大,直到消防隊終於趕來。他們看得出哪兒在燒火,因為我們在空中揮舞著熊熊的掃帚,試圖把掃帚上的火弄滅。」
「你?不,為什麼?我不想讓那些老師們在他身邊瞎慰問。但是一兩個哥們兒來探視,對他卻有好處。」
「揍我!」我看著他,「揍我!你站都站不起來!你甚至都走不到我跟前!」
但是我卻是在沒有個人特點的宿舍裡、在體育館裡、在運動場上認識的菲尼。德文那間我倆共同居住的房間,在我們之前很多陌生人都曾經住過,在我們之後還會有許多陌生人住。我是在那兒幹的那件事,可我卻得在這兒告訴他。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剛剛跌跌撞撞走出叢林的野人,要把www.hetubook.com.com這地方弄個底兒朝天。
「我只記得自己看著你的臉,看了一小會兒。你的表情非常可笑。極為震驚,就像現在這樣。」
「我什麼也不明白。走吧。我累了,你讓我難受。走吧。」他以一種絕不像他的樣子,疲倦地捂住自己的前額。
一陣沉重的沉默,然後我用非常輕的聲音說話,彷彿我的言詞會把這間病房炸毀似的,「你記得是什麼使你掉下去的嗎?」
我不能再這麼聽人說下去。如果有人懷疑我,我會全力為自己辯護。可什麼也沒發生,沒人懷疑。菲尼亞斯一定太難受了,或者太高尚了,沒有告訴他們。
現在我得離開這兒了。只有一個辦法可以這樣做;我得使我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假的。「這次長途跋涉糟透了,」我說,「我在火車上根本就沒怎麼睡覺。也許我今天有點胡說八道。」
斯坦普爾大夫有些猶豫,我認為有那麼一刻他瞟了我一眼。「體育搞不成了。作為朋友,你應該幫他面對並接受這一事實。越早接受,他的情況就越好。假如還有哪怕一丁點兒希望,除了走路他還能做些別的事情,那麼我也會竭盡全力的。沒有這樣的希望。我很遺憾,當然人人都很遺憾。這是個悲劇,但卻是事實。」
這時我突然想到,自己又在傷害他。我意識到這有可能是一種比上回我所做的更深的傷害。我必須從中退出,我必須對其加以否認。莫非有可能他是對的?我真的是明確而故意地那麼做的嗎?我記不起來了,我無法思考。然而,讓他知道這個,卻是雪上加霜。我得把話收回。
我很幸運,在南站攔到了一輛計程車,我沒對司機說「北站」,也沒穿越波士頓去趕開往德文的末班火車,以完成這個旅程的最後一短段,而是靠在座位上,不由自主地說出了菲尼家在郊區的地址。
我盡可能多地獨自待在自己房間裡,試圖倒空頭腦中所有的思想,忘掉自己身在何處,甚至忘掉自己是誰。一天晚上,當我懷著這種麻木的心情穿衣服準備去吃晚飯時,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這是菲尼從樹上掉下後,我頭腦中萌生的第一個背後有力量作支撐的念頭。我決定穿他的衣服。我倆穿同樣的尺碼,儘管他總是批評我的衣服,可他卻常常穿它們,並迅速忘掉哪些衣服是屬於他的,哪些衣服是屬於我的。我從未忘記,這天晚上,我蹬上他的科爾多瓦皮鞋,穿上他的褲子,我尋找,並終於在一個抽屜裡找到了他的粉襯衫,襯衫洗得很乾淨。它那高高的、有點硬的領子摩著我的脖子,寬大的袖口碰著我的手腕,那精美的布料貼在我皮膚和-圖-書上,激起一種陌生而與眾不同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位貴族,某位西班牙大公。
我驀地站起身,弄翻了椅子。我驚異地瞪著他,他也瞪著我,片刻之後,他的嘴巴咧成了笑容。「啊,」他終於用他那會意的聲音友好地說,「你想做什麼,催眠我?」
在德文,沒有一件適合菲尼的家具,我可以給他彌補。
「但是他……他感覺如何?我是說,他是否快樂,或者……」
房門虛掩著,我將門推開,呆呆地站在門口。菲尼亞斯躺在枕頭與被單之中,他的左腿纏著白繃帶,非常大,稍稍懸在病床上方。一根管子從一個瓶子通往他右臂。我內心的某個通道開始關閉,我知道自己要後退了。
「你認為我不會打擾他嗎?」
「菲尼,我……」我所說的話毫無控制,字詞完全出於本能,就像是陷入絕境者的反應。「那棵樹上怎麼回事?那棵該死的樹,我要把它砍倒。有誰在乎誰能從上面往下跳?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你怎麼掉下去的,你怎麼就那麼掉下去了?」
「可他一定還能做到,」我喊道,「只要他的腿還在,只要你不給他截肢——你不會給他截肢吧?——只要沒截肢,骨頭就仍在那裡,那麼就會慢慢長起來,不是嗎?當然會長起來。」
但是我沒有告訴他。沒等我傾吐心聲,斯坦普爾大夫就走了進來,然後一名護士也走了進來,我被打發走了。第二天,醫生認為菲尼的狀況還不適宜接受探視,即使我這樣的老朋友也不成。不久一輛救護車就把他拉走,把他送回在波士頓郊外的家中。
要發生的遲早都會發生,這天早晨它發生了。「菲尼好些了!」斯坦普爾大夫在小教堂的臺階上對我喊,風琴正在我們身後彈奏著退場樂曲。我猶豫地穿過唱詩班,唱詩班成員的黑袍子在早晨的清風中飄蕩,醫生的話在我身邊迴響。他本可以在這裡,當著全校人的面揭發我。可他卻親切地把我領進一條通往校醫室的小路。「現在他能見一兩個探視者了,這幾天他可受了不少罪。」
「我覺得我該去車站了,到德文我已經遲了一天。」
第二天誰都不許去醫務室,但是我卻聽到各種各樣關於此事的謠傳。一個事實最後終於被透露了出來:他的一條腿「粉碎性骨折」。我無法判斷出這個詞意味著什麼,是否意味著一處或幾處骨頭徹底而嚴重折斷,我沒有問。我沒有獲得進一步信息,儘管這一話題沒完沒了地被大家談論。在我不在的場合,大家一定也談些別的,但是人人都和我談菲尼亞斯。我認為這也是自然不過的。出事時我恰好和他在一起,我還是他的室和圖書友。
「我帶來……啊,我忘記給任何人帶任何東西。」我掙扎著把這喃喃的自責說得聲音稍大一些。「我回頭給你郵寄些來,花之類的。」
「你要是不住嘴,我就宰了你。」
他的目光仍在我臉上徘徊。「不知道,我一定僅僅是失去了平衡。一定是這樣。我確實有那種想法,我感覺到,你當時站在我身邊,你……我不知道,我有一種感覺。但是光憑感覺是無法確定的。那種感覺毫無道理。那是一個瘋狂的念頭,我當時一定神經錯亂了。所以,我只是不得不把它忘掉。我就是掉了下去,」他轉開臉,在枕頭中間摸找東西,「就這些。」然後他又看了我一眼。「對不起,我竟然會有那樣的感覺。」
「但是我不明白你的震驚為什麼那麼自我。瞧你這樣子,就像事情發生在你自己身上。」
什麼事情都不會使菲尼亞斯驚訝。一名女清潔工來開門,當我走進他所坐著的房間時,他看上去非常高興,卻一點也不吃驚。
「你當然沒弄。你這個傻瓜。坐下,傻瓜。」
「我當然弄了!」
「你該不會又要開始遵守那些清規戒律了吧?」
「當然,感恩節之前怎麼說也回去了。」
這使我止住了眼淚。我把捂著臉的手放開,望著校醫室外牆的紅磚,那是一所喜氣洋洋的房子,覺得它離我越來越近。我當然是他第一個想見到的人。菲尼亞斯不會在背後說我任何壞話;他會當面指責我。
夏季學期走向尾聲,正式結束了。但是對我來說,它似乎是搖擺不定地待在那裡而被奇怪地提前叫停的。我回南方老家休了一個月假,在白日夢與不真實的氣氛中度過了這段假日時光,彷彿此前也曾這樣過過,這次也是我頭一回對假期趣味索然。
「聽起來像誰我不在乎,等我告訴了你,你就不這麼想了。這是頂頂糟糕的事,我很難過,不想告訴你,可我卻必須告訴你。」
「你要不坐下,我可要揍你了啊。」
「現在?啊,當然了,我現在的確震驚。看在上天的份上,誰能不震驚?那麼可怕,全都那麼可怕。」
我抓住自己腦袋,指頭按緊頭皮。也許覺得應該和善些,醫生把一隻手放在了我肩膀上。他這麼一來,我失去了對自己的全部控制。我捂著臉痛哭起來;我為菲尼亞斯痛哭,為自己痛哭,為這位認為應該面對現實的醫生痛哭。最主要的,我是因為那和善而哭,這一點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想你……想這次事故。」
我們走上校醫室樓梯,一切都那麼飛快,片刻間我就在斯坦普爾大夫的引領下,走進樓道,朝一扇門走去。「他在裡面。你先進去,我過一會兒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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