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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真相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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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章

第一部

第十章

凱蒂興高采烈地講到有次大風雪來襲時,牛群從穀倉跑了出來,說著說著,忽然有人敲門。艾朗過去開門,但他還沒走到門口,訪客就自己走進來了。「嗨,」庫柏邊說邊甩掉外套。「我來得及吃甜點嗎?」
門口傳來敲門聲,我走過去開門,亞隆和艾朗互看了一眼,他們顯然認為有人這麼晚來訪,肯定沒有好事。我的手剛碰到門把,有人就推門而入。雅各.費雪站在門口,他迎上我訝異的目光,嘴角浮出緊張的苦笑。「嗨,媽,我回來了,」他模仿電視的情境喜劇、口氣輕鬆地說,但只有我們兩個懂得這種詼諧。「晚餐吃什麼?」
我小心翼翼地疊好被子,好像那是一副陣亡將士的國旗,然後把被子抱在胸前。「妳瞧!連妳媽媽都同意我說的。」
棚屋的門猛然被推開,陽光中出現一個穿著西裝,身材高大的男子。我以為是庫柏,但當庫柏過來看凱蒂時,他通常穿著便服。他偶爾從辦公室直接開車過來——而不管怎麼說,在我認識的男人當中,只有他說什麼都不願意穿吊帶西裝褲。我站起來,面帶微笑迎向他。
莎拉請史蒂芬留下來吃晚飯,但他不想接受。「讓我帶妳出去吃飯,」他建議。「如果妳要的話,我們可以去鎮上那些阿米緒家常餐館。」
我對他笑笑。「talk away。」
「看看妳喔,」凱蒂頂頂我說。「妳真是ferhoodled(亂七八糟)。」
不管是否情願,我已是這家人的一分子。
我望向他身後的方正的厚牆以及未來將會擋風遮雨的屋頂。「再說吧,」我回答。
一時之間,凱蒂默不作聲。然後她轉向我,雙眼大張而清明。「妳非得陪同我出庭不可,艾莉,因為我需要妳。」她坐到我身邊,距離近到我感覺得到她的熱氣。「我在英美法庭上肯定格格不入。我不是英美人,再加上我這身裝扮以及我的思考方式,我會顯得更加突兀。我不了解謀殺、證人和陪審團,但當我的生活變得一團糟,我確實知道如何彌補。妳若犯了錯,而且懺悔,妳就會獲得諒解,大家也會歡迎妳回來。妳若說謊、而且一直說謊,妳就沒有容身之處。」
「艾莉,妳要不要跟我來?」
「沒錯,就像一條嬰兒被子,妳未來的小寶寶們用得上,」凱蒂笑笑說。
「我不管那是不是一個完美的世界,」凱蒂說。「那不是我的世界。」
「約翰.庫柏,是的,我想我們見過。」庫柏說,他說得非常從容自在,讓我真想馬上獻上感激的一吻。「在歌劇院。」
我跟著凱蒂走在綠油油的菸草田中,三英畝的田地如此蒼翠繁茂,看來幾乎像是稻田。「這個,」她指示我哪些葉子可被摘取。
凱蒂正解下圍裙,一聽到我說話就暫停一下,然後點點頭繼續寬衣。她稍稍轉身,脫下衣裙掛在牆上的木釘上,從頭上套上睡袍。
她點點頭。
我故意不理會她的評論。凱蒂已經跟兩位司法精神科醫生訪談過,這幾個月來,雖然我曉得她滿心不悅,我依然決定採用精神失常的抗辯。她認定自己沒有殺死那個嬰孩,因此,即使想不起來謀殺,也不表示她精神失常。每次我請她幫忙——問她問題、請她描述那個可怕的夜晚發生了什麼事——她總是置之不理。她言詞閃爍,難以預測,卻也讓我更加慶幸自己決定採用精神失常的抗辯。在這種抗辯策略下,凱蒂絕對不必坐上證人席。
「跟妳一樣歲數的阿米緒女人,大部分還能生更多小孩。」
他跟我一樣已被費雪一家所接納。在過了第一個月之後,他跟凱蒂訪談或是過來找我時,莎拉若好意地留他吃晚飯,就連亞隆也會默許。他看到我,眼光頓時一亮,散發出暖意——在眾人面前,我們只允許彼此做出這種接觸。然後他看到史蒂芬坐在我旁邊。
「這個男孩子很聰明。他還說了什麼?」
「妳涉嫌一級謀殺罪,只有在一個完美的世界中,實情才能讓妳無罪開釋。法庭絕非完美的世界,從我們走進法庭的那一刻起,當時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已無關緊要,對陪審團提出最佳說辭才是重點。」
亞隆站在兒子身旁,喉頭抽動,然後一語不發地轉身離開房間,幾秒鐘之後,後門砰地一聲關上。
「首先,如果妳站上證人席,宣稱妳睡著了,而且沒有殺死嬰孩,這跟我們的辯護策略不合。第二,妳的說詞比較難讓陪審團接受。」
凱蒂轉身背對我,聲音變得粗嘎。我的問題非常普通,若非如此,我會以為我的問話害她哭了。「因為,」她說。「始終都是這樣。」
「謝謝,庭上。」
艾朗拍拍雅各的肩膀,然後慢慢朝著剛才亞隆前進的方向離去。莎拉滿臉淚痕,張開手臂歡迎她的長子。「喔,我真不敢相信,我真不敢相信是你。」
「喔,天啊,史蒂芬。他們的穿著打扮跟我們不同,也比你常禱告,但這並不表示他們聽不出你是白癡。」
「好,我們簡單描述犯下殺嬰罪女性的特性,討論一下解離狀態,然後簡述妳跟柏拉奇醫生的訪談。」
「對不起,我想法院記者們不太了解妳的意思,」法官發表意見。
「庫柏答應收凱蒂為患者,」我解釋。
凱蒂把最後一個枕頭塞進洗好的枕頭套裡,一聽到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她馬上輕聲叫喊,聲音輕到我很訝異自己和莎拉居然聽得見。「妳們不要說了,好嗎?拜託不要再說了,」她痛苦地嘆息,然後轉身離去。
我抹去眉毛上的汗水,那天我八成已經抹了上百次。「如果我們集中精神,說不定再過五分鐘就會變天。」
「他藉著把我趕出家門懲罰自己?」
我用一隻手肘撐起身子,關切地問道:「妳還好吧?」
我跟在他身旁前進,不確定該說什麼。上次我們單獨談話時,賽謬爾因為凱蒂的懷孕而啜泣。最後我決定採用阿米緒人的方式來脫困——我一語不發,只是陪著他同行。
棚屋木板牆之間空隙頗大,空氣得以微微吹入。我跟凱蒂一起坐在一捆乾草上,看著她拿起一根跟她一樣高的木棒。「妳把葉梗插在木棒上,」她指示。「就像裝飾聖誕樹的一串串蔓越橘。」
「沒錯,妳不了解。這就是為什麼妳雇用我擔任妳的律師,引導妳走過繁複的法律制度。只有靠我出庭、提出有效抗辯,妳才可能無罪獲釋。而精神失常是我們最有效的抗辯。妳若坐上證人席,告訴大家妳睡著、醒過來、小寶寶不知道為什麼不見了、而且就這麼死了,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陪審團相信妳。」
我吃東西時,凱蒂呆站在水槽邊清洗烹飪的鍋盤。她身穿淡紫色的洋裝和最好的圍裙——也就是她星期天的衣著打扮——準備前往高等法院。雖然她不必出席聽證會,但我想讓法官知道她仍受到我的監管。
艾朗在躺椅上張開一隻眼睛。「還不夠冬天暖腳呢。」
我知道如果凱蒂完成一條被子,她不會像這樣獻寶,而她的作品肯定更值得讚賞。我也知道她負責的縫線有如嬰孩的牙齒一樣工整,我這邊的縫線則沿著鉛筆的記號歪歪斜斜。「艾莉,滿不錯的,」莎拉說。
艾莉 十月
賽謬爾一臉嚴肅,顯然已經詳加考慮。「興建穀倉並不違反教規,」我輕聲說。「但是你若願意在謀殺案件中,以品格證人的身分出庭作證,我不曉得主教會作何感想。」
莎拉拉起裙子打算追過去,但我伸手按住她的手臂。「拜託,」我輕聲說。「讓我來。」
「跟我一樣歲數的阿米緒女人,大都已經結婚二十年了,」我說。
「如果必要的話,妳可以告訴庫柏。但是如果我們什麼都不談,妳也壓下妳想跟我說的話,我的辯辭將更具說服力。」
他搖搖頭。m•hetubook•com.com「我不會對妳做出這種事,」他輕聲說。「但是不管爸爸高不高興,媽,我會繼續回來看妳。」
啊,這個我會。我把我自己那根木棒靠在乾草堆上保持平衡,動手把葉片串成一串,葉片之間相隔幾吋,以便風乾。我知道當我們完工時,小小的菸草田將變成一片光禿,所有葉片都會被掛在木棒上,懸吊在棚屋的椽木之間。當冬天來臨,我早已離去之時,費雪家會取下風乾的菸草賣到南方。
「不。」凱蒂雙手攤平,擱在一張小小的百衲被上。百衲被是小木屋的圖案,夾雜著一絲絲黃、紫、深藍色彩,還有玫瑰花紋。剛住進費雪家時,我連縫顆鈕釦都不會,莎拉和凱蒂認為我值得教導,在她們的協助下,我學會了疏縫、細縫和車縫。每天吃完晚餐之後,大家聚在一起看報紙、下棋、擲骰子,或像艾朗一樣小睡片刻,凱蒂和我就坐到我那條小被子前面一起工作。現在總算大功告成。
我看著她,頓時明瞭母親為什麼甘願自己挨餓,讓寶寶吃飽;為了孩子,母親始終抽得出時間、找得到空位,讓孩子依偎在自己身旁;母親可以像個枕頭一樣柔軟,卻也可以堅強得移山倒海。莎拉輕撫雅各的臉龐:那張沒有蓄鬍、成熟許多、不一樣的臉。「我的孩兒,」她輕聲說。「我英俊的孩兒。」
莎拉縫衣服縫到一半,抬起頭來。「艾莉完成了?」
「那麼妳為什麼不讓我自己講?」
她點點頭,因為哥哥只邀她而興高采烈。他們剛走到門口.莎拉就叫住雅各。「你今晚會待下來嗎?」
「妳知道我的意思。」
我皺皺眉頭。「不一定,」我承認。「但大部分是。」
屋內忽然籠罩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之中,我幾乎馬上明瞭自己的錯誤。莎拉.費雪並非表示贊同——若能再生幾個小孩,四十三歲的她甚至願意捨棄自己的胳臂,但她卻沒有辦法。
凱蒂粗糙的小手悄悄拉起我的手。「好吧,」我嘆口氣說。「我們看看能怎麼辦。」
凱蒂聳聳肩。「雜事,」她輕聲說。「關於他自己的一些雜事。」
不知怎麼地,過去幾個月來,這家人已經成了我的朋友。
「為什麼?」凱蒂專心把葉梗插在木棒上。「妳不是已經決定要說什麼了嗎?」
「一個人獨自工作的時候,才會感覺這是一樁大工程。」
「你或許這麼認為,」莎拉說。「但你爸爸不這麼想。」她拍拍雅各的肩膀,一隻手停駐在那裡,好像不想讓他離開。「這些年來,他始終在懲罰自己。」
法官捏捏鼻梁。「哈洛薇小姐,妳知道嗎?我的確慎重思考了妳的動議。一位美國公民僅因隸屬某個宗教團體而無法接受公平審判,我想到就苦惱。妳的動議絕對合理。」
拜託喔,若能離開這戶人家,我會跑去再吃一頓同樣的菜餚嗎?「那些不是阿米緒人,」我說,純粹是為了鬥嘴。「真正的阿米緒人不會把他們的宗教信仰寫在招牌上。」
「百葉窗為什麼是墨綠色?」我問,我確定這一定有套解釋,正如阿米緒人生活裡的其他特殊之處。
莎拉靠向她的鏟子,對著天空抬起頭來。「我們每次裝填筒倉的時候都是這種天氣,」她想了想。「我就是因為這樣才知道會變天。」
「我只看到妳忙著準備十包裝的萬寶路淡菸,這就是妳為什麼得謝謝我。我猜阿米緒人的法律圖書館資源有限,所以我主動找出一些案例讓妳參考。」他從公事包裡掏出一疊厚厚的紙張。「賓州曾有三起殺嬰罪獲判無罪。不管妳相信與否,這三件案例當中,其中一件採用精神失常的抗辯。」
那幅景象令人屏息。亞隆和賽謬爾趕著一隊騾子,騾子拖著一個瓦斯發電的玉米收割機,收割機超過六呎高,前端有著割除玉米的大鐮刀,以及捆紮玉米的機械。李維趕著另一隊拖著推車的騾子跟在旁邊,庫柏站在旁邊,把收割機吐出的一捆捆玉米丟到推車上。
「不,」這時她又開始哭泣,滿臉通紅,淚痕斑斑。「不可能,艾莉,一看到那個小寶寶,我就想要留下他。我好想要他。」她的聲音輕得近似耳語。「懷了那個小寶寶是我這輩子最美好、卻也是最糟糕的一件事。」
我環顧四周,但凱蒂、亞隆和艾朗已經靜靜坐回原位,好像我從未說出那番有欠考慮的話似地。
法官轉向檢察官。「蓋拉漢先生?」
「音樂廳,」我喃喃說道。
「你是說審判?」
凱蒂把手舉得好高,好讓其中一隻貓咪跳過去。然後她直直盯著我。「但是如果妳贏了,」她說。「我還是輸。」
史蒂芬已經站起來,他一隻手搭在我肩上,一隻手伸過去。「史蒂芬.查塔姆,」他古靈精怪地笑笑。「我們見過嗎?」
「凱蒂,」我耐著性子說。「我的出庭經驗比妳多,妳一定得相信我。」
臥室裡遮光的百葉窗是墨綠色,跟屋裡每個房間的百葉窗都一樣。墨綠的百葉窗,屋子四周也沒有電線,這是區別阿米緒和英美住家的方式之一。
「接下來呢?」
「他愛我,」我說,然後吞口口水,悄悄把手伸進口袋。
穀倉原始而粗獷,其間夾雜著男人的汗水味,男人們豎起其他幾面牆,穩固牆基,像猴子似地爬上木頭用繩索固定屋頂,汗味更加濃重。我想起十六歲時,家裡曾經雇用一批工人幫忙架設新屋頂,也想到他們多麼令我敬畏:他們在黑色瀝青紙板上走來走去,雙腳稍微彎曲,頭上綁著毛巾,上身赤|裸,手提音響開得震天響。眼前這些男人似乎比當年那群工人加倍辛苦;但他們不畏酷熱,只是捲起白襯衫的袖子。
我怎能相信她?自從這場鬧劇開始以來,她已經數次改變說詞,我要嘛就說服陪審團這是因為她陷入解離狀態,要嘛他們只會認為她在說謊。我故意把木棒穿過葉片而非葉梗。「不,」凱蒂邊說,邊伸手拿取葉片。「妳做錯了。妳看。」
我僵硬地笑笑,雙手貼在史蒂芬的胸前。「現在不行,」我輕聲說。「我幫忙準備晚餐時,你何不在農場上四處走走?」
「它們看起來都一樣,」我抱怨。「全都是綠色的。不是應該等到葉子開始變黃才摘嗎?」
「凱蒂,」莎拉警告凱蒂。「別煩艾莉。」
凱蒂還會在這裡幫忙嗎?
「妳總是打贏嗎?」
她把一片葉子插在木棒尾端。「但妳不相信我。」
莎拉移開目光。「你爸爸發現凱蒂過去找你,他非常生氣,我們違背他,他相當難過。」莎泣加了一句。「他並不是不想見你或是不愛你,他是個好人,對別人嚴苛,對自己更是毫不留情。當你決定離開教會時,他沒有怪你。」
她馬上動手搬另一捆玉米,乾硬的梗莖嘎嘎地送往傳輸帶前方,騾子已被解下韁繩,亂踢亂叫。莎拉跟女兒一起工作,雖然沒說半句話,但是臉上露出了笑容。
戶外的微風吹過樹梢,好像撥弄木笛似地與樹木嬉戲。史蒂芬和我漫步在穹空之下,距離近到不必碰到對方也感覺得到彼此的體溫。「整個案子的關鍵在於司法精神科醫生,」我告訴他。「如果陪審團不相信她的分析,凱蒂就完了。」
我跟其他女人站在山丘上,雙臂交叉,觀看大夥合力興蓋穀倉。四面牆板平躺在地上,已經平面組裝好了。幾個男人沿著將是西牆之處站定,彼此之間相隔幾呎。這座穀倉的主人馬丁.祖克站在不遠之處,他以德語下令,其他人抬起木頭框架跨步向前,撐起框架,馬丁跟在後面,拿起一根長木棍支撐牆面,亞隆同時拿起一根木棍撐住另一邊,另外十個男人蜂擁而上打入牆基,鐵鎚之聲此起彼落。一個男人沿著水泥地基前進,邊走邊在與地基相連的木頭牆基上釘釘子,男人鐵鎚一揮就釘下一根釘子,每根釘子之間距離相等,兩個熱心的男童跟在他後面,對著釘子再用力敲打兩、三下,讓釘子更加穩固hetubook.com•com
就連亞隆也放下報紙。「當然,」他開玩笑。「這是自從歐瑪.拉普把他家二十畝田地賣給哈里斯堡的建商之後,最值得重視的大事情。」他壓低嗓門補了一句。「而且同樣不可思議。」但是凱蒂幫我從木框卸下被子、一臉驕傲地舉到我胸前時,亞隆不禁咧嘴一笑。
我一想就頭昏。「我們說的不是在一群牧師面前懺悔,凱蒂。妳若這麼做,阿米緒教會或許願意原諒妳,但在英美法庭上,妳會被判處十五年到終身監禁的徒刑。」
我幾乎無法面對史蒂芬置身在此的事實。「這是賺錢的作物,」我終於說。
「艾莉?」
但凱蒂不為所擾。「這是賺錢的作物,」她直截了當地說。「農場光靠畜牧很難賺錢。」
「妳這個女人,」史蒂芬咧嘴笑笑說。「還真是難找。」
「是的,我知道。為什麼?」
我看著他湊過來吻我,整個人僵住了——我感到措手不及,阻止不了即將發生的事情。史蒂芬的嘴暖暖地貼上我的嘴,雙手在我背部遊走,但我思緒一片混亂。我們在一起八年了,但在史蒂芬的懷裡,為什麼不像在庫柏懷裡一樣自在?
「跟雅各單獨聊聊一定很不錯。」
凱蒂用牙齒咬斷一根線,抬頭看我。「妳完成了。」
「我以為參與審判有違阿米緒人的宗教信仰?」
「那麼我們就希望陪審團相信她吧,」史蒂芬輕言附和,但我知道他認為我們沒什麼希望。
謝天謝地,阿米緒人認為親密關係是兩人之間的私事,其他人無權過問。凱蒂一絲不苟地切著盤中的肉,莎拉找個事情進去廚房忙碌,其他男士開始討論打算什麼時候填滿筒倉。我深深吸口氣坐下。「好吧,」我說,聲調高昂愉悅。「誰餓了?」
凱蒂一直瞄著我,頗為明智地保持沉默。我無法不拿史蒂芬跟庫柏做比較:史蒂芬沒有庫柏的綠眼,史蒂芬看起來過於圓滑,他的笑容似乎經過演練,而不是慢慢自然呈現。
「預審聽證會時,凱蒂坐在法官辦公室外面的長椅上。開庭時,她將跟我一起坐在被告席。她不會坐上證人席,所以檢察官沒有機會讓她難堪。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決定採用精神失常的抗辯。」
「不冷也不熱,」女人同意。她是馬丁.祖克的太太,莎拉已幫我引介過了,但我記不得她叫什麼。她匆匆跑過莎拉身邊,把一盤炸雞擺在桌上,然後雙手圈在嘴邊大喊:「Kommesse(來吃吧)!」
雖然出庭辯護和興建穀倉是兩碼子事,但是對於我的工作,我也抱持類似觀感。只不過我的當事人只有一位熱心的律師相助,怎麼比得上五十位隨時願意鼎力相助的親友?
史蒂芬舉起雙手表示求和。「艾莉,妳要怎樣都行。跟『凱托老媽和老爸』吃晚飯也無所謂。」
我起先沒看到她縮成一團窩在搖椅中。我帶上房門,坐在自己床上,採用我從庫柏那裡學到的策略,悶聲不響地等她開口。「我辦不到,」她說,臉頰依然埋在兩膝之間。「我不能像這樣過下去。」
木屑的氣味飄揚在空中,高大的水力發電電鋸直入雲霄,將近六十位阿米緒男子圍在龐大穀倉牆板的木頭框架旁邊大傷腦筋。這些身材、體型和年齡不一的男人,腰間圍著木匠的工具掛包,掛包裡面塞滿了鐵釘和一支鐵鎚。孩童們為了這事早點放學,現正跑來跑去試圖幫忙。
我對她笑笑。「地方檢察官妄自、而且錯誤地推斷我的當事人的財務責任。喬治,阿米緒人也付稅。如果他們受雇於自己,他們就不必支付社會福利金,再者,阿米緒人相信照顧老人是自己的責任,因此,他們不須仰賴醫療保險、醫療援助或是類似單位所提供的基金,更是不需支付社會福利金。如果他們受雇於他人,政府從他們的薪資之中扣除社會福利金,但他們卻從來沒有領取任何補助。阿米緒人不付汽油稅,但付房地產稅。公立學校仰賴房地產稅的支援,而阿米緒人甚至不上公立學校。阿米緒人也不占用聯邦政府的農業津貼、社會補助和學生貸款。」我轉向法官說:「萊貝特法官,這正是我所提出的觀點。如果本案的檢察官已經對阿米緒人存有既定偏見,那麼一般的陪審團只會讓這種偏見增加十二倍。」
「怎麼了?你知道那是她做的,」莎拉回答。「只有凱蒂會在沙拉裡加番茄。」
莎拉呆站了一會兒,然後聳聳肩接過被子。「妳要我幫妳燙一燙嗎?」她問,我還來不及跟她說、我寧願她坐下來休息,她就匆匆走出去了。
「我可以抗議凱蒂沒有機會面對同一族群的陪審團。」
「這本來就是一條小被子,」我辯駁,然後轉向凱蒂。「對不對?」
「好,討論解離狀態之後,」我大聲說出心中的念頭。「我們繼續……」一隻小貓把我的腳當作攀咬棍,打斷了我的話。「嗨,凱蒂,拜託幫個忙,好嗎?」
他手裡拿著帽子,把帽子像健身轉輪似地旋轉。「我想妳說不定想看看裡面。」
「我會跟艾菲朗主教談談,」賽謬爾說。
「當然,所以我才採用這種抗辯。妳應該配合,因為妳也想打贏。」
「妳若在證人席上說真話,賓州州立監獄將是妳唯一所知的世界。」
「留點肚子,別吃太飽,」馬丁的太太邊說,邊端上另一盤炸雞。「莎拉烤了南瓜派。」
我沒聽到回應,以為她睡著了,但她忽然跳下床,猛然拉下百葉窗,我嚇得跳了起來。「月光太亮,」她喃喃說。「我睡不著。」
凱蒂往前一靠。「我記得。」
凱蒂躺臥在地,穀倉裡其他幾隻小貓在她的背上和腿上亂爬,她嘆了口氣,慢慢站起來趕走貓咪,只留下一隻安坐在她的肩上,然後把我腿上那隻小貓拉下來。
「妳為什麼沒有出去找他?」
「穀倉裡面?」剛才興蓋穀倉時,我沒看見任何一個女人走向工地。「當然。」
「我要幫忙,」他插嘴。「我要在法庭上幫忙凱蒂,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單獨一個人。」
她勉強擠出微笑。「只是累了,我們聊到案子,把我累壞了。」過了一會她又說:「我說妳打算告訴大家我瘋了。」
「嗯,這麼說來,我們可以去麥當勞吧。」
「賽謬爾!」一聽到亞隆大喊,賽謬爾馬上抱歉地笑笑,退到一旁讓凱蒂重新接手。
大家幾乎同時放下鐵鎚和釘子,解下腰際的掛包。男孩們依然精力充沛,率先跑向廚房旁邊一個裝滿了水的舊水盆,一塊冒著泡泡的肥皂浮在水面,男孩們摩肩接踵,擠在一起用肥皂清洗雙手,一邊洗手一邊嬉鬧。他們用淺藍色的毛巾擦擦前臂,然後把位置讓給滿臉通紅,流著汗水的男人們。
「妳的意思是出庭作證?因為檢察官會把妳攻擊得體無完膚。如果由柏拉奇醫生講述妳的狀況,陪審團比較可能同情妳。」
我沒有馬上回答。我轉過頭,好讓自己看得見廚房窗戶透出的一方光影,以及莎拉和庫柏對著水槽彎下腰的身影。庫柏先前自願幫莎拉善後,好讓史蒂芬和我可以單獨散散步。我心想他是否正想著我:是否猜想我在說些什麼。
莎拉倒抽一口氣。「你會重回教會?」
「你怎麼知道我提出精神失常的抗辯?」
凱蒂轉過身來。「我得坐在那裡,聽妳講那些事情嗎?」
我養成早上只喝www.hetubook.com.com咖啡的習慣,如果不小心克制自己,離開費雪家之後,我肯定需要做個血管擴張術。但最後一次預審聽證會的那一天,當我穿著那套威風凜凜的紅色套裝下樓時,莎拉送上一盤煎蛋、培根、烙餅、吐司和蜂蜜,她甚至勸我再來一盤。她把我當成亞隆和賽謬爾一樣餵養,而這兩位男士為了讓家人好好過活,每天辛勤工作好長時間。
「當妳雇用我的時候,你們社區裡的人都默許,」我說。「他們也會了解妳為什麼必須這麼做。」
我轉向她。「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這話引起了她的注意。「妳逼問了我好幾個月,現在居然跟我說這種話?」
她轉身把一個剛洗好的攪拌碗放在流理台上,但碗卻從手裡滑落。「喔,」她大叫一聲,笨手笨腳地試圖接住碗,姿態相當滑稽。很幸運地,她及時接住,把碗緊緊抱在胸前,但她移動太快,手肘撞上流理台上的水罐,結果廚房地上都是陶瓷碎片和橘子汁。
「因為我的當事人無法接受同儕團體的公平審判,有違憲法所賦予她的權利。沒有一位阿米緒男人或女人願意加入陪審團,換言之,她的同儕團體不存在我們的社會以及法律體系之中。」法官稍微瞇起雙眼,我深深吸了口氣。「我曾考慮要求改由法官審理審判,甚至想過改變審判地點,但這兩者依然有違憲法所賦予她的權利。庭上,陪審團通常含括美國不同種族與階級,但其中卻不包括阿米緒人。如果讓那些無法了解她的信仰和成長背景的人來評斷我的當事人,那麼她顯然處於劣勢。」
「我不了解……」
「我非常害怕。我怕的倒不是被我爸媽發現,而是害怕我會看到什麼。我一直跟自己說天父自有安排,因此,我曉得自己會看到什麼,而我卻不想看到。」
沒錯。高等法院的法官不會在乎證人是否受到「迴避禁令」的處罰。但賽謬爾或許在乎。凱蒂也是。
「但是我不了解,」她雙手合起,好像在禱告似地。「說不定如妳所言,這些謊話會讓我獲釋,我也不會被關進英美人的監牢。但是艾莉,接下來我怎麼辦?因為我如果在那裡說謊救了自己,我就不可能回到這裡。」
我往後一靠,雙臂交叉當作枕頭。「我敢說他今晚肯定嚇了妳爸爸一跳。」
「喔,你是說我為什麼把她帶到法院?嗯,喬治,我以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是保釋條件之一。」
我每根神經都發出警訊。身為一位辯護律師,這些字眼我已經聽過數十次,而且通常是在對方說出極其痛苦的懺悔之前。在這個節骨眼上,即使凱蒂跟我說她狠心謀殺了那個嬰孩,我還是會採用精神失常的抗辯為她脫罪——但我也曉得不管基於什麼理由,如果我相信當時她果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會更努力為她辯護。「凱蒂,」我說。「什麼都別跟我說。」
「不妨這麼說吧。誠如先前所言:她沒有機會面對同一族群的陪審團。」
「忙完之後,說不定我們可以談一談案子。」
凱蒂做出不以為然的表情。「下一個階段是把菸草掛起來,如果妳搞不懂怎樣摘菸草,我才不會讓妳靠近一根五呎長的尖木棒。」
「這是真的。他怪他自己,他是你父親,但他卻沒辦法用一種讓你想留下來的方式將你撫養長大。」
等到凱蒂終於偷偷溜進臥房時,早已過了凌晨兩點。「我還沒睡,」我說。「妳別擔心把我吵醒。」
史蒂芬很快就懂得節制。「我無意冒犯任何人。我只是以為妳在這裡待了……嗯,四個月之後,說不定想聽聽一些知識分子的玩笑話。」他牽起我的手,把我拉離門邊,讓莎拉和凱蒂看不到我們。「我想妳,」他說。「老實說,我只想獨占妳。」
我神采飛揚地點點頭。「妳想看看嗎?」
說不定是我稍稍閃過他的擁抱,或是我在他的懷裡沒有馬上放鬆——基於某些因素,史蒂芬抽身退後。他伸手貼上我的臉頰,大拇指輕撫我的下巴。「嗯,」他輕聲說。「就是這樣嘍?」
大夥一片靜默,因此賽謬爾一開口就引起更多注意。「凱蒂,」他說,凱蒂一聽嚇得幾乎跳起來。「那是妳做的馬鈴薯沙拉嗎?」
凱蒂一看到這團混亂就哭了起來。莎拉用德文輕聲斥喝,凱蒂跪下來撿拾大片的碎片,我把餐巾擱在桌上,蹲下去幫她。「妳很緊張。」
凱蒂大笑。「去年我們裝填筒倉時,氣溫高達二十七度,秋老虎的天氣呢。」
我鬆了口氣,安心讓她擺出專家的姿態。如果運氣好,就算凱蒂不肯合作,說不定柏拉奇醫生的證詞,就足以讓凱蒂無罪開釋。我們在沉默中一起工作,陽光透過棚屋的木板牆斜斜射入,點點塵埃在微光中緩緩飄揚。當我們的籃子幾乎空了時,我抬頭看看。「妳想再多摘一些嗎?」
賽謬爾抿緊嘴唇。「英美人法官不會在乎『迴避禁令』。」
看到我時,庫柏露齒一笑,對我招招手。他穿著牛仔褲,休閒衫,戴著一頂亞隆的寬邊帽遮陽。他看起來好得意,你會以為他親自割下每一莖玉米。
他皺皺眉頭,不太了解這句英文的意思,然後搖搖頭。「凱蒂……她還好吧?」
我根本不曉得那是什麼意思,但聽起來肯定像是我現在的感覺。我也對著庫柏笑笑,等著他從推車上跳下來。李維一臉少男的狂傲,昂首闊步地走向筒倉下方的傳輸帶,接上瓦斯發電器,這樣一來,傳輸帶、切割裝備和那座把玉米吹進筒倉的大電扇,就能藉由瓦斯引擎發電。
「是時候了,」雅各回答。「嗯,反正我應該跟妳和媽媽見個面。」
當他到來時,他只是伸出他的手。我一語不發地站起來,投入庫柏的懷裡,緊緊抱住。
我彎下腰,準備摘取我第一片菸草葉。「不行!」凱蒂大喊。「那片太小。」她舉高另一片比較大的葉子。
我正要開口回應,凱蒂忽然從我們中間擠過去,頭也不回地跑出棚屋。
他朝著兒子走過去,莎拉屈從,整個人癱靠著牆。「這裡不歡迎你。」
他笑笑。「嗯,開車過來的途中,我可沒想到妳會這樣歡迎我,但我看得出來,妳正在跟妳的當事人會商。」史蒂芬對凱蒂伸出手。「嗨,」他說。「我是史蒂芬.查塔姆。」他環顧一下四周,把雙手插|進口袋中。「這是某種職能治療嗎?」
「站在田裡只讓我想到肺癌,」我喃喃自語。
精神科醫生已經警告過我,凱蒂依然可能堅持失憶的說詞。「嗯,柏拉奇醫生已經為這種案件作證了數十次。妳若出庭作證,則將是第一次。妳不覺得交由一位專家負責比較保險嗎?」
「好幾百件。」
賽謬爾又舀了一匙。「太好了,因為我已經喜歡上這種味道。」
莎拉聽到多年未見的兒子說話,率先跑過來。她一手遮住嘴巴,微笑中隱含淚光。她距離兒子只有一碼,但是亞隆舉起手臂說聲「不行」,就這麼阻止了她。
穀倉從裡面看,似乎比從外面看更巨大。頭頂上粗重的椽木十字交錯,松木的清香將延續世世代代。狀似雙重斜坡的四邊形屋頂宛如人造天空似地拱起,我摸摸支撐畜欄的木柱,一簇簇木屑飄落在我身上。
萊貝特法官一陣風似地走進來。「對不起,我遲到了,」她邊說邊坐下,隨即翻開文件夾,快速瀏覽。「哈洛薇小姐,很高興看到妳終於提出精神失常的抗辯。」她翻了一頁。「兩位打算提出任何動議嗎?」
雅各先前答應擔任品格證人——既然凱蒂的父母絕不可能坐上證人席,我最多也只能做到這一點。當時我也趁機跟他討論證詞,我原本打算在州大市與他演練,原因僅在於我相信他一溜進費雪家的農場,亞隆肯定馬上起疑,但現在看來雅各似乎自己制定了遊戲規則。
雅各忽然站起來看著凱蒂。「妳要出去走走嗎?」
馬丁.祖克坐下,他的兒子們坐在他左右兩側,男人們在餐桌旁的空位坐定,馬丁低下頭,一時之間,四下只聽見板凳的嘎嘎作響,以及大夥沉穩的呼吸聲。然後馬丁抬起頭來,伸手取用炸雞。和圖書
我擺出不以為然的表情。「妳可別眼巴巴地等著。」
賽謬爾聳聳肩。「沒什麼。」他轉身,咬咬大拇指的指甲。「我最近一直想著法庭。」
「說不定不會進行到那個階段。說不定我能爭取到無效審判。」
「沒錯,審判。我愈想愈覺得這跟其他事情沒什麼差別。馬丁.祖克不必自己處理那堆木板。」
泰瑞莎.柏拉奇過來討論證詞的那一天,天空烏雲密布,看來似乎快要下大雨。我坐在擠奶室裡,面前擺著電腦,大風吹打著窗戶,透過門縫尖嘯。
在那一刻,我可以看見她十八歲時的模樣——修長而健康,羞怯地抱著這個新生的小寶寶給她年輕的先生看看。她捏捏雅各的雙手,即使凱蒂像隻小狗一樣跳上去擁抱雅各,她也想要獨占兒子。雅各看看兩個女人身後的我。「艾莉,很高興再見到妳。」
我以為大家會熱烈討論——最起碼會討論還要多久才能完工。但幾乎沒有人說話。男人們把食物塞到嘴裡,餓得不顧禮儀。
我怒氣騰騰地瞪著她。「妳想扮演烈士的角色?請便。但我不會坐在妳旁邊,眼睜睜看著妳把自己送入監牢。」
我稍微想了想自己的三酸甘油脂指數,然後吃光她堆在我盤裡的每樣東西。
「庫柏,」史蒂芬慢慢重複一次。我看得出他暗自猜測我倆的關係:非正式的稱謂,塞在我大學紀念冊裡的幾張照片,當年在彼此懷中依然感到安全穩當時,我們躺在黑暗中談到的幾位舊情人。「沒錯,你是凱蒂以前在賓大的同學。」
我握住他的手。「沒錯,就是這樣。」
一時之間,我遲疑了一下,試圖編出一套藉口安撫失落的他,就像多年前跟庫柏分手時說出的謊言。我始終相信有些謊言利多於弊,而且可將事情合理化:我配不上你;我現階段太忙,沒時間專心談感情;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獨處。
我直直地盯著她。「妳依然可能殺了那個寶寶,凱蒂,妳可能夢遊,妳可能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悶死他。」
他舉起我的手,讓我的五指有如玫瑰花般開展。「他愛妳嗎?」
凱蒂臉色一沉。「但這是實情。」
「妳睡著的時候,小寶寶還活著嗎?」
史蒂芬聳聳肩。「這個案子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艾莉,消息會傳開的。」
「妳想要的話,我就一起去。」凱蒂回答,她跟所有阿米緒一樣,總是順著別人的意思。
凱蒂把貓咪捲成一個小毛球。「艾莉,妳處理過多少件案子?」
「可惜的是,蓋拉漢先生所言也絕對合理。本案的被告是因為謀殺而受審,並不只是偷了一包口香糖。我若駁回如此重大的刑案,等於是不負責任。雖然我認為我們都確信陪審團當中一定不會有阿米緒人,但是說真的,哈洛薇小姐,不管美國哪個地區的法院受理這樁案件,妳的當事人都不可能接受同儕團體的公平審判。最起碼在蘭卡斯特郡,我們找得到十二位跟阿米緒人在同一社區生活、工作的陪審團員,我們也希望這十二個人比一般不同種族與階級的美國人略微了解阿米緒人,對妳的當事人而言,可以算是次佳的狀況。」她直直瞪視著我。「我將駁回不予受理的動議,哈洛薇小姐,但我謝謝妳提出這個引發爭端的議題。」法官攤開雙手,平放在桌面上。「好了,如果沒有其他問題,我想討論挑選陪審團的日期。」
我誇張地伸長脖子端詳凱蒂。「我想她在禱告。」
「不,媽。我不行。但我非常想回自己的家。」
「在穀倉生下寶寶之後,我睡著了。我原本打算回去屋裡,把他交給我媽,艾莉,但是我雙腳顫抖到站不起來。我只想休息一分鐘,但接下來我只知道我醒著,」她對著我眨眨眼。「而且小寶寶不見了。」
「我只是以為妳……」
凱蒂莊重而溫馴地坐在法官辦公室外面的長椅上,我知道喬治.蓋拉漢走過凱蒂身旁時感到不悅,他一直瞄著敞開的門口,眼光飄過前來採訪預審聽證會的法院記者,落在凱蒂身上。「妳的當事人在這裡做什麼?」他終於對我抱怨。
其他人繼續狼吞虎嚥,好像沒有注意到凱蒂的臉頰漲得通紅、賽謬爾緩緩露出微笑,或是這番不尋常的公眾表揚。幾分鐘之後,男人們起身,留下我們清理碗盤時,凱蒂依然瞪視著穀倉的方向。
雅各哼了一聲。「我記得的可不是如此。」
「菸草不一樣。妳看看這片葉子的大小,」她摘下一片葉子,輕輕放進籃子裡。
史蒂芬迸出笑聲。「天啊,艾莉,妳不可能贏得這樣的動議,但這絕對是個上訴的好理由。這位鄉下法官不曉得她碰到什麼對手。」他不露痕跡地站到我面前,我一不注意就踏入他的懷抱。「妳真行,」他在我耳邊喃喃說道。
一時之間,我無法動彈。過了一會,我放下木棒,勉強擠出聲音。「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們兩人都看著我。
我再回頭看史蒂芬,他淺淺一笑,舉起一隻指頭貼住我的雙唇。「我問了,妳也回答了,」他說,然後輕吻一下我的臉頰,轉身走向他的車子。
他跟著莎拉進去廚房喝杯熱巧克力,吃一個她今天早上才烤的小蛋糕——這些依然是他的最愛嗎?我注意到——而我確信雅各也一樣——當他坐下來吃東西時,受洗過的家人們依然站著。她們雖然高興見到他,但仍舊無法跟一位被逐出教會的阿米緒人同桌共坐。
「我喜歡讀書跟他無關。」
莎拉爬到推車上,丟下第一捆玉米,我跟著上去,兩頰和頸背沾滿一片片破碎的玉米梗莖。新割的玉米濕潤香甜,帶著一絲醇酒的芬芳。仔細想想,整個冬天餵給牲畜吃的草料,其實跟發酵的玉米差不多。說不定這就是為什麼牛群看來總是如此馴良——牠們整個冬天都醉醺醺的。
「是啊,」凱蒂喃喃說,完全不像我所預期的興奮。
「妳愛他嗎?」
我雙臂交握在胸前說:「你為什麼不能在這裡吃飯?」
「說不定我應該直接跳到下一個階段:把菸草塞進菸斗,或是把國家衛生局長的警語貼在香菸盒上。」
「他說妳是個好律師,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閉上雙眼,想起凱蒂先前在主日禮拜跪下來懺悔。在那個悶熱擁擠的房裡,教友們做出宣判時,大家的表情不是懷恨,也不是輕視……而是鬆了口氣,好像凱蒂的謙卑讓他們變得堅強一點。我想到那個大家一起收割玉米的下午,那種置身在比個人宏大的社區之中的感覺。我想到莎拉多年以來初次見到雅各時,臉上所煥發的神采。
塑膠容器已被清洗乾淨,歸還給那些帶來食物的女人。釘子已被收進褐色紙袋裡,鐵鎚也已安放在馬車的座椅下。黃澄澄的穀倉傲然矗立,空中多了一道有如瘀青般的紫黑側影。
「我得跟妳談談,」賽謬爾說,顯然感到相當不自在。
「如果那是天父的旨意,我就會遵從。」
一小時後,當一家人群聚在餐桌旁時,我對史蒂芬的懷疑煙消雲散。默禱時,他嚴肅地低下頭;他對莎拉大展魅力,逗得她把餐盤遞給他時,臉頰總是紅得像顆李子;他大談青草貯料,彷彿這個話題比法律更有趣。我應該知道一切都會穩妥:費雪一家慷慨和氣,史蒂芬則是個完美的演員。等到莎拉端上主菜時——烤豬肉、雞肉派和俄式燉肉——我總算放鬆到吃下第一口食物。
如果這是某種迂迴的阿米緒人邏輯,我只怕錯過了重點。「賽謬爾,我不太了解……」
我太陽穴的脈搏開始抽動。「妳記得的事情不斷改變,凱蒂,從我跟妳碰面之後,最起碼已經變了三次。」
「不,他放棄了一樣他最想要的東西,」莎拉輕聲回答。「他的兒子。」
「妳想打贏這場官司,對不對?」
我大為驚訝。「妳在開玩笑吧。」
這可不是我的用詞,但意思也差不多。「雅各認為如何?」
「妳是說坐在法庭裡?沒錯,妳是被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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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凱蒂抽噎。「我不知道,但絕對不是我。我不能出庭跟大家說我殺了嬰孩。」她抬頭看著我。「妳沒看到自從我開始說謊之後出了什麼事嗎?我的生活完全瓦解,艾莉,嬰孩死了,事情也全都出錯了。」她握起拳頭。「我想彌補我做過的一切。」
然後我想到凱蒂跪在教友們面前,說出他們想聽的告白。
莎拉插|進我們兩人之間,拿著擦碗的毛巾抹去橘子汁。隔著莎拉結實的背部,我笑笑迎上凱蒂的目光。「請相信我,我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沒錯。」
「三個半星期,」我邊說,邊放手讓床單飄落在艾朗小屋的床上。「再過三個半星期就開庭了。」莎拉站在我對面鋪床,安心地嘆口氣。「我真等不及這件事告一段落,」她說。她憂慮地看看凱蒂,「剛才在法院裡很難過嗎?」
「你為什麼回來?」凱蒂問。
「庭上,費雪小姐違反美國政府的法律,這是不爭的事實。她必須在美國政府的法庭受審,不管她是阿米緒人、佛教徒或是祖魯人都無所謂,她膽敢以身試法,就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他露出狡猾的一笑。「妳是說十二位陪審團員當中,沒有一個是阿米緒人?」
如果情況稍有不同,凱蒂和賽謬爾也將名列其中。
喬治轉身悄悄說。「美國公民要付稅的。」
「庭上,我已提出不予受理的動議,」我說。
我被聲音嚇了一跳,轉身看看。「賽謬爾。」
庫柏猶豫地看看我,好像不相信自己控制得住臉上流露出的表情。「是啊,那是好久以前嘍。」
凱蒂踮起腳後跟前後搖晃。「這一切……艾莉,這一切忽然像是真的。」
凱蒂眨眨眼。「我不過是睡著了,有什麼好同情的?」
「嬰孩的爸爸叫做亞當.辛克萊。他是雅各在州大市的房東。他離開之前甚至不知道……不知道我懷有身孕。」她的話語輕柔,臉色更是和緩。「我起先什麼都不想,等到我願意承認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切卻已太遲。因此,我繼續假裝一切如常。」
「今天真是蓋穀倉的好天氣,」莎拉在我背後跟另一個女人說,兩人邊聊邊在長長的野餐桌上擺設餐盤。
我獨自遊蕩了一會兒,沿著小溪走向池塘,在池邊的小長凳上坐下。當初離開費城時,我已打算跟史蒂芬分手,但我依然覺得被人偷偷打了一拳。我抱著雙膝,看著月亮在池面灑下有如草書般的光影,聽著大地的聲響在黑夜中漸趨沉靜。
他把我倆交纏的雙手往下拉,我們的雙手像鐘擺一樣在兩人之間搖擺。一向看來充滿自信的史蒂芬,似乎忽然變得落寞而脆弱,好像從樹上墜落的楓樹果實。
亞隆照顧馬匹,庫柏和李維把玉米拖下推車,賽謬爾忽然跳下來。我非常好奇地看著他走向凱蒂。他們的關係愈來愈糟,但兩人天天在農場上碰面,凱蒂想必相當不自在,她最近甚至更加不悅,每次賽謬爾走到距離十呎之處,她就盡可能躲開。我原本以為她是因為即將到來的審判而緊張,後來莎拉不經意地提起十一月是婚禮季節;再過不久,教堂將公布哪些情侶打算成婚。
她搖搖頭。「我不能讓妳站上法庭,說些關於我的謊言。」
史蒂芬翻高外套的衣領。「妳有何打算?」
我望向廚房,莎拉和凱蒂正在裡面努力準備晚餐如果史蒂芬沒來的話,我也得幫忙。莎拉回頭偷瞄我們一眼,卻剛好被我逮住,很快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
「爸,為什麼?」雅各問。「主教可沒這麼說。況且,誰說你能制定比教規更嚴苛的規矩?」他邁步走向屋內。「我想念我的家人。」
「那不是謊言,凱蒂,就連妳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妳跟庫柏和柏拉奇醫生說妳不記得。」
凱蒂雙手搭在臀部上站著,腳邊擱著滿滿一籃菸草葉片。剛才胡思亂想之際,我八成也忙著摘菸草,因為我的籃子也幾乎全滿了。天曉得我籃裡的葉片是否大到可被摘取——我把一些比較大片的葉子放在上面,這樣凱蒂才不會注意到不對勁。然後我跟著她走到一座狹長的棚屋,我住在農場的這幾個月,棚屋一直空著。
有時我躺在費雪家的床上,心中猜想不知道能否重新適應都市生活。在嘎嘎的巴士聲、而非貓頭鷹的低鳴中入睡,不知道是什麼感覺?街燈與霓虹燈閃閃爍爍,房裡始終微亮,在這麼一個永遠不會完全漆黑的房裡閉上眼睛,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在一棟高聳的辦公大樓工作,聞不到足邊三葉草以及蒲公英的芳香,又是什麼感覺?
對一個一輩子都為了別人的福祉而犧牲自己的人來說,個人的勝利算得了什麼?
「那麼誰殺了他?」我氣憤地站起來。最後一刻的告白無法構成最佳辯護策略。「那時是清晨兩點,妳比預產期提早兩個月生產,而且沒有人曉得妳懷孕,還有哪個人可能到那裡殺死小寶寶?」
「如果他反對呢?」
「還好。你今天吃午餐的時候讚美她,滿不錯的。」
「嗯,你想錯了,史蒂芬,其實我情願跟費雪一家一起吃晚飯。」我說不出為什麼,但是我想讓凱蒂和莎拉知道我情願跟她們、而不是史蒂芬在一起,這點對我相當重要。我也想讓她們曉得,我不會一逮到機會就跑開。
莎拉伸手遮住陽光,瞇起眼睛望向田裡。「喔,他們來了!」
「一天之內蓋好一座穀倉,」我說。「實在了不起。」
「但那是實情。」
在費雪家住了三個月之後,有時我很難想像不久之前,我以為「crimper」只能用來燙捲頭髮,受到「shocked」的對象是人,而不是一捆麥草。很不巧地,準備出庭的前置工作剛好碰上收割,我原本希望凱蒂的家人幫忙架構精神失常的抗辯,這下很快就泡湯了。在亞隆.費雪心目中,家中的首要工作是及時收割菸草以及填滿筒倉。
「來,」賽謬爾說。「我來。」他一隻手擱在她肩上,從她手裡接下一大捆玉米。他穩穩地把這捆沉重的玉米送上傳輸帶,凱蒂退後一步觀看。
「喔,拜託,她又不是在世貿中心引爆炸彈的國際恐怖分子。她是美國公民,自然有權受到法律保障。」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等著凱蒂跟雅各散步回家,泛黃的月光有如狼眼,一眨一眨地照在我的床上。我原本打算跟雅各討論一下他的證詞,但是等著等著,艾朗慢慢走回他的小屋,亞隆最後檢查一次牲畜之後,沉默地上樓,甚至連莎拉都關掉每個房間裡的煤氣燈,雅各和凱蒂卻依然還沒回家。
我笑笑,再度對著菸草彎下腰。雖然不願承認,但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健康。身為律師的我,向來勞心,而非勞力;但與費雪一家同住,無異是考驗我的腦力和體力。阿米緒人相信勞動是生活的基本原則,他們認為外來者無法達成每日勞動的要求,因此,他們很少雇用外來者幫忙農事。雖然亞隆從來沒有多說什麼,但我知道他以為我會像個城市嬌嬌女一樣崩潰啜泣,或是收割尚未完成,就從田裡溜出去喝杯檸檬汁——反正我就會做出一些事情,表明自己不是他們的一分子。為了證明他想錯了,我反而更加堅持做好分內的工作。因此,八月初整整一個星期,我站在切割機面前,機器吐出一堆堆小麥,我動手將麥堆豎直,忙到背部痠痛,全身覆滿麥殼。費雪一家在田裡工作多久,我就工作多久,一分鐘都不落人後。如果我能在亞隆所熟悉的豐饒田地裡贏得他的尊重,說不定也能讓他在我的領域裡尊重我。
「你知道我其實挺忙的,」我說,試圖保留一些轉圜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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