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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柏林人

作者:詹姆斯.喬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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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琳

伊芙琳

——他媽的義大利人,來這裡幹什麼?
有一天,父親和法蘭克吵了一架。從此以後,她只能暗地裡去和法蘭克約會。
她坐在窗邊望著黃昏逐漸占領整條街道。她的頭斜靠在窗簾上,鼻孔裡盡是印花布的灰塵霉味。她累了。
——奚爾小姐,請你打起精神來。
離開這樣的商店,她沒有什麼好難過的。
——他現在人在墨爾本!
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怖之感,她不禁站了起來。逃走!她必須逃走!法蘭克會拯救她的。他會給她新生命,或許也會給她愛情。她想要活下去。但為什麼她不能快樂呢?她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法蘭克將會雙手接納她,擁抱她。他會拯救她的。
她即將和法蘭克展開一段新的人生旅程。法蘭克為人和善,具有男子氣概,且心胸開闊。他倆即將遠行,夜輪航渡,她懷著將為人婦的心情,與法蘭克共赴布宜諾斯艾利斯。法蘭克已經在那兒安置好一個家,等她去共同生活。她與法蘭克初次邂逅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那時他客居在一條她常去的大街上。這一切彷彿就發生在幾個禮拜之前。他就站在大門口,一頂水手帽戴在腦袋瓜的後頭,頭髮散落在古銅色的臉龐上。接著他們就熟識起來了。他每天晚上都來商店接她下班回家。他帶她去看歌劇《波西米亞的女孩》,和他一起坐在自己沒坐過的區域,但覺心情亢奮。他熱愛音樂,也能唱幾首歌。大家都知道他們在談戀愛。當他唱起那首少女愛上水手的歌時,她總有一種愉悅中摻雜著迷惑的感覺。他常叫她「小乖乖」來尋她開心。首先是她覺得有個男友很刺|激,但後來就開始喜歡上他了。他總有許多說不完有關遠方國度的故事。開始的時候,他在一艘專跑加拿大航線的「愛輪」輪船公司擔任甲板小弟,月支薪水一英鎊。他告訴她許多他待過的輪船名字,和各式各樣職務的名稱。他說他航行過麥哲倫海峽,也告訴她那些派特格尼人的恐怖故事。他說,他已經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站穩了腳步,現在回來故鄉只是度個假。當然,她父親發現了他們的戀情後,便禁止他們繼續交往。hetubook•com.com
街頭上人煙稀少。從最後一間房子裡走出來的那個男人,已經踏上歸家的路途。她聽見他的腳步聲,先是響在水泥的路面上,隨後又沙沙地走過那些紅色新房子面前的煤渣路。從前這裡是一片空地,黃昏時他們常和其他家的孩子們在這兒玩。後來有位貝爾法斯特來的人買下這片地,蓋起了房子——不是他們那種棕色的小房子,而是屋頂亮晶晶的磚造房子。巷子裡的孩子們常在那塊空地上一起玩——戴文家的、瓦特家的、鄧恩家和*圖*書的、跛腳的小奇奧、她和她的兄弟姊妹們。然而歐尼斯特從不參加:他太大了。她的父親經常揮著一根山楂樹做的棍子,把他們從那塊空地趕回家;小奇奧常扮演把風者,一看見她爸爸來了,就大聲叫,給他們通風報信。即使如此,他們都還玩得滿盡興的。那時候,她父親的情況還不是那麼糟,而且,她母親還活著。時光飛逝;他們兄弟姊妹都已經長大了;母親也過世了,提季.鄧恩也死了,瓦特家的孩子回英國去了。滄海桑田,人事變化。現在,一如他人,她也要離家而去了。
在北牆碼頭,她站在熙來攘往的旅客當中。他牽著她的手,她知道他正在耳邊叨叨細述著即將展開的旅程。碼頭上擠滿了拎著棕色背包的軍人。從候船室敞開的門望出去,她瞥見黑色的巨大船影,停靠在碼頭邊,舷窗透著亮光。她默默不答話,但覺雙頰蒼白冰涼。因困惑迷惘,只好祈求上帝,帶領她,告訴她,何去何從。大船迎向海霧,吹起長長哀愁的笛聲。如果她和法蘭克上船的話,明天她就會在海上,航向布宜諾斯艾利斯了!船票早已訂好了。法蘭克已經為她付出了這麼多,此刻她還能回頭嗎?她渾身不對勁,難過得想吐,只有不斷蠕動雙唇,虔誠地默禱著。
在她的新家,在那遙遠未知的國度,一切都將改觀。那時候,她就已經結婚了——她,伊芙琳。那時人們會尊敬她。她不會受到像媽媽所受的對待。到現在,甚至於她都已經十九歲了,有時候還覺得活在父親暴力的陰影之下。她知道,這就是她日子過得忐忑不安的原因。在他們成長的過程裡,父親經常修理哈利和歐尼斯特,因為她是女和圖書生,所以沒有遭到相同的待遇;但是近來他也開始威脅她說,要不是為了她過世的媽媽,他就會對她如何如何。現在,已經沒有人可以保護她了。歐尼斯特已經死了,而從事教堂裝潢工作的哈利,幾乎都待在鄉下地方。此外,她每星期六晚上固定為錢和父親起爭執,這件事也開始讓她覺得有說不出的厭倦感。她總是把整份薪水——七先令——交給父親,哈利也是竭盡所能,把錢寄給他,但是要從父親那兒弄點錢出來,可就困難重重了。他說她沒腦袋,亂花錢,他不想把辛苦賺來的錢給她拿去滿街揮霍等等,沒完沒了,因為星期六的晚上,他的心情通常很壞。到後來,他會給她錢,但卻問她有沒有打算張羅星期天的晚餐。接著,她得趕到市場去採買。她把黑色的皮包緊緊地抱在胸前,擠過人群;直到很晚了才提著大包小包吃的東西回家。她很辛苦地維繫這個家的完整,照顧兩個她一手帶大的小男孩按時上學按時吃飯。這是一份辛苦的工作——辛苦的日子——但此刻她即將離開這種生活,她反倒覺得這一切並不是完全一無可取之處。
她已經允諾遠行,離家而去。這樣做是不是明智之舉?她思忖著這個問題的每一個可能性。家裡至少還是一個可以溫飽、避風雨的地方;她周遭還有一些她熟稔的人。當然,不管是在家或上班的地方,她都必須辛勤工作。如果店裡的同事發現她和男友私奔,不知道會怎麼說?可能會說她是個傻瓜;她的空缺也會被登報招來的人取代。卡文太太一定會覺得稱心如意,因為她一直跟她過不去,特別是旁邊有人伸長耳朵在聽的時候:
家!她環顧一下房子裡那熟悉的擺設。回想這些年來,每星期,她都用雞毛撣子拂拭一次,但實在搞不清這些灰塵到底是從哪裡跑出來的。也許,她再也見不到這些熟悉的東西了,她從沒想到有一天竟要和這些熟悉的景物分離。然而,這些年來,她也從來沒弄清楚那位神父到底是誰?神父泛黃的照片就掛在破風琴上頭的牆上,它的旁邊還貼著獻給神聖的瑪格麗特.瑪麗.阿拉柯克的彩色許願文。這名神父曾是她父親的同學。每當他把照片拿給訪客看時,都會輕描淡寫地補上一句話說:和*圖*書
他從柵欄外跑過去,叫她快點跟上。有人吆喝著他快點走,但是他還在對著伊芙琳叫喊。她一臉蒼白看著他,默然,無動於衷,猶如一頭無助的野獸。眼眸裡沒有一絲愛戀或告別或曾經相識的神情。
——走吧!
一陣響鈴,揪住她的心。她感到法蘭克正緊緊抓著她的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還繼續坐在窗邊,把頭靠在窗簾上,吸著印花布上塵埃的氣味。在巷子盡頭,她可以聽見街頭藝人拉手風琴的聲音。那曲調是她所熟悉的。說來詭異,就在今晚,這曲調使她想起她對母親的承諾,承諾她要竭盡所能維繫這個家的完整。她猶記得媽媽病危的那夜;一如往常,媽媽躺在走道那頭,一間門窗緊閉的房裡,她正好聽到一位義大利https://m.hetubook•com.com人在窗外彈著這首哀怨的曲子。那風琴手領了六便士的賞,就被趕走了。她記得爸爸踱步回病房時,說:
——伊芙琳!伊薇!
——奚爾小姐,你沒看到那些女士們還在等嗎?
蒼茫大海在她心中湧起萬丈波濤。他正把她捲到這片大海之中:他會把她淹死的。她雙手緊緊地抓住鐵欄杆不放。
——我很了解這些幹水手的傢伙們,他說。
不!不!不!這不行。她瘋狂地抓著鐵杆。在滔滔大洋中,她發出了痛苦的哀嚎。
——得樂蒙恩捨樂恩!得樂蒙恩捨樂恩
巷子裡的夜更深了。她放在膝上的兩個白色信封也模糊了起來。一封是給哈利的,另一封是給她父親的。她雖然最疼愛歐尼斯特,但是她也愛哈利。她注意到爸爸最近有點老態龍鍾的樣子;他一定會想念她的。有時候,爸爸也會對她特別地好。不久之前,有一次,她因病臥床在家一天,爸爸在爐上烤了一份麵包給她吃,還說一個鬼故事給她聽。又有一次,在媽媽還活著的時候,他們全家還一起去侯斯山野餐。她還記得爸爸戴上媽媽的草帽,逗得孩子們哈哈大笑。
她陷入沉思,母親一生悲苦的形象,如同魔咒一般,附在她的心靈血肉之上——一個庸庸碌碌、犧牲一切的生命,竟以發瘋告終。她不禁顫抖起來,彷彿聽見母親的聲音,帶著頑愚的堅持,正不斷唸著: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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