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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妮莎的妻子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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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一 讓歌聲伴你回家

曲一 讓歌聲伴你回家

他點點頭,將小小的藍色瓷鞋從盒子裡拿出來,幾個保麗龍球隨著海風飄了出去。我開始驚慌,假如正巧有陣狂風突然吹過來怎麼辦?如果骨灰捲進我的頭髮、黏上我的夾克怎麼辦?
我會忘掉我抱著他,孩子的頭顱還沒一顆李子大,臉龐的血管清晰可見,他有個完美的鼻子,微噘的小嘴,眉毛像是剛畫出來般地貼在柔細的皮膚上面。他的胸膛和鳥兒一樣易碎,完全沒有起伏。我會忘了他幾乎只有手掌大,他輕如鴻毛。
我為生產住院期間打包了一些物品。
「柔伊,我要麻煩妳稍微放鬆一下。」傑爾曼醫師說。
「和懷孕無關。」我重複著,全心全意緊緊抓住這個說法。「所以在理論上,我仍然可以懷孕生產。」
得知教授的研究在婦女分娩時廣泛得到使用,當時十九歲的我既驚喜又訝異。一直到二十一年之後,我自己才有機會實踐他的理論。
唯一還能證明這裡曾經是嬰兒房的,只剩下陽光般的黃色牆壁。這是你內心感受到的顏色,你微笑的顏色。
「柔伊?」母親的聲音好遙遠。我掙扎地想要站起來。
我不知道的,是音樂是否能撫平哀傷。
「你也聽到傑爾曼醫師怎麼說,」我告訴他:「我們已經進入了最後階段。」
麥克斯僵住了。「我,嗯……」
「現在才二十八週。」我邊喘邊說話。
麥克斯抬頭看著我,眼光裡帶著疑問。
所有經由外界刺|激而產生的反應,都可以追溯到進化理論。你會在火焰前面縮手,是為了避免受到身體上的傷害。在發表重要演說之前會腸胃翻攪,是因為腎上腺素在你的血管中流竄,引起生理上非戰即逃的反應。但是有關於人類對音樂的反應,則沒有合理的演化脈絡可循。以腳點地打節拍,有一種想要哼唱或跳舞的衝動等種種行為,都和生死存亡無關。因此,有些科學家認為我們對音樂有反應,就足以證明人類不是只有生理和心理層面的活動,換句話說,要能夠感受到心靈的活動,就先要有靈魂。
他搖搖頭。沒什麼。
她思考了好一會兒,我的話顯然發揮了效果。「真的嗎?」
我跟在後面,急急忙忙的穿過走廊,抓住他的手臂。他甩開我。「麥克斯!」我在他身後喊他,但是他直直地走向電梯。他進了電梯之後,我伸手扳開正要關上的門鑽了進去,站到他的身邊。
在我的腦海中,像這樣足以拯救父親性命的排列組合有上千種,儘管為時已晚,我還是告訴自己,我一開始就不該開口要來那個蠢娃娃,她是父親離開人世的肇因。
每當我想起這件事,那天的畫面總是以慢動作呈現。無人推動的除草機自己往前進:母親從屋子裡跑出來,手上紙罐裝的牛奶滴落在鋪著瀝青的車道上;母親打電話叫救護車時,尖聲報出地址時咬字清晰的母音。
她沒有回答,房裡的其他人也一樣,於是我把吉他從盒子裡拿了出來開始唱歌。我唱的是幾分鐘前剛唱過的同一首西班牙搖籃曲。
撿拾破掉的碎片。
這位產科醫師猶豫了一下。「這兩個狀況並不會互相排斥,」她說:「但是,我們何不等幾個星期,再來談這件事?」
因為從一開始,我就同意這麼做。
「馬上就過了,」麥克斯說。他緊緊扣住我的手,好像要和我來場角力賽。我納悶地想,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到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騙我。
「麥克斯?」
我們等待電梯門打開,這時,有另一個女人也坐著輪椅來到我身邊。她懷裡抱著新生兒,輪椅扶手上還綁著一個氣球,上面寫著:恭喜。她的丈夫跟在後面,雙手捧著滿滿的花束。「那是爸爸嗎?」女人輕聲細語地說,而寶寶擺動著雙手。「你在揮手嗎?」
二、我不是那種女人,不會和初次見面的男人回家。一向不是。
其實,音樂治療非常科學。腦部斷層掃瞄顯示出音樂可以刺|激中前額葉皮質,觸動大腦來播放記憶,讓你突然間看到某個地點、某個人,或某個事件。透過腦部斷層掃瞄,可以看到這些對音樂最強烈的反應——也就是可以誘導出鮮明記憶的反應,會觸發腦部的劇烈活動。正因為如此,中風患者在恢復語言能力之前有可能先一步哼出歌詞,老年失智症的患者仍然會記得年輕時聽到的歌曲。
「照她的話做。」母親的聲音充滿威嚴。「如果她一定得看,就讓她去看。」
「那麼,妳懷孕有可能會害死我。」他抬起頭來。「九年了,我撐不下去了。」
「我該走了。」我邊說邊收拾吉他盒。
照片下方有一組手印和腳印,太小了,看起來簡直不像是真的。
「我想當那個拯救妳的人。」麥克斯簡單扼要地說,我藉著儀表板微弱的綠色光線看著他。
她點點頭。「我打包好行李,告訴他我要離開,接著就走了。」
我動作迅速,一把抓住鬧鐘收音機,扯下插頭。我將收音機高舉過頭,朝房間另一頭的木地板摔過去,這個由安靜到響亮的漸強聲勢十分完美,絕對足以讓華格納引以為傲。
七歲那年的九月,我在一個晴朗宜人的星期六親眼看著父親過世。我當時在車道邊的石牆上玩我最喜歡的洋娃娃,父親在修剪草坪。前一分鐘他還在除草,下一分鐘,我只見他面朝下俯趴在草地上,除草機則一路緩緩地沿著斜坡往下滑向後院。
「有時候,這會有幫助,」社工人員說:「情況是這樣的,那是個大家族,我們可能會需要人手幫忙。」
一、他有夏天的氣味。
我從她背後探頭看過去。「妳不覺得妳應該在頁面上提到我嗎?」我說:「因為我是妳有資格從事這個工作的基本要件?」
我瑟縮了一下。「妳一定要講得這麼逼真嗎?」
「你得縫個幾針,」醫師的話宛如回音。「看起來不像腦震盪,但是,今天晚上最好有人陪在你身邊。」他拉開隔簾。「我去拿縫合用具過來。」
玉米油呢?玉米油是什麼做的?
「我不喜歡那部片子,原著的結尾好多了——」
「妳寧願這樣,而不要開個一哩路的車程去親眼看看?」
你會放棄希望,喪失信心,迷失方向。
「其實,我們要在兩小時後的新生兒派對上見面。」
「他表現出互動,」我更正她的說法:「也許這不合乎社交禮儀……但仍然是互動。有那麼一下子,音樂打動了他,在那一瞬間,他清醒了過來,和我們一起在這裡。」
鐸克先生的療程結束時,他的女兒敏慕匆忙結束婦女聯合會的會議,趕到庇蔭園來。「妳確定妳沒受傷?」她問,再一次上上下下檢查我——總次數加起來恐怕不下百次了。
「我不是嫉妒,而是寂寞。我想要我原來的妻子。我要那個想要和我相處,和我一起大聲朗誦訃文,和我一起開四十哩路,專程去看我們相識地的女孩。我希望妳打我手機是為了和我說話,而不是提醒我在四點鐘到診所碰面。看看現在,現在妳還想懷孕,完全不顧這是否會危害妳的生命?妳什麼時候才會放棄,柔伊?」
「麥克斯,」我打斷他的話。「我們別這樣。」許多年來,不少有孩子的夫妻一直告訴麥克斯和我,說我們有多幸福,可以享受自在的兩人世界,不必一個老忙著準備晚餐,另一個負責安排孩子共乘,好去參加少棒隊。然而,我們晚餐的話題不是雌激素指數,就是診所預約時間,再浪漫的愛火也會迅速被澆熄。這並不是說麥克斯的表現不好,他會按摩我的腳,還會說我看起來很漂亮,一點也不臃腫。但是,這陣子以來,當我親近到足以碰觸到他的時候,他總是心不在焉。我告訴自己,我想太多。他只是緊張,全是荷爾蒙作祟。我只希望自己不必一直找藉口。
昨天晚上,麥克斯和我第一次提起寶寶的名字。
酒醉的男人推開他,抓住我的手。「妳,」他口齒不清地說:「是他媽的夜鶯!」
「我只知道我懷胎九個月才生下妳,我餵妳吃,幫妳穿衣服,負擔妳的教育費。接受我在臉書上的交友邀請算不上什麼回報。」
我之所以會在和麥克斯相遇的第一天就和他回家,有幾個原因。
電梯鈴「叮」一聲響了,電梯門跟著打開。電梯是空的,有足夠的空間容下我們兩人。另一個女人先被推了進去,我的護理員開始轉動我的輪椅,好將我推進旁邊的空間。
你會遺失鑰匙,弄丟皮夾,少了眼鏡。你的工作會丟掉,體重會減少。
她毫不掩飾,流露出關懷的表情。「我們坐下來,一起來談談妳現在的感受。」
真的就這麼簡單嗎?在這四十八小時以來,我第一次感覺到轉變,有了目標。十分鐘之後,我再次打電話到傑爾曼醫師的辦公室。「又是柔伊.巴克斯特,」我說:「我想約個時間。」
「這是我的廚房,我的電話,所以不算偷聽。麥克斯哪裡不對勁了?」
「他不可能扯掉我的衣服。樂團那幾個傢伙會先阻止他——」
兩名護士互望了一眼。其中一個走出去推了張輪椅進來。她們幫我把雙腿挪下床,扶我坐起身。在這段期間,我一直抱著寶寶。
敏慕伸出手,想碰觸我凸起的肚子。「可以嗎?」我點點頭。我知道有些懷孕的婦女會覺得讓陌生人伸手拍撫或提供養兒育女的建議是侵犯個人隱私,但是我一點也不介意。我甚至很難克制自己,老是會用手撫摸孩子,也總是會沉溺在這個神奇的證據之中。我會成功的。
在泥漿中打滾,他笑著回答。
我和傑爾曼醫師有約,但是麥克斯遲到了。他急匆匆地進到裝飾著壁板的辦公室裡,身上有股泥土的味道。「對不起,」他開口道歉:「工作延誤了。」
我父親過世那天,他本來想出去騎腳踏車。那天很適合出門,而且我剛剛拆掉腳踏車的輔助輪。但是我對父親說我想和辛蒂玩,想晚點再出門。「這計畫聽起來不錯啊,小柔。」他當時這樣回答,然後開始修剪後院的草坪。當然啦,我們沒有等到那個「晚點」。
「應該是第二句吧,我猜。」
我聆聽莎琳娜纖弱的女高音,接在她身上的監視器不時發出嗶聲和呼聲,彷彿是在為她打節拍。
另一波疼痛又湧了上來。我跌靠在母親身上,雙腿間出現一股濕暖的感覺。「羊水,」我喃喃地說:「羊水好像破了。」
「對,但是和丁香粉不一樣,鼠尾草很漂亮。」
我心想,這個男人曾經出現在《金錢》和《財星》雜誌的版面上,一度領導旗下數千名員工,在裝潢豪華、鋪著長毛地毯的辦公室裡,坐在皮革旋轉椅上不知度過多少歲月。有那麼一會兒,我真想為了自己彈著吉他用音樂敲開他的心靈,而開口道歉。
醫師從口袋裡掏出一支小手電筒,要麥克斯盯著移動的微弱燈光。我看著他的眼睛往上翻,接著又向左右轉。他發現我的目光,對著我眨了個眼。
一件印著滿滿藍色小花的睡袍——雖說我打從十二歲起就沒穿過睡袍。
「當然可以,我幫妳轉接……」接待員說。我握著電話,心裡祈禱著,至少,那名助產護士要知道上個週末的事。
麥克斯發動引擎,我們劃破海面開了出去,穿過浮標和停泊帆船之間的無人之境。白浪伸出嶙峋的指頭越過船身,浸濕了我的球鞋。
「你以前的確是想。」
這時候,連貼在身上的T恤布料都像是在對我施加酷刑一樣。「能不能幫我轉給護理助產師?」
玉米啊?
每當我說自己是音樂治療師時,旁人多半會以為我是個樂師,在醫院裡為病患彈吉他。事實上,我的工作比較像物理治療,只不過用的工具不是腳踏器材也不是握桿,而是音樂。只是聽我這麼一說之後,大家反而會把我的工作歸類到新時代靈修異端。
柔伊
「想想看,如果頁面上有妳的名字卻不能連結,到妳的版面,那會有多荒謬,但是——」她嘆了一口氣:「——那也得要對方先接受我的交友邀請才有可能……」
「別擔心,我會表現出適度的驚喜。」
「要不然妳要我怎麼說,柔伊?胎兒的起居室嗎?」
「魚子醬?」凡妮莎獻上答案。
我抓住護士的袖子。「她是不是……是不是還太小?」
外在也許不同
「不,」我打斷醫師的話。「我是說,下次我懷孕的時候。妳說過的,我可以再試試看。」
大約十分鐘之後,麥克斯切掉引擎。我們乘著海浪上下起伏,隨波逐流。
我有不愛惜玩偶的不良紀錄。我曾經用指甲剪剪掉芭比娃娃的頭髮,也曾經扭斷肯恩的頭,雖然說,我堅稱玩偶是意外從腳踏車的籃子裡掉出來。但是我一直把辛蒂甜心當作自己的寶寶,每天晚上都會把她放進我自己床邊的娃娃小床,天天幫她洗澡,還會用在車庫拍賣中買來的小拖車推著她在車道上來來回回散步。
在過和_圖_書去四個月之間,我的母親讓自己成為「老媽最瞭解——生活輔導專家」的老闆和唯一的員工。在這個工作之前,她還曾經化身為靈氣能量指導員、喜劇演員,以及她自創產品挨家挨戶登門推銷的業務員。最後這件事發生在我的青少年時期,讓我度過了一個很尷尬的夏天。她的自創產品是「香蕉袋」,用這種粉紅色的橡膠海綿袋套住水果,可以避免水果太快變黃,可惜這個產品屢次被誤認為情趣玩具。相較之下,當個生活輔導員已經是相當無害的工作了。
汪達正在填寫表格,沒有抬頭看我。「下星期見。」
「我沒聽懂?」
「妳想再多留他一會兒嗎?」抱他進來的護士問。
「很好笑。聽著,我現在沒時間聊天——」
「妳以為我不想嗎?」
一開始,我以為他睡著了,要不然就是在玩遊戲。在我走向草坪蹲在他身邊的時候,我看到他仍然睜著眼睛,額頭抵著剛修剪的濕草地。
沙球落在床鋪的枕頭上。「我現在要伸手到你後面去拿樂器。」我小心翼翼地說,在我行動的時候,他又一次伸手向我揮過來。這次我一個踉蹌撞到了桌子,一整盤早餐跟著翻倒在地。
「柔伊!」她熱情地說:「聽說妳上星期住院生產了!是男生還是女生?」
麥克斯點點頭,站起來走出病房。母親過來抱住我。「不公平。」我說話時,臉孔扭曲成一團。
我深吸了一口氣。「妳最喜歡哪一句?」
你會失去朋友的音訊。
「柔伊,」護士說:「我們會盡力。」她轉了轉監測器上的旋鈕,再調整我肚子上的束帶。「我還是看不到心跳——」
「我在想,說不定我們可以開車到海邊去走走。」
然而現在呢,我拉開門,倒抽了一口氣。嬰兒床和尿布檯不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過去我拿來當書桌的製圖檯。我的電腦組裝好,正在嗡嗡作響,旁邊有一疊整齊的文件。我的樂器——非洲鼓、斑鳩琴、吉他和管鐘——整齊地排列在牆邊。
護士拉開冰箱。一開始我沒有立刻明白,接著我探頭看,發現白色的冰箱壁裡面空空洞洞,只有一個單層的架子。於是我懂了。
我一直覺得很諷刺,一個費盡心力、想透過胚胎植入方式懷個試管嬰兒的女人剛開始必須先服用避孕藥。這全是為了要讓不規律的週期正常化,接著才能開始一長串可以依字母排列的用藥療程。麥克斯一天要為我注射兩次,每次注射三劑FSH(濾泡刺|激素)Follistim和hMG(排卵針)Repronex。從前,麥克斯只要一看到針頭就會頭暈,而過了五年之後的現在呢,他已經有辦法一手倒咖啡,另一手幫我打針。開始注射的六天之後,我照了陰|道超音波來檢測卵巢濾泡成長的狀況,還要抽血檢驗雌激素。接著就要開始使用Antagon(腦下垂體拮抗劑),這種新藥的作用是讓卵子能夠在濾泡內成熟。三天之後,再做第二次的陰|道超音波及驗血檢查。這時候,濾泡刺|激素和排卵針開始減量,改成每天早晚各一劑,再過兩天,繼續做下一次的陰|道超音波及驗血。
睡吧,我的女孩
「縫個幾針還不夠,」他說:「首先,我敢打包票,我哥哥絕對不可能再和我說話。」
在上個月之前,我一直把這個房間拿來當臨時辦公室,雅麗莎每星期會來一次,幫我作帳。之後,麥克斯和我花了一整個月的時間,把這個房間粉刷成和陽光一樣的黃色,還把在義賣商店花了四十塊錢買來的嬰兒床和尿布檯搬了進去。當麥克斯搬運重物的時候,我負責整理書,擺到書架上,這都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書,包括《野獸冒險樂園》、《好髒的哈利》(Harry the Dirty Dog),還有《賣帽子的小販》(Caps for Sale)。
你會失措,打網球會敗北,打賭會輸。
庇蔭園護理之家的值班護士汪達無視於我在過去一年曾經多次來這裡工作,仍然遞給我一張訪客通行證。「他今天好嗎?」我問道。
我的眼眶裡都是淚。「對不起。」我低聲說。
我環顧這個房間,這裡不是嬰兒房,我想到了鐸克先生,想到當一個人有能力注意四周環境所代表的意義。這就像是從美夢中醒過來之後,發現自己的喉嚨上插著上百把刀。「一切都不對。」我低聲說。
「生病了。」我說。我拉了張椅子,在她身旁坐下,把吉他放在大腿上。我開始調音,她伸手拿自己那把琴。「妳都在做些什麼呢?」
「好!」我輕快地說話,努力移動身子好繞過床鋪、電視架和桌子,桌上的早餐依然原封不動。「我們今天要唱什麼歌?」我稍等了一下,但其實並不期待他會告訴我答案。「〈你是我的陽光〉好嗎?」我問道:「還是〈田納西華爾滋〉?」我想利用床邊的小空間,將吉他從盒子裡取出來,但這地方實在過於狹窄,很難容得下我的樂器和大腹便便的身子。我笨手笨腳地將吉他靠在我突出的肚子上,漫不經心地撥奏了幾個和弦。接著我想了想,又放下吉他。
由於我是臨時遞補樂團歌手的位置,所以我事前並不認識這對新婚夫婦,但是我實在很難相信瑞德和麥克斯是兄弟。瑞德是個高個子,體格比較像是高爾夫球或是壁球選手,而麥克斯看起來壯碩有力,而且表現在態度上。他們的差別不僅只有外表,瑞德的朋友看起來全都是耳朵裡只聽得見自己說話的銀行家和律師,身邊的女友或妻子不是嬌嬌女就是女強人。瑞德的新婚妻子麗蒂來自密西西比州,任何事,包括天氣、美酒,或是她的凱蒂祖母長壽到來得及看小麗蒂的指頭上戴了婚戒,都可以拿來感謝老天。和這場婚禮的其他部分相比,麥克斯讓我覺得耳目一新:他是個讓人一目了然的男人。到了樂團結束演出的預定時間,也就是午夜之前,我已經知道麥克斯經營自己的草坪景觀公司,在冬天經常得剷雪,他哥哥得為他臉頰上淺色的傷疤負責(這是棒球擊傷的痕跡),他對帶殼的海鮮過敏。而麥克斯呢,則知道我可以將英文字母反著唱,會玩十種樂器,還有,我想要個家庭,一個大家庭。
「那好,妳以前想要和我有所關聯,」麥克斯說:「我猜,我們兩個人都變了。」
「巴克斯特太太想看看她兒子剛才在什麼地方。」護士對值班臺後面的同事說,彷彿這是她每天都要處理的要求。她帶我穿過值班檯,走進一個隔間,裡面的架子上放了一排排塑膠包裝的管子,和成捆的毯子、尿布。架子的旁邊有個不鏽鋼小冰箱,和我在大學宿舍裡用的很像。
當我走進這家人聚集的私人病房之後,立刻明白道理何在。孩子的母親坐在搖椅上,懷裡抱著死去的嬰兒,臉孔宛如石雕。孩子的父親在她身後走來走去。祖父母和伯姨叔嬸群聚在病房裡一言不發,和圍在病床邊高聲尖叫、互相追逐的姪兒姪女們形成了強烈對比。

汪達嘆了一口氣。「如果妳母親問起,妳最好讓她知道消息不是從我這裡走漏的。」
我翻個白眼。「這招對妳的客戶真的管用嗎?」
我不會記得護士用毯子包住孩子,還幫他戴上一頂小小的編織帽。
我是新來的音樂治療師。我告訴她。
在一片黑暗中,我仍然看得到他的微笑。我從來沒想過,像麥克斯這樣的男人竟然會被我吸引,他的體格魁梧健壯,喜歡衝浪,有一頭亮眼的金髮,微笑時散發的電力足以讓雜貨店員自動捨去帳單的零頭,讓社區的師奶一來到我家車道就自動放慢腳步。我一向給人機靈俐落的印象,但是再怎麼樣,也沒人認為我是美女。我像個鄰家女孩,像壁花,我的臉孔從未在別人心裡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第一次和我說話的時候,我還轉過身看後面,以為他說話的對象另有其人。那是在他哥哥的婚禮上,婚禮樂團的主唱腎結石發作,我臨時替補她的位置。幾年後,他告訴我,他從來不懂怎麼和女孩攀談,然而我的聲音讓他上癮,滲進他的血管,將勇氣灌注給他,讓他在樂團中場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來找我說話。
這簡直是一場混戰,和哈特菲爾德及麥考家族之爭沒兩樣,桌椅乒乓倒地,年長的女士互扯帽子和緞帶,樂手們緊緊抱著樂器,免得無端遭受波及。我跳下舞臺,在麥克斯身邊蹲了下來。他的嘴角、鼻子,以及跌下舞臺時撞到的傷口都在流血。我抱著他的頭放到腿上護著他,避免他在這場喧鬧中再次受傷。「你剛才的舉動,」他的眼睛一張開,我立刻對他說:「真是太蠢了。」
昨天晚上,他用大傘般的手蓋住我肚裡的寶寶,動作好輕柔。「我以為談起寶寶會不吉利。」
護理之家的病患通常會參加團體療程,但是鐸克先生是個特殊案例。他過去曾經在一家名列《財星》雜誌全球前五百大的企業擔任執行長,如今他住進了這所時髦優雅的老年護理之家,他的女兒敏慕聘僱我每週提供一次療程。鐸克先生年近八旬,一頭濃密的白髮像極了獅子的鬃毛,從他乾枯的雙手可以看出他過去彈得一手出色的爵士鋼琴。
一個刺耳的聲音撕裂了寂靜,讓我不得不放開麥克斯的手來掩住雙耳。這聲音宛如子彈的呼嘯,彷彿指甲劃過黑板般刺耳,好比破碎的諾言。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音調——完全由痛苦組成的和弦,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發現發出聲音的人,是我自己。
一個小禮盒,這是用來送給剛升格的母親,裡面裝的是椰油乳液和薄薄的香皂紙。我在醫院剛接了一名新來的燒傷病患,送禮的人是病患的母親。
某個護理人員已經將他移到了安樂椅上,他坐著看向窗外。或者說,他只是茫茫地看出去,因為他的視線沒有焦點。他的雙手彎曲地縮放在腿上,像是龍蝦的大蝥。
當我們把車開進自家車道的時候,看到母親的車子已經停在上面了。她會在白天陪著我,在麥克斯出門工作的時候,注意我的狀況。她從屋裡走出來,到卡車旁邊幫忙我下車。「柔伊,我幫妳準備點喝的好嗎?」她問道:「要熱茶嗎?還是熱巧克力?如果妳安裝了Tivo錄影設備,我們可以一起看幾集《嗜血真愛》……」
但是我想像骨灰落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我想像海底的美人魚會用歌聲相伴,一路送他回家。
三件產婦內褲。
當我走進母親家的時候,她正坐在電腦前為剛申請的臉書帳號更新個人資訊。她的近況更新上顯示:黛拉.韋克斯希望女兒能加她為朋友。「我不想和妳說話,」她粗魯地說:「可是妳丈夫打過電話來。」
因為,有些事,我們寧可遺忘。
到了醫院,我和麥克斯一起在小隔間裡等待。「你得縫個幾針。」我告訴他。
另外,是我灌滿了音樂的iPod。好多好多的音樂。我在柏克利音樂學院修音樂治療的學士學位,當時的指導教授是第一個將音樂治療在分娩時帶來的影響紀錄下來的人。雖然,有關音樂與呼吸,以及呼吸與自律神經系統之間的關係早已有許多研究,但是一直到拉梅茲呼吸法與自選音樂之間正式有了連結之前,音樂治療的研究仍然乏善可陳。這個論點的依據,是讓產婦在分娩的不同階段聽到不同的音樂,然後透過音樂來引導正確的呼吸方式並且保持輕鬆狀態,藉此減輕分娩的疼痛。
我沒有回應。
我聽到:晤—咿—啊—啊—叮—噹,哇啦—哇啦,乒—乓。這逗得我咯咯發笑。我有好一陣子沒笑得這麼開心了,於是我急忙去找音樂的出處。
「媽,」我大聲喊,但是沒有人過來。我坐起身,難過到縮了一下,接著才看到床頭桌上的紙條。母親寫著:去採購雜貨。
「妳真的打算拿社群網站那套方式來對待我?」我問。
是啊,在想事情。
橄欖油?
晚上八點半,麥克斯準時為我注射一萬單位的hCG(破卵針),過了整整三十六個小時之後便可以取卵。
他面對著我,淚光閃閃的雙眼清明透徹。他環顧這個房間,一一看著制式窗簾、放在床鋪後面櫃子裡的緊急醫療設備,以及床頭桌上的塑膠水瓶。「每件事都不對。」他簡短地直說。
「告訴妳們,我在〈超級大富翁〉裡看到——」
「發生什麼事了?」汪達衝進房裡大聲問。她先看著我,接著望向地板上的杯盤,然後視線轉向了鐸克先生。
「對!魚的寶寶叫做什麼?」
雖然那天的新郎是麥克斯的哥哥,但是麥克斯卻把時間花在等待上,他等待的是樂團下一次的休息時間。其他的男賓不時會到戶外去抽菸或到吧檯找和-圖-書水喝,但我只要低頭往臺下看,就會發現麥克斯端著一杯沒有酒精的飲料在下面等我。當時,我以為他是為了表示對我的支持,才刻意沒喝酒:是因為我在工作不能喝酒,所以麥克斯也不喝。我記得當時我還想:這真是個甜蜜又貼心的舉動。大多數的男人都不會這樣做。
「我們知道,寶貝。」一名護士說,接著她的注意力轉向了醫療人員。「我什麼都監測不到……」
「我懷妳的時候可以預知是否會下雨,」母親說:「比美國電臺的氣象播報員還準。」
麥克斯推著我沿著走廊前進。在經過一扇門的時候,我聽到女人分娩時的呻|吟。他加快了速度。
母親把這些紙箱搬到閣樓,那上面總是聚著一大堆蒼蠅,而且十分悶熱。在第三次上樓之後,她沒有立刻下來。我只聽到樓上傳來老唱盤嘶嘶作響,不斷地播放同一段單調的旋律。我沒聽懂每一句歌詞,只模糊地聽出內容是巫師教人如何擄獲女郎的芳心。
「當我懷妳的時候,妳爸爸和我吵得太厲害,讓我不得不離開他。」
但是麥克斯擋在前面。「我們等下一班。」他說。
「對。妳聽,這首曲子叫做〈第三個生命〉。」我坐直了身子,興致都來了。這個說法來自我們的治療課程,在過去兩個月裡,我們談了許多有關她在火災之前的第一個生命,以及火災之後的第二個生命,妳的第三個生命呢?我問過莎琳娜。在手術全部結束之後,妳覺得自己會進入哪一個階段?
如果我的聖誕禮物不是辛蒂甜心,
父親過世那天被我埋在鄰居家的洋娃娃叫做辛蒂甜心。她是我前一年的聖誕禮物,聖誕節前的星期六早上,我受了卡通影片插播廣告徹底洗腦,吵著要一個辛蒂甜心。辛蒂甜心會吃會喝會拉,還會說:我愛你。「她會修理汽化機嗎?」當我把聖誕節的禮物清單拿給父親看的時候,他開著玩笑說:「她會不會打掃浴室?」
我得從別人的口中,才會知道胎兒像尾銀色的魚般從我的雙腿之間滑出來:要聽人轉述,才曉得傑爾曼醫師說那是個男孩。
如果你問我,我會說,音樂是記憶的語言。
「你是在嫉妒嗎?你和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孩子吃醋?」
母親愣了好一下子才放聲大笑。「我還在計畫呢,打算用妳給我的明牌去簽樂透,然後享受一趟豪華郵輪之旅。」
她看著我,眨了眨眼,然後低頭看自己的行事曆,往回翻了一頁。啊,她說:開普蘭學院的代表恐怕要明天才會來。
「那麼下次呢?」我問。
我站在舞臺上,轉頭面向樂團。因為根據我們的曲目,最後一首要演出的歌曲應該是唐娜.桑瑪的〈最後一支舞〉,但是現場賓客看來不像是喜愛迪斯可熱舞,於是我轉頭問我身後的團員:「你們對艾塔.詹姆斯的曲子熟不熟?」鍵盤手隨即彈出〈終於〉的前奏。
下一個拿到尿布的是凡妮莎。她個子很高,有一頭淺金色的短髮和一雙犀利的藍眼睛。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請我進她的辦公室,憤怒地教訓了我一頓,嚴厲譴責學測制度,說那全是大學理事會想接管全球,一次收八十塊美金的陰謀。怎麼樣?她終於結束,停下來喘口氣。妳打算怎麼為自己辯護?
他血流不止,我堅持要他到急診室去檢查。他把卡車的鑰匙給我,自己拿餐巾壓住傷口,由我來開車。「我猜,沒有人忘得掉瑞德的婚禮。」他若有所思地說。
「妳為什麼要這麼小聲?」我問:「你們為什麼全都要這麼小聲說話?我的孩子究竟在哪裡?」
然而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哪裡。
我們幫嬰兒取名叫丹尼爾,將他火化,裝進嬰兒鞋造型的小骨灰罈裡,在上面打了個藍色的緞帶。我們拿到骨灰罈之後,並沒有討論事後要如何處置,但現在我明白了,麥克斯的看法沒錯。我不想把骨灰罈放在廚房的桌檯上,也不想和從前埋葬金絲雀一樣,將骨灰罈埋在後院裡。我猜想,就算海灘稱不上具有紀念意義的地方,但至少景觀漂亮。但是話說回來,我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我又不是在什麼浪漫的城市懷孕,比方威尼斯。如果是那樣,我大可讓骨灰罈順著波河飄逝。或者說,假如我是在坦尚尼亞的星空下懷胎,那麼我會讓骨灰在賽倫蓋堤國家公園逐風而去。這孩子是試管嬰兒診所實驗室裡製作的受精卵,老實說,我也不能到診所大廳去撒骨灰。
她從皮包裡掏出一把鈔票。「來,拿著。」敏慕說。
「妳失蹤到哪裡去了?」她問。
母親張嘴打算回應,接著又立刻閉了起來。有那麼一下子,她似乎打算繼續演戲,但隨即放棄。「是誰告訴妳的?」
「嗨,莎琳娜。」我敲門走進病房,和她問好。
她伸手輕揉我的肚子。「柔伊,」我母親說:「就算妳真的試了,恐怕也猜不到。」
他靠向我的肚子,把耳朵貼在上面。「我們來問問寶寶,看她喜歡人家怎麼叫她,」麥克斯建議:「我想啊……等等……啊,別動,她的聲音好清楚。」他抬頭看著我,臉頰仍然貼在寶寶身上。「貝莎。」他清清楚楚地說。
接著傑爾曼醫師說了一句話,我老早就知道她有朝一日會這麼說。「我看不見心跳,柔伊。」她凝視我的雙眼。「恐怕,孩子是死胎。」
我不會記得,我一直到那一刻,仍然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我們很好,」我告訴她:「沒事的。」
「我想要看他。」
我低下頭,卻看到一片血水。
「那是一種香料。」麥克斯說。
接下來的步驟是「單一精蟲顯微注射」,將麥克斯的精蟲注射入卵子。三天之後,麥克斯握著我的手,讓醫師為我進行陰|道植入,我們透過閃爍的電腦螢幕一起看著胚胎植入到我的體內。在螢幕上,我的子宮內壁看起來宛如隨著潮水漂動的海草。注射器射出的小小白點彷彿一顆明星,掉落在兩片海草之間。隨後,我們在我屁股上注射一劑黃體激素,來慶祝這樁可能成真的孕事。
我笑了。「某個我不應知情的新生兒派對。」
「妳到底為什麼要上臉書?」
「不要在女士面前爆粗口。」麥克斯說完話,對著酒醉男子一拳揮過去,後者隨即倒向一群尖叫的伴娘之間,還好有她們的長禮服擋著,他才沒直接跌到地上。
「漢娜,」我好像在討價還價:「史黛拉,或是賽姬。」
二十八週,我心想:太早了。
當我停下歌聲之後,臺下響起了如雷的掌聲。我聽到瑞德大聲鼓掌,高喊:太棒了!麗蒂那群嘰嘰喳喳的女性朋友則是不停地問: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婚禮樂團……妳一定要把聯絡方式留給我們……
傑爾曼醫師轉頭面對他。「抗凝血酶Ⅲ濃度低下與懷孕無關,而是與生俱來的,這種血栓好發的體質通常發生在年輕人身上。一般來說,除非凝血因子濃度異常的狀況惡化,否則很難診斷出來。比方說,斷腿就會讓狀況惡化,就柔伊的案例來說,則是因為陣痛和分娩。」
這是腦筋急轉彎嗎?我問了。當然是橄欖做的。
我大聲笑了出來,現場似乎只有我聽出凡妮莎的玩笑。雅麗莎有點狼狽,因為大家並沒有認真看待她一手策劃的遊戲。這時母親出面緩頰,她拿開放在凡妮莎桌墊上的幾條尿布。「怎麼樣,我們來替寶寶取名字好嗎?」她提出了建議。
「老樣子,」汪達說:「攀著吊燈盪過來晃過去,又是跳踢踏舞,又是演皮影戲的,拼命想娛樂大家。」
「妳在生我的氣。」麥克斯說。
她騙我。我知道她在騙我。如果他和其他嬰兒一樣放在嬰兒床上,他的皮膚不會像秋天早晨那麼冰冷。「我想看。」
「我只想躺下來。」我說完話,她和麥克斯一起衝過來扶我,但是我不讓他們靠近。我扶著牆壁,慢慢走到走廊上。然而我沒走進走廊最後方的臥室,而是進到右手邊的另一個小房間。
房裡剩下一片寂靜,我只聽到自己破碎的喘氣聲。我想像自己該如何對麥克斯,或是提著購物袋回到家裡、被眼前景象嚇得結結巴巴的母親解釋。「好,」我告訴自己:「妳辦得到,把碎片撿起來就好了。」
母親一直沒發現我的洋娃娃不見了,但是話說回來,她似乎也沒有真正意識到父親同樣也離開了。她沒有哭。在父親的葬禮上,她挺直了脊背穩穩地站定。用餐時,她和我面對面,坐在廚房的餐桌邊——有時候,我依然會為父親擺上第三份餐具——我們慢慢地吃完燉牛肉和香腸乳酪焗通心麵,這些都是父親的同事和鄰居好心送給我們的餐點,他們希望藉著食物來彌補不知該如何用言語撫慰的不足。一個強壯、健康的四十二歲男子因心臟病突發而猝死之後,突然間,他的家人彷彿也成了瘟神。一旦太過接近,旁人便可能會染上厄運。
「不是的,他和我們在一起。」
「把那些東西放下來,」她堅持:「妳不應該提重物。」
我踏上閣樓之後,發現母親淌著淚。「這張唱片,」她一邊重複播放音樂,一邊說:「讓他聽得好開心。」
「是的,」她說:「知道妳必須承擔哪些風險之後,妳是可以試試看。」
「但是我可以試試看。」我直視著她的雙眼,又說了一次。
那一刻,她決定再也不離開家門。
莎琳娜在之前的一次療程中,曾經玩過雨聲棒,她不停地搖動雨聲棒,製造出越來越響亮的雨聲。當時我問她,這個聲音會讓她想到什麼,她告訴我,這讓她想到在多明尼加室外的最後一天。她從學校走路回家時,正好下起了大雨。她知道,因為她踩到了積水中的水溏,頭髮也濕了。但是她感覺不到雨滴,因為皮膚結了痂。她一直不懂自己為什麼感受不到實質的雨水,但卻能領會虛無的譏諷,班上同學嘲笑她的臉孔宛如科學怪人的新娘,這些話,就像是穿心的利刃。
到了最後,我兒子的形體不過是冷風中的一縷輕煙罷了。骨灰一碰到空氣,幾乎立刻消失。如果 我眨個眼,其實不難假裝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看著汪達盯住尿布研究。「士力架嗎?」她猜錯了。
一個星期後,我回到醫院燒傷病房的工作崗位。我的第一個病人是莎琳娜,這個十四歲的女孩來自多明尼加,是我的固定病患。她在住家火警中嚴重燒傷,在當地經過治療,但留下了滿臉傷疤,毀了容。她在家中暗處躲了兩年,才終於來到羅德島進行植皮手術,重建臉孔。雖然說,剛開始並沒有人真正明白音樂治療對莎琳娜有什麼幫助,但是我每次到醫院,都會和她相處一個小時。她看不見,因為,她在眼皮結痂時無法閉合雙眼,結果造成了白內障,導致她雙眼失明,因此,她雙手的活動力也受到了限制。起初,我光是對著她歌唱,之後她開始跟著哼唱。到後來,我為她重新整理了一把吉他,將琴弦固定在開放合音上,然後附加滑棒,讓她方便彈奏。我在吉他的背面和琴頸加上了魔鬼氈,如此一來,她可以在學彈的時候,真正地感受到琴弦。
「沒事的,」我告訴她。但是我懷疑她擔憂我提出控訴的成分遠勝於真正的關懷。
「那我最好先解決這個。」我邊說話邊輕撫小腹。我懷孕二十八週,身形臃腫,而且還口是心非。我為了懷胎可說是費盡了千辛萬苦,因此對我來說,懷孕的任何一個階段都稱不上重擔。我向汪達揮了揮手,然後踏上走廊,開始今天的療程。
我突然一陣嚴重痙攣,體內的空氣似乎全被擠了出去。
「這個,」我告訴莎琳娜:「是有史以來最好的禮物。」
「是的,親愛的,」我回答:「我也愛你。」
我的親生骨肉摸起來好冷。我把他放在雙腿間,讓他躺在醫院的床墊上,掀開某個好心護士幫他穿上的藍色睡衣。我將手貼在他的胸前,但是感覺不到心跳。
麥克斯沒聽到我的問題,要不,就是假裝沒聽見。他最近經常這樣。他入夜才回家,我知道他不可能在剪樹、種花或除草,更別說衝浪。他用我不想吵醒妳當作藉口睡在沙發上,好像這是我的錯。
醫師和我聽到關門聲,同時轉頭。麥克斯離開了診療室,隨手關上門。
「你覺得我好不好?」我故意找麻煩,心底的怒意一路延燒到喉嚨。憤怒填滿了我體內原本是寶寶住處的空間。
是這樣沒錯。至少對我來說,在過去的確是屢試不爽。但這次我們已經這麼接近,即將抵達終點,感覺是如此真實。哪有可能會出差錯?https://m.hetubook•com.com「嗯,」我說:「我改變心意了。」
她聳了聳肩。我沒理她,拿起廚房電話撥打麥克斯的手機。「妳的手機為什麼沒開機?」麥克斯一接起電話立刻開問。
我瞪著她看。怎麼可能,我活了四十年,從來沒聽說過這回事。「妳說真的嗎?」
我曾經為不少掙扎在生死之間的病童在病床前彈奏,一度把這個工作視為殊榮,我用一串串的音符和甜美的樂句,將孩子從這個世界引領到下一個世界。然而,我沒辦法在一個過世嬰兒面前扮演奧菲斯的角色,當我和麥克斯想盡辦法要懷孕的時候,我就是沒辦法。
這時一個身穿晚禮服的粗壯男子一把抓住麥克斯,扯著麥克斯轉過來和他面對面,說:「沒有人可以揍我老爸!」將麥克斯打得不省人事。
我點點頭,她才走出房間。這回,我謹慎地坐在窗前的暖氣邊上。「鐸克先生,」我輕聲問:「有哪裡不對嗎?」
「宥哈娜。」他關燈之後,我低聲說出這個名字。
「麥克斯。鐸克先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都處於僵直又毫無反應的狀態,我的燒傷病患通常也沒有知覺。說實在的,他只是碰巧打中我而已。就算是過馬路,我也有可能受傷。」
我伸手蘸沙拉醬。「今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覺得整個臥室裡瀰漫著一股起司焗茄子的味道,妳知道嘛,就是波龍尼西餐廳那種道地作法的香味。」
「懷孕不會危害我的生命。」我仍然堅持立場。
我不得不承認,她看起來的確比我大多數朋友的母親來得保養得宜。她和我一樣,有一頭棕色的直長髮和一雙綠眼睛,她的穿著品味風格獨特又兼容並蓄,非常引人注目,讓人忍不住想再看第二眼,猜想她身上穿的究竟是經過精心搭配,或是從櫃子底下翻出來的壓箱寶。「媽,」我說:「在所有我認識的六十五歲男女當中,妳是最年輕的一個。妳不必靠臉書來證明這件事。」
我在生下孩子的時候已經開始想了,將來有一天,我會忘記這件事。我不會記得傑爾曼醫師口中的子宮黏膜下肌瘤,她本來想先摘除肌瘤再進行這次的試管嬰兒療程,但是我拒絕,因為我太渴望早日懷孕。這幾顆肌瘤的體積現在更大了。有一天,我會忘記她告訴過我,說胎盤提早剝離子宮壁。我不會感覺她在檢查過我的子宮頸之後靜靜地說:開了六公分。我不會注意到麥克斯將iPod接上揚聲器,讓貝多芬的音樂灌入產房:我也看不見護士昏暗的身影彷彿慢動作般地移動,這些景象和電視影集《嬰兒故事》(A Baby Story)中讓人頭昏眼花、喜樂喧鬧的生產過程差別太大。
這回不找了,我希望有個能交心、能聆聽我抱怨丈夫的不是,然後點點頭,適時正確回應的朋友。但是,在麥克斯和我全心投入對抗不孕的時候,我的朋友圈就越縮越小。我決定結束和某些朋友之間的友誼,因為我不想聽她老是將寶寶會說的第一個字掛在嘴邊,更不想去某對夫妻家中共進晚餐時,看到孩子學喝水用的鴨嘴杯、火柴盒小汽車和填充玩偶熊,因為這些生活中的小細節與我無緣。有些人際關係則是經過挫折而被我放棄,畢竟,能瞭解我為了試管嬰兒療程而情緒起伏不定的,也只有麥克斯一個人。我們自我孤立,因為在眾多已婚朋友當中,我們是唯一一對沒有孩子的夫婦。我們自我孤立,因為這樣受到的傷害比較少。
我當時就知道最好不要多問,因為母親在啜泣。我沒開口,而是蜷在她的身邊,聆聽這首終於讓母親找到理由哭泣的曲子。
我的側腰突然痛了起來,我心不在焉地抬手去揉。
「因為對業務有幫助。」
我告訴自己,是光線在耍著我玩。我看到的是幻覺。一分鐘前我還看得到他,一分鐘後他彷彿從未出現。
我堅信自己懷的是個女娃。我會夢見粉紅色,醒來的時候,也幾乎脫口說出仙女童話故事。「等著看嘍!」我說。
如果我沒有莽撞地拋棄我所深愛的第一個寶寶,我是不是早該擁有我第一個真正的寶貝?
派對上有好幾個遊戲,比方估計柔伊的肚子有多大、皮包挖寶遊戲(誰會想到我母親的皮包裡有張過期的水電費帳單?)、嬰兒襪配對接力賽,還有現在正在進行、這個令人作嘔的活動:幾片塗了融化巧克力的嬰兒尿布在大夥兒之間傳來傳去,看誰能辨認出巧克力棒的品牌。
我有個濾泡成長到二十一公釐,另一個有二十公釐,第三個有十九公釐。
母親朗讀雅麗莎從網路上列印下來的資料。「獅子的寶寶叫做什麼?」
「我知道我們需要錢,柔伊,但是,如果妳的客戶有暴力傾向——」
「幫我買點花生和焦糖爆米花,我不在乎我能不能回家。」
儘管我從來不熱中這種活動,我還是盡力配合。兼差幫我處理帳務的雅麗莎不但策劃了整場派對,還費心召集來我的親朋好友:母親、依莎貝兒表姊、庇蔭園護理之家的汪達、一名從前我工作醫院裡燒傷病房的護士,還有在學校擔任顧問的凡妮莎,今年初,凡妮莎剛和我簽約,聘用我為一名重度自閉的九年級學生進行音樂治療。
從她興奮的聲音聽起來,她顯然對上個週末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卡在我喉頭的話語像葉子般沙沙作響。「男孩……」我勉強說出口,其他的,我實在說不出口。
「不正是舉辦新生兒派對的地方嘛!」她驚羨地倒喘一口氣。「這是打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刈草機的聲音。麥克斯從事造景工作,夏天忙著修剪草坪,秋天要鬆土,冬天要剷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曾經問過他:冬末春初的融雪季呢,你要做什麼?
傑爾曼醫師用大拇指劃過辦公桌上的寫字墊。「妳再次出現胎盤早剝的機率大約在百分之二十到五十之間。另外還要加上其他的風險,柔伊。比方說子癇前症。妳可能要為了高血壓和水腫而服用鎂劑,才能避免痙攣發作。妳也可能會中風——」
我會忘記在自己打翻iPod之後,只剩下一片死寂。
對。橄欖油是用什麼做的?
真是該死的太遲了。
我雖然生下孩子,但是在我生產時並沒有播放這段音樂。
麥克斯來到我身邊,在床上坐下。他伸出手臂,笨拙地環著我。扮演南丁格爾不是他的強項。有一年聖誕節,我們兩個人同時感冒,我在兩陣嘔吐之間的空檔,還能走到浴室幫他準備冷敷毛巾。「小柔,」他喃喃地說:「妳還好嗎?」
麥克斯轉頭對傑爾曼醫師說:「告訴她,跟她說這樣不好。」
「我不知道。」
於是我咬緊了嘴唇,聽著耳邊的脈搏轟隆隆地拍動。一分鐘過去了,接著是下一分鐘。產房裡除了機器平靜的嗶聲之外,一片安靜無聲。
因為我沒能將你在我肚子裡好好多留幾個星期。
如果我一直看著他,而沒有玩娃娃。
我躺在編織地毯的正中央,縮起雙膝靠向胸前。麥克斯的聲音從走廊上傳過來。「柔伊?小柔?妳在哪裡?」我聽到他拉開臥室的門,迅速地檢查之後立刻走出來,然後又檢查浴室。接著,他拉開門,看到了我。「柔伊,」他說:「怎麼了,有哪裡不對嗎?」
「這是津貼,」她說:「妳懷了寶寶,加上其他花費,我相信妳一定有些額外支出。」
當初他不認為一個有音樂學碩士學位的女人會想和他有所瓜葛,他中學就輟學了,迷戀衝浪,以造景工作勉強維生。
據我所知,她有三個客戶,而且他們對於我母親不具備任何諮詢、建議或勵志輔導的學位似乎都不以為意。其中一名客戶是個一心想重回職場的全職母親,除了口味奇佳的花生果醬三明治、洗衣服懂得要深淺分開洗之外,別無其他專長。另一個傢伙二十六歲,最近才找到生母,卻不敢和她聯絡。最後一個是正在戒酒的酒鬼,他尋求的每週見面的安定感。
「是啊,反應在妳的下巴上。」汪達嘟嘟囔囔地說。
「沒什麼。」我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我回到了熟悉的世界,老師面對學生,治療師面對病患,我回復了原來的自己。「說說看為什麼?」我說。
我全心全意地相信音樂可以緩和生產過程帶給身體的折磨。
「羅德里奎茲家的寶寶在今天早上走了,」她告訴我。「那一家人正在等他們最喜歡的護士過來,幫寶寶洗最後一次澡。」
「妳是想和我的精|子發生關聯。這……生小孩這件事……已經不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了。我們甚至不是一起投入,完全是妳、是那個我們無緣生下來的孩子的事,孩子越生不出來,我們之間的空間就被抽得越空,柔伊。這個空間容不下我。」
「妳是說,」我問我的產科醫師傑爾曼:「我是個活動的定時炸彈。」我昏過去又醒來之後,把症狀告訴了醫師,她開始為我注射肝素。我做了螺旋式電腦斷層檢查,發現有個血塊移動到我的肺臟,造成肺栓塞。現在我的醫師正在告訴我,在抽血檢驗之後,他們發現我的凝血因子濃度異常。這樣的狀況有可能會接連著發生。
我開始哭泣。
「這是原則問題,柔伊,」我的母親說了:「我只是很高興看到妳放下了高高在上的架子。」
我不太敢動,擔心一動就會擠壓到血塊,讓血塊流動到大腦,造成動脈瘤。傑爾曼醫師向我打包票,表示我稍早注射過肝素,所以這個情形不可能發生。
錄著這首曲子的光碟,還收在我還沒拆開整理的醫院過夜包裡。
這雖然有點自私,但是我得感謝她的眼盲。因為這和我幾分鐘之前在護理站和護士說話時不同,當她不知該怎麼誌哀的時候,我不必負責去安撫她。莎琳娜一直不知道我懷孕,因此,她沒必要知道嬰兒過世的消息。
「他要做什麼?」
我狂亂地張望,只看到灰色和黑色影子模糊地交替出現。
「那好,依莎珮絲,」麥克斯說:「和我最喜歡的阿姨一樣。」
「我是。」
「做個超音波,」傑爾曼醫師斷然交代護士,沒多久,機器就推了進來。冰冷的凝膠剛抹上我的肚子,另一陣痙攣同時出現。醫師盯著超音波機器的螢幕看。「頭在這裡,」她鎮定地說:「心臟在這裡。」
睡吧,我的太陽
「拳頭?」
「我們沒有理由認為柔伊會有什麼異狀,」傑爾曼醫師說:「我們現在已經知道她的體質容易發生血栓現象,就可以用藥物來控制。至於我們之前在胎盤下看到的肌瘤呢,我們希望在排除懷孕引起的荷爾蒙變化之後,肌瘤再次縮小。」
在模糊的夢境中,時間回到了一個月之前。午夜過後,麥克斯和我躺在床上。你醒著嗎?我問。
其實,這會兒根本還不算早晨。麥克斯的計畫,是在海上還算平靜,也就是漁船和週末業餘水手還沒出現之前出航。我坐在船上長凳的正中央,把紙盒放在腿上。我閉上眼睛,隆隆作響的引擎夾雜著不停拍打的浪花重新組合,成了清晰的敲擊聲。我掄起指頭,跟著節拍敲打金屬板凳。
這時我不禁要想,有些想要孩子的人只要做|愛,就可以讓美夢成真。
她伸手指著我的肚子。「我希望她帶給妳的心痛和妳帶給我的一樣深。」
我簡直不敢相信,竟然會有人、會有任何人願意付錢聘請我母親擔任生活輔導員。我是說,以一個做女兒的角度來看,我最想躲避的不就是她的建議嗎?但是母親堅持表示,她的客戶之所以喜歡她,是因為她親身經歷了許多的難關,這造就了她令人信賴的要素。據她說,大多數的生活輔導員只要善於聆聽,再加上給反應遲鈍的人來個臨門一腳,就足夠了。而且說真的,身為人母不就是最佳證書嗎?
有些音樂讓我想到夏季,我在自己的小腹抹上嬰兒油,好曬出均勻完美的膚色。有些讓我懷想那些緊跟在父親身後,跟著他一起去買《紐約時報》的星期天早晨。某個曲調會讓我想到自己曾經用假證件混進夜店,另一些呢,則會將我帶回表妹伊莎貝兒甜蜜的十六歲生日,那天我和一個口氣聞起來像極了番茄湯的男孩一起玩「天堂的七分鐘」遊戲
他猶豫了一下。「妳說的沒錯。其實我應該讓他把妳的衣服扯掉。」
「聽說https://m.hetubook.com.com妳受傷了。」
「我們要去哪裡?」我拉高嗓門喊,想壓過馬達的聲音。
不因疼痛而憤怒
「沒有,這是我最新的口頭禪。妳看看。」母親的手指飛快敲著鍵盤。要我去上打字課,是她有史以來給過我的最佳建議。當時我憤怒地抗拒。打字課的上課地點在高中的技職部,課堂上有太多沒和我一起上學術課程的學生,這些孩子上學之前會在校園外抽菸,塗了粗黑的眼線,聽的是比重金屬更喧譁的音樂。妳是去批評別人,還是去學打字?她當時這樣問我。後來,我每分鐘能打七十五個字,班上只有三個女孩從老師手上接下藍緞帶勳章,我是其中之一。現在我用的當然是電腦鍵盤,但每當我為客戶敲打鍵盤輸入評估的時候,我總是會默默地感激母親的正確建議。
「現在不行。」我說。
你會失去孩子,至少,他們是這樣說的。
我笑了。鐸克先生是老年失智症的末期患者。我擔任他的音樂治療師有十二個月的時間了,期間我們只有兩次的互動。其他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坐在床鋪或輪椅上,用彷彿可以穿透我身子的眼神直愣愣地盯著我看,完全沒有反應。
乖乖睡吧,我的心肝寶貝
電話裡傳來咔嗒的聲響。「柔伊,」護士輕柔地說:「妳好嗎?」
但內心仍然故我
「我當然會留下來嘍,」我說:「遵照醫師的指示嘛。」
想什麼事?
「妳想留多久都可以,」她說:「嗯……」她沒把想說的話說完。
「真的嗎?」
麥克斯開他的卡車載我們回家,儘管除草磯和花剪都放在後面的車斗,但車裡有一股土壤和新刈青草的味道。我納悶地想,不知道現在是誰在負責他的業務。麥克斯打開收音機,收聽音樂頻道。這是件大事,因為我們總是會為選聽哪個頻道而起爭執。他想聽NPR公共電臺的〈汽車論壇〉和新聞益智節目〈等等,先別告訴我!〉,以及幾乎所有的新聞談話節目,他開車的時候不喜歡聽音樂。而我呢,我則沒辦法想像在一段半哩路的車程當中,沒有音樂讓我跟著哼哼唱唱。
她打開臉書上的公司頁面,上面有她的照片和醒目的口號。「如果妳當初接受了我的交友邀請,妳早就會知道那是我最新的座右銘。」
「妳想不想……」
母親沒有回答,於是我在搖椅前面跪了下來。「妳的女兒好漂亮。」我說。
貝斯手往前走了一步想擋在我前面,但麥克斯已經早一步來解救我。「這位先生,」他禮貌地說:「我認為你應該下去……」
「這個週末的天氣據說不錯,」麥克斯說:「會很暖和。」
我向她道謝,然後掛掉電話。我話筒沒放好,剛好滾到鬧鐘收音機旁邊,一不小心碰開了收音機。我一向將收音機的頻道固定在古典音樂電臺,因為我覺得在早晨六點醒來時,管弦樂團的聲音會比搖滾樂來得順耳。
睡吧,我的孩子,我低聲說。
我環起雙臂。「妳又接觸太多化學清潔劑了嗎?」
「什麼?」麥克斯說:「搞什麼?」
電梯門打開。我們到了一樓,午後的陽光穿透診所正面的玻璃門。麥克斯踏出電梯,但是我留在裡面。
「很高興。這麼一來,當我登入臉書的時候,就可以看到我孫子的照片了。」
第二天,我從車庫裡拿出了一把園藝用的鏟子,走到我埋娃娃的鄰居家。我挖開新雪和樹籬邊的泥土,但是娃娃已經不在原地。可能是小狗或是某個聰明的女孩拿走了。
電梯裡有一名推著嬰兒車的母親。麥克斯的雙眼直視前方。
他大笑著說:「我還有個阿姨叫做|愛敏楚德——」
「老實說,只要妳持續服用可邁丁錠,我不認為還會出現血塊——」
儘管這讓我覺得自己的人際關係來到了新低點,我仍然確認了母親發給我的交友邀請。「好啦,」我說:「這下妳高興了吧?」
不躲在暗處
「妳先上去。」麥克斯說。他拉住船身,讓我踩上去。接著他把紙盒遞過來。一路開著車來到海邊的時候,這個紙盒一直放在我們兩個人的中間。
我會忘掉自己在雙腿逐漸麻木時一邊想,這只是開始,他們能不能處理一下,讓我完全失去知覺。
有時候,我會閉著雙眼唱歌。每次的換氣吐納都充滿和諧,鼓聲成了我的脈搏,旋律則是我的血液,整個人化身為音符、休止符和節拍串起來的交響樂。所謂「迷失在音樂當中」,就是這個意思。
一個柔軟無比的小豬玩偶,這是好幾年前,麥克斯在我第一次懷孕時送我的禮物。那是在我流產之前的事,當時,我們仍然有能力懷抱希望。
父親過世六個月之後,仍然沉穩堅定的母親從他們共用的衣櫃裡整理出父親的西裝和襯衫,全數捐贈給慈善機構。她向賣酒的商店要來紙箱,將床頭桌上父親閱讀的傳記、他的菸斗、他收藏的錢幣全數裝箱。儘管她老是向父親說她完全不明白「亞伯特和寇斯迪洛」有什麼趣味,但她還是留下了他們的錄影帶。
「可是,這個月的費用妳已經付過了!」
「那是讚美,」我終於說:「你出手打人是為了讚美我。」
我看得出來,敏慕並不相信我的說法,但是沒關係。我曾經被自閉症兒童咬傷,曾經在罹患腦癌的瀕死女孩身邊啜泣,也曾經陪伴一個全身有超過百分之八十燒傷的男孩,在他哭吼的時候為他彈奏吉他。這個工作啊,就算我因此受到傷害,我也知道自己的表現傑出。
「嗨,」我說:「我是柔伊。我可以彈奏音樂嗎?」我指著背在身後的吉他。

「我是想,」麥克斯繼續說:「對妳來說,海灘可能是個好去處。」他嚥了嚥口水。「骨灰。」
「那是動詞。」依莎貝兒抗議。
他咧嘴一笑。「這很難說,」麥克斯說:「我成功了,妳正用雙手抱住我。」
我不記得自己是否喊了母親過來,但是我一定有。
他的臉色和午夜月亮一樣蒼白,而且,儘管他就在我的眼前,我仍然只能勉強看得到他。相反的,我模糊地看到產房裡擠進了一團醫生和護士。有人在我的手上插針吊了點滴,綁在我肚子上的束帶與胎兒監測器相連。
麥克斯喜歡衝浪,現在正是夏季的尾聲,在這個時間,他一般都在衝浪。只是現在已不是「一般」時間。「也許吧。」我說。
「或許吧。」目前我只能對麥克斯這麼說。
我看向窗外。我們恰好碰到紅燈,停下車來之後,我看到隔壁車內的母親帶著兩個小孩,孩子坐在後座吃動物形狀的餅乾。
「什麼?」我掙扎地想坐起來,麥克斯將我往後按。「為什麼看不到?」
「我猜,可能是懷孕激發了我潛在的第六感。」我告訴她。
我不會記得我的羊水破了,或是我流了多少血,把身下的床單浸濕。我不會記得麻醉師哀傷的眼神,他說:我很遺憾,妳沒能留住寶寶,接著他將我翻成側躺的姿勢,為我做硬脊膜外麻醉。
麥克斯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們得談談。」
「結果怎麼了?」
「嗨,陌生人。」她回答我。我能從她的聲音裡聽出微笑。
三、他流了很多血。
我看著他。「我們還有三個胚胎。三個冷凍胚胎,麥克斯。在流產之前我們沒有放棄,現在更不能——」
我走進廚房打算搜括冰箱,可惜裡面只有三管鷹嘴豆芝麻沙拉醬和一袋紅蘿蔔,以及幾盒用保鮮盒裝著的不知名玩意。「有時候,我一早醒來就知道麥克斯會說他早餐想吃玉米脆片。要不然就是聽到電話鈴響,不必接起來也知道是妳打來的。」
這時候,突然有個男人衝上舞臺,一手敲向樂團的套鼓,一邊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喝得酩酊大醉,從他的南方口音來研判,這個人應該是麗蒂在南部的親戚或朋友。「嗨,女娃兒,」他扯開嗓子吼,伸手想拉我的裙襬。「妳知道妳是什麼嗎?」
過去有段時間,他總是提早十分鐘赴約。有一次他的卡車拋錨,他直接帶著採集的精|子樣本跑到診所來,以便在時間容許的範圍內讓取出來的卵子受精。但是,在我出院的兩個星期之後,我們的對話便侷限在天氣、採買清單,以及我當晚想看的電視節目上。他滑坐在我身邊的椅子上,期待地看著我的產科醫師。「她還好嗎?」
「我知道,小柔。」她順了順我的頭髮,我往她身上靠過去,就像我四歲時因為臉上長雀斑被人嘲笑,或是十五歲第一次心碎的時候一樣。我明白自己不可能有機會這樣安慰我的孩子,這讓我哭得更悽慘。
我肚裡的寶寶彷彿也想發言,一腳踢中麥克斯的下巴。那時候,我深信這代表她狀況好得不得了,與是否吉利完全沒有關係。
沒有。我搞不懂,他認真地說,不懂橄欖油。
你在擔心。我說。
幾個跑跑跳跳的孩子停了下來,病房裡的大人也盯著我看。我頓時成了焦點,大家把全副精力移到我身上來,不再去注意可憐的孩子。一等到護士進來,幫嬰兒脫掉衣服洗最後一次澡,我立刻溜出病房,到醫院的行政室辦理辭職。
我先敲了敲,才拉開門。「鐸克先生?」我說:「我是柔伊,柔伊.巴克斯特。你想不想來點音樂?」
「但是這是可以避免的。現在我們曉得妳體內已經有抗凝血酶Ⅲ,接著就可以讓妳服用抗凝血劑可邁丁錠。這是可以治癒的,柔伊。」
她唱到第二句的時候,我聽出了旋律,拿起自己的吉他跟著伴奏。當她唱完,我也跟著結束,在她將手滑到琴頸時,我開始鼓掌。
我把孩子抱得更緊了些,但是他好小,讓我太難去感覺自己是否安安全全地護住了他。說不定我抱在懷裡的是一袋羽毛,或是一個氣息、一個願望。我不加思索地站了起來——我只知道我沒辦法繼續看著冰箱——突然,我完全喘不過氣來,眼前一片天旋地轉,整個胸腔的空氣好像都被壓擠了出來。我跌倒之前只有一個想法:不能讓我兒子掉下去。好母親絕對不能放手。
「我只是想……我是說,我們費盡千辛萬苦才有了今天。」麥克斯措辭十分謹慎,但是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聽著他掛斷電話。我看得出母親仔細聆聽我們每一句對話。「你們倆沒事吧?」
好一會兒,我們都沒說話。接著我們放聲大笑,笑到眼眶泛淚,在黑暗當中,我伸手去拉麥克斯的手,但是沒有拉到。
我笨手笨腳地翻閱出院時醫院給我的資料,但顯然沒有人會給死產婦人任何哺乳專家的聯絡方式。
我覺得自己簡直像個傻瓜,我撥打傑爾曼醫師辦公室的電話。她的接待員接起電話,半年來,我每個月都會見到這個甜美的女孩。「嗨,」我說:「我是柔伊.巴克斯特——」
這是封口費,我懂。然而她沒說錯,和寶寶相關的支出從汽車兒童座椅、嬰兒車,一直到我當初為了受孕所施打的Lupron,和Follistim,都要列入計算。經過了五輪的試管嬰兒療程——常溫和冷凍胚胎都試過,我們耗盡了所有的存款,信用卡的額度也已經刷到了極限。我接過鈔票,塞進牛仔褲的口袋裡。「謝謝,」我說,接著我直視她的目光:「妳父親剛剛做了什麼事呢?我知道妳可能不這麼想,但是對他來說,這是往前邁進了一大步。他對我有所反應。」
我翻找運動袋,想拿出沙球。我的袋子裡放了各式各樣的小樂器,正好可以在這樣的時機派上用場。我輕輕將沙球塞進他半握的手掌中。「假如你有興趣加入,可以拿來用。」接著,我開口輕柔地唱:「帶我出去看球賽,帶著我,和……」
我醒來的時候,看到房裡的家具擺設拖著長長的黑影,房門是半開著的。一開始,我不記得自己身在何處。我聽到走廊上有聲音,接著看到一個吵吵鬧鬧的家庭,有祖父母、兒女和青少年。他們乘著笑語移動,手上拿著各種顏色的氣球。
「走到車道盡頭,」我母親說:「我當時已經懷孕九個月,在還沒感覺到子宮像要掉出來之前,最遠也只能走到那裡了。」
「抱歉,要讓妳失望了,」麥克斯說:「這裡只有我。」
這似乎很諷刺,經過這麼多年的努力嘗試,對於這次的懷孕,我比麥克斯更能輕鬆以對。曾經有幾年期間,我變得非常迷信,在下床之前會由二十倒數到零,要不然就是同一件背心連hetubook•com•com穿一個星期,以確保某個特定的胚胎會真的留在我的子宮裡。但是我從來沒能撐到這個階段,我的腳踝因幸福而水腫,我的關節疼痛,洗澡時連自己的腳都看不到。我的懷孕期從來沒有這麼長,足以讓大家為我策劃一場新生兒派對。
好,麥克斯說:那麼嬰兒油呢?
我沒有唱完這段歌詞。每個人都會想接著說完眾所皆知的熟悉句子,所以,我希望能誘導他說出最後幾個字:「和群眾在一起。」我瞥了鐸克先生一眼,但是沙球仍然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手中。
「妳聽了會嚇一跳的,其實大多數的人早就知道問題的答案在哪裡。」
鐸克先生沒有回答。
距離上次鐸克先生發現我和他共處在同一個空間裡而且還下達指令,已經有兩個月之久了。我當時正在彈吉他,他用拳頭在輪椅扶手上敲了兩記。我不確定他是想來個額外的合音,還是想叫我停手,但是,他的節拍沒錯。
我從廚房拿來一個黑色的垃圾袋以及畚箕和掃把。我撿起摔壞的收音機丟進垃圾袋,將滿地的碎片和零件掃進畚箕。
「我們恐怕沒辦法——」
我抬頭看她。「可以嗎?」
彷彿是聽到我的召喚似的,第二個護士進來了,手上抱著我的兒子。他現在穿上了對他來說實在太鬆垮的衣服。我伸手想接過來。
他在我面前坐下,將雙手放在雙膝之間。「妳覺得我們該怎麼做?」
我不願意和他面對面,甚至沒坐起身子。我直愣愣地往上看,眼睛和暖氣同高。麥克斯忘記拿掉大賣場套在插頭上的安全墊片了,扁平的金屬片仍然套著塑膠,避免傷到人。
正因為如此,我仍然沒有放棄鐸克先生。
「妳以前為什麼從來沒做過這項檢驗?」麥克斯問:「其他項目妳全檢查過了。」
雖然我不記得這樁往事,但是我心裡還是會想:可是不對,貝莎應該是個女孩。緊接著我會納悶地猜想,醫師還出了什麼錯?
他的目光真情流露,像是苦口的良藥,冷顫竄進了我的脊背。「我們可以找代理孕母,要不然可以去領養——」
有些認知科學家認為人類對音樂有所反應,恰好證明人類不只是血肉之軀——我們還有靈魂。他們的思考方式如下:
「為了這個禮物,連生病都值得嗎?」
「柔伊,」麥克斯說:「我是說,我做不來,我們走不下去了。」
我邊唱邊走到他的面前,輕輕地撥動吉他。「讓我為家鄉的隊伍加油、加油、加油,他們如果沒有獲勝未免太可惜。因為他們是一、二、三……」
「你這是在說什麼?我們之間當然有關聯。」
「妳是我母親。妳不必當我的朋友。」
「喔,拜託!」我彎下腰去敲鍵盤,我的雙手插|進她雙手間的空間,肚子裡的寶寶抵住她的背。我登入自己的帳號,首頁出現我高中同學、同行的音樂治療師和從前教授的近況和想法,我看到幾個月沒說過話的大學室友達西。我應該要打個電話給她,我心裡這麼想,但同時,我也知道自己不會打電話。她的雙胞胎馬上就要進幼稚園了,她用孩子的合照當作大頭貼。
因為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說。
第二天起床時,我的乳|房硬得像大理石一樣,連呼吸都會痛。我沒有新生兒,但是我的身體似乎沒意識到這一點。之前,醫院的護士提醒過我。本來是可以打退奶針的,但是副作用太大,所以,他們只能在送我出院回家時預先警告這個狀況。
「那妳就別過馬路,」麥克斯說:「妳什麼時候回家?」
另一側的床單仍然好好地塞在床墊下,麥克斯昨晚沒有上床,我不知道他睡在哪裡。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去上班了。
我不會記得自己在一陣劇烈痙攣過後張開眼睛,看到麥克斯的臉和我一樣扭曲,而且布滿淚水。
表姊立刻舉起手。「幼獅!」她大聲說。
一名護士走了進來,麥克斯緊跟在後。他說:「妳看。」他把我兒子的照片遞給我。這張照片看起來像是孩子躺在嬰兒搖籃裡時照的。孩子彎曲的雙手擺在頭的兩側,下巴有個小小的酒窩。
凡妮莎看都沒看尿布一眼。「我覺得是『芒茲』(Mounds)椰子巧克力棒,」她冷冷地說:「說得精確一點,用了兩條巧克力棒。」
醫生碰碰他頭上的傷口,他縮了一下。「撞到什麼?」
「不行。」麥克斯站了起來,我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不行。」他又重複了一次,接著便走出辦公室。
母親將我託給鄰居照顧,自己跟著到醫院去。這名鄰居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她家的沙發散發出一股尿臊味。她拿了片有著薄荷夾心的巧克力給我吃,巧克力糖顯然是過期太久,邊緣都變成了白色。我趁她講電話的時候溜到後院,爬到籬笆後面,把我的洋娃娃埋到樹籬根部的泥土中,然後離開。
我不知道麥克斯從哪裡找來的船,但是當我們到達納拉甘西特灣時,這艘出租船已經繫在港口了。天氣預報失準,這天既冷又下雨。我敢說,我們絕對是這天早上唯一租借汽艇的人。薄霧吹拂我的臉,我將夾克拉鍊一路拉到下巴。
「假如妳真的夠酷,妳根本連『酷』字都不用說。妳以為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還不是因為我們上星期天一起看電影。」
「生活輔導專家應該要走在時代的尖端,酷欸!」母親說。
「老天爺。」麥克斯咕噥。
我曉得他一定知道新生兒派對的事,但是我不打算戳破。「我要去評估一個新客戶,」我開玩笑說:「他是拳王泰森。」
「感謝大家。」我低聲道謝,當我終於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麥克斯直直地看進我的眼底。
「巴克斯特太太,」護士輕柔地說:「我為妳感到遺憾。」
出院時,護理員用輪椅推我到電梯間,麥克斯提著我的過夜包。我注意到病房的門上有個用吸盤固定的玻璃小瓶,裡面只插了一朵毛茛,我在醫院住了兩天一直都沒發現。同一條走廊上的病房,只有我的門上有個玻璃瓶。我明白了,這是個信號,提醒進到這間病房裡的抽血員、住院病人和年輕的義工:這裡不屬於「快樂」管轄,和其他住著新手母親的病房不同,這裡發生過令人難過的波折。
「那是因為我以為妳在做什麼傻事——」
「我覺得我們應該說些話。」麥克斯喃喃地說。
「真抱歉,讓妳失望了。」
「沒這回事,」我說:「只不過在出發參加新生兒派對之前沒心情吵架罷了。」
電梯鈴響,門跟著打開,那名母親將孩子推了出去。「我只想要這樣,」只剩下我們獨處之後,我立刻說:「想要有個孩子。」
「我不是說這個。售票口的女孩問妳要不要老人優待票,結果接下來一整晚,妳都沒說話。」
父親過世之後的第一場雪,我夢到了辛蒂甜心,她就坐在我的床邊。烏鴉啄去了她藍色的珠珠眼球,她渾身打顫。
「我以為妳在生我的氣。」
麥克斯伸手穿過我們之間的空間,握住我的手。「我也是。」
我的五臟六腑幾乎要翻出來,整個人就像掉落在刀山上。我從來沒有承受過這樣的痛苦,疼痛彷彿是困在我的皮膚底下,極力想劃開皮膚掙脫。

「他會在哪裡?」我說。
「妳走到哪裡去?」
「沒什麼好方法,妳只能忍耐點,撐過這個階段。」她說:「但是妳可以吃點止痛藥。妳試試看,把冰箱裡涼涼的高麗菜葉拿來墊在胸罩裡,我們不曉得道理何在,但是高麗菜有某種可以減輕發炎狀況的成分。還有鼠尾草,如果妳手邊有,烹調的時候可以加一點。要不然就拿來泡茶,鼠尾草可以抑制乳汁分泌。」
「妳還有別的丈夫嗎?」
「什麼新生兒派對?」
「再試一次。」
突然間,鐸克先生舉起手,沙球飛快地打中我的嘴巴。我嘗到鮮血的味道。我太驚訝了,搖搖晃晃地往後退,淚水湧上了眼眶。我用袖口按住受傷的嘴唇,因為我不想讓他發現他傷到了我。「我是不是惹你生氣了?」
「魚苗。」汪達說。
「去叫護士。」母親的聲音傳了過來,她坐在病房的角落裡,雙眼紅腫。「你聽到她想要什麼了。」
「那妳為什麼要偷聽?」
我的內心深處——來自那個覺得自己吞下了一顆大石頭的柔伊——覺得這未免令人失望。
如果我在父親詢問時一口答應。
汪達久久地、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的肚子。「妳確定嗎?」
我則是不相信,這樣的男人可以挑選任何看得上眼、有一對X染色體的女人回家,他怎麼可能會在我身上找到任何一丁點吸引力。
我曾經在一個新生兒加護中心工作過一天。我為幾個早產兒彈吉他,唱歌給他們聽,這算是啟發照護的一部分,接受音樂治療的嬰兒的血氧濃度會提高,心跳速度會減緩,某些研究報導甚至指出,如果將音樂治療列入早產兒的例行照護中,他們的體重每天可以增加一倍。我正和一名母親一起工作,她唱著西班牙搖籃曲給她的孩子聽,這時社工走了進來,請我幫忙。
幾件替換的衣服。
「如果他不留在這裡,那會去哪裡?」我抬頭看護士,問:「去停屍間嗎?」
「拜託,你就承認吧,這是胡說八道……」
讓我感覺到沮喪的是,這些女人——充其量也只能說是認識的人——成了知心密友的替代品。然而話說回來,當我沒在工作的時候,都是和麥克斯在一起。而麥克斯寧可被他的刈草機輾過,也不會願意來辨認尿布上的巧克力殘留物。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他成為我唯一需要的朋友。
「和平常一樣。」莎琳娜說。她臉上包了紗布,最近剛動過手術,傷口還沒有痊癒。她咬字含糊,但是經過這段時間之後,我已經熟悉了她的發音方式。「我有東西要給妳。」
音樂治療的重點不應放在治療師身上,應該是病患。然而,滴落在我吉他上的小淚珠,卻提醒了我:我一定是哭了。和莎琳娜一樣,我也感覺不到臉頰上的淚水。
「謝謝妳的警告。」我對汪達說,接著拿起運動袋、我的吉他和非洲鼓。
「是你打電話找我的——」
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一路相伴的配樂。
「洗最後一次澡?」
我會忘了我要麥克斯關掉貝多芬的音樂,也不會記得當他沒有立刻反應的時候,我伸手用力將iPod和整個底座掃到了地板上,當場摔壞了機器。
耳邊傳來笛子的聲音,接著是弦樂交織起伏的樂句,隨之而來的是低沉的土巴號和法國號。華格納〈女武神的騎行〉一躍而出,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間飛翔,紛亂和魄力跟著注入房間裡。

「不想,」我說,一把將盒子往他面前推過去:「你來動手。」
「壞事傳得特別快。是誰打電話告訴你的?」
她站了起來。「拜託,我看起來像老人家嗎?我畢恭畢敬地染頭髮,身材保持窈窕,而且已經放棄了布萊恩.威廉斯,改看強.史都華。」

「差不多就是我在麥克斯外套裡找到收據,而且是快遞公司遞送邀請函收據的同一個時候。」
我知道,對一個四十歲的女人來說,將某件哀悼的行為和連續四次失敗的試管授精、兩次流產和為數可觀的不孕爭議結合起來拖垮理智,是一件愚蠢的事。但是我實在沒辦法告訴你,有多少次,我懷疑這真的是某種輪迴所帶來的懲罰。
「我的奶水,」我差點哽住。「有什麼方法可以退奶?」

我還沒開口,一名醫生便拉開隔簾走進來自我介紹。他掏出橡膠手套,詢問事發經過。「我撞到東西。」麥克斯說。
你會掉錢,會忘記集中注意力。
就是因為音樂對我太重要,所以我審慎挑選分娩時要聽的曲目。在生產的最初階段,我要藉由布拉姆斯的音樂來放鬆自己。進入活躍期之後,我得專心調整呼吸,因此我選擇了節奏和韻律都很明顯的音樂: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至於最痛苦的過渡階段,我則找出許多不同的音樂,這些能喚起我兒時最美好記憶的歌曲,包括快速馬車合唱團、瑪丹娜、艾維斯.卡斯堤洛的作品,以及華格納的〈女武神的騎行〉,激昂起伏的音樂可以和我的身體歷程互相映照。
「是個男孩。」她宣布。
「太陽下山,妳爸爸幫我拿了件外套出來。我們在外面坐了幾分鐘,才回屋裡去。」她聳聳肩。「在妳出生之後,過去的爭執似乎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想說,過去發生的事,是未來爭端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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