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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人

作者:詹姆斯.喬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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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姊妹

兩姊妹

——誰?我問道。
——他當時知道嗎?
夜深之後,我才睡著。雖然我不滿柯特先生把我當成少不更事的小孩,但我依然絞盡腦汁想要弄清楚他那些沒說完的句子。在幽暗的房間裡,我彷彿見到中風病人那張陰鬱慘白的面孔。我把被子拉起來蓋過頭,試著去想像聖誕節的情景。但是那張慘白的臉孔卻緊跟著我。它喃喃囈語;我知道它想要懺悔,告訴我一些事情。帶著愉悅的罪惡,我的靈魂,瑟縮一角。它喃喃地向我告白,我想知道它為什麼不斷對著我微笑,為什麼它潮濕的嘴唇帶著唾沫。但是我想起來,他是因癱瘓而死的。我覺得我自己也淡淡地對著它微笑,彷彿是要去赦免他買賣聖職的罪行。
——奧魯克神父星期二來陪他,替他塗油,準備所有的後事。
——他是那麼地一絲不苟,她說。神父的職責,對他來說,太沉重了。你可以說,他的一生真是坎坷啊。
讀了這張卡片,我終於相信他死了。我內心一陣慌亂,不知所措。要是他沒死的話,我就會去布料行後面那間黑暗的小房間,他一定會坐在爐火旁的搖椅上,整個人被一件超大的外套緊緊包裹著。也許我舅媽也會要我帶一包「High Toast」牌鼻煙給他,這也許可以讓他從昏睡中醒過來。我總是幫他把整包鼻煙倒進那只黑色的鼻煙壺,因為他的手抖得太厲害,每次都把半包鼻煙撒到地板上。當他那隻顫抖的大手挪近鼻子時,陣陣的鼻煙便從他的指縫間撒落到他大衣的前襟上。也許因為這些不斷撒落的鼻煙,使得他那件陳舊的教士袍,看起來有一點灰綠色的樣子。那條彈煙灰用的紅色手帕,經過一星期來的煙塵累積,早已變黑,所以也就愈彈愈髒了。
他又開始抽起煙來,但也沒說出他的想法。我舅舅發現我瞪著眼睛發呆,就告訴我說:
——那麼一切都……?
小房間陷入一片沉默。我趁著這段空檔,走近桌子,嚐一口我的雪莉酒,然後靜靜地走回角落的椅子那裡。艾莉莎似乎沉溺在過去的回憶裡,我們恭敬等候她打破沉默。停了好一會兒,她終於緩緩說道:

——願上帝寬恕他的靈魂,我舅媽真誠地說道。
走在陽光下時,我想起了老柯特的話。我試著回想那夢中後來發生的事。我記起來曾看到長長的絨布窗簾和一盞樣式古老的吊燈。我覺得自己置身在一個遙遠的國度,一個充滿奇異風俗的地方——我想是在波斯,但我記不得,夢是在哪兒結束的。

——就是為了這個嗎?我舅媽說,我聽說……。
艾莉莎繼續說:
——他真的是一個大好人,我舅媽說。
我舅媽等到艾莉莎嘆息之後,才開口說:
——不,我不覺得他真的……但是他看起來很奇怪……有點令人費解。和-圖-書我認為他……。
她用一根手指推推鼻子,皺了一下眉頭,然後繼續說道:
——我的想法是,小孩子就應該和同年紀的孩子一起奔跑玩樂,而不是……我說的對不對,傑克?
——都是因為他打破了那只聖杯……。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當然囉,他們說這不打緊,意思是說因為杯子裡面沒有裝東西。但是儘管如此,他們還是說,那是侍童的錯。但是可憐的詹姆斯竟是那麼地緊張。願上帝憐憫他!
——謝了!謝了!不用了,老柯特說。
——你覺得怎麼樣,柯特先生,我舅媽問道。
第二天早餐過後,我走到大不列顛街上去看那間小房子。它是一間不起眼的小店,只以一個籠統的「布料行」當作店名。布料行賣的大部分是兒童穿的鞋子及雨傘。平常,窗戶上常掛著一張告示牌,上面寫著「修補雨傘」。現在因為百葉窗拉起來了,所以看不見那張告示牌。一束黑紗做的花,用緞帶繫在門環上。兩個貧窮的婦人和一位送電報的男孩正在讀一張別在黑紗上的卡片。我也走近跟著一起看:
——告訴你,在他過世前,我注意到他有點怪怪的。每當我送燉牛肉給他吃時,都發現他的身子陷在椅子裡,嘴巴張得開開,而每日祈禱書卻掉在地板上。
——這個小伙子和他是好朋友。告訴你,那個老頭教了他許多東西;他們說他對這個小孩有很大的期望。
蘭妮把頭倚靠在沙發墊上,看起來好像快睡著了。
願他安息!
——他相當順從。
夜晚時分,舅媽帶我到喪家去哀悼死者。這時太陽已經下山了;但是房子西向的玻璃窗仍然映照有鑲著金黃邊的大片雲朵。蘭妮在客廳中接待我們;因為當著她的面大聲痛哭不合禮俗,所以舅媽就緊緊握住她的雙手,表達無限的哀傷。老婦人像在發問般向上指了指,舅媽點了點頭,便開始吃力地爬我們眼前那道狹窄的樓梯。她那低垂的頭,幾乎剛好和樓梯的扶手平高。到達樓梯的第一個平台時,她停下來招呼我們走進那間門開著的停屍間。舅媽走了進去,那位老婦人看到我有些猶豫,就不斷向我揮手,要我進去。
他一面抽起煙來,一面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他真是一位令人厭煩的老糊塗!我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滿有趣的,喜歡談論純度較低的酒和蒸餾器的蛇管;但我很快就對他和他那些沒完沒了的酒精故事感到厭倦了。
我想進去看看他,但卻沒有勇氣敲門。我沿著向陽的街邊慢慢踱步,一路閱讀張貼在商店櫥窗上的戲院海報。說也奇怪,今天的我似乎都沒有感染到些許悲傷的氣氛,我甚至於有些懊惱,因為自己彷彿從他的死亡中解脫出來,反而覺得輕鬆自在。我試圖釐清這種感覺,正如我舅舅前天晚上所說的,他教導了我許多事情。他曾在羅馬的愛爾蘭神學院求學,他教我拉丁語的正確發音。他告訴我有關古墓的故事和拿破崙的事跡,他也向我解釋各種彌撒儀式,還有教士們的服裝所代表的不同意義。有時候他會故意問我一些比較困難的問題來自尋開心,他會問我在哪種情況下該如何隨機應變,或這種或那種罪行是屬於罪不可赦或是情有可原或只是不完美的小缺點而已。他的問題,叫那些原本單純的教會制度,變得複雜且神秘。我覺得神父主持聖餐儀式和緊守懺悔者的秘密,責任重大,我懷疑人們怎麼會有足夠的勇氣來承擔這些工作;當他告訴我有些神父甚至於寫過像《郵政指南》之類厚厚的書,而且書本裡的字,密密麻麻像報上的法庭公告一樣,拿它來詳細解釋各種複雜的問題,我一點也不驚訝!每當我面對這些問題時,總覺得自己只能啞口以對或者只能支支吾吾地給一些愚蠢的答案,但他經常面帶微笑,同時點兩三下頭。有時候,他會考我那些他要我熟記的彌撒對答;在我滔滔地背誦時,他會若有所思地對著我微笑點頭,還不時把大把的鼻煙輪流抹在他的兩個鼻孔裡。當他笑的時候,露出滿口泛黃的牙齒,但見舌頭垂放在下唇上。在我尚未深入了解他之前,他這種習慣,常令我不安。和_圖_書
——是的,夫人。他走得很安詳,艾莉莎說。你不知道他何時斷了氣。蒙上帝垂憐,他真的沒有受到太多的苦。
這一次他沒救了:第三次中風。連著幾個夜晚,我走過他的房子(時值放假),去查看那扇有亮光的方形窗戶:連著幾個晚上,我注意到它依舊透著微薄的光線。如果他死了,我想,那我就可以看見陰暗的百葉窗上隨燭光搖曳的影子,因為我知道人死了後要在頭的兩側擺兩只蠟燭。他經常告訴我: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總認為他不是認真的。現在我才知道這些話都是真的。每天晚上,當我盯著窗戶看的時候,我都會喃喃自語地說:「麻痹。」在我的耳裡,這個字聽起來是那麼地陌生,就像歐基里德幾何原理中的「諾門」和教義問答手冊中的「西蒙尼」一般。但現在這個字聽起來就像是某個不祥與邪惡的東西。我內心充滿恐懼,但卻又渴望能進一步接近它,想仔細瞧瞧它如何將人折騰至死。hetubook.com.com
——但是,柯特先生,為什麼你認為這對小孩子不好?舅媽問道。
——那也是我的原則,舅舅說。他必須學會自己站起來。這也就是我常對「薔薇十字會員」團員說的:多運動。為什麼呢?因為當我年少時,不論寒暑,每天早晨都洗冷水澡。這就是我今天身體還算硬朗的原因。教育的影響深遠……。柯特先生要不要嚐一口羊腿肉,他轉向舅媽說。
我踮著腳尖走了進去。黃昏從窗簾下襬的蕾絲邊穿了進來,房間裡一片昏暗,一對殘燭,火光微弱。他已經入殮了。蘭妮領著我們三個人跪在床尾。我假裝在禱告,但思緒卻無法集中,因為老婦人喃喃不斷的細語擾亂了我的心神。我注意到她的裙子一角倒鉤到她的背部,難看極了,她那雙布鞋的跟已經磨到一邊歪斜了。我想像著老神父正躺在棺材裡對著我微笑。
艾莉莎閉起雙眼,緩緩地搖了搖頭。
——的確,這是實話,舅媽說。我相信現在他已經獲得永恆的恩典了。他不會忘記你們及你們對他的照顧。
——我們請來幫忙清洗身體的婦人也是這樣說。她說他看起來好像只是睡著了。他是這麼地安詳順從,真叫人不敢相信他的遺體竟然這麼美。
——是的,舅媽說。他是個不得志的人。你可以看得出來。
——福林神父。
——啊!可憐的詹姆斯!上帝知道,縱使清貧,但我們已盡全力協助他了。當他還活著的時候,我們也不忍心見他短缺什麼。
——我覺得,老柯特說,這對小孩子有不良的影響。
——他當真……走得安詳嗎?她問道。
一八九五年七月一日
——啊!朋友還是舊的好,她說,但是該做的都做了,該說的也都說了,今後再也沒有可以信賴的朋友了。
艾莉莎點了點頭。
——然而他不斷重複地說,在夏天結束以前,要找一個好天氣,開車載我和蘭妮回去愛爾蘭鎮,去看我們出生的那間老房子。假如我們可以租一輛奧魯克神父告訴他的那種,裝配有「風濕」輪胎,不會嘎嘎作響的新式馬車——他說,從馬路那頭的強尼.拉希車行租一天並不算貴——我們三個人一齊出去共度一個星期天的黃昏。他心中一直惦記著這件事……。可憐的詹姆斯!www.hetubook.com.com
——他死了嗎?
——柯特先生剛剛告訴我們。他正好經過那幢房子。
我把燕麥粥塞滿嘴巴,免得我因憤怒而口出惡言。他真是一位討人厭的紅鼻子老白癡!
她突然停了下來彷彿在傾聽什麼。我也跟著注意聽,但是房子裡一片靜默。我知道,那個老神父躺在他的棺木裡,就像我們剛才看到他的那樣子,一臉嚴肅,一只空的聖杯擺放在他的胸口上。
我知道大家都在看我,所以我就繼續吃著東西,彷彿這件事引不起我的興趣。我舅舅向老柯特解釋:
——這個我知道,艾莉莎說。我不用再燉牛肉給他吃了,你呢?也不用幫他準備鼻煙了。唉!可憐的詹姆斯。
——唉!可憐的詹姆斯,艾莉莎說。他一點也沒有給我們添麻煩。此刻我們還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但是我知道他已經去了,到那……。
老柯特對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我感覺到他那雙黑眼珠正在打量著我,但我不想迎合他,所以沒有把頭抬起來。他又抽起煙來,最後向著火爐用力地吐了一口痰。
——這個可憐的蘭妮,艾莉莎看著她說,幾乎累壞了。我和她張羅所有的事情,找人幫他淨身,然後準備入殮的事,然後買棺材,然後安排教堂彌撒的事。要不是奧魯克神父,我們真的不曉得該怎麼辦呢?是他替我們弄來這些花,從教堂裡拿來兩只蠟燭,並且在《自由大眾報》幫我們發訃聞,一手包辦墓園安葬的所有手續,以及處理可憐的詹姆斯的保險事宜。
——哎!也好,他是到另一個比較好的世界去了。
——唉!不管怎麼說,福林小姐,你已經盡全力幫助他了,這一點你是可以寬心m.hetubook•com•com的。不是我說恭維的話,你們兩位對他實在太好了。
——這對小孩不好,老柯特說,因為孩童的心智太容易受到外來的影響。當小孩子看到那樣的事物,你知道的,那會影響到……。
——這件事對他心理的影響很大,她說。從此以後,他就悶悶不樂,不和人家打交道,喜歡一個人獨行。有天晚上,我們找他一齊去拜訪臨終病人,但卻遍尋他不著。他們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就是沒見到他的蹤影。教會的執事建議到教堂去找找看。所以他們找來鑰匙,打開教堂的門,執事先生、奧魯克神父和在那裡的另外一位神父,拿了燈去找他……。出乎意料,他就在那兒,一個人在黑漆漆的懺悔室裡,眼睛睜得大大的,自顧自地發笑著。
艾莉莎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又把手帕放回口袋裡,然後凝視著那空盪盪的壁爐好一會兒,不說一句話。
——願上帝寬恕他的靈魂吧!我舅媽說。
——我對這件事自有定見,他說。我想這是一件……非常特殊的例子……。但是這也很難說……。
我下樓去吃晚飯時,老柯特正坐在爐火邊抽煙。就在我舅媽用湯瓢舀一碗燕麥粥給我的時候,他彷彿在接續先前的話:
——等一切都結束了之後,你便會開始懷念他,我舅媽說。
艾莉莎用手平撫著膝蓋上的衣裙。
——他看起來真的很順從,我舅媽說。
詹姆斯.福林神父(曾服務於米斯街上的聖凱瑟琳教堂),享年六十五歲。
她停了下來,彷彿沉溺在過去的回憶裡,然後再神秘兮兮地說:
我們在胸前比畫了十字架,然後就離開了。在樓下的小房間裡,我們看到艾莉莎端坐在神父的搖椅上。我慢慢地走到角落那張我常坐的椅子,蘭妮到餐具櫃中拿出一瓶雪莉酒和幾個空酒杯。她把酒及杯子放在桌上,邀我們一起喝一小杯酒。她按著姊姊的吩咐,把雪莉酒倒入杯中遞給我們。她硬要我吃一些奶油餅乾,但我拒絕了她的好意,因為我怕吃餅乾會發出很大的聲音。她對我的拒絕有點失望,便安靜地走到沙發那裡,坐在她姊姊身後。沒有人開口說話:我們一齊默默地注視著空空的壁爐。
我舅媽從櫥櫃子裡把那盤羊腿肉拿出來放在桌上。
——一點也不錯,我舅媽說。
艾莉莎再次嘆了一口氣,點頭同意。舅媽用手指頭撥弄一會兒酒杯的長柄,再啜飲一小口。
——唉!你的老朋友走了,你聽到這個消息心裡一定很難過。
事實並非如此。當我們起身走到床頭時,我看到他並沒有在微笑。他莊嚴凝重地躺在那兒,一身準備上祭壇的打扮,一雙大手乏力地環抱著一只聖杯。他一臉凶相,臉色蒼白,面孔腫大,鼻孔像黑漆漆的洞穴,臉頰上留著一圈疏稀的白鬚。房間裡瀰漫著一股濃郁的鮮花氣味。
——眼睛睜得大大的,自顧自地發笑著……。於是,當然,他們一見到這一幕,就知道他真的是出了問題……。
她從杯子裡啜了一小口酒,然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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