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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信念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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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舊約聖經》 第一章

第一卷 《舊約聖經》

第一章

信念沒有回應,我低頭看她一直在畫的那張紙。一隻蝙蝠與一個巫婆在火邊跳舞。「哇,畫得真棒。」靈光乍現,我把圖畫拿到身邊。「我可以留著嗎?掛在我樓下的工作室?」
律師將上半身靠向前,手肘擱在膝蓋。「懷特女士,妳當真看不出那時候與現在的不同嗎?上次他讓妳傷心嗎?」我點點頭。「他向妳保證他會改?他會回到妳身邊?」她溫和地一笑。「上次他要求過離婚嗎?」
她去帶信念過來,我則調整背後枕頭,拿棉被一角擦臉。在我媽的推促下,女兒走進臥室,停在離床六十公分遠的地方。我像女演員一樣開朗地喊了聲「嗨。」
「如果要說誰有錯,錯的人是我,我買了門票。」我媽用力抱住我。「這不是什麼處罰,這不是什麼以牙還牙,瑪麗亞。妳會熬過去的,妳們兩個都會。」然後伸直手臂拉著我。「我跟妳說過我差點害死妳的那次嗎?我們去滑雪,妳大概滿七歲了,我調整雪杖時,妳從滑雪纜車滑下去,在那裡盪啊盪,離地面有六公尺高,我抓著妳小外套的衣袖。這都是因為我沒有注意。」
可是我不能,如果說我學會了什麼,我學會了這是我自身的局限。我翻身側躺,閉上眼,希望我媽能明白這是非常希望她走開的暗示。
媽媽遲疑了。「沒有……不過別扯到別的地方去。」
於是我們把鏡子改放在柯林看得見的位置,我則要踮腳才能看見自己整張臉。我一向不怎麼符合標準。
別的母親倘若見到孩子成了自己眼巴巴想成為的人物,不曉得是否會感覺到內心被用力扯了一下。探照燈在人群上方飛行,在喝采與鑼鼓喧天的遊行期間,我還聽見我媽偷偷在皮包內打開布瑞喜奶油糖的包裝。
我誤以為丈夫返家回到我的身邊,而那個聲響其實是一對在垃圾桶旁偷東西的浣熊所發出的。「走開!」我揮手噓牠們。柯林習慣用仁慈牌誘捕籠抓牠們,這種四方籠的門可以翹起,不會傷到動物。動物被關進去後,柯林聽見了尖呼聲,便拎著籠子到屋後的樹林,走回來時籠子已經空了,乾淨俐落,沒有皖熊曾在裡面的痕跡。他總是說:「嗡嘛呢唄咩哞,妳看見了,妳看不見了。」
我本以為母親的身分是自然而然降臨的,如同乳汁分泌,有點痛苦,有點令人心生敬畏。不過,現在有部分的我覺得好壞都無所謂了。我那時耐著性子等候,要是我不知道怎麼替孩子使用肛溫計呢?要是我想包住她,可是毯子始終塞不緊呢?我告訴自己,很快有一天醒來就會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
張眼難如登天,眼睛又腫又沙沙的,彷彿決心要緊緊閉上,情願不要冒險見到可能造成天翻地覆的事情。可是有隻手在我的手臂上,說不定是柯林,於是我勉強睜開眼,露出足以讓碎片般刺眼的光線射入的長縫。我媽安撫我,把我的頭髮從額頭往後順開:「瑪麗亞,舒服些了嗎?」
每年玲玲兄弟馬戲團到波士頓時,爸媽便帶我到波士頓花園球場。說我熱愛馬戲團是不夠的,表演前幾週,我會在半夜醒來,胸膛由於空翻而緊縮,眼睛因為亮片而眨動,床單有老虎、小馬和熊的氣味。等到果真到了馬戲團,我會克制不眨眼睛,因為我知道畫面會迅速消失,如棉花糖含在溫熱的嘴裡融化成空。
我凝視大腿前側。「只是那個……哎,我們以前也有類似的經驗,要是……他決定回來,那……那這一切……這會怎麼樣?」
比方說,十三歲時,我必須帶我的小狗去接受安樂死。還有,高中時為了舞會盛裝打扮,坐在窗口等候始終沒有出現的男孩子。還有,第一次見到柯林時的感受。
半夜,我感覺毯子沙沙作響,空氣流動,一股柔而充實的力量貼著我。我翻身抱住信念。
「妳認為柯林會要求女兒的共同監護權嗎?」
我媽一再反覆說:「妳必須做什麼,她可是妳的女兒。」
他告訴我,跟我在一起時,他變成不一樣的人,比起隨和的運動員或兄弟會好夥伴,他更喜愛跟我在一起的自己。他告訴我,我讓他感覺到,他是因為本身而得到他人的崇拜,而非因為他的所作所為。我辯說自己配不上他,不夠高,不夠迷人,不夠世故。當他反對時,我讓自己相信他。
瓊恩.史坦狄斯對我解釋訴狀,問我想不想找心理諮商師,或要不要聽聽看轉介服務。她問起發生的事情,談到離婚法令、財力宣誓書與監護權,我則任房間繞著我打轉。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吧,婚禮能花上一年的時間規畫,離婚卻在六週內就會定案,彷彿自婚禮到離婚中間的時光中,感情已經淡薄到一個憤怒的呼吸就能使之潰散的地步。
我做的第一https://m•hetubook.com•com件事情,是踢翻了蠟筆桶。「對不起。」我撿了兩把蠟筆,放回我們用來收蠟筆的奧利奧巧克力餅乾節慶款鐵盒。收拾之後,我嚇了一跳,因為發現信念正冷冷地注視著我。
我退回屋內,沒有往樓上走,反而凝望從光亮餐桌反射的月光。在橢圓面中央,有這棟農舍的袖珍複製品,那是我做的,我靠這個賺錢。我製作夢幻住屋,材料不是水泥、石膏板和工字形鋼梁,而是不比牙籤大的細棒、能放入我掌心的正方鍛布與快乾膠砌合的灰泥。有些人要求如實無誤複製自己的住家,不過我也設計過美國內戰前的宅邸、阿拉伯清真寺和大理石宮殿。
我拿起半張信念畫的美術作品,用手指輕觸如蠟抵抗我的女巫。「我覺得她在畫我。」
她問:「什麼事?如果我要代表妳,妳必須把事情告訴我。」
他還在說話時,我就掛了電話,然後把被子拉到頭上。
柯林離開六天之後,我到前門應門,發現門廊有位警員,問我是不是瑪麗亞.懷特女士。我頭一個想到柯林,他出車禍了嗎?警員伸進口袋抽出一只信封,說:「很遺憾,太太。」我還沒能問他拿了什麼給我,他便已經走了。
那句話讓我想起她的靈柩桌,想起我和信念三天前始終沒能去上的芭蕾舞課。我掙脫她的手,掩住臉,清澈的眼淚如蠟流下。「我是怎麼了?」
我轉頭看著我媽,多希望事情是那麼簡單就好了。打從信念一出生,我就深愛著她,只不過並非如你所想的那樣。她解除了我的擔憂。一開始,我希望流產,接著又服用抗憂鬱藥百憂解幾個月,深信她生出來不是有三隻眼,就是有兔脣。不過生產過程輕鬆正常,生下一個我無法讓她開心的小娃娃,在我們有機會連結之前,我們就被切斷了,這彷彿是要懲罰我往最壞的情況去設想她。信念容易腸絞痛,害得我徹晚無眠,吸奶時又帶著深刻的復仇,讓我哺乳時每每肚子痙攣。
「這次也是。」我媽堅持。
我們睡衣的棉絨纏絆糾結,我默然撫揉信念的後背,擔心說出可能破壞這份幸運的話語,等到她的呼吸平穩了,我才睡去。這件事,我能做到的。
律師呵呵一笑。「我上次確認時,我的確是瓊恩.史坦狄斯。」她看了一眼信念,信念正在專心替火車設計隧道。她吩咐櫃臺小姐:「南恩,可以留意懷特女士的女兒嗎?」接著,我彷彿被線拉扯著。隨律師進了辦公室。
離婚的第一個具體行動稱為訴狀,手裡的小小一張紙,擁有改變你整個人生的力量。幾個月後,我才知道只有新罕布夏州還稱之為訴狀,而非叫做控訴書或申請書,好像訴訟過程不管再怎麼平和,有一部分還是會羞辱一個人的骨氣。文件附了一張紙,說有人向我提出離婚訴訟。
我媽聳聳肩膀,低聲說:「我跟馬戲團團長上床。」然後被自己的笑話逗得呵呵笑起來。昨天她所謂的驚喜,是去康考特市「票王」售票點,替我們大家購買「玲玲兄弟馬戲團」在波士頓演出的門票。她認為,信念需要讓她非常興奮的事,才會再度吱吱喳喳說話。一聽到訴狀的事,她也馬上說我該去波士頓一趟當作慶賀。
我不去談他找人把我關起來時,無法看著我的眼睛。
我媽不動感情地說:「嘿,該動一動了。」她挨過來,想把我從床上硬拖下去。
那晚刷牙時,我看見鏡中的自己。我不是不漂亮,起碼在碧安園時我知道我是有魅力的。衣冠不整訴說病痛時,護士、醫護員和精神醫師對你視若無物:漂亮的臉蛋反而能引人注目,讓人跟你說話、回你話。在碧安園,我剪短了頭髮,梳出蜜色波浪,還上妝突顯綠眼珠子。這輩子,我就那短短的幾個月,對外表最下工夫。
「沒有。」我什麼感覺都沒有,不管約翰森醫生透過電話開了什麼藥方,這個藥都讓我感覺猶如四周有三吋厚的泡棉墊,猶如有一道隨我移動收縮,不讓最壞的事靠近的柵欄。
我暫且讓希望悄悄鑽入我的弱點。「她有沒有說過要找我?」
他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說我與信念不該打擾,大概想說是我們逼他的。不過我當然沒這麼說。
她沒有回答,幾乎連呼吸也沒有,我覺得一陣刺痛,知道自己完全明白她正在做什麼,因為我自己也會那樣做:我們讓自己相信,如果能完全保持靜止不動,如果完全不做出意外的動作,那麼別人也不會做。「信念……」我伸出手,她卻扭身走出房間。
於是我猝然瓦解了,嗚嗚咽咽地說:「是我的錯。我沒辦法阻止。」我沒說出我相信我媽也在想的事:我哭,不光是因為刀子割傷信念,還為了柯林離開之後我躲進沮喪中,甚至可能還為了一開始選擇柯林當老公而哭。
某些事情我是不談的。
我一聽起了警覺。「她不能看見我這樣子。」
幾年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發現柯林與別的女人在床上後,我拖了三個晚上,然後企圖自殺。柯林找到我,送我進醫院,急診室醫生告訴他,他們可以救我。這句話不是真的。那一晚我不知怎地迷失了,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我不喜歡知道的人,一個我絕對認不出來的人。我不能吃,不能言語,無法提起足夠的精力把身上的被子掀開下床。我的心凝凍在單單一個念頭上:如果柯林再也不要我了,我為什麼還要我自己?
我坐著把手放在話筒握柄上,告訴自己,柯林隨時會打電話來,告訴我那段時間他得了癡呆症。他會懇求我,別讓他擔起這麼丁點荒唐事的責任,如果連我都不能理解那樣的事,誰能呢?
「所以去吧。」媽媽把我推向客廳。
光線昏暗,無人走動,什麼都沒有。我躡足下樓,自前門邊的側窗看出去,然後小心輕輕打開門,門嘎了一聲。我走到年代久遠的遮頂門廊上。
信念拿起橘色蠟筆,在勞作紙上猛烈亂畫,我想起去年她學習字母的時候,潦潦草草寫了一長串的子音字母,問我她拼了什麼字。我說:「Frzwwlkg。」結果她聽了呵呵大笑,我自己則吃了一驚。
我不記得了,不過我小時候想加入馬戲團。
見到她,我一時只覺得好開心。一片變形的頭髮,本來長著門牙的漏縫,指甲上斑駁的粉紅色小仙女指甲油。她抱著手臂,固定好小馬似的腿,頑強地將嘴脣美麗的弧形抿成平平一直線。
我有點想隨她去,內心卻有股更大的力量讓我無法提起勇氣。「她還是不說話,為什麼?」
我指尖輕輕一彈,把娃娃屋的前門關上,拇指在郵票大小的窗戶上掠過,將窗戶往下拉好。我以極小的閂子固定活動窗板,讓秋海棠隱蔽在微型門廊鞦韆底下。我緊緊關閉屋子,彷彿它可能需要抵抗一場暴風雨。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件事,只是想讓你領會,奇蹟,或許如眼睛顏色和骨相,會透過血統代代相傳。
噯,我是會稍微談一下,只是不會承認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們並非天生一對。柯林是大學裡的明星足球員,教練出錢找我教他功課,讓他法語能夠及格。由於球隊隊友問他有沒有這個膽,他就吻了我。害羞直率的吻,夾有學者氣質,氣氛其實是尷尬的。這個吻讓我感覺飛上了天。
直到我媽拿咖啡進來,我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出聲說話。「妳在對誰講話?」我紅了臉,很尷尬自己被逮到跟神討價還價、我並不相信上帝存在,從小我們就不是非常虔誠的人家,長大了,我只擁有合理的懷疑。雖然如此,在亟需協助之際,我顯然還是有祈求的衝動。「沒有,就是信念。」
那年與每年一樣,在中場休息前十分鐘,我媽就要我站起來,以便躲開廁所的排隊人潮。她拖著我進女廁,我們兩人擠進窄小的格間,我蹲下去尿尿時,她如神怪一樣把手臂交叉抱胸,陰森森地逼近我。我尿好之後,她說:「現在等我尿完。」
「等著瞧吧。」她平靜地說,並把手放在我的頭上。「信念將會帶妳走過這一切。」
我媽搖頭。「陪她玩遊戲,去散散步,最起碼也可以跟她說妳愛她。」
「我不想洗澡啦。」我設法把自己捲成一顆球。
他一蹦一跳離開分隔板,準備去逗另一個孩子開心,不料竟在最後一刻轉頭,趁我來不及低身閃避之際,就摸上了我的臉。我的臉頰感覺到他冰涼的手,他在我的右眼底畫了一滴淚珠,由於悲楚而湧出的深藍色淚滴。
我不談五年後我的話證實是對的。
我媽咕噥:「我也不想。」上回她進房間時,把我拖進浴室,拉到冰涼的水花下。「氣死我了,我就算是折壽,也一定要妳給我起床。」
「要不要坐下?」我拍拍身旁的床墊。
我媽告訴我,我過馬路一定牽她的手,絕對不會把手朝熱爐伸去,就是嬰兒時期,也從來沒有把小東西放進嘴裡。不過,那一天在她上廁所時,我彎身從隔間的門底下消失了。
從生物學而言,她是,不過信念和我的共同點很少,如果說她略過一個世代,直接來自外婆,說不定是有可能的。這兩人親密無比,同樣喜歡異想天開,同樣有橡皮般的韌性,因此見到信念悶悶不樂的樣子讓人覺得非常奇怪。「我該怎麼做?」

離開四天之後,柯林打電話來:「本來不該發生這種事情的。」
我們一直沒說話,最後走到一間小小的儲藏m.hetubook•com.com室,我媽擅自走進去使用。她將我往一牆的床單毛巾推去,強迫我看著她的眼睛。「瑪麗亞,信念的狀況還好,信念不會有事的。」
信念滿三歲後的某一天,我不再抱著希望,不論理由為何,做母親對我不可能是簡單的。我看過有女人帶著數個孩子,毫不費力就讓每個孩子在廂型車內坐好,而我得檢查信念的安全帶三次,才能確定它確實緊緊扣上了。我會聆聽做母親的人俯身對孩子講話,盡量記下她們所說的言語。
我們走出儲藏間,又進入信念的病房。我腦裡盤旋著碧安園精神醫師時常形容我的字眼:強迫症行為,追求完美,易受拒絕影響,有過度補償與凡事往壞處想的傾向。「她應該擁有別人做她的媽媽,一個善於處理這類事情的人。」
我媽設法在緘默中探究信念的意圖。信念想吃麥片當早餐,信念拿不到架子最上層的摩比村落組合積木,信念睡前需要一杯水。我懷疑她們是否有祕密語言。我不了解她,她拒絕溝通,而這一切令我想起柯林。
我非常清楚為什麼愛上柯林,卻始終不明白是什麼讓他對我傾心。
媽招呼賣剉冰的男人,買了一杯給信念。小丑正在逗弄看臺觀眾,我發現自己認得其中幾位,都過了這麼多年,可能還是同樣的人嗎?一個白頭髮、藍笑容的小丑越過前面分隔板俯身靠過來,指指自己的圓點吊褲帶,比比信念的斑點襯衫,然後鼓掌。信念的臉紅了,小丑不出聲地說:「哈囉。」信念瞪大了眼,然後同樣無聲地回答他。
我嘆口氣,挨近鏡子,抹掉嘴角的牙膏漬。我和柯林搬來農舍時,換過這面浴鏡,舊的那面邊角有裂縫,我說會倒楣。我們不曉得要把新鏡子掛在哪裡,一百六十公分是我的視線高度,不是柯林的。我首次掛上鏡子時,又瘦又比我高三十公分的柯林笑說:「小亞,我勉強看見胸口而已。」
我喃喃自語:「應該要像這樣。」一個念頭都還沒想完,我的喉嚨就塞住了。她的手臂如藤攀繞我,頭髮塞到我的下巴底,聞起來有幼年的氣味。我媽常告訴我,在沒有轉圜餘地時,人永遠知道要向誰求助,身為一家人不是社會概念,而是一種本能。
一條訓練有素的狗受到某樣東西的驚嚇,從穿箍裙的小丑懷裡跳出,自團長雙腿間急竄而過,越過高空鞦韆舞者的緞面裙襬,不偏不倚跑到信念那條大象的前方,大象於是發出鳴叫,用後腳直立站了起來。
象女郎長大了,我自然無法確定那是同一人,不過有個女人穿著綴滿亮片的戲服,頂著同樣紅金色的頭髮,機伶的雙眼和我記得的那個女孩一樣。她領著一頭象寶寶繞行中央表演場地,扔給小象一顆紫球,又自負地朝觀眾鞠躬,讓小象在她肩膀上方揮鼻。接著,側面的帷幔走出一個小孩,宛如過去那個小女孩,害得我懷疑時光是否停止了。不過,接著我看見象女郎協助小女孩騎小象繞行表演場地,於是發現她們是母女。
信念不省人事趴在麻州綜合醫院的病床,小小的身體幾乎占不了半截長的床墊。點滴注入手臂靜脈,醫生說它能避免感染,因為傷口並不深,醫生很有把握。只是如此的深度還是需要縫二十針。我緊咬牙關,咬得一陣哆嗦沿脊椎往下走。我媽鐵定知道我快崩潰了,因為她對護士輕聲交代一句,摸摸信念的頭髮,便把我拉出病房。
我媽把咖啡塞到我的手裡,杯子的溫度很高,燙了我的手掌。我把杯子放到床頭櫃後,還是覺得皮膚好痛。在那一刻,信念對我眨眼睛,以低啞的聲音喊:「媽咪。」我的心在翻滾,幾週以來她所說的第一句話裡只有我。
與他所想的相反,我並非一個人,我已經懷了信念幾週。我知道她來了,檢驗結果回來之前,醫生配合自殺孕婦所需改變療程之前,我就知道她的存在了。我完全沒跟那裡的人提起懷孕的事,任由他們自己去發現。過了幾年我才承認,那是因為我當時希望流產,我讓自己相信,就是因為信念,就是因為體內的細胞小球,柯林才會去找別的女人。
「不是那麼容易——」
好笑的是,我並不難過,一點也不像柯林離開那個下午那般難過。這張訴狀似乎根本玩過頭了,好像笑點即將出現的笑話。幾個月後,關燈抱在一塊時,我和柯林將為此哈哈大笑。
柯林離開五天後,信念依舊不言不語,像靜悄悄的貓咪在屋內活動,玩玩玩具,挑挑錄影帶,始終抱著猜疑觀察我。
一想到要挖出信念固執不語的起因,我的肚子就快速攪動。要是我找不出原因呢?這麼一來,我成了怎樣的母親?我拐個彎說:「我還沒準備好。」
我媽拿擦碗布扔我,讓我脖子冷不防感和_圖_書到一陣清涼。她說:「妳想太多了。」
瓊恩.史坦狄斯說:「那時候與現在的不同——在於這次他幫了妳一個忙。」
她們互望一眼,這一眼讓我也瞧了信念一下,她的眼睛炯炯發亮,我看見小象女的金屬亮片映照在她的眼底。忽然,之前出現過的小丑俯身靠近分隔板,瘋狂地向信念打手勢。信念一個點頭,攀過扶欄,落到他的懷中,回頭對我們把手一揮,便快步走去參與中場休息前的娛樂表演,此時臉龐神飛色舞。我媽迅速挪到信念的位置。「看見沒?哎呀,我就知道應該帶相機來的。」
我喃喃說:「沒有。」
「不一樣,那次是意外。」
我衝進浴室想整理打結的頭髮,手臂因為缺乏活動而僵硬疼痛。我吞下一蓋的漱口水,急忙奔上走廊,心噗通噗通快速撲動。
柯林告訴我,他要把我送進碧安園,說著說著就哭了。他跟我道歉,卻始終不曾握住我的手,問問我要什麼,也沒有直視我的眼睛。他說我需要住院,這樣才不會落單。
我媽拿著擦碗布,邊擦手邊走進來。我挖苦說:「成果很不錯吧。」
「就是那麼容易。」我媽堅持。「瑪麗亞,這次不是只有妳一個人。妳想崩潰?好,等見了信念再崩潰吧。妳知道我是對的,不然三天前就不會打電話要我過來這裡照顧她。」她凝視著我,語調轉為柔和。「她有一個笨蛋做爸爸,她還有妳,妳自己決定要當哪種媽媽。」
七年前,當其他病患編織「上帝之眼」、做摺紙,我卻在碧安園以工藝用冰棒棍和美術勞作紙,建造出自己的第一間娃娃屋。縱然是首度嘗試,每件家具皆各有其所,每個人物都有相配的空間。此後,我又做了將近五十間。希拉蕊.柯林頓請我設計白宮模型,送給女兒雀兒喜做十六歲的生日禮物,從此以後我就出名了。那間娃娃屋有橢圓總統辦公室,展示櫃上有瓷器,行政大樓有手縫的美國國旗。雖然客人詢問過,不過我不製作搭配娃娃屋的人偶。鋼琴就算再小,也還是鋼琴,人偶有美麗的彩繪臉孔、細膩加工的四肢,但骨子底是木頭做成的。
不過,電話沒響。過了半夜兩點,我聽見外面傳來聲響,心想那是柯林,他來了。
我睡眠不足,心緒不寧,有時把她放到床上注視她那張聰慧的圓臉,心想:「我究竟要拿妳怎麼辦才好呢?」
「妳根本沒事,只是那個膿包要妳相信有那種事情。」我媽將手放在我灼熱臉頰上。「瑪麗亞,這不是妳的錯,這種事無法在發生之前阻止的。柯林不配做人。」她朝地毯吐口水證明這句話。「好了,給我坐起來,這樣我才能帶信念進來。」
我們坐在第一排看馬戲表演。我問:「媽,妳怎麼弄到這麼前面的票?」
「妳是她媽媽,是妳要去了解原因。」
我讓她以為我睡著了,聽見她嘆氣也不動聲色,偷瞄時也只是瞇縫著眼睛。她從床頭櫃拿走筆刀、指甲銼和刺繡用的尖頭剪刀。
門隨著一聲嘆息在她身後掩上,我坐到信念的床上順著毯沿畫線,自忖:「如果我無法擁有柯林,請讓我擁有她。」
信念仰起臉蛋伸手拿走圖片,將它從中撕開,跑上樓,用力把臥室門關上。
三十分鐘後,我坐在J.埃弗斯.史坦狄斯事務所的等候室,信念拿著破爛的布瑞歐火車鐵道組縮在角落。我本來不想帶她來,可是我媽整個上午都不在家,說是出門給我們兩人準備一個驚喜。櫃臺小姐身後的門打開,一名優雅高大的褐髮女子走出來伸手。「我是瓊恩.史坦狄斯。」
媽媽簡扼地說:「柯林是蠢蛋,幸好信念像妳。」她拍拍我的肩膊。「記得嗎?五年級妳數學考試拿了B成績回家那次?妳哭得像是以為我們會折磨妳一樣,結果沒想到我們根本不在乎。妳盡力而為,那才是重要的,妳努力了。妳嘗試去做,比我今天替妳說什麼好話都有用。」她從打開的門看出去,望著客廳的地板,信念拿蠟筆在那裡塗色。「妳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撫養孩子永遠是未完成的任務。」
小丑伸到後方口袋,掏出油彩蠟筆,托住信念的下顎,以另一隻手在她脣上畫出咧嘴的燦爛笑容,又在喉嚨畫了音符,然後眨眨眼。
我又說一次:「對不起。」可是指的不是蠟筆的事。
接著,在一陣千變萬化的燈光與巨響中,馬戲表演者與動物群排成三圈繞行表演場地。我左顧右盼找尋信念,我媽大喊:「那邊!喲喝!信念!」她指著馬戲團團長與籠中虎的後方,我女兒在象女郎的前面,騎在生有長牙的巨獸上。
無論我們是清醒或入眠.都有不可見的無數靈性生物在地面走動。www•hetubook•com•com
我怔怔看著律師。「我不曉得。」我可以想像柯林過著沒有信念的生活,卻無法想像自己過著沒有柯林的日子。瓊恩.史坦狄斯覷起眼睛,坐到辦公桌上與我面對面。「懷特女士,希望妳不介意我這麼說——」她開始說話。「似乎有一點……好像這一切跟妳不相干,這是相當常見的反應,完全否認已經採取的法律行動,乾脆讓整件事情壓垮妳。不過,我能向妳保證,妳丈夫其實已經開始運用司法的力量來瓦解你們的婚姻了。」
「瑪麗亞,行行好,有點分寸。穿上衣服,頭髮梳一梳,裝出像正常女人一樣的樣子,不知不覺妳就不用再演了。」我媽搖頭。「柯林跟妳說妳個性害羞,說了十年,結果妳笨到居然相信他的話。他對精神衰弱知道什麼?」
——約翰.米爾頓(John Milton)《失樂園》(Paradise Lost)
我張開口,又忽然緊閉。
七歲那年,我非常迷戀象女郎,她是團長的女兒,光彩奪目,又充滿自信,站到碩大的象鼻上,踩著搖擺的舞步往上爬,很像我偶爾爬上溜滑梯的動作。她坐到剛毛叢生的粗壯象脖,夾緊大腿,繞行中央圓形表演場地,而且始終盯著我瞧,無聲地說:「妳不想和我一樣嗎?」
「瑪麗亞,我們之間是不行的,妳也知道。」
她在我面前擺了杯咖啡。她讓我坐到餐桌前,而非窩在床上,我知道她認為這是值得得意的事。我進療養院時,她住在亞利桑那州斯科次達,爸爸死後,她就搬去那裡了。我企圖自殺後,她飛過來,等到認為沒有危險才回家。她當然沒料到柯林會把我送入療養機構。她發現柯林的行為後,把公寓賣了,回到這裡,花了四個月工夫讓法院撤銷命令,讓我可以按照自我意志出院。她完全不相信柯林送我進碧安園是對的,而且永遠不肯原諒他。至於我嘛,唉,我不知道。有時跟我媽一樣,我認為不管我當時反應再怎麼遲鈍,他都不該決定我的感受。有時則想起碧安園是我唯一覺得自在的地方,因為在那裡沒有人被期待是完美的。
她聳聳肩膀。「妳無法在一夜之間改變世界。」
就算活到百歲,我也永遠忘不了看著信念滾落到木屑的時間有多漫長,忘不了鼓脹到耳膜的恐慌封鎖了所有其他聲音。一直關照她的那位小丑衝上去,沒想到竟撞上雜技演員,這一撞,旋轉的刀子飛出演員的手,三把明晃晃的刀葉落下,劃開了女兒的背。
我媽哈哈笑了幾聲、「寶貝,她擁有妳是有理由的,等著瞧吧。」她表示要去幫我們買咖啡,開始朝門走去。「別的父母能順應情況,不表示這是對的,瑪麗亞。最擔心搞砸事情的人,也正是深切關心而希望事情完美的人。」
我大吃一驚。「是嗎?」經過這棟建築好些年,我竟以為J.埃弗斯.史坦狄斯是留著絡腮鬍的大叔。
「所以嘍,換衣服。」
我想不起這件事,也記不得怎麼設法通過穿綠外套的安全人員走出門,進入馬戲團停放拖車的大片空地。當然,我也不記得團長親自廣播我的名字,希望能找到我。我不記得小女孩失蹤的消息如燃火透過低語迅速擴散,不記得爸媽在表演期間搜尋走廊。一名馬戲團員工找到我,我想不起他那張蠟白的臉,他說,大象沒踩我、沒以象牙刺我,那可是奇蹟。我依偎在沉睡大象的致命獠牙之間,頭髮纏有稻草與唾液,象鼻如舊愛的胳膊捲著我的肩膀。我無法想像爸媽看見這一幕做何感想。
我拉出椅子坐下,手指輕觸袖珍農舍的斜面屋頂、支撐門廊的柱子與紅陶盆栽內以綢布做出的小型秋海棠。裡面有櫻桃木桌.就像這組娃娃屋所放置的這一張。在那縮小的櫻桃木餐桌上,有個更小的複製品,複製了這組娃娃屋。
我們住的新迦南鎮,大到有自己的山,小得足以把謠言藏在飽經風霜的店面牆板的每一角落、每一裂縫。全鎮處處是農場田野,簡樸鎮民來往的對象是漢諾瓦及新倫敦鎮的專業人士,這些人士希望以同樣的錢買到更好的房子。我們有加油站、老舊遊樂場和快節奏鄉村音樂樂隊,還有位名叫,.埃弗斯.史坦狄斯的律師,我來回四號道路時不知經過他的招牌多少次。
不過我自己的母親居然說,信念將讓我不再深陷於無法自行爬出的憂鬱,這句話雖不中,亦不遠矣,畢竟信念以前確實這樣做過。在碧安園的那幾個月,不知為何懷孕成了資產,而非負債。我剛進去時不肯聽我說話的人,現在停下腳步,談論我日益隆起的肚子,談論我容光煥發的臉龐。柯林得知孩子的事,回到我的身邊,我把孩子取名為信念,因為我亟需相信某樣事物。據我媽的看法,這個名字非常「不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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