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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意清單

作者:珍妮佛.布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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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04

第一部

04

由於上一聲槍響時離得太近,我被震得直鬧耳鳴,聽不清尼克後來說了些什麼,只大概琢磨出一些像是「滾開」或「讓開」的詞彙,然後看到他大剌剌掄著那把槍。那群學生們一開始仍極力反抗,但尼克又是一槍打在雍霖的臂膀上,大家便如驚弓之鳥散了開來,雍霖也被拖著逃走,獨留下潔西卡一人蹲伏在牆邊。
「妳有聽說過在懷俄明還是哪裡發生的那個槍擊事件嗎?」就在幾個禮拜前,尼克某天夜裡在電話裡這麼說道。當時我正坐在床上擦腳趾甲油,電話擴音器就在旁邊的床頭櫃上面,只是一貫的談天閒扯,跟平常比起來並沒什麼特別之處。
原本應該是她大腿上留疤的,說不定還會死掉,要不是我救了她一命。總之五月以前我對她恨之入骨,現在卻不確定該怎麼面對她了。
大衛站起身來,一副要去幫我找椅子還是讓位出來的樣子。他沒吃東西,他幾乎從不吃飯。
「豬頭耶,尼克!」我大吼,用手中的遙控桿捶他手臂,而電視螢幕上則是我操控的那隻角色擺出勝利者的姿態耀武揚威。「一直跟你說不能故意讓我啊,討厭!」我雙手交叉胸前,故意不看他。
吉妮.貝克,十六歲——貝克是個成績全拿A等級的優秀學生,據說當天跟友人道別後便趕去上第一堂課,正好趕上槍擊事故。目擊者指出,貝克顯然是遭到蓄意攻擊,當時賴維爾特地彎腰朝蹲伏在桌子底下的貝克開槍。
不出所料,那群朋友們坐在靠後方左邊那張遠遠的桌子。大衛在那邊,還有梅森、杜切、布麗姬特,以及布麗姬特同父異母的弟弟喬依。大衛抬頭看到我們便朝史黛西揮揮手,一發現我的存在似乎變得有點喪氣,勉強也胡亂揮揮手,不了了之。他看起來不是很舒服。
瑞秋從牛仔褲口袋拿出手機來,啪答打開,興沖沖按起電話號碼,但這時另一邊又傳出一陣槍響,尖叫連連,接著是兩聲槍響,然後再三聲。
「是啊。」
喔,天哪,我赫然想起,那份清單,他是照那份恨意清單一一除掉每個人的命哪。於是我重新挪動步子,但兩條腿像是陷在泥地裡似的既沉重又疲累,胸口也彷彿被人綁了什麼東西束縛著,將我身體裡的空氣擠出來,同時用力把我向後拉。
我想我大概被克林老師的身體絆了一下,事實上後來透過監視器的畫面,我相當確定自己踩了他一腳。總之我被克林老師絆了一跤,歪歪斜斜朝尼克猛撲過去,然後兩人一起跌跌撞撞好幾步,接著又是一陣槍響,我簡直覺得整片餐廳地板都掀了起來。
他轉過頭來,仍將那把槍握在跟前,面帶微笑。我一生之中有許多關於尼克.賴維爾這個人的回憶,或許最讓我永難忘懷的就是他當時回過頭來臉上掛著的那抹笑容。那種笑已經不帶人性,然而笑臉的背後——或許是眼神裡面的某個深處——我發誓自己看到了真實的情感。彷彿我所認識的那個尼克就潛藏在那裡,呼求著渴望獲得解脫。
越是這樣我越是使勁發動攻擊,拚命推啊擠啊的。然後兩個人捲在一起,我被他制伏在地上,手腕扣住,我跟他都氣喘吁吁。他壓在我身上,臉跟我貼得好近。「偶爾讓人放水給妳贏個一兩次沒什麼大不了嘛,是吧?」他說道,一臉正經。「人不該總是甘居下風,瓦納瑞小姐人會想讓我們覺得自己很廢,但實際上我們一點也不是啊,我們也是會贏的。」
「尼克!」我死命叫喊。
接著又有三、四聲槍響,把我的注意力從這斷氣的男生身上給移開。
加文縣太陽報,二〇〇八年五月三日記者安琪拉.黛許
潔西卡幾乎稱得上是加文高中的大姊大。她是全校最受歡迎的人物,同時也是最殘酷的人物,簡單來說,因為大家都想變得跟她一樣,會無所不用其極討好她。打個比方,如果說是克莉絲蒂.布拉特最先給我取了個死神修女的封號,這個封號一經潔西卡那個冰冷輕蔑的聲音一喊,頓時就會讓我自慚形穢。當初就是她慫恿雅各.奇尼在走廊上算計尼克,還跟安和*圖*書格森校長亂打小報告,說我跟尼克早上都會在停車場躲在車子裡抽大麻,簡直一派胡言,卻害我們兩個在學校遭受處罰。像她這種人根本沒必要躲在背後整我們,而是正大光明的。所以她的名字光是在恨意清單上就出現兩次,還特別畫線、背後加註。
唯一改變的是我。
通常找位子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去年發生事情以前,史黛西跟我會端著午餐到最遠的那一頭去,坐在倒數第三張桌子。我會給尼克一個吻,坐在他跟梅森之間,然後大家一起用餐,一面談笑風生、大聊八卦、亂捏餐巾紙有的沒的。
我們拿起托盤,付了錢,去學生餐廳找位子吃午餐。
她走了開來,卻又突然停步:「呃,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她問道。
啊,這就對了。她要開始發動攻勢,告訴我沒人希望我回來,大肆取笑一番。這麼想著,心裡頓時熟練地築起一道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利用這段空白時間把MP3接到電腦上。「嗯,媒體本來就很爛嘛,你也知道啊。」
我咬了咬手指,一邊讀著雜誌裡一張卡麥蓉狄亞照片下面的說明,好像是關於她手裡拿的包包吧。「大概吧。」我喃喃說道,又翻了翻雜誌。「我是說,反正我一點也不受歡迎,既然這樣也沒什麼好比較的。」
她朝學生餐廳指一指。「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可以到我那桌去吃飯。」她說道,仍是不帶笑容、眉頭都不皺一下,卻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但這聽起來似乎有什麼鬼,潔西卡.坎伯怎麼可能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吃飯,我知道這當中一定是有什麼詭計。
「不用了,真的沒關係。妳確實是好意,但我心領了。」
「她到底在哪裡?」
我盡量加快速度,雙腳卻不聽使喚。
「妳可以過來跟我坐。」突然出現個聲音,把我從白日夢裡面拉回現實。於是我睜開眼睛,做好心理準備接受一番冷嘲熱諷。妳可以過來跟我坐……如果天塌下來的話,或是妳可以過來跟我坐……坐妳個頭!相反地,眼前的人令我倒抽一口氣。
我們兩個都笑了起來。
接下來我視線模糊,一切但憑感覺。但眼角餘光仍瞄到一股鮮血從大腿處汩汩冒出來,又濃又稠的鮮紅色。我試著跟尼克說些什麼——記不起內容了——然後好像抬起頭想站起身來。尼克的目光從手中的槍移到我身上,愣愣地。然後我眼前一片昏花,只覺得身體越來越輕、越來越輕,也或許是越來越重、越來越重,一幢黑幕披將下來。
原本躲在克林老師背後的學生們,現在卡在尼克跟後面的牆壁之間,差不多有六、七個人,緊緊聚在一起,發出像小狗那樣的嗚嗚哭聲。人群的最後方是潔西卡.坎伯,她躬身扶著腰,幾乎半蹲著,屁股貼著牆壁。她腦後紮了根馬尾,頭髮卻一叢叢散亂出來遮在臉上,並且渾身發抖,牙齒喀答喀答直打顫。
「什麼?」我聲音沙啞低沉。
我在他的肩頭跟胸部輕捶著,原本噘著的嘴被他那副淘氣表情逗得化開來。尼克通常不會裝可愛,然而一旦心血來潮可真是沒完沒了的。「喔,不行!不可以,你這個暴力的傢伙。」他拉高聲音,怪腔怪調地這樣模仿起來,又笑又鬧地。「唉呀,真是痛死我啦。」
於是她無奈聳聳肩。「妳自便吧,不過要過來的話隨時歡迎。」
但他大錯特錯,事實是大家都被嚇了一跳,尤其是我。我被震驚到確信整件事根本是個錯誤,而這個錯誤理應由我事先阻止。
「不行,」我一面撞開擋路的人,口中一面說著。「不行,等一下……」
本報記者無法聯繫上貝克的母親,她在佛羅里達州的父親則描述這件事為「為人父母心中最沉痛的悲劇」,並說自己會搬回中西部,以便陪伴貝克度過艱難的整容手術。據醫生指出,貝克的顏面組織構造需要大幅重整。
他的臉蒙上一層狐疑。笑容仍好端端掛著,卻一副難以理解為什麼我要這樣興沖沖跑來的樣子,好像我是有哪裡不對勁兒。他就這樣驚訝地看著我,說了些什麼我聽不大清楚的話,但我確定他有這麼說:「妳忘了我們和-圖-書的計畫嗎?」這不禁讓我遲疑了一會兒,因為根本對什麼計畫的事情沒什麼印象,再加上他說這話時透著不寒而慄的深遠目光,簡直像是對學生餐廳裡發生的一切置身事外。他看起來根本迷失自我了。
「喔,天哪,你再說一次看看,我一定會讓你跪地求饒。」我尖聲咆哮,一面將遙控桿丟到一邊,朝尼克猛撲過去,這下子他笑得更加盡興了。
「所以妳媽今天回去上班了?」史黛西這麼問的時候,我們正在排隊買午餐,托盤裡盛滿了食物。剛剛我跟她一起上完了英文課,課堂氣氛有點僵,不過還過得去。有兩三個女生一直寫紙條傳來傳去,吉妮的位子仍是空著的,除此之外都相安無事。英文老師龍小姐是少數有在學校給的那張謝卡上簽名的老師,當我走進教室的時候,她似乎眼睛泛著淚光,但沒說什麼,只是對我點點頭,面帶微笑。然後她讓我找位子坐下,開始上課。真是謝天謝地。
「因為這是我的學校啊,」我回答,或許反應有點太過激烈。「就算跟其他人比起來,我也沒什麼理由好離開這裡的,學校也說我可以回來。」
「把那些傢伙用槍幹掉啊,比如克莉絲蒂、潔西卡,還有德妮爾之類的。」
二〇〇八年五月二日
我拿起托盤,把食物扔到垃圾桶裡。我已經一點餓的感覺都沒有了。
我停了下來,一夾子灑得整個托盤都是沙拉。「真的假的?然後呢?」
史黛西並沒有回頭看我,自顧自地向前移動,目光落在自己的午餐托盤上。光是看我們兩個這樣,沒有人說得出來我們是一起行動,還是她倒楣剛好排隊排在我旁邊。或許她是故意的吧,當個倒楣鬼對她來說是比較安全的選擇。
然而人潮排山倒海而來,將我席捲進去身不由己,不知不覺跨過克莉絲蒂的那灘血泊,糾纏在那群亟欲逃出學生餐廳的學生當中。混亂中有人一肘子擊中我的嘴,口中鮮血腥味四溢,接著又被用力踩了一腳,可是當時我伸長脖子到處看,根本沒注意到痛楚。我發現克莉絲蒂已經離得好遠好遠,並且映入眼簾還有更糟的景象。
她接著看了我好幾分鐘,頭歪向一邊,腮幫子底下像在咀嚼什麼東西似地動著,感覺頗怪,我從不記得她會做這種奇怪的動作。其實她看起來……好像變脆弱了,真誠了一些,甚至有點畏畏縮縮的,跟我對她的印象完全不一樣。
我點點頭。「好,沒問題。」
「把槍放下,同學。」克林老師說道。他聲音顫抖,雖然我總覺得他已經盡力保持鎮定。「把槍放下來,我們好好談一談。」
他稍微搖搖頭,好像是在笑我居然會這麼糊塗忘記我們所謂的「計畫」,臉上的笑意益加擴散開來,然後就轉過頭面對潔西卡,再次舉起手槍。但這回我撲到他身上,腦中唯一的念頭是我不能看著潔西卡.坎伯就這樣死在我面前。
「她在哪裡?」尼克尖叫著。克林老師身後的幾個學生不禁害怕地哽晒起來,彼此更加緊密地貼在一起。
「是啊。」
「哇嗚。」我出個聲,隱隱覺得她媽說的話有點戲謔的成分。其實一方面也是替自己的媽媽感到難過,雖然我一直壓抑這份情緒。罪惡感將我瓦解開來,與其這樣,倒不如讓史黛西的媽媽覺得我是個失敗的女兒,毀掉了自己母親的生活。「真是一針見血。」
這麼說的意思其實是我打算默默溜出去,到外面自己找個地方坐,不讓任何人過來騷擾,當然更重要的是,這樣一來我也不會打擾到其他人。我想這應該是最好的方式,說實話。不然我又該跟他們說些什麼呢?他們一起度過暑假、消磨時光,而我則萬念俱灰,倉促間想重建自己的生活。
「我有手機。」瑞秋.泰爾文插口。她站在維拉後面,異常鎮定,好像對槍擊事件習以為常似的。
「閉嘴!閉上你的鳥嘴!告訴我那個德妮爾臭婊子在哪裡,他媽的,不然我連你一起幹掉!」
我緩緩搖頭。「沒關係不用了,但還是謝謝妳的好意。」
後來我只曉得自己大概躺在一張桌子下,離克林老師大概四英尺,而尼克一臉驚駭,望著自己手中的槍。他離我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遠好遠,我都搞不清楚為什麼自己一下子會跟他分得那麼開。潔西卡.坎伯也不再站在牆邊,我似乎看到她的背影往餐廳門口的人群奔跑過去。
「沒關係。」我這麼說道,但其實沒人聽見。「我可以去找別的地方坐,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臉上又是那個咀嚼東西的表情,然後開口:「很有道理,妳又沒殺任何人。」
最後我終於找到一塊無人的小空間擠進身去,距離兩英尺左右的地上躺著一個我認不出來的人影。這個人面部朝下,後腦杓滿是鮮血。
「辦得到什麼?」
潔西卡.坎伯站在我正前方,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身穿她那件排球隊隊服,頭髮束在後面綁成一條馬尾。
「他們一直強調說那些人其實很受歡迎啦、大家都很喜歡啦、根本就不孤單之類的,簡直是屁話。」
他嘆了口氣——聲音透過電話擴音器有如雷鳴。「也是啦,妳說得沒錯。不過我想我辦得到,巴不得把那幫子人給宰了,那些人就算死了也沒什麼好可惜的。」
當克莉絲蒂.布拉特在我眼前倒下,整間餐廳陷入尖叫聲四起的混亂狀態,霎時間我恍恍惚惚,驚疑這一切是否都只是幻覺。說不定我正躺在家中床上惡夢連連,而手機隨時會響起來將我拉回現實,尼克會打電話來,告訴我他今天準備跟耶利米到藍湖邊,不會去學校。
事實是尼克一轉眼便衝向別處,維拉在克莉絲蒂身旁雙膝跪地,趕緊將克莉絲蒂翻轉過來,只見鮮血蔓延四溢。克莉絲蒂還有呼吸,但看起來相當不樂觀,感覺她像是被一團布丁之類的東西蒙住口鼻得努力呼吸。維拉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好聲安撫說她不會有事的。
史黛西聳聳肩膀。「然後妳媽回答:去吃屎吧。」
我也在維拉身邊跪下來跟著安撫傷者。
一路跌跌撞撞,我經過兩個緊抱在一起的女生,被那群學生不斷推擠快到門口。但我卻一心想往反方向前進,和眾人背道而馳,於是邊走邊用力推,越推越大力,把人群排拒開來。我拚命往他們身上撞,有的人被推倒在地,滑倒在血泊裡,在地磚上發出啪答聲響。一脫身我就開始跑,然後又是繼續擠、繼續跑,喉頭發出嘶啞的喘息聲。
我呆若木雞,腦中仍充斥著適才震耳欲聾的槍響,兩眼灼熱、喉嚨發乾。我說不出話來,手足無措,只是傻愣愣站著,眼睜睜看著克林老師渾身發顫歪倒在地上。
又是好一陣沉默,我順手翻翻雜誌。
「我媽說妳媽之前有一天打電話過來,想跟她聊一聊。」
「所以妳覺得怎樣?覺得自己辦得到嗎?」
「喔,對呀。」史黛西說著一面抬頭看見我,幾乎是吃驚的表情,彷彿不曾意識到我跟在她後面,不曾一起去排隊買午餐,不曾跟她說過話。她瞄了杜切一眼,這才又抬頭看著我。「對呀,呃……」她咬著雙脣。「小瓦,我想……呃……我們這邊好像沒椅子了耶。」杜切一條臂膀環繞著她,讓她嘴邊泛出一絲油滑的優越感。
一群學生朝我們這個方向推擠而來,我一躍站起,害怕被這群人衝撞倒。
尼克咒罵了一聲,踹翻一張椅子,椅子滑到克林老師的腿下,但老師仍文風不動,並且毫無懼色。
上回見到潔西卡.坎伯的時候,她在尼克跟前委屈求饒,雙手捂著臉,花容失色地尖叫,叫得喉嚨都快被震斷了。她因恐懼整個人陷入歇斯底里,但其實當時學生餐廳裡每個人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兒。記得她那個時候褲腿上沾了一整條血痕,頭髮上好像還卡了什麼食物。這不禁讓我覺得有點諷刺——這可是我見過出洋相出最糗的一個人了,卻因為當下的情況我笑也笑不出來,要不然她那副德行我肯定會好好欣賞一番,可是那時候實在是太可怕了。
「同學,我不知道她在哪裡。你沒聽到警車的聲音嗎?警察已經過來了,一切到此為止。請把槍放下來,讓你自己……」
她舀了一匙色彩鮮豔的果凍到自己的托盤裡,我也跟著舀了一些。「妳也知道我媽是怎樣的人,」她接口。「她告訴妳媽,說她不希望我們家跟你們家還有任何往來,還覺得妳媽是個失敗的母親。」
一陣槍聲www.hetubook.com•com迴盪空中,我下意識閉起眼睛。然後一張眼就看到克林老師跪倒地上,雙手仍張得開開的,就保持這樣的姿勢撲倒一邊。其實我沒看清楚他是哪裡被擊中,只覺得他眼神痛苦,已經雙目無神看不到餐廳裡的景象。
「當然啊。」
「有啊。」我一面回答,一面將腳趾甲旁邊多塗出來的指甲油抹掉。「很瘋狂喔,是吧?」
「妳確定嗎?因為那邊其實就只有我跟莎拉在做一些心理學報告,她甚至不會察覺到妳的存在。」
她消失在學生餐廳裡,而我則陷入沉思,一個念頭在腦袋裡直打轉:她沒有數落我,而是很真心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這可不是憑空想像出來的假象——潔西卡.坎伯真的很反常,她看起來整個變了。
我在學生餐廳外面找面牆靠著背,頭順勢倚著,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汗流浹背地,握著托盤的手直發冷。其實我一點兒也不餓,只暗暗盼望這天盡早結束。然後我慢慢蹲下身去坐在地上,將托盤放在跟前,手肘支著膝蓋,將臉埋進雙手之中。
我深呼吸一口氣向前走去,試著不去理會史黛西從背後傳來的笑聲跟尖叫。這是妳自找的,我這麼自言自語。是妳自己拒人於千里之外不理她,是妳自己要回加文來,自己想證明不該再躲躲藏藏,所謂自作孽不可活。現在才午餐時間而已,忍著點,撐過去。我一會兒看著自己的午餐托盤,一會兒看著前方的地板,就這麼走到走廊上。
克林老師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你要找誰,只是請你把槍放下,讓我們來討論一下……」

然後我坐回地上,調整一下角度好方便往餐廳裡頭看。看看事物背後的真相,瓦納瑞,這時腦中浮現赫爾勒醫生的說話聲。所以我手探進背包裡,拿出筆記本跟鉛筆。看著餐廳裡的同學們,我觀察他們日常的一舉一動,並且將之刻劃下來——一堆惡狼伏在餐盤上,尖嘴嘟起宛若咆哮狀,有的則是或輕蔑或冷笑。唯獨潔西卡,她的那張狼臉優雅地回頭顧盼,連我自己看到筆下的潔西卡都大感驚訝,只覺得她的那張臉看起來其實更像隻溫馴的小狗。
「尼克,我說我不玩了啦。不是在開玩笑耶,就說不要讓我啊。這樣很討厭耶,簡直是瞧不起我。」
「很多人都覺得奇怪,為什麼妳會回到加文高中來。」
如今我身在餐廳正中央,卻找不到他的蹤影。有太多學生朝各種方向亂竄,我只得停下來環顧四周,老老實實慢慢找。
可是那邊只會傳出更頻繁的笑聲,最後他終於在一個驚險萬分的俯衝之中故意讓遊戲提早結束。
杜切朝大衛的椅子踢了一腳,讓他晃了一下。杜切根本沒看著大衛,但大衛就此坐了回去,似乎尷尬地聳聳肩,目光放回桌子上,盡量不再朝我這邊看。杜切繼續跟史黛西聊天,嘴巴幾乎緊貼在她的耳朵上,逗得她咯咯笑起來,然後連大衛都開始熱切加入布麗姬特的談話裡。只能說伴隨尼克的離去,這個「家」便把我逐出家門。也或許這是自我驅逐,很難說。
「尼克彎下腰把槍對準她的時候,她在那邊拚命尖叫:『救救我,梅格!』」一年級生梅格恩.諾理斯轉述。「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根本不曉得到底發生什麼事,我連第一聲槍響都沒聽到。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我只聽到芙洛蕊老師對我們大叫,要我們躲在桌子底下抱著頭,然後我剛好跟吉妮躲在同一張桌子下面。後來他開槍射她,連句話都沒有說,就這樣低下身來,拿槍對準她的臉、射擊,然後走開。吉妮被攻擊後變得非常安靜,也不再跟我求救,我還以為她已經死了。那個樣子真的很像已經死了。」
這實在很有老媽的風格。並且我敢打賭在這之後她一定又躲到房間裡哭,畢竟她跟布靈克斯太太原本有差不多十五年的友誼。我跟史黛西都陷入沉默,雖然不曉得對方是怎麼想的,至少我自己是喉嚨哽住而說不出話來。
上午七點四十一分
尼克再度舉起槍來。潔西卡雙手摀著臉,倚著牆的身子無能為力地沉得m.hetubook•com.com更低。恐怕是來不及阻止了。
我這才終於把整件事拼湊了起來,尼克、手槍、槍響、尖叫聲。腦袋仍朦朦朧朧運作遲緩,但有越來越清晰的趨勢。這一切對我而言實在不可思議,然而轉念一想似乎又並非如此陌生,我們確實談過這件事。
我一眼望去她平常坐的那張桌子。莎拉確實坐在那邊,頭埋在筆記本裡,可是周圍還有十來個同學,都是潔西卡那幫人,不禁讓我懷疑這些人會沒注意到我的存在嗎?我又不是笨蛋,也還不到飢不擇食的地步。
史黛西將托盤放在桌子左邊的一張空位上,介於杜切跟大衛之間。杜切馬上熱絡地跟史黛西聊起天來——關於什麼Youtube的事——史黛西立刻一起迸出笑聲,尖聲說道:「喔,對啊!我有看到!」我站在離桌子差不多幾英尺的地方,仍端著自己的托盤,不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
史黛西走在我前面,先到調味料放置區拿些番茄醬,我也拿了一小杯,雖然我點的東西好像不需要沾醬。我只是想藉此不去看周圍發生什麼事,以免注意到大家盯著這個方向看,畢竟想湊熱鬧的人一定不少。史黛西再度端起托盤,一副沒感覺到我在身後的樣子。但我還是跟著她走,可能是習慣吧,但也或許是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有啊,大概聽說過吧,但我沒有仔細看關於這件事的報導。」
「尼克!」我大叫。
「別把我們丟在這裡啊,」維拉哭喊著。「她快要死了,妳不能走啊,幫幫我,求妳幫幫我吧!」
「我知道啦。」我回答,但也懷疑他怎麼能確定我現在有嘗到勝利者的滋味,明明就這樣被壓在地上。
「不要啊。」我繼續大叫,慢慢靠近他。「停下來!停下!」
我掉轉身去,掃一眼餐廳。這種感覺好詭異——乍看之下一切都跟以前一模一樣:同樣的那批同學坐在他們的老位子上、同樣的幾個瘦巴巴女孩大啖自己的沙拉、同樣的大塊頭大快朵頤補充蛋白質營養、同樣的幾個邊緣人物低調躲在角落。噪音喧騰,加維特老師在桌子之間巡視並念著:「手肘不要靠在桌面上,小朋友。叫你手不要放桌上!」
賣甜甜圈的學生會販賣桌那邊場面血腥,桌子底下赫然躺著兩個人,動也不動。再稍遠一點我看到了尼克,他移開椅子,把桌子給推翻,偶爾彎腰探查一下桌子下面,然後拉出個人,念念有詞一番,手中的槍在對方面前晃呀晃的。接著便是劇烈槍響,伴隨著更加倉皇的尖叫聲。
顯而易見哪,霎時間我了然於心,知道尼克下一步打算怎麼做。我的耳朵仍嗚嗚塞著,但總算還有點聽力,聽得到尼克對潔西卡大吼大叫,以及潔西卡徒然的尖叫哭吼。她嘴巴大大張著,雙目緊閉。
「妳有手機嗎?」我對維拉喊道。她搖搖頭,沒有。而我的手機雖然放在背包裡,但在一團混亂之中早已不知去向,直到事後看到監視器的拍攝畫面,才發現我的背包其實就在身後而已,只是沾滿血跡。看到監視畫面的時候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照理來說我應該找得到背包的,然而一旦陷入恐慌跟困惑,整個人卻變得不分西東,完全無法將「鮮血」跟「背包」兩種東西聯想在一起。
腦海中浮現的是就我所知唯一的避難所:尼克。記得以前我會坐在他房間的地板上,拿著電玩遙控器,對著他大吼大叫:「你最好別讓我喔。喔,可惡,尼克你又亂放水。不玩了啦!」每次一玩鬧,他總是調皮搗蛋的擺出一臉怪樣子——微微伸出舌頭貼在嘴角,喜孜孜地嘴都闔不攏,還不時發出竊笑聲。
好不容易我在左手邊發現個熟悉的身影。尼克正朝教化學的克林老師步步進逼,而克林老師站在那邊寸步不移,張開雙臂擋在一群學生的前面,並且滿臉通紅、一頭臉的汗水或淚水夾雜。
此時他哈哈大笑,用肩膀推推我。「怎樣?」他問。「怎樣嘛?妳贏得很漂亮啊。再說妳是女生耶,女生本來就需要一些呵護的。」
「那妳有聽到那些王八蛋媒體對槍擊犯的報導嗎?還有關於事前沒有任何預警的事?」
「妳忘了我們的計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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