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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信念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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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舊約聖經》 第二章

第一卷 《舊約聖經》

第二章

柯林全然不知所措。他相信潔西卡期盼他說出適切的話、做出合宜的表現,他卻只能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刻,當時碧安園的醫生告訴他,瑪麗亞的驗孕結果是陽性。半晌之後,他抱住潔西卡。「對不起,我很高興。」
不多不少,就在兩個半小時後,他跨過一棟小磚屋的門檻,通過走廊,那副自信彷彿來過這裡一樣。幾個經過的人對他點頭,他則往休閒中心前進,那裡有橡木桌、電視和印花棉布沙發。他朝著遠處角落一名男子所占據的桌子走去。屋內溫暖,麥可卻穿著圓領毛衣與牛津布扣領襯衫,兩手在紙牌上亂動,一次翻開一張牌,喃喃說著:「方塊Q,黑桃六。」
「妳在跟誰說話?」媽媽冷不防站在門口,眼睛紅腫,手裡拿著一條利膚軟膏。
他撥了撥頭髮。他那時候到底在想什麼?答案是,那天下午他帶潔西卡回家時根本沒有在動腦筋,他應該知道信念與瑪麗亞可能會突然返家的。在過去三週,他依然記得潔西卡走出浴室時,信念與瑪麗亞的臉色的每一個玄妙變化他還記得最後在信念的臥室趕上她時,信念那種看穿他的凝望,彷彿她已經長大了,知道他要編的藉口很容易識破。
納格爾博士忽然舉起一把看似危險的籬笆大剪,隨機挑了一根樹枝剪斷,同時說:「這個動作得到麥卡尼夫婦的允許。」顏色淺淡的邊材看似紅了臉,接著在短時間內樹木年輪的界線清晰可分。「喏,你瞧,看起來有點像米老鼠。」
外婆喊著:「信念,今天晚上妳也許最好到我家睡覺。」
凱勒醫生趕緊把椅子拉近娃娃屋。「房間裡面有好多人哦。」
「『只有園中那棵樹上的果子,神曾經說過:你們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們死。』」信念走進房間溜到沙發上。「我知道那首詩。」
「我只是喜歡那樣做,我會看見東西。」她歪著下巴提出要求:「妳試看看。」
「妳想認識嗎?」
凱勒醫生頓了一下。瑪麗亞懷疑她對自己住院的事情知道多少,約翰森醫生透露了多少。「首先,我不會將它歸類成幻覺,那樣等於暗示妳女兒精神病發作,妳並沒有指出任何行為改變讓我相信她有精神病。」
瑪麗亞的嘴脣掠過汽水罐鋒利的邊緣,輕聲說:「我就記得。」
「我是說其他像守護神的朋友。」
瑪麗亞眨眨眼。「我去過希伯來學校?」
「沒關係。」
瑪麗亞笑了起來。「新帕爾次有很多抱持無神論的民眾嗎?」
詹姆斯淡然地說:「唔?我們該拿你即將從耐吉運動廠牌拿到的贊助付錢?還是基督教聯盟馬上會撥下來的補助金?」
「守護神會跟妳講她其他朋友的事嗎?」
這句話從信念的嘴巴吐出的同時,伊安.弗萊契也在電視上重複這幾個字,接著從麥金尼夫妻的樹上摘下一顆蘋果,咬了好大一口,讓人覺得挑釁萬分。就在那時,瑪麗亞想起先前在哪裡聽過弗萊契所朗讀的經文了,幾天前信念半夜在鞦韆上玩耍時,輕聲哼唱的就是這幾句話。在短短的生命中,信念從沒上過教堂或猶太聖堂,也從未去過主日學或希伯來學校,可就在幾天以前,她居然像朗誦跳繩童謠一樣吟誦出〈創世記〉的內容。
教授說:「木頭,是由數種木質細胞組成,包括輸送物質、鞏固樹幹的導管。這裡面所謂的影像,不過是木質的自然生長。隨著樹齡增長,最深層的木質會停止輸送養分,因樹脂、樹膠和丹寧而阻塞,這些物質會變硬、變黑。麥金尼夫婦看見的臉龐,其實只是樹木心材沉積物的混合物。」
「重要的是這對信念有益。」
在外面院子,信念正小心翼翼爬過鞦韆頂的防腐橫桿,離地面有三公尺之高。她以前也像貓一樣做過這個動作,嚇壞了肯定她會摔下來的瑪麗亞。「三更半夜的,妳能不能告訴我妳在外面這裡做什麼?」瑪麗亞輕聲問,以免嚇著她。
「怎麼搞的,瑪麗亞!」外婆站起來。「怎麼可以讓他進來?」
「晚餐而已——」
伊安覷起眼睛。「你沒有必要這麼酸,你明知六個月前我們做特別節目時,那個時段的收視率高得不得了。」
小女孩爬上單槓一頭的矮梯,大喊:「看我。」天真爛漫地表現出得意之色。「這次我會爬過去。」
潔西卡仰起臉龐。「真的?」她的聲音在顫抖。
今晚,信念在挑晚餐餐盤裡的青豆時,門鈴響起。外婆揚起眉毛,媽媽聳聳肩膀:她們就是那樣,因為對彼此非常熟悉,一句話不說也能溝通。不過,信念與媽媽則是由於完全不懂彼此而產生的另一種沉默類型。信念看著媽媽朝前門走去,媽媽一走出視線,信念馬上勺起一叉子的青豆藏到大腿底。
「媽,那是臨床憂鬱症。」
「比方說開著露營拖車?」
「是嗎?」凱勒醫生把眼鏡戴回去。「妳確定嗎?」
螢幕底亮出一行字:「緬因州霍爾頓,實況轉播!」攝影機掃動,追著醒目印著「生命之枝:耶穌樹」的T恤拍攝,接著,畫面收縮,給了休旅車門框中的伊安.弗萊契一個特寫鏡頭。「好帥的男人。」米麗嘆氣。「看看那個笑容。」
「守護神會跟妳說話嗎?」
「好,走吧。」
信念搖頭。「她讓我覺得比較舒服。」
凱勒醫生斷然地說:「妳的女兒,我認為她看見了上帝。」
信念哼了一聲說:「妳想呢?」
伊安哼了一聲。「神父,拜託吧,如果你是聖母,你想選個地方顯靈,會挑地鐵月臺上的油膜嗎?你難道不能承認真相或許不是表面所看到的?」
「麥可,你好嗎?」伊安倏地靠過去。
瑪麗亞拿自己那罐汽水在額頭上滾動。「她下週要開學了,其他小朋友取笑她的話怎麼辦呢?」
瑪麗亞頓然覺得胸口一緊,在碧安園住過之後,她便把自己的心想像成一排玻璃骨牌,往正確方向一個吹氣,就能被吹倒。她懷疑與現實脫離的傾向是否如髮色或易胖體質存在於基因。「妳……妳的朋友現在在這裡?」
「妳是什麼意思?」
「妳跟這個朋友交往很久了嗎?」
瑪麗亞說:「他是用別人寫的稿子。」此時伊安.弗萊契拿起《聖經》,以極其調侃的口氣開始朗讀。
信念的臉龐展開了笑靨,朝車子走去時,把手滑進瑪麗亞的手中。「她說謝謝妳。」
伊安站出來。「教授的意思是,耶穌臉孔的幻影,其實是自然的僥倖,發生這種現象,對於這樣大小與年齡的樹木來說並不離奇。」伊安一時心血來潮,從口袋拿出黑色奇異筆,在暴露出來的樹木內部畫了一個形狀,然後呼喊一位熟悉的記者:「羅狄,這是什麼?」
肯尼跟另一個有頭髮的芭比塞在娃娃屋小浴室內,肯尼臉朝下趴在馬桶上。信念將他拿起來,讓他走進臥室,然後拿著他猛撞緊握在另一手的有髮芭比。又拿起光頭芭比,讓她靠在臥室牆壁旁觀。
最近信念發現一件事,如果把眼睛瞇得很緊很緊,然後用拇指下方的手掌肉用力揉搓,就看見東西哦。看見小星星和藍綠色的圓圈圈。她猜那是她的虹膜,就好像眼臉內側有什麼鏡子,可以讓人看見這樣的景象。她拉扯眼皮邊緣,就會看見一陣如雪片般的紅色,她想憤怒一定就是這個顏色。她常常這樣做,不過昨天學校開學了,她這樣做沒有用。威力.馬瑟說,只有小娃娃才會帶小美人魚的便當盒,於是她對守護神輕聲說話,不想理威力,威力居然哈哈大笑說她瘋了,她就閉上眼睛不理他。事情接二連三發生,她還沒搞清楚,學校護士已經打電話回家,說信念不停揉眼睛,一定是得了結膜炎。
信念說:「我不曉得,問她。」
「那麼她只是妳的朋友?不是別人的朋友?」
她卻不知不覺盯著床鋪,一整晚想像自己跌進床墊的低窪溝渠,彷彿柯林與潔西卡的確留下了痕跡。她用力扯下棉被,在地板替自己鋪了個窩,將床單和圖書疊上去,然後躺下去想像柯林的臉龐。她在大學宿舍窄床上也這麼做過。她動也不動留在那裡,沒有發現毫無預警的淚水時流時止,宛如具有療效的溫泉。
瑪麗亞心想:「讓她放下戒心。」差點露出笑容。
詹姆斯想了想。「跟祕書上床,或者敲詐。」
「會。」
信念咯咯笑起來,挺起身子跨坐在橫桿上搖盪兩隻腳。瑪麗亞責備說:「下來,免得等下受傷了。」
信念皺起鼻子。「什麼是禱告?」
瑪麗亞想起信念半夜在鞦韆架上爬行,扯謊說:「沒有,沒有那類的事情。」
「去過一天,我和妳爸想用傳統的方式教妳看看,妳有幾個朋友上主日學,所以……」她笑出聲來。「妳回家後說寧可去上芭蕾舞。」
瑪麗亞不覺意外,年幼時參加宗教活動純粹是為了社交聯誼,他們是那種只在聖潔日上聖堂的猶太人家,去也只是看看別人的穿著打扮。瑪麗亞記得在購物中心看見聖誕老公公,好想好想爬到他的大腿上。她記得,耶誕節時全世界其他人都在慶祝,他們家則上中餐館吃晚餐,然後去看電影,電影院只有他們。
做父親,要保持著占上風的假象,不過打從她頭一回在你抱她的臂彎衝著你笑開始,你就無力招架了。
「她會碰妳嗎?」
那人瞇起眼睛。「月亮。」
「如果你繼續拿倒數第三,HBO不會走到你三公尺內的範圍。」詹姆斯扳下一塊硫磺湊到鼻子前。「這就算是火湖?我大概始終想像它是黑色大火爐吧。」
「真幽默啊妳,瑪麗亞。他是個詩人,快仔細聽他說。」
凱勒醫生的芭比娃娃居然是禿頭,除了這點以外,信念還是喜歡玩玩具。這裡有酷奇球手套和娃娃屋,蠟筆有鴨子、小豬和星星等形狀。不過芭比讓她覺得毛毛的,本來應該是頭髮的地方有一個個突起的小洞,看起來很不對勁,讓信念想起她把便便娃娃扔掉那一次,娃娃的胸部裂開,露出唧筒和電池,而不是如她所想像的有顆會說故事的心臟。
瑪麗亞發出嘆息,又蹲下假裝繫上信念想像的友人的鞋帶。「媽咪……她的有釦環。」
瑪麗亞說不出話,「噯」了一聲,因為不知接下來要預期什麼。
「我不會受傷,守護神說我不會。」
樣品埋在箱裡,柯林咬著牙把手從箱側塞進去摸尋,摸到電線,就知道找到了樣品。他抓住某樣東西一抽,結果拿出來的是一根小髮夾。
精神醫生往前傾身。「信念,妳有別的朋友嗎?」
「對,因為妳不會說!」
「我不知道。」信念好想好想摸摸陌生人的睡袍,她從沒見過那樣的東西,好像好軟好軟,跌進去就永遠找不到路出來了。「妳是媽媽的朋友?」
「她讀的是教會小學嗎?」
療養院的副總在門口不耐地問:「懷特先生,我們可以繼續嗎?」
一會後,瑪麗亞站起來。「我們現在準備好了嗎?」瑪麗亞搶在女兒前面,抓了皮包,然後打開前門。信念到外面之後,瑪麗亞停留片刻,讓她的守護神有機會也走出門。
「有時候。」信念閉上眼,以拇指用力擠壓眼睛。「晚上她會把我搖醒,她常常抱我。」
「不要,轉回去。」米麗搶走遙控器。「我喜歡聽他的口音。」
伊安轉身面向樹木。的確,一圈圈樹紋形成的方式,加上乾枯樹液巧妙的線條,是有幾分類似長下巴、黑眼睛的面容。如果你相信那一類事情,那畫面就像是常見的耶穌畫像。伊安刻意用展開的手指猛然擋住那幅畫面。「這裡有張臉嗎?也許有。不過,假如麥金尼夫婦不是定期望彌撒的虔誠天主教教徒,他們會看見耶穌嗎?還是也許會說這個畫面像是創辦知名爆米花品牌的羅登巴卻?或者他們家的山姆叔公?」他等著人群聽懂暗示才又繼續說:「神蹟確實是神聖而無解的呢?或者與心理預設想見到的事物偶然一致呢?」
「她對妳說過可怕的事嗎?」
瑪麗亞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豁出去了,輕聲問:「妳怎麼知道?妳怎麼知道這個朋友不是她在腦海裡聽見的某個人?」
無數的記者曾經問過,伊安.弗萊契還是不肯挑出生命中讓他停止相信上帝的事件,不但承認天生無宗教信仰,甚至還靠一件事謀生,那就是說服全世界,眾生皆天生無信仰,信念是經由潛移默化,如喝牛奶或如廁訓練,因為這是社會所接受的。他認為宗教成了奇異的萬能仙丹。他把虔誠天主教教徒比喻為相信OK繃本身能癒傷的學步幼童,這句隨口的比較在《紐約時報》、《新聞週刊》與《面對媒體》節目中掀起熱烈爭論。他問,猶太人是選民,何以還是持續成為迫害的對象。他問,何以只有天主教教徒曾在泉源與晨霧中見到聖母顯靈。他問,既有無辜孩童遭受強|暴、傷殘、謀殺,怎麼可能有個上帝存在。他越是直言不諱,想聽的民眾越多。一九九七年時,他的著作《上帝是誰?》盤踞《紐約時報》非小說類暢銷榜榜首二十週,他成了電影導演史蒂芬.史匹柏的住家佳賓,受邀列席白宮圓桌討論會與各種文化專題討論小組。該年七月,以伊安.弗萊契為封面專題人物的《時人》雜誌在二十四小時內售罄,中央公園的演講吸引超過十萬名聽眾。一九九八年九月,伊安.弗萊契與電視臺主管會面,成了世上首位電視「毀」道家。
「信念?」她低聲呼喊:「信念!」她掀開空床上的棉被,檢查衣櫃,把頭探入浴室,然後乒乒乓乓下樓查看遊戲間和廚房。她腦部的血管在抽搐,手掌潮溼。她呼喊:「信念,妳在哪裡?」
瑪麗亞注視那個形體。「看起來像鬼馬小精靈。」
「哎喲,媽!妳一定得說那種話嗎?」
信念不喜歡談論她的守護神.不過凱勒醫生把眼鏡拿下來揉眼睛,信念萬萬想不到她會做這種事,於是以最小的音量說:「有時候。」
深色的長髮,深色的悲傷眼睛。「我認識妳嗎?」
「妳是擔心那個啊?瑪麗亞,說真的,她才七歲,到了下週根本就記不得這件事情了。」
凱勒醫生變得異常安靜,好奇怪,她通常都會一直問信念問題,問個沒完沒了,問到最後信念都準備要摀住耳朵了。信念看著醫生的手,醫生的手微微顫抖,就像媽媽吃藥時那樣。
「不會,每個人都以為我眼睛痛。」
瑪麗亞聳聳肩膀。「我想我們不認識姓赫曼的人,薰瑙是這一帶的地名嗎?」
瑪麗亞笑了起來。「媽,我們可以關掉嗎?還是等一下會播《分手大擂臺》?」
「寶貝女兒。」米麗摸摸女兒的肩膀。「妳五歲左右時也有個假想的朋友,男生,叫伍爾夫,妳說他睡在妳的床尾,說他告訴妳無論如何都不要碰蔬菜。」
有件事情瑪麗亞不願意承認,對自己承認也不要,那就是信念的幻覺來自於她。別忘了,碧安園的醫生說過,他仍無法保證肚裡的孩子沒有遭受百憂解的藥物傷害,而且也無法說明是怎樣的傷害。
瑪麗亞絕對不會選擇凱勒醫生做自己的精神醫師。首先,這位醫生井然有序,讓瑪麗亞總是不由自主確認沒有將東西留在車上,鑰匙啦、記事本啦,還有她的自信。而且,凱勒醫生不僅漂亮,又非常年輕,髮色如狐狸背一樣濃豔,還有一雙永遠記得要交叉的雙腿。多年前,瑪麗亞發現自己不喜歡跟那樣的人說話,約翰森醫生剛好迎合她的標準,矮小,一臉疲倦,人情味夠濃,瑪麗亞不介意暴露自己的失敗。不過,建議信念找醫生協助她了解離婚的也是約翰森醫生,瑪麗亞希望信念給約翰森醫生看診,不過他不治療小孩子,反倒推薦了凱勒醫生,甚至打電話到診所,快速幫瑪麗亞約到看診時間。
瑪麗亞點頭,心裡卻好奇另外那百分之一的孩子出了什麼事。
「剛好相反,他去那裡,是因為有間教堂宣稱有尊會流血的雕像,結果原來是石灰岩沉積物一類的東西。」
信念承認:「嗯,不確定。可是妳不會覺得,眼皮閉起和*圖*書來的時候,眼睛也許還可以看見嗎?」
伊安兩眼一翻。「錯,到各處做節目。」
「噯,不是,我們不是天主教教徒。」瑪麗亞遲疑地笑了笑。「為什麼這樣問?」
詹姆斯低聲說:「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相信,不過我喜歡你講地鐵的那一段。」
那個小女孩,單槓上的那一位,看來與信念有幾分相似,頭髮捲度一樣,只是她的髮色非常深。她能順利攀到第三槓,然後就會鬆手跌到地上。柯林想起信念也會做同樣的事,一再練習,練習到能順利抵達單槓的另一頭為止。他想靠過去,只是還不至於那麼傻,現在這個年頭,他這樣的年紀,這種動作只會讓他看起來像戀童癖,而不是純粹想念自己孩子的男子。
「懷特女士,我會再跟她聊聊這個朋友的事,不過我其實碰過許多這樣的病例,百分之九十九的小孩最後完全沒事。」
收到詹姆斯的信號,他走出凄涼的露營拖車,好幾位記者圍上來。他從他們中間擠過,站上某人留下的空牛奶板條箱,往外打個手勢,指向在麥金尼家那株蔓生蘋果樹前三兩群聚的虔誠信徒。伊安說:「不用多說,緬因州霍爾頓是否的確發生了神蹟,這點最近掀起了若干疑問。根據威廉.麥金尼與妻子布熙的說法,在八月二十日早上,一陣滂沱的大雷雨過後,耶穌在這株蘋果樹被劈開的樹幹上對他們顯靈。」
「我想沒有道理不行。妳那樣閉上眼睛時,會看見妳的朋友嗎?」
詹姆斯微微瞇起眼。「伊安,我不太能想像你人在帳篷裡,你對『因陋就簡』觀念是勉強接受四季飯店,而不選擇廣場飯店。」
伊安低聲抱怨:「媽的,早跟你說過,CBS電視臺不行,我們應該跟HBO重新談判。」
「這樣說是要讓我心裡好過一些嗎?」瑪麗亞頭疼起來,拾起遙控器,打開母親家的電視,卻只有她看不下去的灑狗血連續劇、購物頻道與瑪莎.史都華的居家美學節目。於是她轉到比較少看的衛星天線頻道,決定看一齣多臺聯播的單元喜劇。
她想了一下,絞盡腦汁想知道,以前從沒見過的人能不能突然溜進你的人生裡?
他陪潔西卡去看了婦產科,聽見新寶寶的心跳。要假裝為尚未出世的孩子雀躍欣喜卻是很難,因為他並沒有好好關懷過另一個已經擁有的孩子。
忘了療養院的副總,忘了機器人似地吊在箱子上的緊急出口標示燈,柯林以拇指肉撫摸髮夾邊緣。
伊安這輩子從沒有如此淒慘過,他覺得好熱,渾身是汗,還頭痛得要命。就算不討厭整個英格蘭地區,他也會立刻恨死緬因州。還有更慘的,節目轉播結束時,他無法期待能暫時脫離苦海,因為製作人不肯為他訂間像樣的旅館,說什麼願意下鄉跑基層的人,應該樂於讓他的高級義大利便鞋接觸大地才是。因此,為了維持表象,伊安的製作團隊得以住在霍爾頓的假日連鎖飯店,伊安則在外紮營,住在加工美化過的破銅爛鐵內。
「你沒說。」
伊安說:「有何不可?詹姆斯,你想想看,在上個世紀末,傳教士利用基層信仰復興聚會來集結信徒,在鳥不生蛋的地方搭帳篷、創造奇蹟。」
「是你自己想用火跟硫磺來塑造地獄的恐怖,伊安。」聲音來自左方不遠處亂成一團的攝影機與麥克風。「不要為自己的錯誤怪這個傢伙。」
伊安輕巧坐入他旁邊的椅子,輕聲說:「哈囉。」
「米麗,別戳了好嗎?」
麥可頭一回與伊安的眼光短暫對上,附和說:「不為人知的王牌。」接著又繼續數牌。
「先生,那是硫磺,燒了就會發出惡臭。」
瑪麗亞強迫自己注視凱勒醫生的眼睛。「這個幻想出來的朋友讓我很擔心。」
「瑪麗亞,我不能待太久,我跟妳說過了。」
聽見執行製作的聲音,伊安發出嘆息,用手理了理濃密的黑髮。「唉,詹姆斯,唯一會讓我認為其實有神存在的,是你總設法在壞到不能再壞的時刻突然出現。」
「我不需要妳幫忙。」媽媽用兩隻手緊緊按著頭。「妳走啦。」
「伊安,假如觀眾不收看你在家拍的節目,為什麼會轉到你在堪薩斯州某個鳥地方拍的節目呢?」
聽見一名修女急促倒抽了口氣,霍爾頓的雷諾神父往前站說:「喂,弗萊契先生,有的神蹟事例不但有文件證明,甚至也得到羅馬教廷的認可。」
這個娃娃屋不漂亮,不像媽媽做的那些,可是這樣也不賴。每次信念太靠近媽媽的娃娃屋,媽媽就會大吼大叫,要是她設法拿出小椅子,還是摸摸迷你流蘇地毯,也總是以為只要呼氣的方向錯了,東西就會被弄壞。凱勒醫生這間塑膠娃娃屋顯然是給小孩子玩的,顯然是給人玩的,而不是放在那裡好看的。
瑪麗亞露出不安的笑容,「噯,也許那些名字是她捏造的,我的意思是,如果她能夠編出想像的朋友……?」她越說越小聲,感覺掌心開始冒汗,雖然不知自己為何緊張。
信念眨眨眼,斜眼望向螢光燈。「我沒有生病。」
凱勒醫生說:「聽起來好好,我相信妳很喜歡那樣。」
想當然耳,伊安的員工拚命提出假設:他與情婦定期約會,他參加女巫聚會,他打電話給教宗,教宗的信徒不知道,教宗其實是異教徒製作公司的不具名合夥人。好幾次,膽子最大的一群員工接受挑戰,跟蹤開著黑色吉普車消失的伊安,伊安在洛杉磯高速公路上蛇行,擺脫了所有人。一個員工發誓,他一路尾隨伊安來到了洛杉磯國際機場,不過沒人信他,畢竟你能飛去哪裡又及時回來趕上當晚的錄影剪接呢?
信念背出幾個人名。「很久以前她跟他們一起玩,現在就沒有了。」
伊安靈動的藍眼炯炯有神,兩手忙著比畫強調他的熱情,那模樣完全就是一開始吸引詹姆斯的那個演說家,情緒高亢又生氣勃勃。「如果你是聖經帶的電視布道家,你的收視率陡降,你會怎麼做?」
「另一個呢?」
信念開始心慌。她也不希望爸爸在那裡,不過那只是因為她知道最後會出現這樣的場面。有一回在學校,老師拿碗裝水,在上面灑胡椒,然後從旁邊滴入洗碗精,胡椒便飛開了。信念想起爸爸媽媽時,總也會無端想起那個畫面。
「妳這樣說很像《舊約》的觀點。」米麗按下靜音鍵,「說不定妳對希伯來學校的記憶比我以為得還要多。」
柯林點點頭。「發誓是真的。」
異教徒製作公司位於在洛杉磯,裡面工作的男女與伊安.弗萊契保持自然有益的距離,他們怕他,因為他會突然發脾氣,會拿他們說的話反過來攻擊他們。另外,他們會懼怕他,也是出於自保的本能,萬一弗萊契先生對上帝的觀點是錯的,在末日審判時,他們可不想與他一塊被投入火湖中。老闆以高薪要他們尊重他的隱私,並且堅決拒絕採訪,基於這個理由,在異教徒製作公司之外,沒人知道伊安每週二上午會出門,而且沒人知道他去哪裡。
「順她的意思,別大驚小怪,信念終究會覺得夠安全了,就會讓它去了。」
白天時,外婆會過來玩大滿貫與釣魚紙牌遊戲,完全不在乎信念只穿短褲。媽媽則坐在沙發,以為沒人注意時就盯著信念的背瞧,好像信念反正也感受不到她目光的壓力。晚餐後,外婆走了,交談之間的空白有時又大又厚,信念與媽媽對談的兩句話之間似乎過了幾個小時。
「氣味?」伊安的臉沉下來。「什麼意思?」
「哎呀!」米麗驚呼。「這一集播的是他下鄉巡迴,他巡迴全美!週二他去了新帕爾次。」
詹姆斯從布景走開,伊安跟了上去。「那集是特別節目,也許那就是吸引力,或許每週一集的節目失去了新鮮感。」他轉向伊安,表情凝重。「伊安,我喜歡你做的事情,可是大家都知道,電視公司高層的注意力不持久,我得和*圖*書給他們做出高收視率的節目。」詹姆斯把伊安手中的傳真紙拿去揉成一團。「我知道這跟你的性格不合……不過,現在是開始祈禱的好時機。」
瑪麗亞以權威的語氣說:「進去,立刻。」
「我想那件事還沒通過認可。」
媽媽搖頭。「不行,她留在這裡。」
爸爸嚴厲地說:「潔西卡在車子裡等,這樣行了吧?」
現在凱勒醫生問:「信念,妳的眼睛會痛嗎?」
伊安靜靜坐在那邊,坐到從抵達之後剛好滿一個鐘頭為止,這不是因為麥可承認他的存在,而是因為他知道就算提早走一、兩分鐘,麥可也會注意到他不在了。伊安低聲說:「一週後見,老弟。」
伊安指向雷諾神父。「碗。」
從凱勒醫生的眼神光芒,瑪麗亞知道她快崩潰了,或者也許她已經崩潰了,這很難說,因為信念在觀察窗另一側玩得不亦樂乎。凱勒醫生坐到辦公桌,打手勢要瑪麗亞也坐下來。「今天信念跟我提了幾個名字,史坦菲德的赫曼.喬瑟夫、薰瑙的伊莉莎白、茱利安.法康尼。」凱勒醫生抬起眼。
「嗯,妳媽媽告訴我昨天學校發生的事情了。」
柯林.懷特一身商務打扮坐在遊樂場的長凳,旁觀那些母親、保母在攀爬架底下追逐學步的幼童。蛋沙拉三明治還在保鮮膜內,原封未動,一口也沒咬,他把三明治捏成一團,塞回熟食鋪的牛皮紙袋。
聽到那句話,詹姆斯轉頭面向伊安,對話筒說:「我再回覆你。」便將電話掛了。「好,你抓住了我的注意力。這個偉大的計畫是什麼?」
「我的朋友。」信念笑得很燦爛,這個事實讓她喜出望外。「她是我的朋友。」
他成立「異教徒製作公司」,模仿比利.葛理翰牧師與傑瑞.佛威爾牧師的角色,推出節目,身後的大型電視螢幕播放集體毀滅的畫面,如炸彈、地雷、內戰。伊安易辨的溫吞南方腔激勵人心,質疑允許此等事態的無上慈悲神明怎麼可能存在。他逐漸吸引大批民眾追隨,獲得「千禧世代代言人」之封號,千禧世代是憤世嫉俗的美國人,既沒有時間,也不打算為未來相信上帝。伊安武斷、魯莽又任性,這樣的個性為他吸引了十八至二十四歲的民眾,哈佛神學博士的高學歷則讓戰後嬰兒潮世代注意到他。不過,伊安.弗萊契最大的特點,讓他受各個年齡層女性鍾愛且讓他適合上電視的特性,是他與罪孽同樣英俊迷人的事實。
柯林努力想像他們可能創造的小孩面容,閉眼見到的卻盡是信念。
瑪麗亞一直相信應當有個失戀人際網,模仿「戒酒無名會」的作法協助心碎受傷的人。她心想:「我們這樣人一定夠多。」撞見愛人摟著別的女人,他打電話來卻不想跟妳說話,從他眼中看出他已經開始把妳忘懷——在諸如此類的時刻,夥伴可以幫助妳。她想像自己擁有某位善心人的名字,對方宛如七年級時的姊妹淘,兩人會講講電話,姊妹會替她畫出有他的面孔的飛鏢圓靶,姊妹會把心痛帶走。
米麗.艾普斯坦拿了健怡可樂走到客廳沙發,坐到女兒的身邊。「好啦,就當是福氣嘛,她有可能夢見戴著毛茸茸高帽子的英國士兵,士兵抱怨他坐不進汽車後座。」
瑪麗亞揚起眉毛。「跟不存在的人說話,是健康正常的?」
信念抬眼往上看。「一個爸爸,一個媽媽,還有另一個媽媽。」
「好吧,我晚上就回來,到時我們可以把事情討論完。」他抓起公事包和皮夾克,用力關上車門。
「『你們絕不會死。』」
柯林對連鎖療養院營運部副總笑了笑,說:「一會就好。」然後若無其事離開辦公室,到後車廂去翻找東西。他把緊急出口標示燈插上電,該死,標示燈居然立刻噴出火星,這下子要推銷它的好處可就難了。幸好,柯林在後車廂有一組備用的,他可以把另一組問題怪到臺灣工廠配線不良。
「是在妳的眼睛裡面。」
詹姆斯問:「你得走了?去哪?」
兩個晚上後,瑪麗亞驚醒過來,赤腳走過通道,還沒走到那裡,就發現信念不見了。
瑪麗亞還有好多事該做,她應該去看看信念,把消炎藥拿給她,她睡前要換縫合處的敷料。她該打電話向媽媽道歉,起碼該把餐桌上的晚餐收拾乾淨。
柯林閉上眼。情況亂糟糟。
他也傷到瑪麗亞,不過,話說回來,與拒絕承認婚姻出問題的女人一起生活,就是聖人也會受傷。每回他試圖強迫瑪麗亞面對事實之後,出門時總要打哆嗦,害怕回家時會發現她企圖自殺。一開始與潔西卡約會,只是想找人說說心事。
以七歲年紀來說,她知道許多事情。她知道帝王蝶毛毛蟲住在乳草葉摺裡,知道貼腿褲絕對沒有綁腿緊,知道「我們再看看」表示「不行」。她對世界的了解,已經足以讓她明白,這是屬於大人的地方,讓自己的話被人聽進去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在大人發表意見結束時說話,並且做出像大人的舉止,於是大人會坐正身體注意聽。她知道,一睡著,泰迪熊縫死的眼睛會啪地張開。她知道,真相會讓眼睛後方感到刺痛。她知道,愛有時感覺像是握在喉嚨的拳頭。
一九九九年九月六日
直到女兒上床蓋好被子,瑪麗亞才發現,從馬戲團意外之後,信念的後背頭一次復原到能穿上睡袍的地步。
「我沒辦法久留。」信念聽見爸爸回答。她身體僵硬起來,感覺腿底的青豆突出來。「那一天」之後,她見過爸爸一次,爸爸到醫院,帶來好大一隻泰迪熊,她沒見過這麼醜的泰迪熊。爸爸握著她的手對她說話,而她始終在回想從浴室走出的那位小姐,那人好像住在浴室裡。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女人會在下午兩、三點時洗澡,為什麼那樣又會惹媽媽哭。她只知道,整起事件有個顏色,那顏色像是蠟筆塗鴉,亂畫畫到了紙張外面,有時躺在床上隔牆聽見爸媽吵架,她也會想到同樣的藍黑色。
群眾接二連三竊笑起來,伊安知道自己的氣勢沒了。他媽的電視實況轉播。「各位女士先生,我想向您介紹普林斯頓大學法瑞斯特校區的爾文.納格爾博士。博士?」
不過外婆接著就說再見了,媽媽含糊說著什麼逆向心理學,於是只剩她們兩人,還有桌上一大堆的盤碟。信念看著媽媽,看了好久,媽媽捧著頭坐在那裡紋絲不動,害得信念以為她睡著了。信念不知要說什麼、要做什麼,於是戳戳她。「想玩牌嗎?」
「如果她希望朋友跟她一起上床睡覺呢?或者坐到餐桌吃東西?」
伊安怒氣沖沖看著布景設計師,語帶威嚇輕聲說:「你告訴我,在電視這種視覺媒體中,使用與氣味有關的特效有什麼屁用?」
詹姆斯慢慢展露笑容,承認:「嘿,這個點子其實還不賴。」
伊安嘆氣,點點頭。「老弟,梅花六。」他往後退開一段距離,看著紙牌一張接一張翻開。紅的,黑的,紅的,黑的。麥可翻開一張六說:「哎呀,不好,不為人知——」
好笑的是,瑪麗亞顯然也很熟悉這段《聖經》詩文,卻不明白為什麼。瑪麗亞有多年不曾研讀《聖經》,就她所知,信念甚至根本沒見過《聖經》。她和柯林長期拖延女兒的宗教教育,因為兩人想起宗教都會覺得自己像是偽君子。
而今,他愛上她。
「誇張的改變,睡眠障礙,茫然出神,侵略行為,飲食習慣改變。如果她半夜三點走動,說是她的朋友叫她爬上屋頂。」
「兩個媽媽?」
「什麼守護神?」
母親轉身靠過去。「完全不是妳的錯,妳當時只是有點怪怪的,柯林讓妳相信自己瘋了。」
「紅心K,黑桃二,紅心七。」
伊安把詹姆斯辦公桌邊角上的報紙拿來,扔了一疊給他,又拿了一份給自己,把報紙像巨鳥的翅膀展開。他吩咐:「打電話給你的祕書,叫她去外頭報攤跑一趟,我們要《環球報》、《紐約郵報》、《洛城時報》,昨晚有人在晚餐的披薩中看見耶穌的臉,現在我們只需將他找出來。」
他心想:「什麼的第二次機會?」然後才領悟她說的是建立家庭,於是忽略喉嚨和圖書忽然一緊,含笑看著她。潔西卡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平坦肚皮上,眼睛閃爍著光芒,溫柔地說:「好想知道他會像誰。」
「她現在跟我們在一起嗎?」
納格爾教授則說:「半圓形。」
信念低聲說了什麼,瑪麗亞想到最壞的地方去了,於是交叉抱起手臂。「小姐,妳說什麼啊?」
瑪麗亞想記起信念的小玩伴的面孔,不過柯林離開之後,他們沒有一個來家裡玩過,他們的家庭固守新英格蘭地區風俗,避免捲入鄰家的壞事,以免壞事會傳染。「她住在附近嗎?」
不過,大致說來,信念喜歡給凱勒醫生看病。她本來以為可能是來打針的,或者用很長很長的棉花棒伸到喉嚨裡做檢查,沒想到凱勒醫生只是看著她玩,偶爾問她問題,然後就走出去到信念媽媽等待的房間,於是信念就可以自己繼續玩下去。
「哪個朋友?」信念問她,不過她知道騙不倒凱勒醫生。
一九九九年八月三十日
她也知道,雖然大家都小心不讓她聽見,他們還是照樣會談論。信念從醫院回家三天了,穿上衣時卻還是覺得不舒服,每次穿上,便覺得刀傷綻開流血,好擔心冬天不是冷死,就是流血流到骨頭都乾了。
「嗯,這一個呢——」她摸摸在肯尼懷裡的娃娃。「都在親親。」
他不準備讓人知道住處對夜不成眠的人極為重要,只是撐著倦意在黑暗中巡行。他的失眠跟旁人無關,是自己的事。總之,伊安居然無法開始形容要揭穿這一小齣耶穌戲碼的期待。下回無論決定要揭露什麼騙局,那地方一定要位於麗池卡爾登豪華酒店附近。
凱勒醫生揉揉太陽穴。「對一個七歲大的孩子,那些名字非常複雜,沒有辦法自然而然編造出來,而且那也不是假的名字,他們是現在或者過去曾經存在過的人。」
單槓上的小女孩盪過最後一根橫槓,落下來,站到離柯林幾十公分處,踢起一團塵土。
伊安聳聳肩。「某個地方。抱歉,我以為我說過今天要提早結束。」
媽媽又出現,捧著一只盤子,愉悅地說:「喏,一點也不麻煩。」
柯林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小女孩靠著左臂盪出去,然後是右臂,她伸手攀上金屬橫桿,手關節捲住橫桿,縱然這樣的長度看似不可能成功,縱然她事後身體一定會疼痛。柯林看著,看到她安全橫越到另一頭為止。
今天凱勒醫生坐在椅子上拿筆記本寫字,信念挑了一個玩偶,帶著女王皇冠的那一個,然後讓玩偶從手上溜下去。她把手插入裝滿蠟筆的桶子,讓各色蠟筆從指間落下去,又走到房間另一頭,低頭盯著禿頭芭比。看著看著,她抓起芭比,將芭比拿到娃娃屋。
伊安說:「就這樣吧。」他費力嚥下口水,走出建物,開始動身返回緬因州。
「例如幾年前在墨西哥地鐵的水坑裡看見聖母?」
「可以幫我綁鞋帶嗎?」
信念嚇一跳,看看房間四處,沒想到陌生人卻已經走了,她的夢也醒了。她說:「沒有啊。」然後轉過去讓媽媽幫縫合的傷口換藥。
凱勒醫生慎重地看著她,別人幾乎不會特地這樣做。信念說話時,媽媽通常只會說「嗯嗯」、「真的啊?」,信念想告訴媽媽某件事時,媽媽其實正在想著好多好多其他事。葛蘭娜蒂老師不會注視任何人的眼睛,只會盯著小朋友的頭頂上方,好像小朋友的頭髮裡面都有小蟲子在爬。
「守護神。」
她維持那樣的姿勢好久好久,接著夢見一個穿著白色長睡衣的人坐在她的對面,於是立刻往後退縮。大人提醒過她要小心陌生人。
凱勒醫生輕聲說:「懷特女士,薰瑙不在這附近。」
瑪麗亞想不起芭蕾舞課的情形,不過知道一件事情,她雖然還能做出五個基本芭蕾腳位,要想起全部十誡則很困難。「我不知道——」
媽媽的聲音微弱發顫。「我沒辦法。」她走出房間,留下信念再度納悶什麼樣的神奇字眼能讓媽媽留在身旁。
她吃了一驚,凱勒醫生竟然摘下眼鏡,用信念揉眼睛的方式揉眼睛。「我可以看見白白的東西,看起來像是月亮。」
——伊安.弗萊契(Ian Fletcher),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四日《紐約時報》
「很可能就是。如果信念在心裡想像這個人的樣子,那樣子很可能是她在某個地方看過的。」
信念匆匆避開爸爸的聲音,躲到外婆的臂彎底。媽媽洩了氣,坐到椅子裡,盤子發出噹啷噹啷的撞擊聲,青豆如衣服上的小點點散落到桌面各處。爸爸的下巴動來動去,半個字也沒說,好好笑呢。好不容易他說:「我只是想看看女兒,對不起。」他摸摸信念的肩膀,走了出去。
信念想弄懂這有什麼好的,她想去外婆家,媽媽只會無精打采替她把錄影帶塞進放影機。去外婆家,她會睡客房,客房角落有架很像怪獸的黑色縫紉機,床頭櫃有一盒鈕釦和一小碗方糖。
「『蛇對女人說』」
「這跟以為外星人發送無線電訊息到腦子裡是不一樣的。」
兩個小時後,伊安衝入執行製作的辦公室。「我想到了!」他發出歡呼,詹姆斯打手勢要他安靜,他也不理會。「一級棒的點子,而且會讓你變成大富翁。」
媽媽抬頭時,信念覺得自己一生從來沒見過這麼傷心的東西,也許除了兩年前的夏天在聖地牙哥動物園看見的那隻烏龜,烏龜抬起巨大的頭直視信念,希望信念幫牠回到本來的地方。
「太好了。」
怎麼跑進樣品箱的?他猜不出來。記得最後一次看見信念別著這根髮夾,襯著她瀑布般的淺色頭髮,髮夾一閃一閃發出銀光。她把髮夾與綁馬尾的鬆緊髮圈收在老舊雪茄盒內,那是柯林的爺爺以前送給柯林的。
他露出笑容。對幼童來說,大人是可以互換的,任何與父親年紀相仿的人都可能被要求處理這些事情:這點他已經學會了。他彎身朝小女孩運動鞋鞋帶靠去,在近距離下,發現女孩比信念小、比信念重,明顯不一樣。
「我是妳的守護神。」
「梅花Q,紅心八。」
信念知道媽媽在哭,哭到激動得透不過氣來。那聲音極輕,卻還是跟爸媽以前吵架時一樣激烈,用枕頭擋不了,惹得她也想要哭了。信念想打電話找外婆,卻想起外婆為了杜絕電話推銷員,晚間七點就會拔掉電話線。所以她在床鋪上方蜷起來,抱住聞起來有嬌生嬰兒洗髮精的破舊玩具熊。
伊安在耶穌之樹展開反復興下鄉之旅,該週的週二上午,一輛黑色加長型豪華禮車停到露營拖車旁,當時伊安正與詹姆斯、幾位協同製作討論媒體對他近來言論的回應。見那輛車開來,伊安鬆了一口氣,說:「我得走了。」這週他從緬因州出發,而非洛杉磯,所以必須有效利用時間,並採取妥協作法。
伊安點頭,此時製作人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你看怎樣?」
「一點也沒錯,信念創造出提供她一天二十四小時情感支持的人。」凱勒醫生從信念的檔案抽出一張圖畫紙。「她稱這個朋友是守護神,這樣的說法反而支持了這樣的行為。她現在有人保護她,所以這種事永遠不會再發生。」
「你可以取消,這樣不是很好,對信——」
她卻盯著小小一張名片,上頭有精神醫師的傳呼機號碼。只有緊急狀況才能打電話,以她而言,大概是非常想割手腕或想從衣櫥掛物架上吊的時候。她想跟人說話,卻不認識什麼人,母親米麗是最親近的朋友,可是她剛剛才叫她走開。她認識的其他女性是柯林同事的妻子,這些夫婦很可能正與他、潔西卡一同在外晚餐。她感覺某種恨意從喉嚨後方湧起,這樣似乎不對,這女人怎麼能得到她的丈夫、她的朋友與她過往的人生。
外婆哼了一聲。「為了信念,對對對。」她走到信念的爸爸身邊,信念一時間懷疑外婆是不是會立刻打他一拳,不過外婆只是用指頭戳戳爸爸的身側。「柯林,再見了,我們不需要你。」
瑪麗亞更加不解,點了點頭,「也許在課堂上學到的,去年信念就成了雨林的專家。」
信念說:「哎,不是的,她有其他的朋友,只是現在不m.hetubook•com.com常見到他們,就好像我以前常常去布萊娜家玩,現在她讀不同學校,所以我沒辦法常常跟她一起玩。」
「可是我怎樣?」
潔西卡的臉垮下,柯林登時知道自己又犯下一個錯誤。她說:「我以為你會高興。」然後眼淚忽然撲簌簌掉下。
「不用擔心,這非常正常,其實是很健康的事。」
那人畏畏縮縮。「我不知道,弗萊契先生,可是你——」
瑪麗亞說:「哪類的改變?」其實她很清楚是哪些。
響亮的喀一聲,伊安把奇異筆的筆蓋蓋上。「見解是效力非常強大的一種東西。我說這不是耶穌的臉,這是我的看法,我的看法也許是真,也許不是真,我無法證明,你們有權利懷疑我說的話。不過,基於同樣的原因,當比爾.麥金尼與雷諾神父說:『對,這是耶穌的臉。』嗯,那也只不過是一個看法,無法證明的看法。教宗是否同意他們的看法無所謂,總統或大多數民眾認同與否也不是重點,那無疑是他們所看見的。不過,這也許是事實,也許不是事實。如果你們不相信我,又怎麼能相信他們呢?」
柯林長長嘆了口氣。他愛潔西卡,潔西卡也是對的.該是重新出發的時候,他因此暗自立下諾言,這次要做個更稱職的父親,改頭換面後,一定要讓信念也得到關愛。他告訴自己,整頓好生活就立刻回頭找信念,他要彌補她。
「不為人知的王牌。」伊安把這句話說完。
「妳沒生病。」
近來他常常想起信念,想著想著便無法想像自己居然冷落她多時,以致於鑄下在自家與潔西卡上床的大錯。
凱勒醫生好不容易又說:「信念,是不是……妳是不是想……」她深呼吸然後繼續說:「妳是不是曾經禱告要一個這樣的朋友?」
「為了信念,我得讓他進來。」
他曾經想打電話找她,有次甚至遠遠觀看在學校操場上的她,只是還沒跟她打招呼就退卻了,老實說,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每次想到自己有道歉的權利,便記起馬戲團意外之後到醫院探望信念時,信念目不轉睛看他的樣子,默默不語卻帶著批判意味.彷彿她依據有限的經驗也知道柯林不配做爸爸。柯林知道,做父親根本不是電話廣告上演得那樣,不是把球拋過綠油油的院子,不是把頭髮綁成辮子,不是那樣簡單的行為。要記住《晚安月亮》童話書裡的每個字,要在半夜聽見她摔下床前的瞬間醒來,要看她穿短裙旋轉,同時心思躍過數年歲月納悶起在她婚禮上跳舞的情景。
信念輕撫第二個芭比的光頭。「這個都在哭哭。」
瑪麗亞完全沒料到會聽見這樣的回答。「妳的什麼?」
「你還沒搞懂?妙就妙在這裡,我不會讓瘸子扔掉拐杖、瞎子重見天日,我要的是揭穿騙局,我要的是摧毀所有號稱是奇蹟的事,例如跟著科學家到法國盧德,證明雕像不會掉淚,那是因為水分冷凝的關係。或者找出昏迷十九年的人忽然完好如初甦醒的醫學理由。」他往前傾,笑得嘴都咧到耳朵了。「民眾相信上帝,因為他們對發生的事情沒有其他解釋,我可以改變他們的看法。」
「沒有。」信念想了想。「我不認識其他像她那樣的人。」
那人說:「信念,妳不必害怕。」
「當然有啦,我會跟愛沙、莎拉玩,媽媽要我跟蓋瑞玩的時候,我也會跟蓋瑞玩,不過蓋瑞會在他以為我沒有注意時,把鼻涕塗在我的衣服上。」
「我打算去別的地方吃。」
陷阱題。「在?」
柯林轉身把髮夾塞進口袋,拿起新樣本,滔滔不絕談論起樣本的省能與省錢,同時不停懷疑一點:一個以協助他人安全逃離維生的人,怎麼無法為自己的生命找到出路。
信念不好意思地點頭。「她說她最愛我。」
是伊安.弗萊契的反福音節目,瑪麗亞攢眉看著他像疲倦的土霸王昂首闊步。什麼口音,大概是跟發音老師學的。她始終不懂這男人的大眾哲學魅力,不過話說回來,她對宗教的興致向來不濃,完全不想接受非主流的宗教觀念。「大家會看他的節目,我想是因為他們相信他要是繼續亂講話,上帝會在現場節目轉播時從天上打雷下來,讓全世界看見他被火烤。」
凱勒醫生坐到辦公桌的邊緣,與瑪麗亞面對面。「在結婚與擔任精神科醫師之前,我叫瑪莉.瑪格麗特.歐蘇利文,住在伊利諾州的艾凡斯頓。每週日我會去領聖餐,接受堅信禮時,還辦了盛大的聚會。在獲得耶魯大學入學許可之前,我一直就讀教會學校。我在學校學到了赫曼.喬瑟夫的事蹟,還有伊莉莎白和茱利安的故事。懷特女士,這些人是天主教聖徒。」
信念往下看,一點也不訝異被人發現了。「我的守護神叫我來的。」
瑪麗亞嫁給聖公會信徒時,無人感到意外。
凱勒醫生聳聳肩膀。「那麼就不用擔心。」
爸爸走進廚房,在她額頭親了一下。「嘿,小餅乾!」跟媽媽一樣,爸爸假裝沒有注意她的後背。「我的南瓜派好不好啊?」信念愣愣看著他,不明白為什麼他只用食物名稱喊她。
「那不是上帝的關係,伊安,那是莫非定律。」詹姆斯.威爾頓走進硫磺圈看了一看。「當然啦,要是你重新找到宗教信仰,那將會是提升收視率的方法。」他拿給伊安一張傳真,上面是最新的尼爾森收視率調查數據。
「啊。」她笑咪|咪看著他。「對不起。」
的確,許多人相信上帝,而過去也有許多人相信地球是平的。
瑪麗亞正在瀏覽《電視節目指南》,也沒抬頭便說:「嗯,當然,他這輩子大概沒像現在那麼開心過吧。」
瑪麗亞想起從新聞報導看來的故事,有的小孩在夜深人靜時從自家遭人綁架,她幻想車道邊緣後方存在上百種不同的恐怖事物。接著,透過窗戶,她看見一閃而滅的銀光。
瑪麗亞在原位轉身。「我從來沒說過我有精神分裂。」
「啊!」媽媽的嗓音非常造作輕快。「你剛好趕上了晚餐。」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七日
她在他的懷裡轉身,如叢林藤蔓纏繞住他。「我就知道你會那樣說,我就知道你會認為這是第二次機會。」
「你怎樣?」
布景設計師看了一眼聯合製片。「弗萊契先生,我以為地獄的恐怖是跟氣味有關。」
伊安.弗萊契正立於地獄的中央。他在背景布幕四處踱步,碰碰製造火焰的瓦斯管,摸摸嶙峋的岩石。他以拇指刮了幾下,覺得硫磺並不像人家說得那樣好。「這顏色黃過頭了,看起來像什麼新世紀德魯伊教士的巨石圓陣。」
那人左右晃動肩膀,語氣堅決地說:「梅花六!」
瑪麗亞更正:「是有頭髮的鬼馬小精靈。」她的手指沿著飄浮的白色身軀與繞著臉龐的棕色頭盔移動。「不怎麼樣的守護神。」
米麗宣布:「啊,我有一半時間根本聽不懂他所說的話,卻還是覺得他好厲害,看看那個神父,他的臉幾乎變成紫色了。」
伊安心不在焉朝新布景看了看。「是是,我們會設計新的。」
瑪麗亞把信念的球鞋綁出雙環結,然後一聲哀嘆,打直了身體。今天是週四,是吸塵、歸還圖書館藏書與到農場菜攤買新鮮玉米的日子,不過這陣子週四是信念讓凱勒醫生看診的預約日子。
信念說:「媽咪,妳也得綁她的。」
信念不安地看看四周。「沒有。」

瑪麗亞把紙接過去,上面簡單畫了一個金髮小女孩,她一看就露出笑容來。是信念,她從紫底黃花洋裝認出來,可以的話,信念希望天天穿這件衣服。她把頭髮畫成像兩條快樂小蛇的辮子,小女孩牽著另一個人的手。凱勒醫生說:「這是她的朋友。」
神父以手指敲敲下巴,慢吞吞地說:「我可以,你可以嗎?」
伊安雙肩一聳。「危急時期需要危急手段,朋友,我們與群眾去拜訪貧民窟,我們舉辦世上第一場反信仰復興毀道會。」
瑪麗亞低聲罵道:「她可真行。」她爬上鞦韆去抓女兒,靠近時聽見信念壓著嗓子以童謠〈黃鼠狼啪地跑掉了〉的旋律唱著:「只有園中……那棵樹上的果子……」
凱勒醫生開始踱步。「我想我們一直沒有好好傾聽信念所說的話,她的守護神……那些話……聽起來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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