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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真相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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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九章

第一部

第九章

她皺皺眉頭。「我感覺背部有點抽痛,好像有時候每個月來那個之前。」
他不自在地回答:「我們的看法不一致。」
「是,」她輕聲說。或許出自她的想像,但她敢發誓在一片沉默之中,她聽到艾莉無可奈何的嘆息。
莉琪聳聳肩。「我從她哥哥那裡問不出半句話,但我可以再去一趟,看看他肯不肯說什麼。證據相當確切,只缺誰是嬰孩的爸爸,但是不曉得也無所謂,因為不管知不知道,動機已經相當明顯。如果嬰孩的爸爸是個阿米緒男孩,那麼她為了留住她那個高大的金髮男友,所以殺了嬰孩。如果嬰孩的爸爸是來自外界的普通男孩,那麼她為了隱藏這段跟外來者的感情,所以殺了嬰孩。」
「三更半夜跑過來?」
「有人涉嫌在你以前的家鄉犯下重罪。」
他面帶微笑往後一靠,前兩個星期他離開辦公室,協助一位名譽教授進行夏季巡迴講學,這會兒他真高興回來上班。有人敲門,他從正在閱讀的一本文選抬起頭來說:「請進。」
「這兩樁事件發生時,她可不可能也陷入解離狀態?」
就像這樣,她又回到了十八歲,像隻蝴蝶一樣被庫柏的自信所制住。當年她對他用情極深,過了好幾個月,她才明瞭庫柏所激起的感覺,跟她想要的不見得一樣;當年為了好聚好散,她對他撒了謊,結果卻讓他更加傷心,因為她說的完全不是真話;當年她眼睜睜地告訴他,自己愛他愛得不夠深。「我不能這麼做,」她大喊,這卻是她大學時代沒有勇氣說出的幾個字。她推開庫柏的胸膛和大腿,縮到沙發的另一邊,緊緊抓住洋裝的一角。
「我哪兒也不去。」
「我想過這一點,」他邊說,邊輕輕攬住她。「但是,艾莉,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他兩隻手沿著她的體側往上滑,鼻息灼熱,張開雙唇重重吻她。艾莉拉開他塞在長褲裡的襯衫,把手掌貼在他肌肉糾結的背上,讓自己愈靠愈近,直到他的心恰恰在自己胸口上方。
「因為大家期望我這麼做,」凱蒂簡單地說。
「才過了五天。」
「該死,」他繼續拉下她的短褲。「我猜這表示我也不是了。」
艾莉止步,不再沿著溪邊前進。「柏拉奇醫生,我的當事人精神正常嗎?」
「這麼說來,我可以用精神失常作為抗辯。」
她快速轉身,雙手擺好姿勢,瞪視那個痛得彎下腰的男人,這人一頭金髮,四肢修長柔軟,看來有點眼熟,但她卻想不起名字,令她感到懊惱。「你他媽的是誰?」
「沒有,我剪斷了臍帶他才哭。」
凱蒂覺得自己好像手裡這根被扭絞的小樹枝——往後折了兩圈,幾乎快被折斷。她壓下站起來走動、望向乾草棚窗外的衝動,這會兒她什麼都願意做,就是不想跟她的律師講話。
「事實上,這次跟毒品完全無關。你妹妹被控第一級謀殺罪。」
穀倉裡只有他們兩人,庫柏靜靜看著艾莉分析凱蒂的告白。「她哭了嗎?」
艾莉想到凱蒂說謊,而且居然刻意對自己撒謊,不禁怒由心生。「我們講的不是一個跟爸媽捏造藉口、跟男朋友在車裡胡搞的一般少女。」
自從明知凱蒂沒瘋、她卻打算利用精神失常作為抗辯以來,艾莉始終戴著面具保護自己,這時她總算卸下心防。
精神科醫生沉重地吐了口氣。「這個問題引發另一些問題。妳說的是醫學方面、還是法律方面的精神正常?從醫學的觀點而言,精神失常表示一個人與現實脫節——但是處於解離狀態的個體沒有跟現實脫節。雖然身處不正常的狀態,但她看起來完全正常。但從法律觀點而言,精神失常跟現實沒有關係,而是取決於認知評量。如果一個女人在解離狀態下犯下謀殺罪,她可能不了解這個行為的本質,也不知道自己犯了錯。」
「她沒跟我說她懷孕,」雅各坦承。
「因為雖然我自己洗床單,但剝下床單的是我媽。我不想讓她知道出了什麼事。」
「他不愛我!」這幾個字依然靜靜迴盪在房裡時,艾莉已經轉身背對庫柏。這些年來,艾莉是史蒂芬的室友、情人、法律諮詢人,但始終不是他的人生伴侶。因此,她始終沒有感到喘不過氣來,卻也始終沒有興起二十年前跟庫柏在一起的感覺。「好了,」她說,聲音微微顫抖。「這就是你想聽的嗎?」艾莉傷心欲絕地走向門口。「你不必送我,我自己想得出辦法回去。」
「什麼紅字?」
她不等里歐丹回答,逕自伸手攬住凱蒂,在此同時,她也試圖忽視凱蒂抱住先前捲成一球的圍裙,把它像個小寶寶似地摟在懷裡搖動。
「妳知道自己打算去穀倉嗎?」
「妳知道月經沒來是懷孕的徵兆吧?」庫柏和顏悅色地問。
「我不敢說是定期,」雅各謹慎地說。
手電筒的燈光照到她的雙眼,吵醒了艾莉。「天啊,」她嘟囔一聲,匆匆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凱蒂,邁步走過窗邊。若是賽謬爾前來道歉,他大可選擇一個較為適當的時刻,而不是清晨一點。艾莉瞇著眼睛看看窗外,正想大罵兩聲,忽然看出站在屋子前面的是庫柏。
艾莉面向他。「如果我曉得你依然耿耿於懷,庫柏,我就不會請你幫忙。事隔二十年,我以為你已將過去拋在腦後。」
「生產也就是她們面對真相的一刻。這些女人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嬰孩的誕生擊破了先前的自我防衛機制——也就是否認——她們必須將自己從正在發生的事情中抽離。這些女人大都會告訴妳——凱蒂也不例外——她們不覺得事情正發生在自己身上,或是她們看見自己、卻阻止不了事情的發生,而這正是百分之百的離體經驗。有時嬰孩的誕生甚至引發暫時性精神錯亂,這些女人在那一刻愈跟現實脫節,愈有可能傷害她們的新生兒。」
艾莉覺得自己臉發燙,她轉過頭,伸出一隻手掮風。
柏拉奇醫生拍拍艾莉的肩膀。「我不會太耿耿於懷。事實上,這是某種恭維。凱蒂覺得跟妳親近到想要符合妳的期望,甚至願意編出一套不實的記憶。從某些方面而言,妳已經像是她的父母。」
「比方說當時離擠奶的時間還早,但穀倉的燈已經亮了,」她打了個寒顫。「我還記得自己好想、好想把它留在體內,但卻辦不到。」
「沒錯,」艾莉說。「我確實很行。」
「我,」艾莉說,心中升起一股笑意。「我一直覺得自己應該檢查鞋子上有沒有馬糞。」
「我現在就得警告妳,我可不是那種會打人的男人。」
「妳跟我解釋小寶寶怎麼受孕的。」凱蒂沉默了好一會,艾莉氣餒地把頭埋在雙手裡。「聽好,」她說。「妳在唬人。精神科醫生知道,我知道,凱蒂,妳自己也知道。我們站在同一陣線,但是妳讓我們很難幫妳辯護。我知道聖母純潔受孕,但妳的情況不是如此。」
「我不知道。我猜大概十或十五分鐘。」
他轉頭一看,看到艾菲朗主教站在籬笆的另一邊。「沒錯,牠會供給亞隆足夠的牛肉。」賽謬爾對著主教笑笑,逕自穿過柵門走過去。「如果你要找亞隆,我想他在穀倉裡。」
「為什麼?我只是申請支付精神科醫生的費用,這樣一來,我才可以決定如何為我的當事人辯護。我沒說我打算以精神失常來抗辯,我只是坦承自己是個律師,而非精神科醫生。如果我決定採用精神失常的抗辯,我會提出正式知會,你也可以請你的醫生來評估我的當事人。但是目前而言,直到正式知會我將採用精神失常的抗辯之前,我絕對不會讓她跟檢方的精神科醫生面談。」
「凱蒂清楚地描述分娩前一晚、分娩過程,以及抱著嬰孩入睡。她說她醒來時,嬰孩已經不見了,她用來剪斷臍帶的剪刀也消失無蹤。」
「昨天來過了。」
賽謬爾想了就臉紅,但依然笑了笑。「我才九歲,」他辯稱。「那隻公牛比我還重。」
「妳說得完全正確。」
莉琪眉毛一揚。「為什麼?」
「我很抱歉那天晚上跟妳說了那些話,」庫柏說。「我也為剛才那番話跟妳道歉。」
艾莉走過他身邊。「你別亂猜,」她說。「反正你肯定猜錯了。」
「我知道你和你爸媽的關係因而變得很緊張。」
主教轉身面向教友們。「凱蒂反省過錯、全心悔改的期間,你們同意讓她受到『迴避禁令』的處置嗎?」
精神科醫生雙手交握在大腿上。「在那段期間內,妳殺了嬰孩嗎?」
艾莉急忙盤算出一般的費用。「一千兩百到兩千塊美金。」
「你跟她說了什麼?」
「是的。他哭得好大聲,我試著把他抱直,緊貼住我,叫他不要哭,但都沒用。我抱緊他搖了搖,讓他吸吮我的指關節。」
「如果對她而言是個慘痛的經驗呢?」艾莉問道。
莎拉看著女兒切菜準備晚餐,然後轉身專心擺設餐桌。今晚以及接下來的許多晚上,凱蒂不能坐在這張餐桌旁吃飯——這是「迴避禁令」的一部分。接下來的六個星期,莎拉必須和女兒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各過各的日子——她必須假裝凱蒂不再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她不能跟女兒一起禱告,也不能跟女兒講太多話。唉,這就像失去了一個小孩,而她也不是第一次失去孩子。
「好,」庫柏說。「那麼妳什麼時候過去穀倉?」
「沒錯,」雅各承認。
「黑色,而且看起來像是別人用過的。」
艾莉費勁地把腳擠進高跟鞋裡,找到了皮包。「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她平板地說。
「瑪莉,難道事情糟到我們只能聊天氣嗎?」凱蒂輕聲說。「妳為什麼不問問我真的想談什麼?」
但凱蒂知道這是錯的。決定跟亞當一起躺下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犯了罪。但是她的罪不是還沒結婚就發|生|關|系,而是生平第一遭,她只想到自己,讓個人的渴求超越所有一切。
「艾莉,妳就只是勾起我的欲|火,然後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還是妳對每個男人都這樣?史蒂芬究竟有什麼魔力,讓妳這些年來一直留在他身邊?」
「我沒有裝設心臟節律器。」
庫柏隔著桌上兩人之間的一疊餐盤講話,艾莉起先無法回答,她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但她要的更多。沸騰的人聲,形形色|色的都會氣息,頂樓餐廳之下川流不息的車潮,這些再怎麼也不嫌多。
艾菲朗主教盯著他。「確實沒錯。但是那天你躺在草地上、抓著你的私處哀嚎時,我敢說你絕對沒想到結果會這麼理想。」
「我的體重哪有九十公斤。」
「是嗎?你應該試試我這一行。你最近一次跟你妹妹見面是什麼時候?」
她剛走到穀倉的轉角,有人忽然溜出來抓住她,而且用一隻手遮住她的嘴。水桶掉在地上,彈跳了兩下,她強壓下突然湧上心頭的恐慌,一口咬住遮住她嘴巴的手指,然後馬上用手肘猛撞那人的肚子,心裡暗自慶幸史蒂芬兩年前幫她報名防身術課程,作為她的耶誕禮物。
「而且跌了一跤。」
「沒錯。到了某個階段,她曉得自己懷孕,卻刻意否認。說來奇怪,不止她一個人否認,大家似乎串通好了保持沉默——圍繞在這個女孩身邊的人也不希望她懷孕,所以他們忽略或是假裝沒注意到她身體的變化,此舉更加深否認的心理機制。」
布萊恩.里歐丹醫生以私人飛機代步,身邊跟著兩個看起來像是過氣足球後衛的男人,以及一個瘦小的女孩,他一吩咐女孩幫他做事,女孩馬上嚇得跳起來。在司法精神醫學界中,大家都曉得里歐丹堅決反對精神失常的抗辯,更反對律師藉此幫殺人犯脫罪。他在全美各州宣揚他的主張,甚至在辦公室裡掛上一張釘滿鮮豔大頭針的地圖,每根大頭針代表一處若不是因為他出庭、罪犯說不定會受到憐憫而獲釋的地方法院。
艾莉在椅子上像隻貓一樣伸伸懶腰。「我喜歡偷偷溜出農場,」她說。「我需要偷溜出來。謝謝你。」
里歐丹眨眨眼睛,擺出一副熱切的表情。「嬰孩死亡時,凱蒂.費雪不在場。說不定她人在那裡,但她的心神卻缺席。那個嬰孩死去時,她被困在罪惡感築成的心理碉堡中。」他降低聲調,回復到正常的聲音,對著檢察官咧嘴一笑。「反正就是諸如此類的說詞。」
庫柏咧嘴一笑。「而我說……」
莉琪對他咧嘴一笑。「你說得沒錯,」她說。「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跟你學的。」
雅各闔上剛才閱讀的文選。「那次古柯鹼事件之後,你們也曾來找我談過。或許我已經不算阿米緒人,但這並不表示我提供毒品給我的老朋友們。」
凱蒂閉上眼睛。「感覺很好、很涼爽。我拿起一件爸爸的襯衫貼在臉上,因為我好熱。」
她感覺雅各再度稍微放開她,眼光落到她的圍裙上。「妳……生了小孩,」他遲疑地說,然後吞了一口口水。「我們上次見面時,妳懷有身孕。」
「我們確定她生下嬰孩,但不能確定她殺嬰。」
艾莉笑著跌到他身上,雙腿一攤,兩人的臉相隔不到一吋。「你要一直讓我分心?」她喃喃說。「還是要讓我跟你做|愛?」
「不記得。」
兩個女孩玩得又累又熱,一頭坐在廚房窗外的草地上,艾莉剛剛打開窗戶透氣,在簌簌的水流聲中,她隱約聽到兩人的對話隨著微風飄來:「……看到蒼蠅停在艾菲朗主教的鼻子上,」「……問到妳,」「……不那麼寂寞,真的。」
「你看到她了,」凱蒂喃喃說,滿心歡騰。她放下尋龍尺,抱住亞當。「你看得見我妹妹!」過了一會地起疑,抽身質問。「她的溜冰鞋是什麼顏色?」
「少來了,」探長咧嘴笑笑。「你沒有把她介紹給你的女朋友?或是椅子被我占用的這個傢伙?」
他的下巴一繃。「這次的藉口是什麼?」
「艾莉,以精神失常作為抗辯的勝算極低。」
「一位好基督徒就會這麼做,」凱蒂說。
「這頭小牛很結實,」後面傳來一個聲音,賽謬爾嚇了一跳。
她對著柏拉奇醫生緊張地笑笑,她們單獨坐在客廳裡,艾莉原本堅持在場,但柏拉奇醫生認為她若在場,凱蒂說不定不願暢言。「她什麼話都跟我說,」艾莉試圖爭辯。
「她可曾跟你一樣,表示想要離開阿米緒教會?」
「我想也是。我猜到現在你已經曉得你妹妹被控謀殺?」雅各點點頭。「檢方的探長找到你了嗎?」
他勉強甩掉這個念頭,凱蒂剛好從穀倉大門走進來,她遞給他一杯熱氣騰騰的香濃咖啡。「喔,又多了一隻小牛,」她說,雙眼一亮。「好可愛喔。」
「他在哭嗎?」里歐丹問。
她又把臉埋在他胸前。他帶著松木和墨水的氣味,如此結實、如此強壯地護衛著她。「我不知道,」她喃喃說。「我以為我曉得,但現在不確定。」
凱蒂慢慢轉頭。「如果他們不能原諒我的罪,那麼他們就不是我的朋友。」
她確知自己沒有殺害那個嬰孩,正如她確知太陽早上會升起。然而,誰殺了他?
她已經絞盡腦汁想了又想,希望能讓艾莉輕易得到一些強而有力、足以讓一切變得明晰的證據,但誰會在那種時候起來呢?
艾莉和喬治喃喃同意,法官起身。「那麼,不好意思,我得去出庭了。」她輕快走過,把他們兩人留在辦公室裡。
雅各搖搖頭。
「妳和柏拉奇醫生非常確定我知道某些事情,所以我才說謊,」凱蒂哭著說。「我不知道,艾莉,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妳以為我瘋了,但是我沒瘋……我只是想不起來。我想不起來怎麼懷了小寶寶,也想不起來他怎麼遭到殺害。」
亞當一語不發地摸索她的臉。凱蒂感覺他的熱氣,他倆的熱氣在她的大腿間滲流。他們不會一起前往蘇格蘭。他們不會前往任何地方。她伸手抓起大圍巾裹在肩頭,在自己那顆破碎之心的下方打個結。「我想,」她輕聲說。「你該走了。」
亞隆愛他的女兒;他好想跟她小時候一樣,把她抱到自己的大腿上,把這個世界圈在他兩臂之間。但凱蒂的罪過和恥辱是他的錯,原因僅在於他無法防範。他必須承受難熬的後果——不管多麼痛苦都必須堅持。
他用她的大圍巾裹住她,此舉卻讓她非常不舒服。「不,」她推開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手,躲開那條輕柔的羊毛圍巾。「我不要。」
賽謬爾慢慢把頭轉向主教。「你來這裡不是為了跟我講那隻公牛,」他輕聲重複一次。
「我不能,」艾莉甚至不敢看他。「我好抱歉。我應該……走了。」
柏拉奇醫生聳聳肩。「陪審團獲知更多他們始終不想知道的殺嬰理論。」
「這很有趣,但是無法駁斥一份死嬰的解剖報告。」
凱蒂拿著一把手電筒,焦急地在路口等候。她以前也冒過險,尤其是牽扯到亞當時,但這次可是一生最大的賭博。如果有人發現她跟一個英美人在一起,她肯定麻煩大了——但是亞當即將遠行,她不能不把握這次機會,白白讓他離去。
瑪莉閉上眼睛,把冰涼的麥根沙士玻璃瓶貼在額頭上。「今年夏天比往年還熱,」她說。
庫柏請凱蒂描述生產之前的那幾天,希望藉此激起她的回憶,但談了一個小時,卻沒有重大突破。他往前一靠。「好,妳在洗衣服,跟我說說當妳彎腰從籃子裡拿起濕衣服的感覺。」
她看著自己的大腿。「我懷孕了,」她倒抽口氣。
「妳不必跟我疏遠,但是妳必須跟妳的當事人保持距離。艾莉,妳是她的律師,不是她的媽媽。」庫柏哼了一聲。「妳才不怕違抗法官或是保釋條件,妳怕的是這輩子以來,妳頭一次動手做一件事,卻沒辦法把它做好。」
艾莉感覺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我了解。」
精神科醫生遲疑了一下。「其實沒有。她說她依然不記得受孕和謀殺這兩樁特定事件。」
「那個時候你一直叫我不要笑,」艾莉喃喃說。「我一直叫你在我的襯衫再度鬆開、在大家面前春光外洩之前,趕快拍張該死的照片。」
「從她的成長環境和宗教背景而言,她確實相當吻合,」柏拉奇醫生說。「相較於當代的女孩,如果她坦承發生婚前性行為和懷有身孕,當然比大部分女孩更可能面臨來自家庭之內,或是之外的指控和羞辱。因此,她自然選擇隱瞞。」
「我真希望妳沒跟我講。」
「你這個鄉巴佬應該曉得的。」
艾莉收拾文件,喬治卡搭一聲按下原子筆,重新把筆勾在西裝外套裡面的口袋上。「喂,」他不懷好意地笑笑。「擠奶擠得如何?」
她點點頭,緊咬住下唇。「你生我的氣嗎?」
「無所謂容不容易,」庫柏喃喃說。「我已經很了解妳了。」
凱蒂點點頭。如果開口,她會告訴他真話:她一點都不好;她的身體雖然被漲滿,心中卻是無比空虛。
「費雪小姐,」里歐丹自我介紹之後說。「我受聘於檢方,這表示妳對我說的一切都將呈現在法庭上,妳不能做出非正式言論,我們之間也沒有所謂的保密性。妳了解嗎?」
「妳知道妳的問題出在哪裡嗎?如果妳始終不願冒險,妳怎麼曉得自己錯失了什麼?」
庫柏靠過去牽她的手,「那麼妳為何如此不安?」
艾莉看著水晶燈在她那杯白酒留下七彩光影,咧嘴一笑。
「他們沒有。我可以站起來說在池裡裸泳的不是我,因為我臀部有個胎記,而你們卻沒有看見——但我絕對不會這麼做。妳曉得這裡的情況——談論自己的罪過,比直接懺悔更加難為情。」
他脫下大衣披在她身上,但她躲開,一時之間,他們都沉默不語。亞當看著凱蒂身後的筒倉,筒倉閃爍著銀白光芒,矗立在無邊無際的夜空下。「我可以離開,」他輕聲說。「我可以離開,我們可以假裝我從來沒有來過這裡。」
喬治打岔。「庭上,我們不是兩百年前就已經政教分離了嗎?」
「不是。」
「妳不了解,」凱蒂啜泣。
「我得說我有點訝異在這裡見到妳。」
她沒想到自己會喜歡艾莉。她起先發現自己受人監控,更別說這人根本不相信她,不禁感到怒氣沖天。但她若不習慣這種安排,艾莉肯定更受罪。這裡不是她的家;這裡的人也非她族類——而且她生起氣來也說了好幾次,這種安排根本非她所願。
「為什麼?」
「妳是說那個嬰孩?」
「我告訴妳的是,」亞當輕聲糾正。「那些又回來的鬼魂跟凡間有著感情聯繫。有時是痛苦,有時是憤怒……但是凱蒂,有時只是愛。」他的話語輕輕落在兩人之間。「有時他們之所以留下來,原因在於他們不想拋下某人。」
「凱蒂,接下來發生什麼事?」里歐丹問道。
「妳可以聘請精神科醫生,」法官說。「妳需要多少費用?」
他在英美人社會待得夠久,也了解他們的法律制度。他往前一傾,輕聲問道:「妳在指控我哪一個家人?」
「我不要!他試圖吻我,但我把他推開!」
庫柏瞇起眼睛。「為什麼?」
艾莉雙手拍拍腰間和臀部,沉醉於絲綢貼在肌膚上的感覺。她始終不敢相信麗達能在梅西百貨公司買到這麼一件式樣簡單的性感洋裝,但話又說回來,最近很多事情都讓她感到驚訝,比方說,午餐時莎拉和凱蒂互看一眼,母女兩人顯然有些不願跟艾莉分享的祕密。還有庫柏出其不意地來訪,他身穿黑色西裝,打著絲領帶,手執一小把花束上門,艾莉看了目瞪口呆;他還細心夥同麗達作為同謀,麗達不但幫她帶來洋裝和高跟鞋,還堅持代為監管凱蒂,以便庫柏帶艾莉去費城吃飯。
「在農場待了五個星期不會讓妳變成鄉村傻大姊。除此之外,妳這件洋裝比連身吊帶褲好看多了。」
艾莉把頭頂靠著他的下巴,兩人的雙手有如藤蔓般纏繞,逐漸在兩人之間滋長。他的大拇指輕撫她光裸的肩膀,雙唇輕吻她的鬢角,她閉上眼睛,讓自己隨著他輕輕轉圈。一時之間,她暫且不想凱蒂、審判、辯護策略,除了感覺庫柏的手暖暖地搭在她的背上之外,她什麼都不想。樂曲終止,團員放下樂器休息,一對對情侶離開舞池,艾莉和庫柏依然在彼此懷裡,深深凝視著對方。
「喔,沒錯,」法官拿起一張周邊印著玫瑰花蕊的紙張——麗達顯然用這種信紙從艾莉的磁碟片裡印出檔案。「我得說這是我所見過最漂亮的動議。」
「爸,」凱蒂輕聲說。
「符合父母的期望,」艾莉不屑地說。「不就是因為如此,她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嗎?」
「天啊,艾莉,我比妳更了解妳自己。妳品學兼優、獲頒校長獎、也是榮譽學生會的一員,妳盡力爭取最棘手的案件,即使有些案子讓妳想了就作嘔,妳也幾乎打贏每個案子。妳始終未婚,而是守著一段妳好幾年前就該擺脫的感情,因為妳根本不在乎這段感情,就算搞砸了也無所謂。至於我嘛,只要事情不會變得太複雜,妳根本不在乎吊我的胃口,因為事情一旦變得複雜,妳就會在乎結果,而老實說,我們談戀愛的結果實在不怎樣。妳是典型的完美主義者,單單因為結果可能不盡完美,妳就不願冒險。」
「這麼說來,那天晚上和隔天早上之間,肯定發生了某件事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凱蒂盡量張大眼睛,讓眼溝承接住淚水。但她很快轉身投入艾莉的懷抱。「事情不該是這樣,」她哭著說。「不應該是這樣。」
跪到地上時,她感覺橡木地板的邊邊掐入她的肌膚,她卻感到欣喜,因為疼痛讓她忘了即將發生的事情。她低下頭,艾菲朗主教開始說話。「我們獲悉這位年輕的姊妹發現自己犯了肉體之罪。」
庫柏瞪著她,她的傷痛似乎從一個從未發掘的源頭汩汩流出,她離開好久之後,傷痛之情依然瀰漫在他小小的公寓中。
「我倒是可以好好利用這一點,」喬治露齒一笑,在椅子上往後一靠。
他在農場上看起來非常不搭調。
「不僅如此,」艾莉繼續說。「阿米緒人認為,如果有人幫你拍照,你說不定因此過度看重自己,或是試圖讓自己出名,這些都是違反他們的道德精神。」她直直地盯著法官。「我的當事人已經為了出庭而犧牲她的信仰原則,庭上。如果我們非得熬過這場鬧劇不可,最起碼可以想辦法讓她自在一點。」
「這麼說來,妳不相信凱蒂當時處於解離狀態。」
她們默不作聲走了一會兒,艾莉邊走邊踢小石頭,最後終於轉向凱蒂。「我得問妳一件事,妳聽了八成會生氣。妳為什麼願意在整個教區面前承認生了小孩,卻不願對我坦承?」
小牛開始吸吮母奶時,亞隆動手在畜欄裡堆上新鮮的乾草。一天之內,小牛就會被帶走,學習從奶瓶裡吃奶。
「妳確定嗎?」她認真地點點頭。「這麼說來,那個嬰孩究竟出了什麼事?」
莎拉對著用餐的區域皺眉頭:其實只是一張長桌,兩邊各有一條板凳——既然她沒辦法再多生小孩,他們也沒必要換張更大的桌子。她看看凱蒂,凱蒂全身僵硬,背挺得好直,好像試圖不讓莎拉注意到自己有多麼傷心。
庫柏聽了動也不動。「妳跟妳媽媽說了嗎?」
她搖搖頭。「如果主教跟我說,因為我在池塘裸泳,所以他希望我彌補這個過錯,即使我沒有裸泳,我還是會答應。」
「我不知道,我好害怕,因為我好痛。我只知道我必須安靜,如果我喊出來或是哭出聲,別人說不定會發現。」
她了解這次面談的目的——她即將面對檢方雇用的精神科醫生,這番質問肯定令人不悅,而艾莉正試圖幫她做好準備。艾莉已經提到柏拉奇醫生認為凱蒂隱瞞了小寶寶如何受孕的事實。「而且,」她接著說。「如果妳對檢方的專家說溜嘴,我就完了。」
這種阿米緒男人送給兒子的禮物,其實算不上貴重;賣牛肉賺到的錢通常存入銀行,以便男孩日後購屋或是買農場。賽謬爾想起那隻小公牛一年之內就增加了一千磅,不禁笑了笑。
「是的。」
「這表示她感到懊悔。」
漢娜翩然離去,在離水面大約六吋之處滑出八字花式。「那個時候池面較高,」亞當說。「所以她看起來才好像飄在空中。」
「很難彎下腰嗎?」
「她非常害羞,而且都跟我在一起。」
「她有沒有四處找尋嬰孩?」
孟洛聳聳肩。「別遷怒於傳信者。你曉不曉得你妹妹懷孕?」
「好,除非我同意可以超支,否則妳最多可以花到兩千塊美金。如果還有其他動議,請在三十天之內提出。我們六個星期之內召開最後一次預審聽證會,兩位有足夠時間準備嗎?」
「妳若一直吃莎拉做的餃子,才會變成南瓜,」庫柏把她拉近,兩人慢慢在舞池裡轉圈。
一時之間,凱蒂感到好嫉妒,妒羨之情有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她直直盯著艾莉,一心只想同享艾莉此時的感覺。艾莉身上有些印記,彷彿他的觸摸依然在她的肌膚上閃閃爍爍。
「但這樣一來,妳就受制於體制。」
「可以的,」雅各堅定地說。「謀殺是最傲慢的罪行!一個人怎麼可以認定自己擁有天父的力量,去奪取他人的性命呢?」他瞪著艾莉,眼中閃爍著煙火般的光芒。「大家以為阿米緒人單純而愚蠢,但是阿米緒人很聰明,他們只是不知道如何為自己打算。他們沒有自私到貪婪、粗魯、固執或是傲慢的地步,更是絕對沒有自私到故意殺害另一個人的程度。」
「我們這麼快就認定凱蒂.費雪是嫌犯,」喬治想了想。「不曉得有沒有漏掉其他嫌犯。」
別的不說,這句話卻讓瑪莉更不自在。「凱蒂,我可不確定。」
「合理的懷疑也一樣,特別是目前這種狀況一點都不合理。」他們走到池邊,艾莉頹然坐到鐵凳上,抱著雙膝。「即使她沒有殺死那個嬰孩,我依然必須說服陪審團她在不自覺的情況下行兇,這是我認為最能引發同情的辯護策略,也是最能讓她無罪開釋的抗辯理由。」
她的膝蓋顫抖得好厲害,幾乎以為自己站不起來了。她感覺得到眾人的注視:艾莉、瑪莉.艾許、她媽媽,甚至賽謬爾,大家全都看著她,即將見證她的恥辱。
凱蒂沉默了好久,庫柏幾乎想問另一個問題,但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微而悲傷,「有時候,」她坦承。「我晚上被它吵起來。」
凱蒂在她懷裡轉身,在她安全的懷抱中哭了起來。
「我是妳的朋友,凱蒂,我親自告訴妳,免得妳從其他人口中聽到此事。」
「我沒有……為什麼?」
「妳出去的時候,家裡有人醒來嗎?」
賽謬爾抹去眉毛上的汗水,猛拉著另一頭小公牛。他幫了亞隆好幾年,已經精通閹割。他等著小公牛想要亂踢,然後把去勢鉗的尼龍環套在牠的陰囊上,束緊環子。過了幾秒鐘,這頭兩個月大的小公牛站了起來,斜斜瞪了賽謬爾一眼,再度走向牧草地。
艾莉走向書櫃和頂級的音響設備。「據說從CD收藏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個性,」庫柏說。「妳試圖看穿我嗎?」
「如果她跟我說的一樣是個百分之百的阿米緒人,那麼永遠不會發生這種事情。」雅各忽然站起來開門。「對不起,探長,我還有工作要做。」
凱蒂揉揉太陽穴。她依稀想起尖銳、輕微的嬰兒哭聲,伴隨著記憶昏昏沉沉地入睡。
「沒關係,」艾莉小心翼翼走入屋內,好像腳步太重就會破壞這神奇的一刻。她看看那杯已經沒有氣泡的可樂,杯子在玻璃咖啡桌上留下一圈水珠;精神科醫學期刊好像百合花花瓣似地散置在地上;慢跑鞋的鞋帶綁在一起,吊掛在一張梯背椅的橫桿上。家具擺飾全都不成套。
「動機和邏輯都對我們有利。你知道百分之九十的謀殺案件中,行兇者跟被害人都有私交嗎?你曉得當案子牽涉到新生兒時,這個比率升高到幾乎百分之百嗎?」
但她想聽他說話。她相?讓他帶她遠離此地,再一次緊抱著她,告訴她兩個世界能因一個目光和一個碰觸而銜接。她要他說她屬於他、他也屬於她,而在世事繁複的世界中,這一點才最為重要。
「凱蒂呢?」
「不,凱蒂絕對無法忍受跟爸媽和大家斷絕關係,凱蒂不是……我該怎麼說呢?妳知道她以前來找我,她穿上牛仔褲、跟我一起參加舞會、吃中國菜等等,但你可以從池裡撈出一隻魚,把魚披上羊皮,但魚永遠不會變成一隻羊,少了池水,牠.遲早會死。」
「真是可惜,因為我想妳一個人就可以說服陪審團凱蒂.費雪是兇手。」
艾莉感覺頭昏眼花。「她在穀倉裡失去了知覺多久?」
喬治停下腳步,低頭對她笑笑。「莉琪,妳想當我的副手嗎?」
艾莉瞪著她。「凱蒂,妳殺了寶寶嗎?」
艾菲朗主教揚起眉毛。「不是嗎?」
「沒錯,我錄了音。」
「這麼說來,妳相信她有罪?」艾莉說。
「妳爸爸呢?」
她搖搖頭。「還好。」
「我知道這聽來很難相信,」艾莉說。「但是警方如果沒有足夠的證據,讓他們相信凱蒂殺了嬰孩,她不會被起訴的。」
「受審的不是阿米緒人的信仰。」
「當我沒說吧,」艾莉緊閉雙唇,輕聲說:「我會跟妳同桌吃飯。」
「我最近有事不在州大市。」
「李維,」庫柏說。「這小子真有一套。」
「她在這裡沒有交朋友,」雅各說。
「妳曉得妳在生產嗎?」
艾菲朗主教按住賽謬爾的手臂。「你說得沒錯。畢竟,我們為什麼要講些陳年往事呢?那頭牛一踢了你,你就甩了牠。」
庫柏看看她空了的盤子,盤中的烤魚已被吃得精光。「我猜費雪家不太喜歡海鮮?」
「Ich bin einig,」賽謬爾說,凱蒂隨即慢慢閉上雙眼。
「她說——而且她還確定我聽懂了——如果我想得到一個晚安吻,我就應該在車子轉彎的時候故意撞上你,而且讚美你的馬匹。」
「等等,」艾莉插嘴。「凱蒂承認她生了小孩?」
法官轉頭。「蓋拉漢先生?」
探長看看他。「你的家人很好,」她過了一會說。「我可以請問你幾個問題嗎?」
凱蒂生動地描述:雅各躲在穀倉裡,她一直和-圖-書幻想著花式溜冰冠軍身上的小亮片,漢娜溜冰鞋的冰刀劃過薄薄一層冰。「我應該看顧她,但我始終只想到自己,」她終於難過地說。「那是我的錯。」
「妳跟任何人說了嗎?」
她以為他講的是明天跟他一起前往蘇格蘭,她以為他的意思是永遠相隨。然而她感覺身體愈旋愈緊,有如馬利筋草白花花的種子一樣迸裂紛飛。她喘口氣,更多落葉飄落在他們身上,有如上天的祝福。亞當在她身邊躺下,微笑著輕輕撫摸她的臀部。「妳還好吧?」
「寶寶是男孩還是女孩?」
相較於柏拉奇醫生,里歐丹相當嚇人。艾莉站在廚房門口觀察訪談,即使從這裡,她也看得出凱蒂在發抖。
「倘若如你所言,」孟洛不帶感情地說。「凱蒂是個百分之百的阿米緒人,那麼為了保有阿米緒人的身分,她說不定願意做出任何事情,甚至包括犯下謀殺罪。她也會防著妳爸爸發現那個嬰孩,換句話說,她說不定隱瞞懷孕,甚至殺害嬰孩。」
她靠向他。「我知道。」
「她的服裝呢?」
「我的意思是,艾莉,妳最好不要過度樂觀,以為勝券在握。她之前隱瞞了懷孕的事實,今天才坦白承認,這點大有問題。失憶症的患者通常有些錯誤的記憶,他們把家人或是媒體告知的消息變成自己的記憶,更糟的是,一旦說出口,他們就堅決相信此事屬實,即使或許根本沒這回事。讓我們姑且相信凱蒂沒有說謊,確實只記得懷孕,說不定隨著自我防衛逐漸減弱,她會坦承更多事情,但說不定到此為止。剛才的訪談對凱蒂具有癒療效果,但對妳和妳的辯護沒有太大幫助——畢竟除了凱蒂自己之外,大家都認定她生了寶寶。再說,隱瞞懷孕雖然不正常,但卻稱不上犯法。」
「不知道,」他打斷她的話,「我們也不要讓她知道。」他緊緊抱住她,然後稍微放開她。「凱蒂,出了什麼事?」
探長翻到筆記本的空白頁。「你為什麼不算阿米緒人了?」
「我想她也不願對自己承認。你知道她可能跟哪個人發生親密關係嗎?」
精神科醫生直直地盯著艾莉。「凱蒂鋃鐺入獄。」
她有點懷疑地看著他,而這倒情有可原,因為今晚天空雲層濃厚,只有小小的月牙發出微弱的光芒。「賽謬爾,」她說,眼光有點迷濛,女孩子的雙眼有時就會散發出這種光芒。「你是不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那天晚上相當暖和,艾莉熱得爬到被子外面,躺在被子上,睡袍掀到大腿上。她直挺挺地躺著,等著聆聽凱蒂的呼吸聲,心想她們兩人不知道再過多久才會睡著。
嗯,這也不是我的錯,凱蒂心想。但她看到那個嬰孩裹在襯衫裡,她也看到那具小小的棺材被埋入土中。這是某人的錯。
「告訴我,」庫柏催促。
「妳覺得可能嗎?」
艾莉像貓頭鷹似地張大眼睛,用一種有時讓凱蒂看了發笑的模樣瞪著凱蒂。她搖搖頭說:「沒那麼容易,妳叫他們跟我商量。」
庫柏緊緊圈住她纖細的背部。「我以為妳永遠不會開口呢,」他說,然後貼上她的雙唇。
「我不是凱蒂。我決定離開教會,一旦做出決定,其他選擇便接踵而至。哈洛薇小姐,我自小是個阿米緒人,但我犯了教規。我選修質疑聖經的神學課程,我買了車,這些都是我始終認為自己做不出來的事情。」
艾莉靠在牆上。她想像這個脆弱的小生命緊貼著凱蒂的睡袍,也想像那張小臉和那對透明的眼睫毛,忽然之間,她感覺自己懷裡沉甸甸的,宛如失去的機會一般沉重。她怎能幫這種行為辯護?「對不起,」她邊說邊闖進廚房。「我得喝杯水。還有誰想喝杯水嗎?」
「這話是什麼意思?」艾莉問。
「哎,你不該抓住我,」幾分鐘之後,艾莉在穀倉的乾草棚裡跟凱蒂的哥哥說。「你這樣會送命的。」
「我聽到了,」艾莉從後面摸摸她的肩膀說。「我很抱歉。」
「其實我是來找你的。」
里歐丹因為她的打擾,狠狠瞪了她一眼。艾莉專心倒滿一杯水,幸好雙手沒有發抖,然後喝一小口,繼續聽著她的當事人回述嬰孩之死。
他笑得好燦爛,令她陶醉其間;即使兩人走到外面、搖下車窗開車回他的公寓時,她也沒有注意到氣溫已經下降。她緊貼著庫柏,只留下足夠的空間讓他開車,兩人的手纏繞在排檔桿上。到了他家時,庫柏把鑰匙插|進門鎖,推開大門,一進門就開始道歉。「家裡有點亂七八糟,我沒想到……」
「某種綠色,顏色淡淡的,好像水果冰沙。」
凱蒂眨眨眼,壓下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天父應允了我的祈求。」
「嗯,妳以為妳會碰到幾個持槍的阿米緒暴徒嗎?」
「妳我的差別在於,」艾莉無動於衷地回答。「我願意不計一切懷個小寶寶,而妳卻等不及想要擺脫他。」
「我……我不確定。那個時候還早……」
喬治聳聳肩。「好吧,我們就讓被告自在一點吧。既然談到這一點,我們何不在州立監獄擺設羽毛床、聘請名廚?我無意冒犯哈洛薇小姐和她當事人的宗教信仰,但這是公眾審判、公眾謀殺罪,根據憲法第一修正案,媒體有權加以報導,更何況凱蒂.費雪違反重大刑法,當然也失去了某些憲法權利。」他轉向艾莉。「姑且不管什麼形像——我們何不想想『汝不可殺人』呢?」
「沒有。她回她房裡睡覺了,這點完全符合犯下殺嬰罪女性的行徑——既然問題已經消失,她們就將之拋諸腦後。」
「不,我沒有。你記得牠長得多大,牠是一頭非常好的公牛,」賽謬爾皺著眉頭。「等到我把錢存到銀行時,我幾乎忘了自己被牠踢過。」
庫柏笑笑。「說不定我也該喝醉,因為這張凳子夠硬,絕對讓我覺得自己是個三十九歲的老骨頭。」他很快把她拉離長椅,自己先滾到草地上,再拉著她一起滾下來。
「相信我,這是為了殺嬰罪量身訂做的抗辯。從心理學的觀點而言,凱蒂的說詞和司法證據之間的矛盾之處,原因可能出在心理解離或是說謊——你應該猜得到辯護律師會選擇哪一項。但是短暫的心理解離不足以構成精神失常。」
他一隻手順著她的手臂滑下,捏捏她的手。「我沒有生氣,」他邊說,邊在一部手推車的邊緣坐下。「我很抱歉。」
「對不起,利益衝突,我已經是州政府的證人了。」
他沒說他愛她,但這也無所謂。他的行為以及他對待她的方式,遠比任何話語都能表達他的心意——對他們阿米緒人而言,行動便是愛意的表徵,而不是那三個空洞、微不足道的字眼。完事之後,當他們所分享的一切不會因話語而褪色,他自然會對她說。
凱蒂緊緊抱住自己,她心想,只要稍微一動,自己說不定會化成千塊碎片隨風飄去。她聽到紗門開了又關,但她一直凝視著田野,田野之中,賽謬爾正跟她爸爸一起工作。
她在一堆乾草上坐下,試圖解讀他臉上的表情。「我一直試著打電話給你。」
艾莉一語不發。她聽到凱蒂縮到一邊哭泣,床鋪輕輕嘎嘎作響。她握緊拳頭,強迫自己不要過去安慰凱蒂,然後她縮回自己的被子下,數著凱蒂花了幾分鐘才睡著。
「喂,」喬治說。「如果妳要找個精神科醫生,那麼我也要找一個,檢方也得做出評估。」
柏拉奇醫生皺皺眉頭。「庫柏醫生跟我說,妳不記得陣痛或是小寶寶出生。」
「讓我們看看凱蒂的例子。有鑑於她哥哥的遭遇,她始終處於原始的求生心態,她相信爸媽若發現她的祕密,她將被逐出教會,被迫離開家裡。因此,在她的想法中,偷偷處理掉這個嬰孩倒也可行。然後分娩的時刻到了,她再也無法否認嬰孩的存在,也無法躲避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因此,她除掉了那個嬰孩。解離狀態持續得夠久,足以讓她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殺害嬰孩,然後她恢復先前的狀態,把否認當作自我防衛,因此,當警方訊問她時,她馬上說她沒生小孩。」
「或許不是,」凱蒂斜斜瞥了車子一眼,車裡的觀光客正從車窗探出一半身子,試圖從凱蒂後面拍張照片。「但這是我的家。」
凱蒂感覺全身灼熱,從臉頰、胸膛到手心全都發燙。主教瞪著她。「妳有罪嗎?」
「沒錯。但是如果你抱得緊一點,你想結果會如何呢?」
「我了解,費雪先生。她來找你的時候有沒有交些朋友,或是跟誰交往?」
「我……對不起……」賽謬爾環抱自己的胸膛,羞愧地縮成一團。「我無意……」他把臉埋在襯衫裡,試圖不要掉淚。他終究不是一個好的基督徒,他不但攻擊可憐的瑪莉.艾許,而且無法接受凱蒂的懺悔。原諒她?他甚至無法接受這樁事實。
「不是這裡,」艾莉打斷他。「而是州大市。」
凱蒂在他旁邊坐下,把頭靠在他肩上。「我也是,」她輕聲說。
「妳是說強|暴?這倒是可能。但是女性通常坦承遭到強|暴,除非她們想要保護對方。關於這一點,我的直覺告訴我,凱蒂另有隱瞞。」
「他們叫妳接下我的雜活,」雅各難過地說。「我卻始終沒有問過妳。」
因此,這會兒她們坐在乾草棚裡,棚裡只有她和艾莉兩人,不知怎麼地,艾莉變得好急躁、好嚴厲,凱蒂甚至偶爾轉頭看看,確定那是她認識的艾莉。
精神科醫生一頭篷鬆的黑髮、圓臉、體型福態,凱蒂感覺不管自己跳得多高,圓滾滾的醫生都能讓她安全落地,心裡頓時有股跳躍的衝動。
高等法院法官斐爾.萊貝特竟然是位女士。
凱蒂慢慢站起來,聲音有如新生的小牛一樣發顫。「懺悔已經過了五天,爸,你打算永遠不跟我說話嗎?」
「比方說?」
艾莉搖搖頭,出奇地感覺遭到背叛。「庫柏追問時,她沒有鬆口。」
艾菲朗停步。「那是誰的錯?」
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鐵匠的風箱一樣漲得滿滿的,幾乎要從胸膛爆裂而出。現在就動手,他告訴自己,不然永遠動不了手。「瑪莉,」他說,然後他把她拉到懷裡,硬生生印上她的嘴唇。
「妳生了小孩。妳做何解釋?」
亞隆舉起一隻手,好像想要擋開她似地。然後他端起咖啡杯,把臉轉開,雙肩佝僂,拖著超乎他年歲的沉重步伐走出穀倉。
賽謬爾聳聳肩。「我覺得今晚天氣不錯,」
他只想著她不是凱蒂。她不像凱蒂一樣嚐起來帶著香草的味道,把她抱在懷裡的感覺也不對,他往前再逼近一點,兩人的牙齒卻擦撞了一下。他探向她的胸部,察覺她正試圖推開他,而且愈來愈害怕,他不禁想到有人曾經這樣對待凱蒂。
凱蒂吞口口水。「你想停下來嗎?」
艾莉的手落在她的頸背,感覺涼涼的。「妳若知道我多麼了解,妳會大吃一驚的。」
身為一家之主,他的職責是教導兒女們服膺簡樸的生活之道——如何為了天父捐棄自我,如何在對與錯之間找出一條路。他看著凱蒂跪在新鮮的乾草上,搓揉小牛背上依然濡濕豎起的亂毛,這幅景象卻一再讓他想起幾個星期之前發生的事。他閉上眼睛,轉身背對她。
星期天,瑪莉.艾許穿著直排滑輪鞋,帶著飛盤來訪,艾莉真想上前給這個女孩一個擁抱。凱蒂最近記起了嬰孩,有鑑於此,她現在正需要朋友相伴,享受一下無憂無慮的青少年時光。艾莉清洗午餐的碗盤時,瑪莉和凱蒂在前院跑來跑去,兩人跳接那個霓虹飛盤時,裙子隨之鼓漲飛揚。
她感覺他脫下她的襯衫,解開她短褲的釦子。「庫柏,」她說,忽然覺得緊張。「我已經不是二十歲了。」
他脫下他的衣服。凱蒂心想,這會兒光是看著他們兩人,你辨識不出哪一個是阿米緒人。接下來她腦中一片空白,只感覺亞當整個人貼住她的身體,他肌膚的熱意驅走了她的言語、她的恐懼。
「哈洛薇小姐,我知道妳在想什麼。但請妳記住——直到剛才,凱蒂才記起生下嬰孩,誰曉得她明天會想起什麼?她說不定會記起自己如何悶死小嬰孩。雖然我們寧願相信她沒有殺嬰,但我們不能全然採信她的記憶。單就解離狀態的觀點而言,我們不難解釋凱蒂的失憶。即使她永遠無法開口承認,她依然極有可能真的殺死嬰孩。」
主日崇拜在鄰近的一個農場上舉行,所以艾莉和凱蒂決定走路回家。艾莉一手攬住凱蒂的肩膀,試圖幫她打氣。「妳又不是在胸前被印上一個久的紅字,」艾莉開玩笑。
賽謬爾匆匆揉了揉眼睛。「我覺得不太舒服,」他坦承。
「你瞧,我已經失去優勢。說不定我應該採納凱蒂的建議。」
被叫來參與這番懺悔的柏拉奇醫生先看看凱蒂,再看看艾莉,然後來回看了兩人一眼。她舉起雙手,拍了拍,一臉無動於衷。「說得好,」她說。「再試一次吧。」
柏拉奇醫生輕笑一聲。「部分是的。再加上某個男人,而這人對她具有我從沒見過的掌控力。」
她很快套上前一天穿的短褲和襯衫,跑下去跟他會面。踏上門廊時,她伸出一隻指頭按住自己的嘴唇,示意庫柏不要出聲,兩人一起走到離屋子遠一點的地方。她雙臂交握在胸前,對著手電筒點點頭。「賽謬爾教你這一套?」
里歐丹站起來,扣上西裝的釦子。「為什麼?」他說。「謀殺就是謀殺。」
其實她有沒有生小寶寶都已無關緊要。即使艾莉曾經試圖跟她解釋什麼叫做人權法案和私設法庭,她完全不想在教友們面前提起自己的私事。她自小被教導與其為自己辯護,不如勇於承擔後果。她深深吸口氣,走向牧師們坐著的那一區。
「男孩,一個好小、好小的男孩,」她遲疑了一下。「他在動。」
「一點都沒錯。她的說詞太完美,太雕琢、太像經過演練。她跟妳說了一番妳想聽的話,如果她真的遭到強|暴,除非她想保護對方,否則她早就跟臨床精神科醫生坦承。還有一點也說不通,根據法醫的報告,我假定她在十月受孕,但是畢業典禮通常在六月,難不成學校晚了好幾個月才舉辦她所謂的畢業派對?」
「我寧願淹死或被分屍,也不願停下來。」
你瞧,一個小小的聲音如針貫耳,小寶寶老是會從母親身邊被帶走。
「她哭了,但不是為了小寶寶而哭,而是為了自己惹上的麻煩流淚。除此之外,她依然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懷孕的。她沒提到生產,反而說是天父出手相助。」
瑪莉這個女孩啊,講話講個不停。她是他的遠房表妹,因此,當他邀她出去吃冰淇淋時,感覺不至於太奇怪。她有一張櫻桃小嘴,濃密的黑髮有如新犁過的田地,賽謬爾覺得她長得還不錯,但他之所以在其他女孩當中選了她,原因在於她是凱蒂最要好的朋友,他也只能藉由這種方式接近凱蒂。
「凱蒂有何建議?」
艾莉暗自呻|吟。說不定凱蒂的潛意識做出懺悔。「妳認為果真如此嗎?」里歐丹問道。
亞當帶著她走到池邊的長椅旁。「告訴我那天晚上出了什麼事。」
「我已經跟柏拉奇醫生說……」
艾莉猶豫地伸出手——她還是有點害怕那些黃色的大方牙,生怕手腕被咬住,永遠甩不開——輕輕撫摸馬兒的一側。金塊帶著灰塵和青草的味道,聞起來有一股潔淨的草香。金塊豎起耳朵,哼了一聲,試圖把鼻子湊到她的腋下,艾莉驚喜之餘,笑著拍拍牠的頭,好像牠是一隻家裡養的小狗似地。「別鬧了,」她說,但卻面帶微笑從牆上的釘子上解下勾住塑膠水桶的鉤子,水桶幾乎已經空了,她拿著水桶到外面接水。
「妳想採用什麼理由都可以,」柏拉奇直截了當地說。「妳想問的是:若以精神失常作為抗辯,妳能否幫妳的當事人脫罪?老實說,哈洛薇小姐,我不知道。我可以告訴妳,陪審團通常想知道一些實際的問題,他們會想確定這個女人已經不具威脅,也不會再度殺嬰,對大多數犯下殺嬰罪的女性而言,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妳想知道最佳狀況?我的證詞可以提供一些合理的依據——只要能夠解釋他們的決定,陪審團若想做出無罪開釋的判決,他們就會這樣做。和圖書
艾莉強迫自己謹記阿米緒的司法制度跟美國的司法制度不同,但兩者都已成功運作了上百年。「我確實了解,」她說。「但這不是真實的世界。」
有個遊民曾經占用以賽亞.金恩的菸草棚,但就算那天早上有個流浪漢躲在穀倉裡,他也沒有理由從凱蒂懷裡抱走嬰孩,殺了他,把他藏起來。除非那人瘋了,就像艾莉假定她瘋了一樣。
「但是我真的不記得!」凱蒂感覺雙手冒汗;她在圍裙上擦擦手。
「有時當妳覺得自己輸了,其實卻已超前很多。」他摸摸她的下巴,輕輕吻她一下。「看看我的例子吧。」
「在那之前,她定期來找你嗎?」
「你確定哈洛薇提出精神失常的抗辯時,她打算採用心理解離嗎?」
艾莉感覺夜意席捲全身。這太瘋狂了,她心想,喉頭隨即一陣緊縮,這太瘋狂了。「我已經提出精神失常的抗辯,」她脫口而出。
艾莉瞄了她一眼。「這表示她有意隱瞞。」
「這是什麼意思?」
「沒錯,但當這事牽扯上你的女朋友時,保有基督徒之心就不是那麼容易了,」瑪莉輕聲回答。她撥弄頭巾的繩線。「凱蒂,我覺得賽謬爾說不定想跟其他女孩子約會。」
雅各暗自回想。他想到去年秋天,有段期間他去學校上課的時候把凱蒂留在家裡,而他的房東不只一次把研究之旅延期,甚至延期了三次。他若無其事地看著探長。「我得請妳了解一點,我妹妹和我非常不一樣,她是百分之百的阿米緒人,醒著、睡著,時時刻刻都是如此。對她而言,到此造訪是個困擾。即使她在這裡接觸到外來者,他們對她的影響就像油對水一樣。」
庫柏小心翼翼地打量她。「我那裡可不太像是一座穀倉。」
他把手電筒夾在腋下,雙手插|進口袋裡,大步往前走,艾莉緊隨其後。「妳知道我的意思,因為妳說不定也想過。凱蒂沒瘋,但是話又說回來,妳是她的辯護律師,如果能夠讓她無罪開釋,即使我們都曉得她沒有任何王室血統,妳依然會告訴陪審團凱蒂是依莉莎白女王。」
「但我若將過去拋在腦後,」庫柏說。「這就表示我也忘了妳。」
「我確實不記得,」凱蒂坦承。「我頭先記起我懷孕了——我跟庫柏醫生提過,我記得我試圖彎腰,感覺有個東西堵在腹部,我得小心避開,後來我開始記起其他事情。」
「沒錯,只有八十公斤而已,」他開開玩笑,她打了一下他的手臂。「妳要一直讓我分心?還是要讓我跟妳做|愛?」
艾莉怯生生地摸摸頭髮。「妳是何方人物?」她笑笑說。「我媽嗎?」
艾莉笑笑。「我不知道,讓我想一想。」
艾莉抬頭一看。「她也跟妳說了殺嬰的事情嗎?」
「不,」凱蒂回答。「它不見了。我只知道它忽然消失了。」
「我可不認為這種日子有何樂趣,」喬治說。他們走出射擊場,慢慢穿過警察學校濃密的草坪。「其實我就是為了這事過來找妳,我只想在出庭之前,確定檢方不會出醜。」
凱蒂想著艾莉被人愛撫、擁抱、親吻。她想到亞當,但心中不像往常一樣升起一股柔情,反而只是一陣苦楚。「不是。妳也不是我媽。」
「嗯,妳當然確定。我已經彌補了過錯。就算艾菲朗主教叫我在領聖餐時退到一旁,我也不會再受到『迴避禁令』的處罰。」
「妳非得離開不可,」凱蒂催促。「這樣比較單純。」
「妳可曾感覺肚子裡有東西在動?亂踢?」
在場的每個人都可以投票,相繼舉手比畫出對她的懲戒。在這種案例中,很少有人表示反對——畢竟大家都樂見罪人做出懺悔,開始療癒的過程。「Ich bin einig」她聽到:我同意;每位教友依序重複。
艾莉走到她當事人旁邊,跪了下來。「你覺得我們可以休息幾分鐘嗎?」
「才不呢,」凱蒂笑笑。「事情過了,妳就將之拋在腦後,如此而已。」
今天晚上,她開始受到「迴避禁令」的處置。接下來的六個星期,必須跟家人們分桌吃飯,眾人依然與她交談,也依然關愛她,儘管如此,她將孤單一人,隔絕於眾人之外。凱蒂低著頭,辨識出她那群受了洗的女性朋友們的聲音,也聽出她媽媽無奈的輕嘆,以及她爸爸生硬而決然的應允。然後她聽到自己最熟悉的聲音:賽謬爾粗嘎、低沉的嗓音。「Ich bin……」他結結巴巴地說。「Ichbin……」他會反對嗎?這麼多人同意之後,他會為她挺身而出嗎?
「你活了下來,」艾莉說。
「妳若在場,她就多了一個必須懺悔的對象,」精神科醫生回答。
亞當察覺到她的變化,把她拉近一點。「聽我說,」他堅決地說。「我們沒有做錯事。」
她回想那天是多麼寒冷,天氣冷到捏一捏鼻孔,馬上感覺兩個鼻孔黏在一起,脫下手套綁溜冰鞋的鞋帶,手指也漸漸凍得像香腸一樣紅腫。她回想漢娜溜到池塘中央時發出的快樂吶喊,大大的圍巾在身後飛揚。她回想漢娜閃亮的金髮透過頭巾一閃一閃。最重要的是,她回想她們一起走下濕滑的山丘時,漢娜跟她手拉著手的感覺,漢娜的小手暖暖的,而且完全信任凱蒂不會讓她跌跤。
「我想妳還沒跟我說。」
凱蒂拉起他的手,她把他的手舉高,凝視著他修長的指頭,輕撫他柔軟的掌心。這不是一隻曾經拉扯韁繩、搬運飼料的手,她把它貼在唇邊,親吻指關節。「不,我已經等你好多年了。」
「我得回去找凱蒂。」
凱蒂知道他隔天就要離開,也知道他遊走於一個永遠不會屬於她的世界。她把手掌貼在他的臉頰上。「你會縈繞在我身旁嗎?」她輕聲說,然後湊過去迎上他的雙唇。
亞當站在她身後,兩隻手緊握她握住尋龍尺的雙手。「妳準備好了嗎?」他在貓頭鷹的低鳴中輕聲問道。他們邁步前進,繞著池邊走一圈,鞋子踩踏著乾枯的稻草。凱蒂感覺到亞當心臟怦怦跳,心想他有什麼好緊張的;他哪會有什麼損失?
「不是嗎?」
他腫漲而沉重地貼在她的兩腿之間。他伸出一隻手抬高她的膝蓋,讓她的身體為了他而拱起。然後亞當看看身下的她,一臉嚴肅。「我們可以停下來,」他輕聲說。「如果妳要的話,現在就停止。」
艾莉嘆口氣。「哪種女人會殺害自己的嬰孩呢?」她自言自語地問道,其實並不需要對方答覆。
講述她的遭遇時,凱蒂抓著艾莉的手穩住自己。就算察覺到自己的淚水滾下臉頰,她也什麼都沒說。艾莉慢慢拭去她的淚水,迎上她的目光,微笑著讚許她。
庫柏點點頭,接受了這個突然轉變的話題,而艾莉也需要他這麼做。「嗯。」
精神科醫生在筆記本裡寫了幾筆。「然後呢?」
艾莉點點頭。「殺嬰呢?」
「你一點都不了解……」
「如果莎拉不能淋上濃厚的醬汁,那道菜就不會出現在餐桌上。我再吃下去會胖好多磅,搞不好等到出庭的時候,連我的套裝都穿不下。」
「妳以為妳是。妳要我爬到妳的大腿上嚎啕大哭,這樣一來,妳才能夠改善一切。但是艾莉,妳知道嗎?不管妳怎麼想,母親都沒有能力改善一切。」
「來,」艾菲朗說。「一起走走。」賽謬爾跟到他身旁。「我記得你爸爸什麼時候幫你買了你的第一頭小牛。」
「我不是這個意思,」瑪莉喃喃說。「我說的是其他人的反應。」
男人伸出一隻手摸摸肚子,抬頭看看。「雅各.費雪。」
「睡不著,」凱蒂說。「妳呢?」但凱蒂一看就曉得艾莉剛才在哪裡,以及做些什麼:她頭髮裡夾著青草,兩頰通紅,身上帶著性|愛的氣味。
「妳不能這麼想,那只是一件可怕的意外,」他碰碰凱蒂的臉頰。「妳看她,她好快樂,妳感覺得到。」
「什麼?」
艾莉根本懶得看她。「妳幹嘛跟我道歉?嬰孩遭到殺害?或是讓我在自己請來的專家面前看起來像是白癡?」
有時,當雅各.費雪坐在跟另一位研究生共用的小辦公室裡時,他總不禁捏捏自己。不久前,他曾把莎士比亞的劇本藏在穀倉的飼料袋下,也曾整夜沒睡拿著手電筒讀書,隔天沉醉在所學之中,笨手笨腳地做完差事。真的,這些都是不久之前的事情,而現在他卻坐在這裡,埋首於書堆之中,受聘進行研究,教導那些跟他以前一樣眼中充滿求知熱誠的年輕男女。
這表示有人跟著她溜了進去。
他們吻得急切而狂野,彷彿想要融入彼此的肌膚。庫柏的手在她的背部和胸前游移。「天啊,我好想妳,」他喘著氣說。
一輛車子慢慢駛近,車子在每一家的車道前減低車速,凱蒂好想揮手大喊,好讓亞當看見她,但她反而只能躲在矮樹叢的陰影中,等到他接近時才朝著他的車燈燈光走去。亞當關掉引擎,走到車外,靜靜打量凱蒂的衣著。他走向她,伸手摸摸她硬挺的棉質頭巾,然後用拇指輕輕按著她頸間、扣住她連身裙的別針。她忽然覺得自己這身阿米緒人的打扮好愚蠢——他已經習慣她穿著牛仔褲和毛衣的模樣。「妳一定冷了,」他輕聲說。
醇酒讓她的四肢鬆弛,也讓她感覺有隻蜂鳥盤據在心頭。「我真不敢相信我們開了兩個鐘頭的車過來吃飯,」艾莉喃喃說。星期六晚上的樂團輕輕奏樂,城市的燈光從落地窗流瀉而入,這家餐廳絕對是頂級。但一想到庫柏大老遠開車到費雪家,然後再大老遠開回費城,艾莉心中興起一陣自己尚未準備面對的感覺。
「隔天早上,妳依然覺得自己懷孕嗎?」
受洗之前,賽謬爾開過一次車。他的朋友利夫提.金恩買了一部二手車,利夫提把車藏在他爸爸的菸草棚裡,他老爸每次經過都假裝沒看見。坐在車裡感覺平穩,令賽謬爾大為驚奇,即使讓車子處於空檔,車子也不會衝到路邊吃草,這也令賽謬爾感到訝異。
基於無聲的默契,艾莉和庫柏都沒有提起前幾晚在他公寓裡的尷尬局面,兩人客客氣氣,一派專業化,表現得像是同事。艾莉聆聽庫柏談起他跟凱蒂的訪談,試圖掩飾心中的若有所失。
「不,因為這樣違反我們的基本信念。身為英美人,你為自己做主;身為阿米緒人,你服膺既成的決定。這叫做gelassenheit,也就是服從權威。你為了天父的意旨而捐棄自我,你也為了你的父母、社群,以及自始至終的行事之道而捐棄自我。」
「我知道,但以前月經也遲過,」凱蒂摸摸圍裙的裙緣。「我一直跟自己這麼說。」
「我說不定想看看你把馬兒拴在哪裡,」艾莉輕聲說。
「但是依然很熱。」她放下瓶子,把裙子掀到光裸的腳趾頭上方,不確定還能說什麼。
他壓壓頭上的帽子。「亞隆需要我幫忙。」
凱蒂覺得全身的空氣被抽空,彷彿是個被人從中間狠打一拳的枕頭。「誰告訴妳的?」
「什麼事那麼好笑?」庫柏問。
她一手按住喉頭,急急轉身。「雅各!」
「我就是。」
喬治點點頭。「我們必須考慮身為阿米緒人所衍生的心理特性嗎?」
「那麼妳擔心什麼?」他輕輕吻她。「艾莉,即使妳重九十公斤、長了胸毛,我也不在乎。當我看著妳的時候,不管我應該看到什麼,我眼中仍是那個大學時代的女孩——因為當我愛上妳的那一刻,時間就靜止了。」
「我想要妳跟我說真話,凱蒂,妳不要再對我謊稱怎麼受孕,也不要再騙我小寶寶出生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她一隻手滑下臉頰。「我真想讓時光倒轉,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拒絕接下這個案子。」
凱蒂發盪的臉頰緊貼在艾莉胸前。「妳不是我媽……但有時候我希望妳是。」她感覺艾莉抱得更緊,正如她的預期。凱蒂閉上雙眼,想像抱著自己的不是艾莉,而是亞當——她的笑容融入他的眼神,她的名字在他的唇邊迴盪,她的心頭盈滿不管如何,自己都會被愛的喜悅。
凱蒂雙眼大張,好像被艾莉甩了一巴掌似地。然後,她眼中忽然盈滿淚水。她用手背拭去眼淚。「喔,天啊,」她邊說邊跪下來,兩隻手臂抱住腹部。「喔,天啊,妳說得沒錯。」
「反正律師常常撒謊,」庫柏說。
雅各緊抓住椅子的把手,心裡想著從小到大在蘭卡斯特郡看過的馬車車禍,以及農場機器造成的意外死亡。「我的家人,」他的嘴巴像在沙漠中一樣乾燥,勉強擠出一句話。「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同情地點點頭。「那道疤痕,對不對?那道裝設心臟節律器留下的疤痕。」
「妳上次來那個是什麼時候?」
她無意像英美女孩一樣誇張,噘著嘴、跺著腳說出這番話。她的話語是經過慎思,誠心誠意的。他捏捏她的手,跟隨她走入她成長的世界。
凱蒂聳聳肩。「還好,吃飯的時候最難受,但艾莉陪著我,我媽媽也試圖讓大夥好好面對這種狀況。」
她爸爸。這個念頭卻令她感到羞愧。她爸爸有時過來穀倉查看那些即將生產的母牛——但他來此是為了賦予生命,而非奪走生命。他若發現凱蒂跟一個新生兒躺在一起——嗯,他會震驚,甚至生氣。但對他而言,公理與正義來自教會,而非由他自己執行。
「我最近才翻出來。」
「噓,我了解。」
凱蒂極力想討柏拉奇醫生的歡心。艾莉已經告訴她,這位精神科醫生出診的費用相當高,她知道不管柏拉奇醫生說了什麼,艾莉都會認為出庭的時候能夠派上用場。她也知道自從她跟庫柏醫生提起懷孕的事情之後,他和艾莉之間氣氛很僵,而她認為這說不定跟她有關。
亞當對著她彎下腰,她挺得筆直,動也沒動。她等著他吻她,但他卻沒有湊過來。他停下,離她僅僅呼吸之距,強迫自己不要碰她。
他嘆了口氣。「我來跟妳道歉。」
「不,妳不了解。」他拉住她的手,牽著她走向池塘。「我真的很遺憾妳跟史蒂芬分手了,我絕對無意羞辱妳。」
「我想這張桌子是大學時代的舊東西。」
「妳所謂的『它』指的是小寶寶吧。」
她得意地摸摸紙板目標胸前的洞口。「沒錯,而我外婆居然只想讓我學刺繡。」她收起手槍,解下套在肩上的皮繩。
今晚駕著約會馬車送瑪莉.艾許回家時,他想到了那部車子。空中只有一道月牙,他媽媽以前常說這種形狀的月亮看起來像一塊幾乎被吃光的餅乾,而這剛好為他打算做的事情提供最佳掩護。
艾莉暗自嘆氣。「庭上,對不起,我目前的工作狀況……嗯,相當不理想。」喬治輕蔑地哼了一聲,艾莉聽了馬上果斷地轉向法官。「在提出任何正式知會之前,我需要州政府支付評估的費用。」
庫柏勾起她的下顎,強迫她看著他。「凱蒂,曬衣服、背部抽痛的那一天,妳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吻她時,落葉飄撒在他們身上,在他背部鋪上片片鮮紅的楓葉和金黃的橡樹葉。她的大圍巾有如黑鷹的巨翅一般鋪蓋在雜草上,暫時權充毯子。亞當動手解開她的衣裙時,凱蒂揉搓著他的頭髮和雙肩。他把每一根別針輕輕別在他們身後一棵大樹的樹皮上,此舉讓她心中充滿愛憐——她愛他如此貼心,細心地設想到完事之後她將有何感受。
「夠多了嗎?」
她正等待著這個時刻。過去幾天在她腦海中不斷迸發的小光點,都將在這個時刻脫口而出。她幾乎又感到那股椎心的疼痛,彷彿有人拿把鐮刀從她的背部砍到腰腹,她痛得體內一陣翻騰,等到再度喘得過氣來時,自己已經縮成一團。「我好痛,」她小聲說。「我醒來,腹部絞痛得非常厲害。」
「說不定有人進來殺了他。」
她可以聽到凱蒂翻身側躺。「因為妳非常想要聽到這番話。」
里歐丹瞪著她。「妳在開玩笑,對不對?」
從來沒有人問過凱蒂這個問題;艾莉看著凱蒂拚命想要回答,頓時明瞭這是多麼嚴重的疏忽。「我……我不知道。」
凱蒂嘆口氣,焦慮地看著自己的大腿。招供的意義何在?是不是如同她在主教以及全體教友面前懺悔一樣?「好吧,」凱蒂終於輕聲說。她沉重地吞口口水。「我去找我哥哥,我們到一個兄https://www.hetubook.com.com弟會的宿舍參加畢業派對,我不想去,但雅各想去,我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個……怎麼說來著?不受歡迎的拖油瓶,所以我們一起去。那裡很擠、很熱,雅各幫我們拿點食物,好一陣子沒回來,這時有個男孩走到我身邊,他遞給我一杯飲料,還說我看起來好像需要喝點東西,我跟他說我在等人,他笑笑說:『誰先碰到就是誰的。』然後他開始跟我說話。」
「我不相信。妳以前說妳不記得懷孕或是生產,但是妳瞧!三天之後,妳卻老老實實說出這些事情。」
庫柏忽然停下來,摸摸她的臉。「已經好久、好久了,」他說。
天啊,這會兒她嘮嘮叨叨講到她的小弟薩斯,薩斯下午把豬槽的籬笆當作平衡木,走著走著摔到豬槽裡。賽謬爾咯咯呼叫馬兒,輕輕拉扯韁繩,好讓馬車停在山丘頂的一塊小平地上。
她淚痕斑斑,雙眼大張,充滿驚恐。天啊,他害她變成這副模樣嗎?他怎麼會變成這種人?
她要他告訴她,當你愛一個人愛得如此深摯、如此刻骨銘心,做出你明知錯了的事情也沒關係。
「老實說,我沒什麼打算,我始終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但是時候到了,我只知道我必須離開家裡。」
亞隆記得女兒幾乎陪著農場上每一隻小牛出生,而這可為數不少。她從小就拿奶瓶餵小牛,自己的個頭比那些被她照顧的牛寶寶大不了多少呢。亞隆還記得他頭一次對她示範把手指伸進小牛的嘴巴,小牛的上排牙齒還沒長出來,不會咬人。他也記得跟她解釋小牛的舌頭如同砂紙般粗糙,而且非常有力,不但可以捲住你的手,甚至把手捲進嘴裡。他更記得她頭一次發現他說得沒錯時,兩隻眼睛張得好大。
到現在她已經知道阿米緒人多麼善待馬匹——畢竟,如果馬兒出了毛病,你沒辦法把牠帶到當地的福特汽車經銷商維修。就連沉默嚴肅到讓她害怕的亞隆,對金塊都特別溫柔。亞隆顯然相當懂馬,他偶爾陪同鄰居參加星期一下午舉行的馬匹拍賣會,為大家提供意見。
凱蒂聳聳肩。「不然妳頭髮上怎麼有樹葉?」
凱蒂走到乾草棚後方,一支鐵耙靠在牆邊,她摸摸鐵耙的鋸齒。「他說話的時候,我肯定想都沒想就喝了一口飲料。飲料讓我感覺好糟——我覺得噁心,而且頭好暈。我站起來,想在人群裡找到雅各,但整個房間天旋地轉。」她緊咬下唇。「接下來我只知道自己躺在一張不熟悉的床上,我的衣服全都……他正在……」凱蒂閉上眼睛。「我……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
「我出去走走,」艾莉慢慢說。
「我爸爸不一樣,」她坦承。「但他就是這樣,」她拉起她朋友的手。「再過六個星期,事情就會恢復原樣。」
接下來一陣沉默。「妳為什麼這麼做?」艾莉終於問道。
「什麼?」艾莉怒氣大發。「妳怎麼能任憑他們擺佈呢?」
「我想打電話,但是電話簿裡怎樣找也沒有費雪家的號碼。我只好翻出手邊的手電筒,親自過來一趟。」
「有血嗎?」
庫柏逐漸恢復理智。「怎麼回事?」
她不必轉頭,艾莉已經從背後抱住她。「喔,凱蒂,」她安撫說。「我真抱歉。」
「其實只有一個半小時,」庫柏更正。「而且啊,想要找到一家什錦醃菜還算合格的餐廳可不容易。」
凱蒂正在清理騾子和金塊的馬具時,忽然被一個聲音嚇到。
「我說不定需要聽一聽那些話,偶爾也需要有人對我當頭棒喝。」
這會兒她整個人縮成一團,哭得好厲害,幾乎喘不過氣來。艾莉暗暗詛咒一聲,緊緊抱著凱蒂。「那只是妳的希望,」她一邊安撫凱蒂,一邊輕摸凱蒂垂落的金髮。「不見得會讓事情成真。」
「沒有全破,不像我的表姊芙依達,她在大夥興建穀倉、吃午餐吃到一半時,生下小約書亞,坐在她兩旁的女士們全被羊水弄濕了。我的羊水則是慢慢流,每次我一坐起來就流。」
「那天晚上妳什麼時候因為陣痛而醒來?」
艾莉確實看在眼裡。她看到那雙跟加勒比海一樣碧綠的眼睛,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他眼中的往事:他下巴有一道六歲時、騎腳踏車跌倒留下的小疤痕,他臉頰有些嘴角淺淺一笑就彎陷為酒窩的細紋。
「不了,」她笑笑。「你若敢提起『餃子』兩個字,可不要怪我動粗。」
「但應該是的,」雅各辯稱。「哈洛薇小姐,只因她是百分之百的阿米緒人,所以我妹妹不可能犯下謀殺罪。」
艾莉低聲呻|吟。「拜託,不要提到那道菜。」
「妳很有一套。」
凱蒂瞇起眼睛搖搖頭,然後嘆了口氣。「我不知道,我但願我曉得,你無法想像我多麼希望我曉得。但是前一刻我祈求天父幫助,下一刻我醒過來,小寶寶也不見了。」艾莉對著水槽低下頭。「實在是奇蹟,」凱蒂補了一句。
艾莉起身。「喬治,拜託滾到一邊吧。我這幾個星期已經看夠了馬屁股。」
「庭上,若有足夠理由,這些期限可以延長,而在我考慮抗辯策略之前,我需要一位司法精神科醫生評估我的當事人。但妳尚未裁決是否批准『法律諮詢之外的服務』。」
「什麼?」他強自鎮定,補了一句。「妳顯然搞錯了。」
凱蒂抬頭看著他。「你曾告訴我,那些變成鬼魂、過世之後又回來的人,身後留下了痛苦。如果她那麼快樂,亞當,她為什麼還在這裡?」
莎拉走進客廳,客廳裡有張親戚們來訪時打撲克牌用的小桌子,她移開桌上的煤氣燈,抓著兩隻桌腳,把桌子拖到廚房,然後她把兩張桌子排好,讓兩者之間距離不到一吋。她從擺放瓷器的櫥櫃裡拿出一條白色的長桌巾,用力一掀鋪在兩張桌子上,你若不注意看,絕對看不出來桌巾下是兩張桌子。「行了,」她順順桌巾,把餐具從凱蒂平常坐的位子移到小牌桌。她猶豫了一下,然後把自己的餐具移到普通餐桌的一邊,靠近凱蒂即將坐著的位子。「行了,」她重複一次,接著走回女兒身邊,繼續一起工作。
然後她聽到一聲輕柔的嘆息。「對不起,」凱蒂輕聲說。
他關上門,站在門後,聽著探長遠去的腳步聲,然後坐到桌前拿起電話。「麗達阿姨,」他過了一秒鐘之後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艾莉往前一傾。「好一匹駿馬。」
艾莉淺淺一笑。「嗯,這倒是個新奇的抗辯理由。」
雅各掩飾不了一臉震驚。「她……她生了小孩?」
「當事人有時對司法精神科醫生坦承一些沒有跟臨床精神科醫生提起的重大事件,這點並非不尋常,畢竟我的工作不是紓解她的心情,而是讓她不要入獄。如果她跟我說謊,等於是在自掘墳墓。我的工作是找出她的心結;臨床精神科醫生的工作則是幫她化解、接納這些心結。」
預審聽證會在法官辦公室進行,艾莉和喬治.蓋拉漢共同出席,艾莉花了整整三十秒才接納這回事。斐爾——或是如同黃銅名牌上所示「斐爾蜜娜」——是個纖瘦的女人,她有一頭燙得捲曲的紅髮,聲音高亢尖銳,一本正經地泯起雙唇。她那張大大的桌上散置著她小孩的照片,四個小孩全都跟她一樣一頭紅髮。整體而言,這一點可能對凱蒂不利。艾莉本來指望由一個男法官主審,男法官完全不了解懷孕生產,說不定不太願意苛責一個因為殺嬰而受審的年輕女孩。女法官就不同了,女法官了解小寶寶剛出生的那一刻,把他抱在懷裡的感覺,說不定打從第一眼就厭惡凱蒂。
艾蒂吸吸鼻子。「你這樣講不對。你知道律師對當事人不應該懷有個人感情。我有辦法毫不動容地告訴陪審團,那個猥褻孩童的男人是社區的中堅分子,我也曾讓連續強|奸犯看起來像個唱詩班的男孩,這是我的工作。我對當事人有何感覺,以及我說些什麼話為他們辯護,兩者之間毫不相干。」
庫柏放聲大笑。「妳們兩人就聊這些?」
她們在她面前爭辯,好像她是個笨蛋或是隻小狗——彷彿她對於發生了什麼事情毫無發言的餘地。後來艾莉終於走開,柏拉奇醫生表明自己是為了幫助凱蒂脫罪而來,柏拉奇醫生還說,凱蒂若不想坐牢,就該告訴她真話。這一點她說得倒是沒錯。因此,凱蒂花了一個小時重複講述已經告訴庫柏醫生的每一件事,她的措詞相當小心——她想呈現出最精準的記憶,也想讓柏拉奇醫生告訴艾莉:「凱蒂沒瘋;法官可以放她走。」
艾莉任憑自己被拉起。「但這表示舞會已近尾聲,」她低聲嘟囔。「我將變回一顆南瓜。」
「大腿內側有一點,這就是我為什麼出去外面——我不想把床單弄髒。」
這點令人難以忽視的差異,終於突破艾莉的防線。「天殺的,」她喃喃自語。但她忽然想到一點,抬頭一望。「如果她謊稱不記得發生性關係,難不成她也謊稱不記得犯下謀殺?」
「我也期望妳這麼做。」
她把頭貼向木牆,感覺粗糙的木板頂著自己的額頭。她整個人不停顫抖,生怕轉頭看到艾莉的表情。
艾莉看著凱蒂逐漸崩潰:她下唇顫抖、熱淚盈眶、全身發抖、不停搖頭、喃喃重複自己沒有犯罪。她等著里歐丹說兩句話安撫凱蒂,但是馬上知道他不會同情凱蒂。他受雇於檢方;檢方顯然請他幫忙將凱蒂羈押入獄,在這種情況下,他怎麼可能安撫凱蒂?
「我已經離開好一陣子,但在阿米緒農場很少出現一個四處閒晃的黑帶高手。」雅各的笑容漸漸消逝。「也很少看到被謀殺的嬰孩。」
喬治笑笑。「這套精神分析的廢話在審判時真的管用嗎?」
「我們只是睡衣派對上的兩個女孩,」艾莉笑笑。「我有沒有跟你說你有匹好馬?」
「凱蒂,」亞當說,聲音變得粗嘎。「跟我說說話嘛。」
「她說她不知道。」
「講到生產時,她有點退縮,但是沒有倚賴其他自我防衛機制,比方說否認,或是其他心理機制。」
「庫柏,你覺得哪一項比較難以置信:一個受到驚嚇的年輕女孩突然失常,不自覺地悶死她的小寶寶;或是一個女孩早產兩個月,生產的時候有個陌生人半夜兩點跟進穀倉,趁她睡著時謀殺了嬰孩?」
「顯然是的。而且她涉嫌殺了嬰孩。」
「是喔,」瑪莉笑笑,探過去拍拍他的手。「你等著看吧,」她帶著同情說。「一切都會沒問題的。」
精神科醫生嘆了口氣。「我的直覺依然告訴我並非如此。我逼問她怎麼受孕,她語焉不詳,宣稱她想不起來;我逼問她關於謀殺,她卻直截了當地否認,而且做出重大突破——她說她抱著小寶寶睡著了,醒來時寶寶卻不見了。這兩樁失憶事件不一樣。因此,我相信她有意識地否認其中之一,而在潛意識中從另一樁事件抽離。」
「不,謝謝妳,」他說。「我從來沒跟這麼有趣的人共享晚餐。妳絕對是頭一個提到馬糞的餐友。」
「他們必須離開,妳也是。」她看到艾莉瞪著自己顫抖的手,悄悄把雙手壓到大腿下。
「是的,」庫柏回答。
「直接把犯人送進州立監獄。」
他咧嘴一笑,湊過去吻她。她的手臂纏繞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近一點。「妳知道吧?」他說。話語熱熱地貼著她的肌膚。「那天晚上我脫下妳的衣服時,妳也不是二十歲。」
「你從來沒有離開她?從來沒有讓她自己去圖書館、逛街,或是租錄影帶?」
他揉揉鼻梁。「凱蒂,那天晚上上床睡覺時,妳曉得自己懷孕。」
里歐丹從桌上的罐子裡拿了一顆薄荷糖。「我出庭作證就不管用。」
他張開雙臂,她奔向他懷中。「媽媽知道……」
凱蒂抬頭一望,用這種方式來回想那天晚上,令她有點茫然。「是的,」她輕聲說。
賽謬爾。如果早點過來擠奶,他說不定發現她和一個剛出生的小寶寶躺在穀倉中沉睡。他當然會生氣,但他可能動手傷害嬰孩,然後才領悟自己做出什麼事情嗎?不可能,凱蒂心想,賽謬爾不是這種人。賽謬爾不會妄下結論,而是再三慎思。更何況他為人誠實,不會跟警察撒謊。凱蒂忽然想起另一個為賽謬爾辯解的理由,不禁喜形於色:他身邊一定跟著李維,沒有足夠時間單獨待在穀倉犯下罪行。
艾莉一心只想知道真相,這股新冒出來的執著毫無道理,身為辯護律師,她通常必須摀住耳朵,避免聽到她不需要知道的告白。但現在她卻願意用那個十二瓦特的變流器來交換凱蒂.費雪十分鐘的真心話。
「妳在穀倉裡昏迷了多久?」
「我知道妳認為如何,哈洛薇小姐,妳已經講得很清楚了。媒體可以進入法庭,但是照相和攝影器材將不獲准。」法官翻到檔案的另一頁。「哈洛薇小姐,我注意到另一點。基於這樁刑案的本質,哈洛薇小姐,妳顯然打算以精神失常作為抗辯理由。我相信妳也曉得,提出正式知會的期限已過。」
「凱莉拿走了大部分家具,」他小聲說,彷彿看出她正在想什麼。「這些是她不要的。」
「妳知道我為了什麼跟妳道歉。」
「檢方依然無法證明她殺了人,」艾莉反駁。「老實說,庭上,這是宗教信仰問題,蓋拉漢先生顯然不知道嘲諷和毀謗之間的分寸,我認為……」
「妳怎麼剪斷臍帶?」
艾莉清清喉嚨。「庭上,光是出庭根本就已違反我當事人的宗教信仰,更別提在法庭之外,阿米緒人也不喜歡被拍照。這是根據他們對聖經的嚴格解釋:『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做什麼形像。』《出埃及記》第二十章第四節。」
「好久以前,」凱蒂坦承。「我曬我的內褲的時候就想著這事。」
瑪莉沒有回答,但她滿臉通紅,再加上提到男朋友之類的私事時,她明顯露出不自在的神情,凱蒂看了,馬上就曉得怎麼回事。「瑪莉.艾許,」她輕聲說。「妳怎麼可以這樣?」
尋龍尺停止抖動,凱蒂張開眼睛,感覺亞當深深吸了口氣。「她跟妳長得真像,」他輕聲說。
「你的技術進步多了,」艾菲朗說。「我記得第一隻公牛狠狠踢了你一下,而且賜到不該被踢的部位。」他透過雪白的鬍鬚露齒一笑。「那裡一碰就痛,痛了好一陣子,不曉得是誰被閹嘍。」
「你這話什麼意思?」她謹慎地問道。
「春光外洩有什麼關係?」艾莉插嘴。「庫柏,我們當年是怎麼回事?」
「我爸爸在產犢欄外面的木釘上掛了一把剪刀,我用這把剪刀剪斷臍帶。然後四處都是血,我心想我永遠不可能清理乾淨了。我壓下臍帶的尾端、綁個結……我想是用一條繩子吧。然後他開始哭。」
「從這番評論當中,我猜妳認為凱蒂符合這些描述。」
他們跌到沙發上,一疊紙張隨之四散。他的手纏繞在她髮間,把她往下拉,她忙著應付他的皮帶和拉鍊。庫柏緊緊抱住她。「妳感覺到了嗎?」他輕聲說。「我的身體記得妳。」
「我不介意。」
她搖搖頭。「天父。我請祂幫我。」
「妳怎麼看得出來她陷入解離狀態?」
艾莉心中一驚,瞇起眼睛。「妳有什麼資格提起媽媽經?」
「說不定再來一盤醃牛肚?」
她閉上眼睛,心想他說得沒錯。她依然記得中庭裡傳來死之華合唱團的樂聲,她和庫柏依偎在她寢室的小床上,音樂透過寢室的窗戶飄了進來。掛在衣櫃門口的七彩珠簾,以及窗台上雙眼骨碌碌看著他們的小松鼠,也依然歷歷在目。
「艾莉,我或許是個鄉下地方的律師,但我可是跟妳一樣在費城拿到學位。」
最起碼這個問題很安全。「我想繼續升學,而這一點違反阿米緒人的守則。以前我還是個木工學徒時,碰到一個高中英文老師,他送給我一大疊跟黃金一樣寶貴的書本,最起碼我覺得它們跟黃金等價。當我決定上大學時,我知道自己會被開除教籍。」
「哈洛薇小姐、蓋拉漢先生,我們這就開始吧?」法官翻開面前的檔案。「證據收集齊全了嗎?」
「我知道她被控什麼罪名,」艾莉氣憤地回了一句。
凱蒂知道那天早上若有別人在穀倉裡,自己一定察覺得到。就算她沒有,牲畜m•hetubook.com•com們也會察覺。金塊會嘶叫著討東西吃,一有人走過來,金塊總是這樣;牛群也會哞哞叫等著人們過來擠奶。從零星的記憶中,凱蒂只記得四下安靜無聲。
「我訪問過其他在解離狀態下殺死嬰孩的女人,而我相信她符合這些女人的特性,」精神科醫生提出更正。「我相信她的行為模式符合我們所知的殺嬰現象。」
尋龍尺開始搖擺晃動,凱蒂直覺地往後靠向亞當。他喃喃說了一些她聽不清楚的話語,兩人一起奮力握住尋龍尺。「帶我回到那裡,」他說,凱蒂閉上雙眼。
凱蒂臉上閃過一絲感激。「我知道。」
艾莉挺直身子,她正打算一笑置之,卻發現自己無法做出尖刻的反駁。「我這麼容易被看透嗎?」
喬治笑著拿起公事夾,伸手幫艾莉按住門。「如果我有一樁跟妳一樣的狗屎案件,我想我也會心情不好。」
「我該常常請妳喝兩杯,」庫柏站起來,拉拉她的手。「我想跟妳跳舞。」
「剛開始那個沒來的時候,」凱蒂熱淚滾滾地說。「我告訴自己不要擔心,然後我就不擔心,但是過了一陣子,我好容易累,晚餐之後幾乎張不開眼睛,而且穿上圍裙時,我得花好大工夫才能把別針別在原來的地方。」她忽然大口喘氣。「我以為……我以為我說不定……但我不像媽媽懷著漢娜的時候那麼胖,」她雙手移到腹部。「這裡什麼也沒有。」
「她在說謊,」柏拉奇醫生說。「她很清楚自己何時何地懷了那個嬰孩,那番約會強|暴的說詞完全是兩碼子事。」
瑪莉低頭看著膝蓋。「大家迴避妳的感覺很糟嗎?」
「對某些人而言,假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可不容易。」
「牛就不可能亂衝,你知道的。我當然學到了教訓,從那之後再也沒有被牛踢到。」賽謬爾吸了口氣,他得幫亞隆做事,沒時間聽艾菲朗閒扯。「主教,」他說。「你來這裡不是為了跟我講那隻公牛吧。」
莉琪.孟洛戴著安全護鏡,瞇起眼睛,舉高手臂,瞄準射擊場遠遠一端的射擊目標,對著目標的心臟射了十發九厘米子彈。她把真人大小的目標移到面前檢視成果時,喬治.蓋拉漢吹了一聲口哨,取下耳塞。「莉琪,幸好我們是同一國的,妳真有兩下子。」
圍裙鬆開,她的衣服隨即敞開。凱蒂不好意思地閉上眼睛,然後感覺亞當彎向她的胸部,伸出手指隔著她細緻的內衣畫圈圈。她把他的頭按在胸前,想像他正掬飲一瓢心泉。
那個禮拜天、主日崇拜接近尾聲時,凱蒂已經頭昏眼花,而且不只是因為氣溫過高、小小的屋子裡又擠了太多人。主教宣布召開會議,尚未受洗的教徒們逐一走向穀倉休息時,艾莉靠向凱蒂問道:「他們在做什麼?」
但是這樣一來就沒有別人——唯獨剩下凱蒂。在這夜深人靜的一刻,她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內心納悶柏拉奇醫生和艾莉說的或許沒錯。如果妳不記得發生了某件事,那是因為此事從未發生?還是因為妳但願它從未發生?
瑪莉一臉哀傷地點點頭,然後拉上襪子,扣上直排輪鞋,頭也不回地滑出車道。
「妳要聽我解釋妳為什麼不安嗎?」庫柏說。「因為妳若提出精神失常的抗辯,這就表示即使凱蒂以為自己置身火星,她依然殺了那個小寶寶,而妳太喜歡凱蒂,不願意承認她可能行兇。」
「凱蒂,」柏拉奇醫生發問,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天晚上上床睡覺時,妳在想些什麼?」
他銀行依然存著賣掉那頭牛以及之後其他幾頭牛賺得的錢。他為了他和凱蒂的未來而存錢,最起碼他當初是這麼想的。
「希望不會,」莉琪邊回答,邊套上西裝外套。「我為了放鬈心情而射擊,喬治,這樣總比剪紙有效。」
「我曉得妳知道,」庫柏說。「但她知道嗎?」
「有人告訴我,對你爸爸而言,你跟死了沒什麼兩樣。」
清晨時分,一隻母牛生了小牛。小牛的胎位不正,結果亞隆幾乎整夜沒睡。他伸手到母牛體內調整胎位,兩隻手臂痠痛不已,分娩的陣痛收縮更在他手臂上留下瘀青。但是你看看眼前這隻黑白相間的可愛小牛,細瘦的四隻腳微微發顫,緊貼在慈愛而龐大的母親身旁,可真值得炫耀。
「沒錯。問題是凱蒂老早就不是一個當事人,說不定她從一開始就不是。不管關係多遠,她依然是妳的親戚。她年輕、困惑、討人喜歡——而妳已落入母親的角色。但是妳對她的感覺卻令人費解,因為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她都拋棄了妳最想要的東西——一個小孩。」
里歐丹聳聳肩,丟了一顆薄荷糖到嘴裡。「關於心理解離,我還得提出一點:如果你多給哈洛薇小姐!些發揮的空間,她會作繭自縛。她的專家絕對不可能證明解離肇因自生產的心理壓力,而非犯下謀殺的心理負擔。這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
「因為……因為我……」凱蒂的臉一紅,露出痛苦的表情。
「說……說不定他夭折了,」凱蒂結結巴巴地說。「然後有人把他藏了起來。」
結果艾菲朗主教似乎接受了艾莉打算出席會議的事實。「凱蒂.費雪,」其中一位牧師請她出列。
「沒有。屋外和穀倉裡也沒人。我進去產犢欄,因為我知道欄裡為了待產的母牛鋪上了最乾淨的乾草。然後……嗯,然後好像我暫時不在那裡,我好像在其他地方,看著正在發生的事情。等到我低頭一看,它就出來了。」
「羊水破了嗎?」
「我從來沒有這麼說。從心理學的角度而言,我認為她不可能整個懷孕期間都處於解離狀態。凱蒂跟如同許多我曾經訪問、犯下殺嬰罪的女性一樣,有意識地否認自己懷孕,但是生產時,她卻不自覺地進入解離狀態。」
「根據警方的報告,不可能太久,」艾莉說出心中的想法。「如果……」
她抬高臀部邀他進入。她感覺他在她體內迷失了自己,不禁驚訝地張大眼睛。她想到鎮上往東五哩之處有個交叉路口,路口的標示寫著「INTERCOURSE,賓州」,觀光客們時常站在標示之下指指點點,格格輕笑,朋友們則站在一旁幫他們照相。她也想到自己對亞當獻上肉體,無疑是最甜蜜的臣服。然後亞當把手伸到兩人中間碰她,「跟我一起來吧,」他輕聲說。
「單身、頭一次生產、未婚懷孕、不想要這個嬰孩的女性。她們的年紀通常很輕,大約在十六到十九歲之間。她們不酗酒、不嗑藥,也沒有犯法,她們反倒是那些鄰居出去度假時幫忙遛狗、或是用功讀書爭取好成績的女孩,她們通常自我期許甚高,傾向於取悅父母。她們消極,天真、害怕受到拒絕和羞辱,其中少數來自從不討論性事、信仰虔誠的家庭。」
「妳不記得發生性關係?」艾莉說。
「妳一定曉得。因為某人殺了那個嬰孩,而妳卻說兇手不是妳。」
凱蒂覺得愈來愈難入睡。快要睡著、半睡半醒時,她經常感覺乾草刮著大腿內側,四周似乎瀰漫著恐懼的氣息,月光隱約在自己圓滾滾的肚子上閃耀。她想到自己告訴柏拉奇和里歐丹醫生的事情,感覺好糟。然後她翻身側躺,看著好夢方酣的艾莉,感覺更糟。
艾莉聽了一愣。「是嗎?」
「哈洛薇小姐,每年大約發生兩百到兩百五十件殺嬰案,這些還只是報了案的案件。」泰瑞莎.柏拉奇醫生跟著艾莉沿著農場邊境的小溪往前走。「在我們的文化裡,殺嬰是個受到譴責的行為,但在某些文化裡,比方說遠東地區的國家,殺嬰依然可被接受。」
「這麼說來,我怎樣修正這種狀況?如果無法區隔私人情感和專業精神,我永遠不可能打贏這場官司。」
「日子過得帶勁,一晃眼就過了五個星期,對不對?」
瑪莉講得又快又急,過了一分鐘才發現馬車停了下來。「你為什麼停車?」她問。
「沒有!」
「是的,庭上,」喬治說。
賽謬爾遲疑了一下,心想這次主教不曉得要對他加諸什麼罪名,而後暗暗斥責自己怎麼可以產生這種念頭。主教曾經多次來找他,但他從來沒把主教的來訪跟恥辱或是過失產生聯想,直到凱蒂出了事才改觀。
有個陌生女子從門縫探頭進來。「我找雅各.費雪。」
後來亞當沒有前往紐奧良尋鬼,轉而前往蘇格蘭,他重新安排行程,好讓自己待到十一月再走。雅各即使注意到任何不尋常,但也只是行程有所變化,亞當依然慷慨地讓他繼續住下去。雅各不必搬家,感激之餘根本懶得注意其他事情,比方說,妹妹和亞當講話時多麼自在,或是大家一起穿越校園時,亞當有時一隻手搭在妹妹背上,悄悄扶住她,他也沒有注意到這幾個月來,亞當都沒跟任何女孩約會。
她輕蔑地哼一聲。「你不必提醒我,我曾經……天啊,我甚至數不清嘍。」
「最糟的狀況呢?」
艾莉負責的差事之一是餵「金塊」吃東西和喝水。這隻強壯的駿馬起先讓她很害怕,但他倆似乎已經達成共識。「嗨,馬兒,」她邊說,邊端著一碗香穀走進馬槽。金塊嘶叫著跺跺腳,等著艾莉走開,自己才可以好好吃東西。「我可不怪你,」她一邊喃喃說,一邊看著馬兒低頭一口口吃下香甜的金黃色穀粒。「這裡最棒的也只有食物。」
賽謬爾皺著眉頭聳聳肩。「我想是公牛的錯吧。我當然不可能對自己做出這種事。」
艾莉身子一僵。「沒錯。」
他很快盤算一下,然後回答:「三,四個月前。」
「兩位想要提出任何動議嗎?喔,哈洛薇小姐提出禁止媒體進入法庭,我們何不現在來討論?」
這名女子年紀大到不可能是他的學生:除此之外,學生們通常不會穿著正式服裝。女子揮揮手中的識別證。「我是東天堂鎮警察局的探長莉琪.孟洛。」
凱蒂坐在桌邊,慢慢喝著從冰箱陶罐裡倒出的新鮮牛奶,就在此時,艾莉像個青少年一樣躡手躡腳地溜進屋裡,一看到廚房的燈光,她馬上探頭觀望。「喔,」她說,有點驚訝看到凱蒂在廚房裡。「妳怎麼醒著?」
「妳也傷了我,艾莉,而且傷得很重。我猜從某個層面而言,我想讓妳跟我當年一樣傷心。」他苦笑。「我可不太寬宏大量。」
她搖搖頭。「我睡著了,我睡著了,我跟妳和天父發誓,我抱著他,」她的臉因為傷痛而扭曲。「但這跟殺了他沒什麼兩樣。艾莉,我希望他消失,我祈求了好幾個月,希望他就這麼消失。」
「你來這裡展示你了解阿米緒人怎麼約會?」話一出口,她就希望自己沒說。在那天晚上的爭執之後,庫柏怎麼可能還想跟她有任何感情牽扯?
「她大量出血,所以我們認定她是嫌犯,」莉琪說。「她懷了那個寶寶,而且早產兩個月,除了她之外,有誰可能知道她即將臨盆?我們已經曉得她瞞騙了她爸媽,所以費雪夫婦不可能知情。她也不會告訴賽謬爾,因為他不是嬰孩的父親。就算她開始陣痛的時候,想要告訴她哥哥或是姨媽,她也不可能清晨兩點掏出手機打電話。」
雅各感到一陣不自在爬竄過脊骨,他在英美人之中生活了這麼久,早已讓他有了戒心。「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想知道妳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
庫柏笑笑。「妳什麼時候才能記住打贏官司的方式不只一種?」
「如果你爸爸因為你想要一張大學文憑而把你逐出家門,他若發現你妹妹未婚生子,你想他會做何反應?」
瑪莉柔軟的手搭在他肩上。「賽謬爾,我們回家吧。」她跳下馬車時,他感覺馬車彈跳了一下,她跟他調換座位,換手由她駕車。
「嗯,賽謬爾.斯托茲弗斯……」
「同樣情況不也適用於凱蒂嗎?說不定她決定繼續當個阿米緒人,因而強迫自己做出你始終認為她做不出來的事情。」
「其實我在看這些電線。我已經好久沒看到這麼多電線。」她摸摸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裡的她倒吊在蘋果樹的樹枝上,當年庫柏坐在她下方的另一根樹枝上,拍下這張照片。「我記得這張是大學時代的舊照片,」她輕聲說。「你還留著?」
「這話說得跟真的一樣。」
「我想是半夜吧。」里歐丹插嘴。「誰曉得妳在穀倉裡生產?」他看著她苦思這個問題。「凱蒂,」他口氣堅定地說。「那個嬰孩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只想著我不舒服。我想上床休息,這樣一來,醒來之後就會好多了。」
「啊,但那正是重點。妳得胖到讓法官相信妳從來沒有偷偷溜出農場,甚至沒有偷溜出去吃一頓低卡午餐。」
雅各點點頭,指指另一個研究生的椅子。夏天好忙,凱蒂沒時間過來,因此,他已經幾乎有三個月沒有家人的消息了。他一直想要打電話給麗達姨媽保持聯繫,結果卻忙著工作,還被拖去協助巡迴講學。「我曉得你自小是東天堂鎮的阿米緒人,對不對?」
「我知道的比妳多,」凱蒂回了一句。
「我沒有。」
「生產和殺嬰時,她絕對可能處於解離狀態。事實上,她記得的與檢方證據並不相符,兩者的差距恰可證明她陷入解離狀態。至於發生性關係……嗯,這些女人通常不會忘記此事。」
他笑笑。「下個星期就是預審聽證會了。」
凱蒂站起來,氣得發抖。「妳算是什麼朋友!」
「不,」凱蒂解釋。「這只是讓體制照常運作。我不求正義,也不想爭先,我只想盡快再度成為這裡的一分子。」她溫柔地笑笑。「我知道妳很難了解這一點。」
「我不能說。」
雅各聳聳肩。艾莉環抱住自己的膝蓋,感覺他的沉默中帶著不自在。「我們現在就把話說清楚,」她說。「我沒有要求負責這個案子,而是你們找上了我。我不知道你對律師的看法如何,但是你既然已經跟英美人生活了一段時間,我猜你以為我們律師跟英美世界的其他人一樣,全都是兇狠的鯊魚。老實說,雅各,我不在乎你是否認為我是匈奴王阿提拉,你妹妹只有靠我幫忙才有機會無罪開釋。你妹妹受到的指控相當嚴重,這一點你應該比你那些阿米緒親戚更清楚。不管我從你這裡問出哪些有利於你妹妹的證詞,我絕對會保守祕密,你的證詞也能幫我決定如何為她辯護。但是無論你告訴我什麼,我依然是她的辯護律師。即使你現在就跟我說,她心狠手辣地殺了那個嬰孩,我還是會用盡各種方式幫她開罪,然後再幫她尋求她所需要的精神治療。不管如何,我依然希望你能提供一點資訊,讓我從不同的角度了解這樁案件。」
艾莉聽著里歐丹引導凱蒂述說生產過程,他叫凱蒂用現在式描述整個事件。「寶寶躺在那裡,」凱蒂輕聲說。「躺在我的兩腿之間。」
「我沒有。」
他搖搖頭。「這是我所聽過最荒謬的指控。」
「賽謬爾!」瑪莉用力掙脫,跌跌撞撞移到馬車的最角落。「你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啊?」
「被踢了一下,結果受了傷。」
「沒錯,但我喝醉了。」
「不,我是說真的。」她把他的手從她腰間拉到她唇邊。「我不是以前那個模樣。」
雅各走向乾草棚裡一扇高聳的窗戶。「這裡很美吧。妳知道我已經離開六年了嗎?」
庫柏講到後來幾乎吼了起來。艾莉站起來,一跛一跛地找她的高跟鞋。她的頭好痛,幾乎跟她的心一樣痛。「你不必對我進行精神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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