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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牌來！拿牌來！桌面清開來了。魏樂納默默地回到鋼琴邊，主動為大家彈琴助興。其餘的人，一局又一局，勇敢地投入這冒險的遊戲之中。他們為「紅桃皇后」和「方塊皇后」乾杯，祝她們政躬康泰。吉米隱約感到自己被孤立了：他必須提高警覺。賭注越來越大，紙條開始傳來傳去。吉米不清楚到底誰是贏家，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斷在輸錢。但這也只能怪自己，因為他牌藝不精，還得勞駕別人幫他計算借款數額。這些傢伙真難纏，真希望他們就此打住：但是來不及了！這時有人提議向「新港美人號」遊艇敬酒，接著有人提議下一盤大賭注作為最後的收場。

那一夜，都柏林市戴上了資本主義的假面具。五個年輕人吞雲吐霧，沿著史蒂芬公園踱步閒逛。他們把外套披在肩頭，沿路高談闊論。人們都讓路給他們。經過克拉夫頓街角時，有一位矮胖的男子，把兩位漂亮的小姐送上一輛由另一位胖子駕駛的車子。車子開走後，那位矮胖的男子看到這一行人：

——太棒了！

對吉米家人而言，能參加這場飯局是一件天大的事。吉米以此為傲，但他的驕傲卻夾雜著雙親的惶恐不安。他熱切期盼，能夠像在國外那些著名的大都會一樣，好好縱情玩樂一番。吉米盛裝打扮之後，看起來還真www.hetubook.com.com是一表人才。當他站在大廳把領結做最後的調整時，他父親看到兒子身上散發著一種有錢也買不到的氣質，不禁流露出一股生意人特有的滿足感。他父親對魏樂納格外親切，他敬佩外國人的成就。但是他對待這個匈牙利人的這番心思，恐怕是白費了，因為魏樂納早已飢腸轆轆，急著要去大吃一頓。

——先生，晚安！

他年約二十六歲，唇上留著一撇柔軟淺褐色的髭鬚，配著一對灰色的眼珠，看起來相當清純。他的父親年輕時曾是激進的民族主義分子，但也早早就修正了自己的立場。他先在國王鎮上經營肉鋪，發跡後，便在都柏林市內及郊區開了許多分店，他的財富因此翻了好幾番。此外，他也很幸運，居然取得警總的生意合約，賺了大錢，還被都柏林的報紙冊封為商界王子。他把兒子送到英國一家天主教大學接受教育，後來又轉到都柏林大學攻讀法律。但吉米並沒有把心思放在功課上，有一陣子甚至於還誤入歧途。他口袋有錢，所以人緣不錯。他仔細分配時間，一半花在玩音樂，另一半花在玩車子上。隨後，他又被送到劍橋大學一學期去見見世面。他父親表面告誡吉米，但暗地裡卻又以付得起這種揮霍為榮。他幫吉米還清了債務，再把他帶回家去。吉米就是在劍橋大學認識謝冠英的。儘管他們不過是泛泛之交，但是吉米樂於與之為伍，因為他見多識廣，而且據說還在法國擁有多家大飯店。這樣的人物（諒他父親也同意），縱使不是那麼有趣，也絕對值得交往。魏樂納是個開心果，也是個出色的鋼琴師，可惜就是太窮了。

——嗨！嗨！哈嗨！對極了！

他們走到碼頭搭上小船，划向一艘美國遊艇。那兒會有美食、音樂和牌局。魏樂納以肯定的口吻說：

接著就是一陣嘰哩咕嚕的交談。華理是美國人。沒有人清楚這一陣對話的內容是什麼。魏樂納和黎維岳兩人嗓門最大最吵，但是大家都很興奮。他們上了一輛車，大家擠在一起，笑成一團hetubook.com.com。他們通過人群，融入城市柔和的色調之中，融入歡樂鈴聲的音樂之中。他們從衛斯蘭鑼上火車，吉米覺得彷彿只過了幾秒鐘，他們就從國王鎮車站走出來了。收票員向吉米打招呼；他是個老頭子：

——這位是華理。

他知道明早自己一定會後悔，但是他現在卻很高興，因為至少可以休息了；他很欣慰，因為暗夜的昏沉恍惚可以暫時掩飾住他的愚蠢。他把手肘撐在桌上，把頭放在兩手之間，計算著太陽穴上脈搏跳動的次數。這時艙門打開了，他看見魏樂納站在一束灰色的晨光中：

——各位先生，天亮了！

船艙裡有一架遊艇專用的鋼琴。魏樂納為華理和黎維岳演奏一曲華爾滋，華理扮起騎士，黎維岳權充淑女。接著一曲即興的方塊舞，這些人紛紛秀出自己獨創的舞姿。太好玩了！吉米盡心盡力地扮演好他的角色；不管怎麼說，這總算是開了眼界！華理因為喘不過氣來，就大叫：「停！」有人端來一盤點心，這些年輕人隨便坐下來吃一點。他們以酒助興：這真是波西米亞啊！他們分別舉杯向愛爾蘭、英國、法國、匈牙利和美國致敬！吉米發表演說，一篇冗長的演說。每當中間停頓時，魏樂納就唱和說：「大家注意聽！大家注意聽！」他說完坐下，大家都熱烈地鼓掌叫好。這一定是一篇很棒的演講。華理拍拍吉米的背，笑得很開心。他們真快活啊！他們真的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啊！

當然，這是個有利可圖的投資。謝冠英刻意營造一種印象，說基於友情，他願意讓這點愛爾蘭小錢入股，加入這樁投資案。吉米很佩服父親在生意上的精明能幹，這個投資也是他先提出來的。經營汽車生意，可以賺大錢。況且，謝冠英有著一副如假包換的大富人家架式。吉米盤算著要多久，才能擁有像他這樣一輛豪華的車子。你看，它跑得多麼平穩！車子在鄉村道上飛馳時，多麼地拉風啊！這飛車之旅，如具有魔力的手指，挑動了生命的熱情，使人的神經系統不自覺地亢奮起來，追隨那頭疾行和_圖_書的藍色野獸，一路狂奔而去。

飆車令人精神亢奮，出鋒頭也是，有錢更是如此。有了這三個好理由，吉米自然感到飄飄欲仙。那天，他的朋友們都看到他與這些歐洲大陸人在一起。在賽車跑道的暫停區，謝冠英還把他介紹給一位法國賽車手。在回答吉米一些不知所云的恭維時，賽車手黝黑的臉龐露出了一排閃亮的白牙。出了名之後，再回到平凡的世界，觀看人們推擠與羨慕的表情，真叫人興奮愉快。至於錢呢——有一大筆，隨他支配。謝冠英也許不認為這是一大筆錢，但是吉米，儘管一時迷惑，到底血液裡還遺傳著踏實的本性。他很清楚，要把這些錢一點一滴累積起來有多困難。就是這個認知，至少讓他先前的揮霍，還能控制在一個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過去如果因一時興起失去理智時，他都還很在意這些血汗錢背後所代表的意義。那麼現在他要投入一大筆金錢，自然也會更加謹慎。畢竟，對他而言，這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

這場晚宴，菜色精美，賓主盡歡。吉米對謝冠英的高雅品味，佩服得很。晚宴時，有一位年輕的英國人魯斯加入他們的行列。在劍橋時，吉米曾看到他和謝冠英在一起。這些年輕人在一間有燭形燈飾的房間裡用餐。他們高談闊論，盡情歡笑。吉米的想像飛馳了起來：他想像著法國人的年輕活力和英國人的紳士風度，融合在一起的完美結合。他想像著自己的優雅形象，再完美不過了！他對宴會主人主導話題的靈活手腕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五個年輕人各有所好，他們總有說不完的話題。魏樂納帶著十分的敬意，向那位略感詫異的英國人說起英國情歌之美，同時也對古老樂器的流失表示惋惜。黎維岳言不由衷地向吉米解釋法國科技的卓越表現。聲如洪鐘的匈牙利人正準備要挖苦那些浪漫畫家，連笛子都搞不清楚之際，謝冠英即刻把話題引到政治議題上去。這是大家都能參與的共同話題。吉米在酒精的催化之下，忽然覺得隱藏在他父親身上的民族主義熱情，又在他身上甦醒了過來：和_圖_書最後他居然也把冷漠的魯斯給搖醒了。房間裡的氣氛變得加倍熱烈，謝冠英的任務也越來越困難：隨時都有引發人身攻擊的危險。當主人的有所警覺，於是機警抓住一個機會，要大家舉杯共同為「人性」致敬。敬酒完畢，他隨後鄭重其事地把一扇窗戶打開。

四個縱情狂歡的年輕人，坐在車上，一路朝前奔馳。兩個表兄弟坐在前座，吉米和他的匈牙利朋友坐在後排。魏樂納的興致顯然非常高，一連幾哩的路上，他不停地以男低音哼著歌曲。兩個法國人不時轉過頭來把他們的笑語拋了過來，吉米必須向前屈身才能捕捉到一些瞬間即逝的隻字片語。這並不好受，因為大多數的時候，他只能盲目瞎猜他們的意思，然後再迎著強風，向他們喊叫一句恰當的回話。再說，魏樂納的哼唱聲和汽車引擎的噪音，也同樣混淆了他的判斷。

車陣在納思路上像子彈般飛馳奔向都柏林市。在英齊柯爾的小山丘上，三五成群的觀眾圍觀看著奔回終點的車子。歐洲大陸挾著財富與科技，穿過這條一貧如洗、暮氣沉沉的車道，一路駛進都柏林。一而再，再而三，這些圍觀的群眾，這些心懷感激的被壓迫者，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然而，他們關心的是那些藍色的車子——也就是他們法國友人的車子。

——安德烈。

他們的車開到了丹姆街。街上的交通一團混亂，喧囂聲四起，駕駛人猛按喇叭，沒耐性的電車司機也猛搖車鈴。謝冠英把車子停靠在銀行附近，吉米和他的朋友們一一下了車。一小群行人圍在人行道上，對著這輛引擎尚未停息的汽車頂禮膜拜。這一夥人打算晚上到謝冠英下榻的飯店共進晚餐。可是，吉米和住在他家的朋友，必須回去換衣服。當車子緩緩駿向克拉夫頓街的同時，這兩位年輕人也從圍觀的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他們帶著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朝北步行而去。在夏夜的薄霧中，一城蒼白的燈光灑在他們身上。

話說回來，那些法國人才是真正的勝利者。他們的隊伍紮紮實實地賽完了全程，得到了第二名和第三名ｍ•ｈｅｔｕbooｋ.ｃoｍ•ｃoｍ。據說贏得冠軍的那輛德國車，車手是個比利時人。所以，每當藍色的車子出現在小山頂時，觀眾們便歡聲雷動。車子裡的人也報以微笑點頭，接納這陣陣的歡呼。在這些造型時髦流線的車子中，有一輛載了四個年輕人，他們的精神看起來比獲勝的法國人還要興奮：事實上，這四個年輕人看起來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他們是查爾斯．謝冠英，車子的主人；安得烈．黎維岳，是加拿大籍的年輕電機工程師；一位高大的匈牙利人，名叫魏樂納，和一位衣著考究的年輕人道爾。謝冠英的心情特別愉快，因為他意外提早接到一批訂單（他即將要在巴黎設立一間汽車廠），黎維岳的心情也很好，因為他將出任這家汽車廠的經理；這兩個年輕人（他們是表兄弟）因為法國車贏得勝利而顯得興高采烈。魏樂納也很高興，因為他剛剛心滿意足地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飯；他天生就是一個樂觀的人。然而這群人中的第四位，卻因為興奮過度反而無法體會真正的快樂。

這是個靜謐的夏夜；在他們腳下的港口像一面暗淡無光的鏡子。他們勾肩搭背，合唱著〈軍校學生魯賽爾〉，齊步走向港口。他們每唱一段就用力踏步：

琴聲已經停止了；魏樂納一定是到甲板上去了。這真是一場瘋狂的賭局。就在要結束之前，大家停下來先乾一杯，預祝彼此好運。吉米知道賭局的輸贏，決定在魯斯和謝冠英手中。太刺|激了！吉米也感到非常興奮；當然，他知道自己注定是要輸的。不知道自己到底簽了多少張支票？這些人站了起來，比手劃腳，七嘴八舌；最後關頭，再耍一次花招。魯斯贏了。這批年輕人的歡呼聲，震得船艙搖晃不已。他們把牌打散合成一堆。然後開始計算自己所贏的錢。華理和吉米是最大的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