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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和解

作者:約翰.諾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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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腿這樣了,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度過戰爭。我不知道。」
外面,男孩子們包圍著醫生的汽車,菲爾.萊瑟姆把菲尼搬進車裡。然後菲爾和斯坦普爾大夫上了車,緩緩駛離,汽車順著道路漸行漸遠,大燈形成一對明亮的平行線,當汽車拐進校醫室的車道時,大燈又轉成了另一對與第一對平行線成直角的平行線。人群開始迅速變小,老師們終於聽說夜裡出了事,幾位驚恐、也使人驚恐的老師出現在黑暗中,命令學生們返回宿舍。
他又低頭弄箱子。「我整個冬天都給陸軍寫信,給海軍寫信,給海軍陸戰隊寫信,給加拿大部隊寫信,給所有的其他人寫信。這你知道嗎?不,這你不知道。我用鎮裡的郵局作回信地址。他們看到我的醫療報告後都給我同樣的回答。回答便是,不可能。我們不能用你。我也給海岸警衛隊寫信,給商船學校寫信,我給戴高樂將軍本人寫信,我還給蔣介石寫信,我還差點給俄國的什麼人寫信呢。」
「對,對,就是那樣。啊,就是那樣,可你怎麼會相信呢?你怎麼會相信這個?我甚至無法讓我自己假裝你會相信。」
我感覺到他扭過臉來看我,於是我抬起頭。他有一種特別的表情,當他明白什麼卻認為不應該表現出來時,他的臉上就會呈現這種表情,一種平靜的知曉表情;他現在的這個樣子是我長時間以來看到的第一個讓我欣慰的東西。
我警覺地看著他。「你為什麼說這話?」
他似乎盼望我回答他一句話,於是我搖搖頭,他重複道:「為什麼要送呢?」
斯坦普爾大夫並沒像他不忙時所習慣的那樣在走廊裡巡視,於是我坐在一張長凳上,在滿是醫藥的氣味中等待。大約十分鐘後,他快步走出自己的辦公室,他垂著頭,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裡。他沒注意到我,直到幾乎從我身邊走過,隨後他突然停下。他的眼睛小心地迎視著我的目光,我說:「啊,他怎樣,先生?」我的聲音十分平靜,我說完這句話後,這聲音毫無道理地使我驚恐。
這天的剩餘時間快速地過去。斯坦普爾大夫在走廊曾告訴我,下午他要給菲尼接骨。五點鐘再來吧,他當時說,那時菲尼的麻藥就會過去。
我還能控制住自己,離開病房,任他自己掙扎回床上。我從窗戶走開,我記得自己躺在地上,凝視著不晴不陰的夜空。我記得自己漫無目的地沿著一條路行走,經過體育館,來到一個老水坑。我努力克服著某種可以稱之為「重影」的東西。我看見體育館被它附近的兩個光圈罩住,我當然知道那就是我每天都進入的德文體育館。它是,它又不是。它有某種內在的陌生,彷彿這體育館一直有一個核,這個核我以前從未察覺,體育館大大地不同於它那被大家所接受的外表。它似乎隨時隨刻都在我眼前變化,一瞬間就變成一座我完全不認識的建築,它比我以前所注意到的任何建築都更為重要、更為深刻、更為真實。水坑也是如此,冬季這裡是打野冰球的場所。現在冰解了凍,只有坑中央剩下幾處光滑的薄冰島,一道硬硬的冰緣沿著岸邊閃閃發光。坑四周的老樹極為意味深長,有著一種非常迫切、完全破譯不出的寓意。路在此向左拐,變成了土路。它沿著運動場外沿延伸,在灰濛濛的夜光下,稍有霜凍的運動場在我面前起伏著向遠方展開,它顯示出無窮的意義,顯示出一層又一層我以前從未懷疑過的現實,顯示出一種擁擠的、史詩般的宏大,這種宏大是我膚淺的眼睛和雜亂的頭腦早先一直視而未見的。運動場一往無前地綿綿延伸,遠我而去,彷彿我是個遊蕩的孤魂野鬼,不僅今晚是,而且一向是,彷彿我從未數百次地在它上面玩耍,彷彿我的腳從未踏在它上面過,彷彿我在德文的全部生活都是一場夢,或者更確切地說,德文的一切,運動場、體育館、水坑以及這裡所有的其他建築和其他人,都是極為真實的,生氣勃勃,意味深長,唯有我一個人是個夢,一個從未真正碰觸到任何東西的虛幻之物。我覺得,這個環繞和*圖*書著我的世界強大結實、意義深刻,我自己從未是過、也絕不會是這個世界的有機組成部分。
短暫而靜靜地檢查過一番後,斯坦普爾大夫讓人從會議廳搬來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把菲尼抬進椅子裡。在新罕布夏,很少用椅子抬人,當他們把他抬起時,我覺得他的樣子很陌生,像是某個悲劇性的高尚人物,一位被擊倒的主教。我又一次孤獨地感覺到,我們一直忽視了他身上最優秀的東西。也許我只是看到他的高尚與被擊倒這兩者之間太不協調了,才生此感慨,因為他天生是一個抬別人的人。我認為,作為受助對象,他不知道如何去做,甚至不知道如何去感覺。他緊閉著雙眼,緊繃著嘴唇,被抬了過去。我知道,在正常情況下,我應該是抬椅子者中的一個,一路上對著他耳朵說話。對他來說,只有我的幫助絕不屬於幫助之列。當這一行人緩緩走過明亮的門廳,向門口走去時,我想到,原因是,菲尼亞斯把我看做他自己的延伸。
今晚我的想像力可真夠豐富的。
「在戰爭中拖著一條斷腿還有什麼用?」
我敲了敲門,走了進去。他光著上身,坐在床上,翻著一本雜誌。我本能地低著頭,我的勇氣充其量只夠短暫地瞟他一眼,然後輕聲說:「我給你送東西來了。」
我把箱子放在他旁邊,他打開它,開始察看我給他裝進的替換的內衣、襯衫和襪子。我惴惴不安地站在病房中央,試圖找到什麼可看的地方和可說的話,我不顧一切地想離開,卻又沒力量這麼做。菲尼亞斯仔細地察看著自己的衣服,顯然非常平靜。但是這麼仔細察看,這不像他,根本不像他。他用了好長時間做這事,後來我注意到,當他試圖從箱子口袋裡抽出一柄梳子的時候,他的手抖得厲害,以至於他無法把它抽出來。看到這一景象,我立刻擺脫了不知所措。
「要不是身處這場戰爭,我會討厭在任何地方當兵!你以為我為何整個冬天都不斷地說根本沒有戰爭?我要一直說下去,直到我收到一封來自渥太華或重慶或其他什麼地方的信,說:『好吧,你可以加入我們的部隊。』」一種快樂的達到目的的表情一瞬間在他臉上閃爍,彷彿他真的收到了這樣一封信。「然後,戰爭就有了。」
斯坦普爾大夫在我身邊坐下,把他那看上去很有能力的手放在我腿上。「這是一件我認為你們這一代小夥子將要經常看到的事情,」他輕聲說,「我現在不得不告訴你。你的朋友死了。」
我真想是我自己親手做的這個,這對我意義重大。但是那樣一來,菲尼亞斯會用他所知道的一切字眼兒來罵我,他會完全喪失理智,他的情況肯定會因此而變糟。於是我躲在一邊。
我就這樣,一面拎著菲尼的箱子向校醫務室走去,一面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畢竟,我自忖,人們往山洞裡噴火,將敵人活活烤熟,艦船被魚雷擊中,數千人沉入冰海,整個整個的城市街區一瞬間被炸成火海。我那短暫的惡意,它的爆發只持續了一秒鐘,不到一秒鐘,當時有一種它到來之前不容我察覺、消失之前我也不知道的東西控制住了我,這大破壞中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他的骨髓……」我毫無目的地重複著。這句話的意思終於滲入到了我大腦裡。菲尼亞斯死於骨髓順血液流入心臟。
「你修理我的……」他弓起身子,毫無希望地撲向我與他之間的空處。他弓起身子,然後落下,腿仍在床上,隨著一聲巨響,雙手啪的一下落在地板上。然後過了一會兒,他身上的緊張全部消洩了,他的頭緩緩垂到雙手之間。他沒有傷著自己。但是他卻把頭緩緩地放到雙手之間,枕在地板上,一動不動,沒發出任何聲響。
「誰?!」他一面問,一面從床上探出身子,於是光亮搖曳地照在他臉上。這時他認出我來,一開始我以為他會下床,幫我從窗戶進來。他笨拙地掙扎了好一會兒,就連我那震驚並遲鈍了的心,都能形成兩種理解:他腿包紮著,無法很好地移動;他在掙扎著釋放對www.hetubook.com.com我的仇恨。
他的話莫名其妙。我感覺到後背和脖子發冷,極冷,僅此而已。斯坦普爾大夫繼續說著莫名其妙的話。「這是一個非常簡單非常整齊的骨折。人人都能接上。當然了,我沒送他去波士頓。為什麼要送呢?」
當時和後來我都沒為菲尼哭。甚至當我站在波士頓城外他家那極為古板的墓地,看著他被放入墓穴時,我都沒哭。我無法擺脫一種感覺:這是我自己的葬禮,人在自己的葬禮上是無法哭的。
「對不起,」我盲目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把箱子放在床這兒吧。」他說話的口氣完全是中性的,沒有一絲友好或不友好,既沒有感興趣,也沒有厭煩,既不精神抖擻,也不萎靡不振。
「我不知道。」我走到窗前,雙手放在窗臺上。以一種超然的感覺看著自己的手,彷彿它們是別人雕出來、放在這兒展覽的似的。「我不得不來。」然後我極為費力地補充道:「我以為我屬於這兒。」
第二天早上,我在體育場底下的一個乾燥而避風的樓梯轉角處醒來。我的脖子由於睡姿不對而僵硬。太陽在高處,空氣新鮮。
十二點鐘,我離開第一教學樓,重新走過公共草地,走進賈雷德.波特樓吃午飯。午飯是裹有麵包屑的小牛肉丸子、菠菜、馬鈴薯泥和奶油梅子。我們在餐桌上討論馬鈴薯泥裡有沒有硝酸鉀。我支持反方。
斯坦普爾大夫的汽車引擎疲憊地咆哮起來。車燈變成了飄忽不定的弧形,漸漸遠去。隨後我聽見引擎聲越來越小,汽車駛向遠方,我繼續諦聽著,直到不僅引擎聲消失了,而且我對它如何聲響的記憶也消失了。屋裡燈已熄滅,沒有半點聲音傳出。僅有的聲響就是風兒吹過樹梢所發出的特有的淒涼哨音。
「是啊,我不知道怎麼向你表白,我怎麼才能向你表白呢,菲尼?告訴我,我如何向你表白。那只是我心中的某種無知,我心中某種瘋狂的東西,某種盲目的東西,就是這樣。」
斯坦普爾大夫也在喋喋不休。他一向總說些什麼呢?沒什麼。沒什麼?啊,一定有什麼是他一向總在說的。人人都會有一些話、一些字詞、一些短語,一向總掛在嘴上。斯坦普爾大夫的問題是詞彙量太大。他在一個巨大的詞彙圈子中說話,他的詞彙量大概有一百萬,他只好把它們全都使用過一遍後,才重新開始。
「我相信,我認為我能相信。有的時候我會很瘋狂,幾乎忘記自己是在做什麼。我認為我相信你,我認為我能相信你。當時就是那樣。你只是鬼使神差。你並不真恨我,那並不是某種你長期體驗到的仇恨。那絕不是針對個人的。」
「我知道,我記著呢。」他畢竟不能永遠控制自己的嗓音,「你昨天夜裡來這兒幹嘛?」
這使我幾乎放聲大笑。
「菲尼,我以前就試圖告訴你,那回我去波士頓時就試圖告訴你……」
每個人都舉止鎮定。布林克爾高喊,千萬別移動菲尼亞斯;另一個人意識到,校醫室只有一名夜班護士,不要去那兒瞎耽誤工夫,還是趕緊跑去斯坦普爾大夫家,把他叫來。其他人則記起了摔跤教練菲爾.萊瑟姆,他是位急救專家,就住在公共草地彼端。是菲爾將菲尼平放在樓梯的一段寬而緩的臺階處,看護著他,直到斯坦普爾大夫到來。
「我來……」
「我想修理好你的腿,」我瘋狂地說,但是我的語氣卻十分自然,這使得我的話語愈發彰顯瘋狂,即使在我自己耳朵裡。
「如果你……」
菲尼喜歡菲爾.萊瑟姆嗎?是的,他當然喜歡。但是若是他突然轉向他,說:「菲爾.萊瑟姆,你是個笨蛋。」那可就好玩了。若是他說:「斯坦普爾大夫,老哥們兒,你是世上最為囉唆的領有執照的醫務人員。」那又會如何?若是他打斷夜班護士,說:「大嘴婆小姐,你爛了,爛到心裡了。我剛剛想起來應該告訴你。」那就更好笑了。雖然菲尼絕不會想起來說這些話,但是它們卻如此蠻橫地在我腦海中閃現,我不禁失聲大笑起來。我把手捂在嘴上,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試圖用拳頭塞住嘴。假如我無法控制住自己的笑聲,他們在屋裡就會聽見。我笑得那麼厲害,肚子都笑疼了,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臉越來越紅;我用牙咬住拳頭,試圖得到控制,隨後我注意到,我的手上全是淚水。
「你還想弄斷我別的地方!所以你才來這兒!」他在黑暗中瘋狂地撲打著,床在他身下呻|吟,被單被他弄得刺啦啦響。但是他無法搆到我,因為他那無與倫比的協調性沒有了。他甚至無法從床上爬起來。
他的箱子一直在角落裡,我把它拿出來,把他需要的東西放進箱子裡。我不知道自己在校醫務室該說些什麼。我無法擺脫一種經歷過此前一切事情後的惶惑感——菲尼亞斯在校醫務室,而責任在我。眼下的這件事似乎不如去年八月那回更讓我震驚,那回的事故就像晴天霹靂。現在我們周圍則有著糟糕得多的暗示,就像是空氣中淡淡的臭氣,這些暗示由「血漿」、「神經病」、「磺胺」之類的怪詞引起,這些詞還帶有拉丁名詞般的詞尾。新聞影片和雜誌上充斥著噴火的大炮和某地半陷進海灘沙子中的屍體。我們一九四三級的學生們現在正快速向戰場移動,速度太快了,以至於還未抵達戰場便出現了減員,一個神智失常,一個人腿斷了——也許這些都應該被認為是加速的前衝中不可避免的小小事故。包圍著我們的空氣中充斥著糟糕得多的東西。
我走回學校中心,吃完早飯,然後回房間取筆記本。因為這天是星期三,九點十分我有一節課。但是在房間門口,我發現一張斯坦普爾大夫留的條子。「請帶幾件菲尼的衣服和盥洗用品,送到校醫務室。」
當他聽我說話時,他的面孔一直在竭力保持平靜,但是現在他在哭,卻努力控制住自己。「在樹上你只不過是盲目的一時衝動,你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對吧?」
斯坦普爾大夫到來時,樓梯上一片寂靜。菲尼緊裹在毯子裡,枝形吊燈的燈光灑在他身上,他獨自躺在一圈緊緊包圍著他的面孔中央。圍著他的人要麼站在樓梯的上方,要麼站在樓梯的下方,張望著,我站在更低的樓梯邊緣上。我身後的門廳此刻是空的。
「啊,你……有好多人……你可以……」
驚異的神色出現在他臉上。這使我害怕,但是我知道我所說的是重要的,正確的,我的聲音中出現了那種洪亮的音色,當我表達某種長期以來感覺到、長期以來理解的、並終於吐出口的想法時,我的聲音中就會出現這種洪亮音色。「他們會把你送到前線的某個地方,那裡會有戰鬥間隙的短暫平靜,接下去的事情人人都想得出來,你會跑去找德國人或日本人,問他們是否想與我方賽一場棒球。你會坐在他們某一級指揮官的位置上,教他們英語。是的,你會把事情弄亂,你會向他們借一套軍裝,把你自己的軍裝借給他們。當然了,這只是會發生的事情。你會亂做一氣,以至於沒人知道誰還會打仗。你會把事情弄亂,弄成一團亂麻,菲尼,別摻和戰爭。」
我抵達小小的德文河上的拱橋邊,河對面,土路彎曲著通向體育場。那有著兩大片白色水泥座位的體育場本身,在我眼裡就像是阿茲特克人的遺跡一般威武而陌生,裡面充滿了消失之人和消失之儀式的遺跡,充滿了至高的情緒和至大的悲劇。我忽然想起那句老話:「假如這些牆能夠說話」,我比任何人都更深地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含義,我感覺到,這體育場不僅能夠說話,而且它說出的話會使我著迷。事實上,這個體育場確實一直在有力地說著話,包括此時此刻。但是我無法聽見,因為我並不存在。
我嘗試著咧嘴笑。「你是不會喜歡在俄國當兵的。」
「在接骨過程中,他的心臟一下子停止了跳動,沒有任何預兆。我無法解釋這件事。是的,我能解釋。只有一種解釋。在我移動他骨頭的時候,一定是一些骨髓遁入他血管,直接流入心臟,阻止了心臟的跳動。這是唯一講得通的解釋。唯一的。危險是存在的,危險永遠是存在的。手術https://m.hetubook.com•com室是個比其他地方都更多危險的地方。手術室和戰爭。」我注意到他的自我控制在瓦解。「為什麼這一定要這麼快地發生在你們這些小夥子身上,就在德文?」
我身後的樹木後面有一盞路燈,影影綽綽地映照在校醫務室的窗戶上。我來到菲尼病房的窗邊,在窗戶下方的一個陰溝蓋上找到個立腳點,直起身體,這樣我的肩膀就和窗臺水平了,我伸出雙手,由於我認為窗戶是緊關著的,所以用力一推。窗戶砰地一下打開,陰影中的床上發出一陣吃驚的窸窣。我朝黑屋子中低聲說:「菲尼!」
我帶著菲尼的箱子來到校醫務室,走進去。空氣中充滿了醫院的氣味,這氣味不能說不像體育館的氣味,只不過校醫室缺少那種人的生命力被消耗的感覺。這將成為菲尼生活的新背景,這種純粹的醫療氣息,這其中是缺少身體上的健康的。
我離開校醫務室,去上十點十分的課,這是一節美國史。帕奇.威瑟斯先生給了我們五分鐘的筆試,考《憲法》中的「必須和應該」條款。十一點鐘,我離開這座教學樓,走過中央公共草地,已然有一些學生在此休閒,儘管按照季節來說,這麼做還稍顯過早。我進入第一教學樓,走上菲尼摔下來的那個樓梯,上十一點十分的數學課。老師給了我們十分鐘時間解三角題,三角題似乎自己在我的紙上解開。
菲爾.萊瑟姆上的是哈佛大學,不過我聽說他在那兒只上了一年。也許是他讓什麼人拿出上大學的勁兒去幹什麼事,結果毀了他自己;這也許是他被趕出哈佛的原因。不可能會有「拿出上哈佛的勁兒」之類的東西。會有「拿出上德文的勁兒」嗎?德文的勁兒?衰老的德文勁兒?這很好,衰老的德文勁兒。找個時候我要在吸菸室說說這句話。這真的挺好玩的。我敢打賭,我說這話一定會招得菲尼……。
第一教學樓的門廳和樓梯很快就像中午一樣擠滿了人。菲爾.萊瑟姆找到了總電源,所有的大理石在燈火通明下閃耀著光彩。但是四下裡卻是鄉村小鎮那接近午夜的寧靜,所以那匆匆的腳步和壓低的嗓音有一種空空的震動感。又瞎又黑的窗戶,則保持著自己木然的空洞表情。
這大概就是現在他們的談話方式。斯坦普爾大夫在盡可能快地繞著他的詞彙大圈子,大嘴婆小姐一直在氣喘吁吁地扯著這個或那個,菲爾.萊瑟姆則在說:「拿出你上大學的勁兒,菲尼。」菲尼亞斯當然是只用拉丁語回答他們。
他們會談些什麼?這個夜班護士一向是本校最有名的大嘴婆。註冊護士大嘴婆小姐,而另一方面,菲爾.萊瑟姆則是個悶葫蘆。他所說的不多幾句話之一就是「拿出上大學的勁兒」——他把「拿出上大學的勁兒」這句話用在一切事情上,他總告訴他的學生們拿出上大學的勁兒去解決他們的學習問題、體育問題、宗教動搖問題、性失調問題、身體障礙問題,以及無數的其他問題。我側耳仔細聆聽他的聲音。我聽得那麼全神貫注,以至於幾乎從其他聲音中分辨出了他的聲音來,他的聲音似乎在說:「菲尼,對你的骨頭拿出上大學的勁兒。」
布林克爾一度轉向我,說:「去會議廳,看檯子上是否有毯子。」我衝上樓梯,找到一條毯子,交給菲爾.萊瑟姆。他小心地用它把菲尼亞斯裹起來。
斯坦普爾大夫在門口處停下,尋找電源。有那麼幾秒鐘,他的身邊沒有一個人。我跑上前去,試圖提出自己的問題,但是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找不到可以開口說出的詞彙。我在「他怎麼樣」與「傷到哪兒了」之間掙扎,不知說哪個好,這時,顯然沒注意到我混亂狀況的斯坦普爾大夫健談地說:「又是那條腿,再次摔斷。但是這回斷得整齊得多,依我看,整齊得多。一個簡單的骨折。」他找到了電源,門廳陷入黑暗。
地太潮溼,無法坐,於是我蹲下來等待。我可以聽見,他們模糊的聲音單調地嗡嗡響著穿過窗戶。即使不再做更糟的事,他們也會把菲尼給煩死,我對自己說。這天晚上我的頭腦似乎充滿妙語。一動不動和*圖*書地蹲在地上,這很冷。我站起來,跳了幾下,主要是為了暖和,而不是為了往屋裡看。僅有的聲音就是斯坦普爾大夫汽車的引擎轉動到特別不情願的時候,偶爾發出的哼哼聲,以及風在仍是光禿禿的高高樹梢頭時弄出的微弱而孤獨的哨音。當菲爾.萊瑟姆、斯坦普爾大夫和夜班護士在菲尼的病房護理菲尼時,這些聲音為他們沉悶的嗡嗡說話聲形成了背景音。
「菲尼,」我的嗓音斷斷續續,但是我繼續說,「菲尼亞斯,你在戰爭中是不會成為優異的,即使你的腿沒斷。」
吃過午飯,我和布林克爾一起走回宿舍。對於昨晚的事,他只問菲尼亞斯現在如何;我說他似乎精神很好。我回到自己房間,讀老師留的《貴人迷》。兩點半我離開房間,沿著那條菲尼冬季訓練我的橢圓形跑道一側行走,抵達遠公共草地和那一端的體育館。我走過獎品室,下樓走進充斥著刺|激氣味的更衣室,換上健身褲,摔了一個鐘頭跤。我把對手按在地上一次,對手把我按在地上一次。菲爾.萊瑟姆向我演示一種複雜的脫身術,鯉魚打挺翻到對手後背上。他開口談菲尼的事故,但是我一心用在這個脫身術上,於是這個話題被擱置了。摔完跤後我沖了個澡,穿上衣服,返回宿舍,繼續讀《貴人迷》,四點四十五分,我沒有去我已頂替布林克爾職務的畢業典禮籌備委員會的預備會議,而是去了校醫務室。
他突然給了箱子一拳。「我真希望沒有任何戰爭。」
走廊裡恰好沒人,我在一種致命快|感的支配下,沿著走廊行走。一切懷疑終於都被解開。當時有一句戰時短語剛剛流行——「這就是你所等待的」——雖然這句話後來又衍生出了其他的滑稽意思,但是它卻有一種徹頭徹尾的準確,在某些時候,只能說它。現在就是這樣的時候:這就是你所等待的。
他在點頭,他咬緊牙關,眼睛裡含滿淚水。「我相信你。沒關係,因為我相信你。你已經向我表白了,我相信你。」
斯坦普爾大夫的汽車在車道頂端,開著大燈,馬達空轉,車裡是空的。我無端地考慮著將車偷走,就像人們無端地考慮著許多可以實施的犯罪。我從理論上對偷車的念頭感興趣,儘管始終知道這與其說是犯罪,還不如說是毫無意義,一個什麼也算不上的過失,一個哪兒也去不了的逃遁。我走過汽車時,馬達呼哧呼哧不情願地悸動著——預備學校的醫生是不會擁有非常好的汽車的,我記得自己心中這樣想——然後我拐過房角,開始沿著房子後牆潛行。只有盡頭上的一扇窗戶亮著燈,我在亮燈窗戶的對面找到一簇稀疏的灌木叢,它足以掩蔽我審視這扇窗戶。窗戶太高了,我無法直接看到房間裡面,但是我知道地面很軟,蹦跳不會發出太大聲音,我便盡可能地往高處跳。我瞥見房間的彼端有一扇門,開向走廊。我再次縱身一跳,瞥見一個人的背影。再跳,沒看見什麼新東西。我再跳時,看見一個頭和肩膀,背對著我,菲爾.萊瑟姆的背影。就是這間病房。
「高盧分成三部。」——不論菲爾.萊瑟姆說什麼,菲尼大概都會這樣回答。菲爾.萊瑟姆聽後會一臉茫然。
盧茨伯里先生從灌木背景中赫然閃現。「趕緊回宿舍,福里斯特。」他用一種絕對確信我會服從的口氣說,這種口氣突然使我覺得可笑,非常可笑。由於他若是等著看我確實執行他的命令,會有失尊嚴,所以一會兒之後我擺脫掉他,這並不困難。我走進灌木叢,繞過小教堂方向的樹木,沿著一幢校友捐贈、一直未能投入使用的大樓掉頭返回,再次跨過街道,悄無聲息地順著校醫務室車道邊上新發芽的草地行走。
他完全清醒,我瞥見他的臉似乎很平靜。每個人都舉止鎮定,包括菲尼亞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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