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對不起。」我說：「這項作業得趕在畢業以前完成。」

不曉得現在才說要回到學生會是不是太遲了點，但我無論如何還是想試試看。畢竟離學期結束只剩下兩個多禮拜，我真的很想跟潔西卡分享一下我對於紀念活動的新計畫。

「嗯。」她咕噥著，臉上慢慢展開一抹笑容。「嗯，滿好的耶，真的很不錯，小瓦。」她邊看邊瞥了我幾眼。「想搭便車嗎？」

「請問有什麼事嗎？」她問道。

「紀念活動。」我不假思索衝口而出，話剛說完，一張臉立刻漲得通紅。這樣子在師母面前提到她先生過世的事實在很尷尬，好像一提起這件事，就越發提醒眼前這位瘦小而堅強的女性必須獨立撫養那幾個孩子。

「我知道妳是誰。」她說話時聲音平板。「妳來這邊做什麼？」

門裡面傳來小狗凶巴巴的吠叫聲，有人噓了牠幾下，但一點用也沒有。門終於打了開來，是個看起來怯生生的女人，滿頭亂髮，透過一副鏡框超大的眼鏡看著我們。她旁邊還黏了個斜眼的小孩，嘴裡含著一根棒棒糖。

「謝謝！」潔西卡喘了口氣，我們兩個便一起走了進去。

「我有給妳留一些晚餐。」老媽說：「在烤箱裡面。」

「嗯，我把作業做完了。」我說：「至少該訪談的對象都有訪問到。」

夜幕低垂時分，我們兩個來到吉妮．貝克住的醫院，坐在她的病房裡，看著她哭哭啼啼，用過的衛生紙堆成了一座小山。吉妮今天心情格外低落，一心只想回家去。主要是前一天夜裡她打ｍ•ｈeｔｕboｏk•coｍ•ｃｏｍ破一面小鏡子，企圖用尖銳的玻璃碎片割腕自殺，而有了這樣的紀錄，看來她又得在這邊多待上一陣子，這讓她更加傷心不已。所以後來我們也在醫院接待室跟她媽媽聊了一會兒。

布拉特先生大概是察覺到我的不自在，手肘倚在膝蓋上，身子往前挪了一挪，直通通往我眼睛看過來，兩隻手在大腿中間懸著。

「少在那邊亂說啦。」潔西卡回答，順便塞了片芝司樂到嘴裡去。「這點子超讚的好不好？而且我們就快大功告成了！不要妄自菲薄啦。」

晚上八點的時候，兩個人都飢腸轆轆，但還剩下一個人得去拜訪。潔西卡將車子開進加油站，我們在史林．吉姆斯的餐廳匆匆果腹，還從商店抓了好幾包洋芋片以備不時之需。我也打電話給老媽，告訴她我今天會晚一點回去，而她居然一口答應，只說要小心注意（這可是她槍擊案以前才會對我說的話），讓我高興地幾乎要歡呼起來。於是我跟潔西卡把車停在加油站停車場，坐在車子裡稍微消磨一下時間。

「我有個想法，是關於紀念活動的舉辦方式。」我說著便穿過教室，在她旁邊的桌子前坐了下來，然後拿出一疊紙交給潔西卡——這可是我前一個晚上挑燈夜戰的成果，算是計畫藍圖。她接了過去開始翻看。

克莉絲蒂低垂目光看著自己放在大腿上的手，潔西卡則輕輕向我這邊靠了過來。

她把芝司樂的空袋子捏成一團，丟到後座，然後轉動引擎鑰匙，車子發ｈeｔubｏｏｋ•ｃoｍ.cｏｍ動了起來。「這點我很堅持，我們一定要去她家。」她說著便將車子開出停車場。看來我別無選擇，不去也得去了。

她爸爸打斷她的話，手掌按在女兒的膝蓋上說：「我還是很高興這些年來都在教她玩壘球，」他說：「現在還能有個好端端的女兒可以去上大學，再也沒有比這個更讓人高興的事了。」

「滿晚的耶。」老媽沉浸在梅爾先生的溫存裡這麼說道，兩腳疊在一邊，看起來愜意舒服。我從沒見過老媽這麼放鬆，甚至連老爸跟她還感情融洽的時候都沒看過。「我正在擔心妳。」

潔西卡伸出手來，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只覺得自己被一股暖流環繞著，我——天哪，怎麼可能？我居然替自己感到驕傲。

要看清事情的真相啊，我在心裡提醒自己。看清事物背後的樣子。

她一語不發看著我們好一會兒，似乎是在細細考慮，也或許是在擔心我會不會暗藏槍械，然後冷不防將她一把擊倒，自己的孩子從此就成了孤兒。

我們走下車子，沿著樓梯來到前門。那隻貓朝我們哀怨地叫了幾聲，就一股腦竄進旁邊的樹叢裡了。我按了門鈴。

潔西卡將車子駛進車道，熄火。

克莉絲蒂的媽媽發出了個像是「阿門」的聲音，一面用指尖擦了擦眼角。從我跟潔西卡進門以後，布拉特媽媽一直沒說什麼話，只是坐在克莉絲蒂的旁邊，每隔一會兒就拍拍女兒的膝蓋，或點點頭，贊同克莉絲蒂所說的話。她的嘴角總掛著一抹笑容，可是顫巍巍的，看ｗｗw•ｈｅｔｕboｏｋ•cｏm•cｏm起來不是很有說服力。克莉絲蒂的老爸剛說完那席話，她又再度點了點頭，表示他們只求老天爺讓女兒過著幸福快樂的一生，打不打球已經是其次的了。

彷彿話語中摻著尖銳的冰刀，我覺得自己的勇氣瞬間消融大半。潔西卡看了我一眼，大概是察覺到我的惶恐不安，站出來打圓場了。

「喔，嘿。」她回答。「取消了。史東老師感冒了，所以我自己在這邊準備數學期末考。」她揉了揉手肘，斜眼看著我。「妳想來開會嗎？我以為妳已經退出了。」

「好吧。」她說著把門稍微打開了些，然後退到一邊往裡面走，讓我跟潔西卡有足夠的空間從這扇門擠進狹小的客廳裡。「但只能給妳們幾分鐘。」

「很抱歉打擾到您了。」她說：「我們是想說有沒有可能跟您稍微聊一下，是關於學校的一個活動，跟克林老師也有關係。」

「妳……呃……」我突然開了口，但結結巴巴地，有點不確定怎麼問比較好。妳會怨我嗎？我其實想這麼問。妳現在會不會更討厭我了？或是巴不得尼克當初連我一起殺掉？妳現在做惡夢會不會夢見我？我嘴巴一開一合，又把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我笑了笑。「好啊。」

四十分鐘過後，我們來到艾比．丹普西的家。這對潔西卡來說可是趟沉重的旅程，畢竟她曾是艾比的手帕交，從喪禮過後，她也就沒再跟艾比的父母打過照面了。然後又隔了一個小時，我們去拜訪馬克斯．希爾思的大姊哈娜，她坐在車庫的草坪躺椅上接受我們的ｍ•ｈｅｔｕｂook.com.com訪問。

「我只是想說這麼做會不會沒幫到人家，反而還增加他們的傷害。我是覺得——」

「謝謝，不過沒關係。」我說：「我跟小潔剛剛已經吃了些東西。」我走了過去，站在沙發的後面。「我想我還是直接去睡覺好了。」然後在老媽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我已經好些年沒這樣親她了。老媽看起來很驚訝。「晚安，媽。」我說著便往樓梯走去。「晚安，梅爾先生。」

「她的那件事才不是什麼導火線咧，是尼克開的火，是他造成的。或者也可以說一切都是命，管他什麼的，反正那都不重要了。我們一定要去就是。」

「有些人很勇敢，為了自己的學校付出了寶貴的生命。」布拉特先生輕聲地繼續說著。「有些人也很值得敬佩，幾乎差點送了命。也有人不畏恐懼，跳出來阻止人家繼續開槍殺人，在克莉絲蒂倒下去的時候打電話報警求救，還按住她的肚子止血。這些英雄啊……他們失去了所愛的人，我們對加文高中這些勇敢的人心懷感激。」

「偶爾才會痛一下啦。」克莉絲蒂坐在沙發上這麼說，她爸媽也分別坐在她的兩邊。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只看著潔西卡，不過這也不能怪她，對我而言，要正眼看她也得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礙。「其實現在的這種感覺也不能說是『痛』，就是覺得有點怪怪的，好像整個身體都怪怪的。」

「嘿。」我在門邊招呼了一聲，她抬起頭來。「其他人都到哪裡去啦？我還以為今天有會要開。」

我遲疑了一下才走進教室，做好心理準備面對一hetubook.com.com整個學生會的所有成員，卻發現裡面只有潔西卡一個人，眼前散亂了一堆紙。

「我不知道耶……」

「那做完了嗎？」梅爾跟著問道，而我意外發現他這麼問並沒有招致我的反感。整體來說，梅爾先生人還挺不錯的，讓我媽很快樂，光這點就讓我覺得他是個好人。

「發生這件事情以後，我們學會了什麼叫做寬恕。」他說：「我們不希望再看到有誰因為這場悲劇傷心難過，不管是誰都不該再受苦了。」

「說實在的，不能再玩壘球也不是什麼多慘的事。我拿到一間學校的獎學金，而且我爸以前還得當我的教練，現在……」

「妳只是覺得害怕吧？待會要去克莉絲蒂．布拉特他們家。其實這可以理解啊，小瓦，但我們還是得去。」

他點頭表示讚許。

「但她的事就像導火線那樣，才會讓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因為我的MP3隨身聽……」

「準備好了嗎？」她問道。我點了點頭，但事實上對於這類事情，我大概永遠都沒有十足把握，只知道有些事非做不可。

「嗨。」我聲音透著緊張。「呃……克林太太嗎？我是瓦——」

「晚安。」梅爾先生大聲回了句，壓過了老媽的聲音。

「說不定這麼做不太妥當。」我對她說，一面覺得剛剛吃了堆油滋滋的垃圾食物有點犯噁心。

回到家以後，整個人已經精疲力竭，老媽跟梅爾先生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我們先經過克林老師家。克林老師家是一幢小巧可愛的棕色屋子，前院有個看起來沒有特別照顧的花園，階梯上還坐了隻身形苗條的黃色虎斑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