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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人

作者:詹姆斯.喬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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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

邂逅

後來聽說他要去從事聖職,大家都不敢置信,然而事實如此。
——呀!呀卡!呀卡!呀卡!
我們沿著河濱北路走,直到硫酸廠,再右轉沿著碼頭繼續走。我們一走到人們看不到的地方,馬赫尼就扮起印第安人,揮舞著未裝填的彈弓,去追逐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當兩位同是衣衫襤褸的男孩,路見不平,仗義向我們丟石頭時,馬赫尼建議我們反擊。我不贊成,因為那兩個男孩太小了。我們繼續往前走,但那群衣衫襤褸的隊伍卻在我們背後大聲叫罵著「新教鬼子!新教鬼子!」因為馬赫尼皮膚黝黑,帽子上又別一枚銀色的板球拍徽章,因此我們被誤認為是英國新教徒。我們來到了海濱浴場附近時,很想玩一場包圍戰,但是玩不成,因為需要三個才行。我們把氣出在狄隆身上,罵他是個懦夫,我們猜下午三點鐘,賴安神父會用鞭子修理他
時候不早了,我們也累得無法實現到「鴿舍」的計畫。我們必須在下午四點鐘前趕回去,免得這趟逃學出遊的事曝光。馬赫尼遺憾地看著他的彈弓,我趁著他再想到什麼新的念頭之前,建議搭火車回去。這時太陽已經在雲層後,我們覺得意興闌珊,身上也只剩下些許的麵包而已。
田野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靜靜地躺在堤岸上,過了一些時候,我看見一個人從遠遠的那端走過來。我無精打采地望著他,一面咀嚼著一根女孩子們用來算命的綠色草梗。他慢慢地沿著堤岸走來。他走路的時候,一隻手扠腰,一隻手拿著拐杖,輕輕地敲著草地。他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破舊西裝,頭上戴著一頂「吉利」牌的高頂禮帽。他看起來年紀不小了,唇上的鬍鬚灰灰的。他經過我們眼前的時候,朝我們打量一番,便繼續往前走去。我們盯著他看,他走了大約五十步之後就轉身,循原路走了回來。他緩緩地朝我們走來,手上的拐杖不時地敲著地面。他走得很慢,所以看起來好像在草地上尋找什麼東西。
——夥伴們!明天見!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也沒有把目光抬起來,馬赫尼又叫了起來。
他走到我們身邊停下來向我們問好。我們向他回禮,他就小心翼翼地在我們身旁的斜坡上慢慢地坐了下來。他開始談起天氣,說今年夏天恐怕會很熱。他又說現在的氣候跟他童年時——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相差很多。他說人一生最快樂的時光,無疑是童年的學校生活,他願不惜一切代價換回青春時光。當他表達這些傷感的情緒時,我們只是靜靜地聽著,覺得有點無聊。他接下來談到學校和書本。問我們有沒有讀過湯姆斯.莫爾的詩,史考特爵士和林登勳爵的作品。我假裝讀過他所提到的每一本書,所以最後他說:hetubook.com.com
當李奧.狄隆把他的畫報交出去的時候,大家的心都快跳出來了,但每個人都裝出一副不知情的表情。巴特勒神父翻了幾頁,皺起眉頭。
那個人繼續自顧自地說著話,彷彿忘記了他先前所表現出來的開明態度。他說如果他碰到一個男孩跟一個女孩講話或是去交女朋友的話,他就要不斷鞭打他:這樣子他才會學乖,不跟女孩子搭訕。如果一個男孩交了一個女朋友,但又不承認,那麼他就要給他一頓世界上所有男孩都沒有嘗過的鞭打。他說,在這個世界上他最想做的就是這件事。他向我形容要如何鞭打這樣男孩的模樣,就像他正在解開某個複雜的秘密一般。他說他喜歡這樣做,勝過世界上任何的事情;當他一廂情願地向我敘述這個秘密時,他的聲音變得感情充沛,彷彿在懇求我去理解他的用意。
白天清醒時刻的這一番斥責,使我心中那些偉大的「荒野大西部」想像變得黯淡無光,李奧.狄隆那一張困惑的圓臉反而喚醒了我的某些良知。但學校的約束力一旦遠離,我便又開始渴望起那些狂野的激|情,渴望能逃避到那些荒誕不經的連載故事裡去。後來黃昏的戰鬥遊戲,漸漸變得跟早上學校的刻板生活同樣枯燥乏味,因為我渴望去經歷真實的冒險行動。但我又覺得:待在家裡的人不會有真正的冒險,這些事必須到他鄉異域裡去尋找。
我一夜輾轉難眠。第二天一早,我第一個抵達那座橋,因為我住得最近。我把書本藏在花園盡頭靠近垃圾坑的草叢堆中,那兒沒人會去,然後急忙沿著運河岸的堤防走去。這是六月的第一個禮拜,陽光溫煦的早晨。我坐在橋頭上,一面欣賞自己昨天晚上用白黏土刷得雪白的帆布鞋,一面看著那些溫馴的馬匹,載著一車車的商人爬上小山丘。林蔭大道兩旁大樹的枝椏,因嫩綠的新葉而顯得生意盎然,而陽光就斜斜穿過它們照在水面上。花崗岩的石橋逐漸變得暖和起來,我便用手配合腦子裡的一首曲子輕輕地打著拍子。我的心情非常愉快。
——每個男孩都有一個心愛的人,他說。
不久後我們到了河邊。我們沿著兩旁有高大石牆的熱鬧街道閒逛了好一陣子,同時邊走邊看起重機和其他的機械在工作。因為我們老是站著不動,那些開著隆隆聲工程車的工人便不時對著我們大吼大叫。我們到達碼頭時已經是中午時分,所有的工人好像都去吃午餐了,我們也買兩大條葡萄乾麵包,坐在河邊的鐵管上吃了起來。我們很愉快地觀賞著都柏林商業活動的景象——那些從老遠就冒出一捲捲絨毛般黑煙的駁船,在凌森德外那一大群棕色漁船,和碼頭對岸那艘正在卸貨的白色大帆船。馬赫尼說,搭那艘大帆船離家出走到海上去一定很好玩。而我注視著那些高大的船桅,彷彿學校裡學到的零星地理常識,浮現在眼前,變得真實了起來。學校和家庭好像離我們遠去了,它們的影響力也逐漸變弱了。和圖書
——我在你們這個年紀時就有一堆女朋友了,那人依舊帶著微笑說。
是喬.狄隆把《荒野大西部》介紹給我們的。他有一間小圖書室,收藏了《英國國旗》、《勇氣》、《半便士新奇故事》等過期期刊。每天下午放學後,我們都到他家的後花園去玩各種印第安人打仗的遊戲。他和他慵懶的胖弟弟李奧占據馬廄的上方,而我們由下猛攻,想辦法奪取他們的據點;或是在草地上進行一場陣地戰。但是不論我們如何驍勇善戰,我們從來就沒有打過勝仗,每回的戰鬥都是以喬.狄隆跳著勝利的戰舞而結束。他的爸媽每天早晨都去卡狄那街參加八點鐘的彌撒,整間房子都瀰漫著狄倫太太身上的平和氣息。對我們這些年幼膽子小的人而言,喬.狄隆是玩得太過火了。當他在院子裡四處奔跑跳躍時,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印第安人,頭上帶著破舊的茶壺保溫套子,用他的拳頭敲打著鐵皮罐頭,一面放聲大吼:
——如果他問我們的名字,我說,你就說你是墨非,我是史密斯。
從我的聲音裡可以聽得出壯膽的音調,我為自己那拙劣的計謀感到羞愧。我再呼喊一次馬赫尼的名字,他才看見我並回答我的招呼。他越過田野,跑向我的時候,我的心差點跳出來了!他一路飛奔而來的樣子彷彿是要來援救我。我頓覺愧疚,因為我向來是有一點瞧不起他的。
我在那兒坐了五或十分鐘後,就看到馬赫尼穿著一件灰色的衣服走來。他笑著步上小丘,然後爬上橋頭坐在我身邊。當我們在等待的時候,他從鼓鼓的內衣口袋裡拿出彈弓來並且解釋他所做的一些改裝。我問他為什麼帶著彈弓,他說他想尋鳥兒們開心。馬赫尼說話時,滿口俚語,他稱巴特勒神父為「本生燈」。我們等了一刻多鐘,但仍不見狄隆出現。馬赫尼最後跳下來說:hetubook.com.com
我們付錢搭渡船過利菲河,同船的還有兩位工人和一位個子矮小提著袋子的猶太人。我們一臉嚴肅地近乎莊重,在這短暫的旅渡中,每每因相顧而現出會心的一笑。上岸後,我們停下來看那艘正在卸貨的美麗三桅帆船,它就是我們先前在碼頭對岸所看到的那艘船。有一個旁觀者說那是一艘挪威籍的船。我走到船尾去看它刻了什麼圖案,但是看不懂,只有回過頭來仔細看那些外國水手中,是否有人眼睛是綠色的,因為我心中存著疑惑……有些水手的眼睛是藍色的、灰色的,甚至是黑色的。唯一可以稱得上眼睛是綠色的那個水手,高頭大馬,每當卸下一塊木板,他就敞開嗓門大喊,「好啦!好啦!」碼頭上圍觀的群眾,看得不亦樂乎。
——你看!他在幹什麼?
他這把年紀的人,對這件事情的態度,竟然異常開明,真叫我吃驚。我心裡想,他所說有關男孩和女朋友的看法,也很合理。但是我不喜歡他的遣詞用字,也很納悶他為什麼偶爾會哆嗦起來,好像害怕什麼或突然覺得冷。在他繼續說下去的時候,我注意到其實他的口音滿好聽的。他開始談起了女孩,說她們的秀髮多麼柔美,她們的纖手多麼地細嫩。又說,一個人只要了解真相後,所有的女孩就不像她們外表一般看起來那麼美好。他說他最喜歡的事莫過於對著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孩看,看她的雙手纖細白|嫩,看她的秀髮烏黑亮麗。他給我的印象是,他彷彿是在反覆敘述他心中早已熟記的話語。他被自己的語辭所吸引,他的心思沿著同一個軌道慢慢地打轉;有時候,他彷彿只是在講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有時候又放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著一些他不希望別人也聽到的秘密。他用單調的聲音翻來覆去說著相同的話,只不過每次稍加改變用詞而已。我一面聽他說話,一面用目光繼續盯著斜坡的下方看。
——哦!原來你跟我一樣,是個愛讀書的人。然後,他指著瞪著一雙大眼睛的馬赫尼說,他和我們不同,他是個好動愛玩的人。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停止自言自語,並且慢慢站了起來,說他必須離開我們一兩分鐘,而我望著他去的方向,看著他緩緩地走向附近的田野。他離開後,我們依然保持靜默。幾分鐘後,我聽見馬赫尼大叫:
暑假即將來臨,我決定至少要以一天時間來擺脫沉悶的學校生活。我和李奧.狄隆及一位叫馬赫尼的同學籌劃逃學一天。我們每人存六便士的錢,約好早上十點鐘在運河橋碰頭。馬赫尼的姊姊會幫他寫好請假單,而狄隆請他哥哥向老師說他生病了。我們準備沿著碼頭路一直走,直到看到船為止,然後搭渡輪過河去看「鴿舍」。狄隆害怕遇上巴勒特神父,或是學校裡出來的人,但冷靜理智的馬赫尼反問,巴特勒神父去鴿舍做什麼?我們頓時安心下來:我向兩人各收六便士,同時也拿出自己的六便士,這個計畫的第一階段終於完成了。我們在出發前夕做最後的準備,每個人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興奮。我們笑著互相握手,馬赫尼說:hetubook.com•com
——告訴我們,馬赫尼不客氣地問道。你自己有幾個?
——好噁心喔……他是一個怪老頭!
——把它沒收,馬赫尼說。因為一先令六便士總比一先令好。
我們沒再交談下去。我還在考慮待會兒那個人走回來坐在我們旁邊時,我到底要不要逃走。他一坐下來,馬赫尼就看見先前沒抓到的那隻貓,於是一躍而起,到田裡去追逐那隻貓。那個人和我看著這場追逐,那貓兒又一次逃走了,於是馬赫尼拿起石頭朝貓兒跳過的那堵牆丟去。丟完石頭,他就隨興逛到田地的另一頭去。
——他的六便士怎麼辦……?我問道。
隔了一會兒,那個人開口對我說話。他說,我的朋友是個野孩子,不知道他在學校是不是常常挨鞭子。我本來想要很生氣地告訴他,我們不是他所說的被鞭打的公立學校學生,但我還是忍住沒說。接著他談到體罰男孩的話題,他的心彷彿被他自己的話語所吸引,開始緩緩地環繞著這個新的話題盤旋了起來。他說像那樣的男孩應該受鞭笞,好好的毒打一陣。一個粗野不馴的男孩,必須給他一陣結結實實的毒打,對他才有好處。打手心或是打耳光都沒有用:他需要的是一陣痛痛快快的修理。我對他這種強烈反應吃驚不已,於是不自覺地抬起頭來看他的臉孔。這一瞧正好照見一雙酒瓶綠的眼神,正從抽搐抖動的額頭下盯著我看。我便把眼光移向他處。
等我們看膩了這幅景象,便漫步踱回凌森德。天氣變得悶熱極了,雜貨店內陳列著過期的餅乾,看起來一片慘白。我們買了一些餅乾和巧克力,一邊專心吃著,一邊在漁夫家附近骯髒的街道上閒逛。因為找不到乳品店,我們便到一家小店去,每人買一瓶有木莓口味的檸檬汽水。馬赫尼喝完汽水精神又來了,他在巷子裡追趕一隻貓,但貓兒卻逃到曠野裡去了。我們兩個人都覺得很疲憊。一到田野,我們便走向一座有斜背的堤Z岸,越過堤頂,我們可以看見達德河
他說他家裡有全套史考特和林登勳爵的www•hetubook.com.com作品,這些書他百讀不厭。當然,他也說有些林登勳爵的作品,不適合兒童閱讀。馬赫尼問為什麼兒童不宜——這個問題搞得我心神不寧,我恐怕那個人會以為我跟馬赫尼一樣愚蠢。還好,那個人只是笑笑。我看見他嘴裡黃色的牙齒之間有很大的空隙。然後他問我們,誰的女朋友比較多。馬赫尼淡淡地說他有三個要好的。那個人問我有幾個。我告訴他,我一個也沒有。他不相信我,他說他相信我一定有一個。我沒再作聲。
——走吧!我就知道胖子害怕不敢來。
——墨非!
——這是什麼垃圾?他說。《阿帕契酋長》!你不讀羅馬史,卻讀這種東西?不要再讓我在這個學校發現這樣的爛東西。我想,寫這樣東西的人一定是某個落魄的文人,以此寫作來換取幾文酒錢。像你這樣受過教育的孩子竟然會讀這樣的東西,真叫人吃驚。如果你是……公立學校的孩子,我還可以諒解。狄隆,我嚴重警告你,現在立刻回去讀你的書,不然的話……。
——這一頁或是那一頁?這一頁嗎?狄隆,你給我站起來!天剛剛……繼續唸下去!哪一天?天剛剛破曉……你到底有沒有預習?你口袋裡裝的是什麼東西?
我一直等到他的獨白停止了,才突然站了起來。為了避免洩漏我內心的激動,我假裝整理鞋帶,拖延一下子,再向他道聲再見,說我得走了。我故作鎮定地走上斜坡,但內心卻因恐懼而心跳加快,害怕他會突然抓住我的腳踝。上了坡頂,我回頭,假裝沒看到他,朝著田野大聲叫道:
一種桀驁不馴的精神,瀰漫在我們之間。在這種影響之下,所謂的教養和身材的差異,都被拋到一旁。我們組成一個團體,有的顯得勇氣十足,有的只是為了嬉笑好玩,有的幾乎是帶著恐懼的心情加入:屬於後者的這些人,勉強扮演印第安人,卻又擔心自己看起來過於書卷氣或缺少威武氣魄,我就是其中一人。雖然《荒野大西部》作品裡所描繪的冒險行動與我天生的氣質格格不入,但它至少為我開啟了一扇逃避之門。我比較偏好美國的偵探故事,因為裡面經常有一些粗野的蛇蠍美女出現。雖然這些故事沒什麼不對的地方,雖然有時候這些作者的出發點也是文學性的,但它們也只能在同學之間秘密流傳。有一天,巴特勒神父正在聽同學們朗讀四頁羅馬歷史的時候,笨拙的李奧被神父發現正在偷看一本《半便士新奇故事》的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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