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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和解

作者:約翰.諾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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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你們這倆小子看上去很好,」他用他那洪亮的親切嗓音說,「依我看,比那些當兵的小夥子們還要好——那些我看見他們開進來的兵小子。瞧瞧他們的傢伙事兒!居然是縫紉機!」
「你們可以做更多!多得多。如果你們想要一個你們自己能引以為榮的軍旅記錄,那你們就要做比應該做的多得多的事情。相信我。」
「好吧,爸爸。」
「我要報名參軍,」他繼續說,「我要像他說的那樣,去『盡忠』,我甚至會被殺死。但是我絕不會具有他那種內森.黑爾的戰爭觀。我認為這完全是那種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空話。你沒注意到嗎,對這場戰爭他們全都那麼孩子氣?」他撲通一下舒服地坐進那把曾使他父親不安的椅子裡。「就我本人而言,我討厭那種戰爭觀。我並不是什麼英雄,你也不是。我老爹也不是,他從未是過,我可不關心他所說的他在蒂耶里堡戰役中差點成為英雄。」
「啊,」哈德利先生繼續強調道,「我無法想像我們那個年代有誰當兵會踩縫紉機。我根本想像不出來。」然後他的情緒轉換軌跡,重新親切微笑。「但是後來時代變了,戰爭也變了。可人不會變,對吧?你們這些小夥子就是當年我和我那幫人的翻版。看見你們可真好。你想參加哪個軍兵種,孩子,」他說著,指向我,「陸戰隊,傘兵?如今當兵有他媽這麼多激動人心的名堂。還有一種叫做蛙人的部隊,在水下從事破壞活動。有這麼多可選擇的,我要是年輕人,該有多好啊。」
體訓教官的聲音就像是放大了幾百倍的蛙叫,大聲嚷嚷著一二三四,當我向宿舍走回時,「哈!嘿!喝!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的腳當然不由自主地自動落入這嘶啞而強制性的聲音的節拍,它像空襲警報一樣,帶著我穿過運動場和公共草地。
「要知道,我們只能做到這些。」
「我想降落傘裝備學校是必須配備縫紉機的。」
「萊珀會沒事的。脫下軍裝算不上什麼。戰爭結束兩年之後,人們就會認為,陸軍條例第八款,這只不過意味著坐火車的時候睡了個臥鋪。」
在體育館,一個排的士兵正在更衣室脫衣服。從身體方面對他們的最佳讚譽便是,身穿草綠色鮮豔內衣的m•hetubook.com.com他們,看上去修長健壯。
在莫談自己改變不了的事情上,我必須是對的,我必須讓許多人同意我是對的。他們當中沒人指責我應對菲尼亞斯的事負責,因為他們要麼不相信,要麼不理解。我本會談論這事,但是他們卻不願談,我不願用任何其他方式談論菲尼亞斯。
未來的幾週中,這樣的訓練將加在我身上。我對這個不再有疑慮,儘管我不禁很高興,我參加這種訓練不是在德文,不是在任何與德文相像的地方。我完全不再疑慮;事實上,現在我可以從這種訓練活動的外表上感覺到那越來越大的、洋洋得意的可靠感。既然我不再有任何仇恨向戰爭發洩,我就準備好了參戰。我的憤怒消失了,我感覺到了它的消失,從根源上乾涸,乾枯而沒有生氣。菲尼亞斯已經吸收了它,把它一起帶走,我永遠不再有憤怒了。
「對。」
「落伍了!」布林克爾的眼睛亮了起來。「落伍了!他和他那夥人對戰爭負責!而咱們卻要去打仗!」
「他只是試圖跟上時代。他大概覺得落伍了,覺得這一回自己太老了。」
「我倒是想等著,分我什麼我幹什麼,」我答道,盡可能禮貌,盡可能誠實地回答他的問題,「但是如果我真那樣的話,他們可能會把我直接送入步兵,那不僅是最髒的,而且也是最危險的部隊,最糟糕的部隊。所以我加入了海軍,他們要送我去彭薩科拉。我大概會有許許多多訓練,我八成一個散兵坑都看不見。」
「像是縫紉機。」
吉普車後面跟隨著的是一些塗成橄欖綠的重型卡車,卡車後面是部隊。他們的樣子並不好戰;隊形是蔓延的,士兵們的褐色軍裝在火車上壓出了皺褶,他們高唱著《炮火熊熊》。
降落傘裝配工們全速跑出門廳,朝運動場跑去。我從我自己的存衣櫃裡取出我的膠底運動鞋、下體護身和健身短褲,然後轉身離去,頭一回讓櫃門這麼開著不管,被遺棄地大敞著,不上鎖。這比校長頒發給我畢業證書的那一刻更為具有終結性。我的學子生涯就此結束了。
他父親離去,拖著他那淡淡的、不熟悉的、好聞的雪茄菸味。
我對布林克爾和他父親的話都無法苟同。雖然相信什麼會是愜意的,但我卻無法相信。因為很顯然,戰爭不是因哪一代人和他們的特殊愚蠢而起,戰爭是因人類心中的某種愚昧無知而起。
布林克爾上樓,繼續裝自己的箱子,我去體育館,騰空我的存衣櫃。當我走過遠公共草地時,我看到這地方正在迅速變得認不出來,許多戰略地點架設起了巨大的綠色槍炮,地上畫著白色標記,表明辦公和*圖*書室之類的區域,也有一些不那麼實質性的東西:空氣中有一種俐落勁兒,一種職業上的樂觀,一種有意識保持的士氣高漲。我本人在德文常常是快活的,但是這個下午我卻覺得那樣的時代現在結束了。快活與橡膠、絲綢,以及許多其他原材料一道,消失了,被戰時的化學合成物、非常時期的高漲士氣所取代。
我們下了樓,發現哈德利先生坐在一把凹凸不平的椅子裡,試圖表現出並未為此地的環境而感到不快的神色。但是當我們進屋時,他站了起來,以真誠的親切與我握手。他相貌出眾,比布林克爾高,所以他的肥胖不太顯眼。他的頭髮是白色的,濃密結實,他的面孔是健康的粉紅色。
他父親輕輕地點了點頭,看著地面,然後說:「你們只需做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事情,但是一定要弄明白,做那些從長遠角度看是正確的事情,而不僅僅是眼下看似正確。你們的戰爭記憶將永遠伴隨著你們,戰爭結束以後,你們將會成千上萬遍地被問起你們的戰爭經歷。人們會因此而敬重你們——部分地因此,別誤解我的話——但是如果你們可以說自己上了前線,真刀真槍地打過仗,那麼這在未來歲月中便意義重大。我知道你們倆想要看到許許多多的戰鬥,但是切莫到處說什麼舒服不舒服,哪個軍兵種髒之類的話。現在我了解你了——我覺得我了解你了,吉恩,就像我了解我們家布林克爾一樣——但是其他人會誤解你。你想為國盡忠,這就夠了。為國盡忠,這是你們最偉大的關頭,最偉大的特權。我們全都為你們驕傲,我們全體——我這樣的老傢伙們——我們也全都嫉妒你們。」
「我看不會有什麼兩樣,」我說,「咱們別談萊珀了。」
我可以看出,聽了這番話,布林克爾比我更為尷尬,但是我感覺到,回答的責任在他。「啊,爸爸,」他嘟囔著,「我們會做我們應該做的。」
我從不談菲尼亞斯,別人也都不談他;然而,自從斯坦普爾大夫告訴我那些話之後,每一天的每一刻菲尼都會出現在我眼前。菲尼有一種生命力,這種生命力不會如此突然就被撲滅,即使骨髓流入心臟。這就是我之所以不能說起或聽到有關他的任何事情的原因,因為他是那樣寬容大度,以至於那些我不得不說的話,在其他任何人的耳朵裡都會感覺瘋狂——比如說,說他時我不會使用過去時態——而那些別人不得不說的話,我也都無法理解。在我與他相處的那段日子裡,菲尼亞斯創造了一種氣氛,我現在繼續生活在這種氣氛中,這是一種判斷世界的方法,以率真和完全是個人化的保留來判和*圖*書斷世界,讓事實像石子兒一樣過篩,一次只接受一點點,只接受他可以加以吸收的那麼一點點,吸收而不感覺到混亂與流失。
「對。拜託拜託,何必談論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
「散兵坑」尚是一個很新的詞彙,我無法確定哈德利先生是否明白它的意思。但是我看出,他並不關心我所說的這個詞彙。「還有布林克爾,」我補充道,「他已下決心加入海岸警衛隊,這也很不錯。」哈德利先生的怒容加重了,儘管他那經驗豐富的面孔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住了這個。
除了菲尼亞斯,他們全都以無限的代價築造自己的馬其諾防線,抵擋自以為看見的越過防線的敵人,這個從不如此進攻的敵人——假如他進攻的話,假如他確實是敵人。
部隊就地解散,在遠公共草地上散開。宿舍的窗戶開始砰砰打開,數十條橄欖綠毯子搭在窗臺上,晾晒。縫紉機被相當費力地搬進維齊大廈。
(全書完)
「確實是縫紉機!」
布林克爾輕輕嘆了口氣,他父親繃緊身體,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努力放鬆下來。「你媽媽在車裡,我得回她那兒去了。你們倆——呃,把鞋擦擦,」他儘管不願意,可還是不得不勉強補充道,「布林克爾,擦點油?——六點鐘旅館見。」
「老爸總愛講他那套為國盡忠的話,」布林克爾抱歉地說,「我真希望他少嘮叨幾句。」
只有菲尼亞斯一個人倖免於此。他擁有超乎尋常的活力、不斷增強的自信,以及一種平靜的愛的能力,這拯救了他。無論是他在家鄉成長的時候,還是在德文的時候,都沒有任何東西打破他那和諧與自然的完整性,即使戰爭中的任何東西,也沒將其打破。最後我終於打破了。
「要知道,爸,」布林克爾插話道,「海岸警衛隊的工作也很艱鉅,他們守衛在海岸線上,執行的是非常危險的兩棲性質的任務。」
「我老爹來了,」布林克爾說,「我讓他拿著他的雪茄去吸菸室,他想見見你。」
我沒有殺死任何人,我沒有對敵人產生強烈的仇恨。因為我還沒穿上軍裝,我的戰爭就已經結束了;我在學校裡始終是積極行動的——我在那兒殺死了我的敵人。
吉普車、部隊和縫紉機此時在環繞著遠公共草地的建築旁停下。某種磋商或儀式在一座名叫維齊大廈的樓房臺階上舉行。校長和幾位資深教師在門前站成一夥兒,幾位空降兵軍官站成另一夥兒,雙方的距離處於便於說話的範圍之內。然後校長向前幾步,加大自己的手勢;他顯然是在向部隊致詞。隨後一位軍官接替他的位置,軍官的hetubook.com.com說話聲越來越大;我們完全可以聽見他的聲音,但是卻聽不清他所說的話語。
隨後,我的腳合上了拍子,就像幾個星期之後,它們在更響亮聲音的影響下,在更毒的太陽之下,合上了拍子一樣。在那裡,我開始接受約束,這一點,我那有著菲尼亞斯充斥於其中的天性是允許的。
「那是什麼?」布林克爾在我身後說,他從我肩上指著殿後的幾輛敞篷卡車。「那些卡車上的是什麼?」
遠公共草地就不同了,它是一位富婆贈送的禮物。它與學校的其他地方一樣,是喬治王朝風格的,它以那種使德文在建築上饒有趣味的方式,將因循守舊與優雅熔於一爐。但是磚頭砌得有一點點過分手藝高超了,木製品也不像應該的那樣破碎。它不是德文的核心資產,所以把它捐贈給戰爭,也不會引起太過嚴重的辛酸悲痛。
「沒關係。」我知道,友誼在某種意義上是要接受朋友的缺點,有的時候包括接受他父母的缺點。
從我房間的窗戶可以看見遠公共草地,六月初,我站在窗前,眼看著戰爭步步逼近,占領了這個地方。從火車站順街開來的先頭部隊是些吉普車,開得比較克制,它們的車輪在這老舊的路上懶懶地轉動著,路上除了一些卵石外,再無任何崎嶇。我想到,這些吉普有足夠的馬力,卻不許放開了使用,所以看上去極不舒服。人理解得最好的人生階段莫過於自己剛剛度過的那個階段,我看著這些吉普車,它們幾乎可以肯定是希望以每小時八十英哩的速度顛簸著衝上華盛頓山的山坡,而不是沿著這條沉悶的街道緩緩爬行,這時,它們便以一種喜劇性的生動方式,使我想起了青少年。
只有菲尼亞斯從不害怕,只有菲尼亞斯從不仇恨任何人。其他人在某處經歷了這可怕的震驚,這種被敵人瞄準的震驚,於是便開始了一種不能自拔的努力防衛,開始用形成某種特殊的心境來抵擋所看到的自己在面對的威脅,他們是在用自己待人接物的方式來宣告:「您瞧,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螞蟻,我什麼也不是,我不值得這種威脅。」或者採用另一種方式,像盧茨伯里先生那樣:「這豈能威脅我,我和這些事不在一個層次上,我比它高多了。」或者採用另一種方式,像夸肯布希那樣,在任何地方都總是對這威脅猛攻猛打。或者採用另一種方式,像布林克爾那樣,形成一種對這威脅的不負責任的總體憤恨。或者採用另一種方式,像萊珀那樣,從一朵模糊的保護雲中鑽出,只是為了面對面地見見這種恐怖,他始終是害怕的,所以他索性放棄了戰鬥。
我沿著過道走過一排排存衣櫃,我沒有向左拐,朝返回宿舍的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口走;而是向右拐,跟隨著這些空降兵來到德文的運動場。這兒立起來了一個高高的木檯子,一名大喊大叫的教官站在檯子上,用一二三四的口令來指揮他下方一排又一排的士兵們做柔軟體操。
四下裡是新英格蘭晴空萬里的大好天氣。和平籠罩著德文,令人欣慰,這是夏季的和平,是對痛苦和煩惱的暫且擱置,是新罕布夏對冬季那所有的深思與死氣的回應。在這樣的夏季,工作不必緊急,裝配降落傘並不需要比縫製餐巾更有效率。
我以前常聽布林克爾發這種有關代溝的牢騷,聽得太多了,以至於終於把他這種稍帶自憐的對他所不了解的數百萬人的普遍化怨恨,認作是冬季他幻想破滅的起因。然而,對父親,他卻是了解的,所以現在他倆處得不太好。在某種程度上,這本是菲尼的觀點,只不過菲尼是喜劇性地把戰爭看作愚蠢的胖老頭們在幕後愚蠢地開的一個巨大而又非常實際的玩笑。
「這不是一個很好的回答,布林克爾。」他以一種努力保持理智的聲音說。
「但願萊珀加入的是空降兵部隊,分配到的是降落傘裝備學校……」
或者,這種夏季的和平,也許只對我和其他幾個人,也即去年夏天的吉普賽幫派來說,是真的。或者人更少;比如說,切特和博比當時感覺到這種夏季的和平了嗎?還有萊珀,和他那一盤盤的蝸牛,感覺到了嗎?我只能肯定兩個人感覺到了,菲尼亞斯和我。所以現在,也許只有對我來說,它是真的。
我所認識的人中沒有其他人可以做到這個。他們全都是在某一時刻發現自己身上的某些東西與周圍世界中的某些東西發生激烈衝突。我的那些同齡人,常常是當他們領悟出戰爭的真相時,這一時刻便到來了。當他們開始感覺到世界上存有這種極為敵對的東西時,他們性格的單純和完整便突然破碎了,他們便再也不是原來的他們了。
布林克爾把自己的手指插|進褲子後口袋。「這場戰爭太技術化了,人們得使用所有的機器,甚至縫紉機,你不這麼認為嗎,吉恩?」
環繞著遠公共草地四周的建築對德文學校來說,從來都沒被認為是絕對本質性的。本質性的東西到處都是,在那些環繞著中央公共草地的更古老、更醜陋、更舒服的房屋中。學校的歷史在其中展開,那些杜撰的騷亂場景、那一次又一次總統的來校訪問,以及內戰中的集合參軍,這些事情當年如果不是發生在這些房屋中的話,也是發生在同一地點的它們的前輩房屋之中。高年級學生和老師們在此聚會,預算在此做出,學生在此被開除。當你對一個畢業十年的校友說「德文」時,他心中的具體形象便是中央公共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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