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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妮莎的妻子

作者:茱迪.皮考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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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二 希望街上的房子

曲二 希望街上的房子

上帝幫幫我。拜託。上帝,請幫幫我。
醒來時,我的臉頰貼在沙灘上,頭套已經掉了,我的頭髮被海風吹成了一條條的冰柱。傑瑞的臉孔逐漸對焦,越來越清楚。「嘿,老爹,」他說:「你沒事吧?你的腦袋狠狠地撞了一下。」
於是乎,這會兒天才剛亮,我就已經準備開車到羅根機場去迎接早場七點鐘抵達的班機,但是,車一經過朱迪岬,我就注意到浪頭。我看了儀表板上的時鐘一眼。我帶了衝浪板和防寒衣——這些裝備一向放在卡車上,以備不時之需——我想,既然這麼早起床,在往波士頓去的路上不花個十五分鐘衝浪,就太沒有道理了。
「這就抱歉了。」我搖搖頭。「瑣事我不懂,只懂得一點地理。」
那些還沒有接受主耶穌進入內心的人,讓我來告訴你們那是什麼樣的感受:你彷彿拼了命,拒絕接受自己視線越變越模糊的事實,不相信自己需要眼鏡。結果到最後,你連咫尺之外都看不清楚,不是撞翻東西,就是跌跌撞撞地走進死巷,所以,你只好去找驗光師。你戴著嶄新的眼鏡走出來,世界頓時變得清晰明亮,色彩也更豔麗。你全身舒暢,而且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等這麼久才來檢查。
兩個月之後
七十七。
突然間,警員又在我面前出現。「我們到處都找過了。卡車沒撞到人。」他說:「撞到的是一棵樹。如果你沒在剛才那個地方轉彎,卡車會直接衝出路面,那麼現在呢,你的人就會躺在山崖下面了。你真的很幸運。」
「你有沒有房地產?」法官問。
「陶德,」我打斷他的話:「你是個好孩子,但是目前的業務量真的是銳減。我現在實在負擔不起。」我拍拍他的肩膀。「三月再打電話給我,好嗎?」
在我生長的環境中,家人並不太談及內心的感受,如果有人去看醫生,那一定是不小心拿鏈鋸切斷了手腳。所以你得明白,這不是我防備心太重,但是試管嬰兒療程中有些過度感情化的部分,再加上我還得回答一些東測西探的問題,實在有違我的本性。
她把筆和報紙一起向我推過來。「你能不能用埃及文寫我的名字,我想看看寫出來會是什麼樣子。」
「瑞德,你搞什麼?」我一邊大叫,一邊跌跌撞撞地想要爬起來。
「我們同意自己負擔自己的保險。」
她把每件事都說對了嗎?
我眨了眨又揉了揉眼睛,切換到遠光燈……但是眼前的景象完全沒有變化。
「我做的是剷雪服務,」我說:「所以,最好是沒問題。」
「巴克斯特先生,你的健康狀況良好嗎?」
「爛透了,」我說:「我連『天外』幾個字都懶得看。」
永耀會沒有自己的禮拜堂,所以向當地學校租借了禮堂。我們站在最後面,等待克萊夫牧師的信號。克萊夫的妻子負責彈奏鋼琴,三個小女兒齊聲合唱。「她們的歌聲好像天使。」我喃喃地說。
在這一瞬間,我不想繼續當這個人了。我不想假裝自己能把世上的人耍得團團轉,事實上,我明明就是沒做到。我想要有個人為我擬訂計畫,因為我自己做得太差勁了。
「很好。」
最後,我閉上雙眼,想像柔伊的樣子。
我想告訴她,其實,當你變成了一個你不認識的人之後,你什麼感覺也不會有
「我是說,在秋冬的工作。我有執照,可以幫你剷雪——」
是啊,應該吧,我就是這麼希望。
「是的,」柔伊說:「由我代表自己。」
我拉開門,一個還在學步年紀的幼兒吸著大拇指抬頭看我,身後還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姊姊。「你他媽的是什麼人?」她問。
「巴克斯特對巴克斯特一案?」
「是的。」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燥熱的三頭肌,冰冷誘人的海水潑在我的臉上,我的頭上出現了熟悉的冰刺感。要把身體從板子上撐起來比較難,在等待自己浪頭的時候,向其他乘著浪的人點頭打招呼比較容易。「老爹,你可以嗎?」
當你迫切地想要某件東西的時候,你會要自己說出千百個謊言。
「你們是否擁有具有市值的資產?」
「如果你想自殺,麥克斯,」他說:「那就讓我們加快速度吧。」
當我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發現她正瞪著我看。
她的深色頭髮飄散地裹住臉龐,而且還蹲低身子禦寒。我用力踩下煞車,絕望地想在卡車撞倒女人之前想辦法掉轉車頭,但是壓在薄冰上的車胎完全使不上力,我驚慌失措地抬起頭,她的視線在同一個時間和我交會。
柔伊拿出酒精棉片和藥水瓶。我先將瓶子的上端擦拭乾淨,然後揉揉她屁股上標記的位置。「妳這樣站著沒關係嗎?」我問道。她通常是趴在我們的床上。
「要不要載你去醫院看看?檢查一下?」
「庭上,我們需要重新安排日期。有沒有可能排在十二月十八日呢?」
「啊!你就是我常聽瑞德掛在嘴上的弟弟。」
「我猜,接下來你要說那是個奇蹟。」
「今天由你來代表你自己?」
「有孩子嗎?」
當所有的偏方都無效之後,我去泌尿科就診,填了一份將近十頁的問卷,五花八門的問題包括:你能不能勃起?你曾經有過幾個性|伴|侶?你的妻子在性|交時是否能達到高潮?
但是今天晚上,我發現麗蒂和瑞德請出了重量級武器。我聽到麗蒂搖響她放在爐臺上的古董晚餐鈴,於是從蝸居的地下室客房走上來,看到克萊夫.林肯牧師和瑞德一起坐在沙發上。
「好的,巴克斯特先生,請繼續。」
克萊夫是個高個子,有一頭濃密柔順的白髮外加昂貴的衣著。我得承認,他比實況轉播鏡頭中看起來更搶眼。如果你在房裡看到他,一定會無法克制地一直盯著他看。
「沒什麼,只說他一直為你禱告,」克萊夫牧師說:「他要我也為你禱告,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方向。」
緊急醫療救護員為我接上監視器,吊上點滴,救護車也響起了警示笛。駕駛每次踩下煞車,我都覺得自己的腳彷彿遭受火焚。
「麥克斯,」我說:「麥克斯威爾.巴克斯特。」
就在我開始想像臥室裡有沒有別人陪著她的時候,車輪壓過了鋪過的路面,發出刺耳的噪音。
「瓊斯對瓊斯一案?」
一定沒有人告訴過你,皮膚真的很有彈性,也就是說有些韌度,所以說,要把針頭刺進皮膚還要有點勇氣。但是柔伊會比我更難受,所以我要努力控制,不讓雙手顫抖(一開始,這真的是一個大問題),一把將針頭刺入標靶的正中央。我得先確定血水沒混進黃體激素液裡面,接著就是最困難的部分了。你知道要花多少力氣,才能把油質的藥水推入人體嗎?我可以發誓,不管我對自己的妻子做過多少次這樣的事(我真的是以這種角度來看打針這件事),我仍然可以感覺到她團結的血肉在奮力對抗這劑黃體激素。
「如果你們都由自己代表,」梅爾法官說:「你們等於是自己的辯護律師。換句話說,若是你們想在今天離婚,就要把離婚案提上來。我誠心建議你們參考這裡其他幾件協議離婚的程序,因為我沒辦法幫你們做這件事。聽懂了嗎?」
「你知道什麼是贍養費嗎?」我向她點個頭。「這上面寫的是你要求法院在今天同意免除贍養費?」
把他抬到擔架上……
我是個反教會分子。小時候,母親是婦女會的會長,她總會帶著我去做禮拜。她過世之後,我不再固定上教會。在我和柔伊結婚之後,更是完全不曾出現。她不是——這話是她自己說的——把耶穌基督放在心上的人。她說,宗教老是在頌揚上帝無私的愛,但是這些都是有條件的:你必須相信教會告訴你的一切,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報。她不喜歡教徒因為她是個無神論者而輕視她,但老實說,我倒看不出這和她看輕基督徒的原因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首先,注射的針筒要大得多。再者,黃體激素呈油狀,看起來更濃也更可怕。第三,我們要連著十三個星期每晚都注射。
我不就是這樣說的嗎?而且還比法官說的更清楚。「大概吧。」
我第一次到診所採集精|子樣本,先看到護士走進候診室,接著聽到她喊我的名字。我站起來,那一刻,我心裡想的是:其他人都知道我下一步要去做什麼。
除了大雪打在汽車座墊上的微弱聲響之外,我完全聽不到別的聲音。我不知道自己昏過去多久,但現在距離黎明似乎也還早得很。如果就這麼困在這地方,我很可能會凍死。我會變得像某個白色的雪堆一樣,等到有人發現這場意外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
「小弟,」瑞德靜靜地說:「你真是號人物。」
我往酒吧開過去,在上工的路上,我經過這間酒吧的次數不少於五十趙。這間酒吧名叫「加西莫多的酒吧」,油漆上得很糟,一扇窗玻璃外加鐵窗正好當作百威啤酒的招牌架。換句話說,這酒吧是那種下午不可能有客人上門的地方。
我瞥見書記官領著柔伊,讓她在前面的席位坐下。我說:「我願意。」
他沒有笑。「你知道嗎,麥克斯,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當牧師。」
我不是故事中的壞人。我也想要個孩子。我並非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想要成為人父,我為的,只是一個單純的理由。
「這是個訴請離婚的案子,庭上。」另一名律師回答:「我隨時可以出庭。」
「十年。」我說。
「我的牧師,」我說:「克萊夫.林肯。」
我編了藉口推託,然後出門去喝酒。
我正在修剪客戶的玫瑰花叢,一名我的夏日助手大步跑上車道。陶德是高中一年級學生,在上星期學校開課之後便暫停打工。「麥克斯?」他手拿著棒球帽說:「你方便說話嗎?」
在我們開始談到要組成小家庭之前的柔伊。比方說,那年我們到白山一帶去野地露營,我醒來時,看到她坐在圓形的岩石上吹笛子,全身赤|裸,一件衣服也沒穿。
她撕下那截報紙,摺起來塞進胸罩裡。「我絕對要照這個圖案去弄個刺青。」
「四十歲。」
我把身體的重心輪流擺放在左右腳上。「嗯。我去廚房看看,不知道麗蒂需不需要人幫忙——」
柔伊把所有東西收回她的皮包裡,拉好裙襬。「希望我們沒錯過拋捧花的時間。」她說完話,拉開洗手間的門。
「你車上有另一名乘客嗎?」
「是的,庭上。」我雖然這樣回答,但是對我而言,她這番說法和我聽不懂的外國話沒有兩樣。
我既然填妥了離婚表格,自然就很難回到日常規律的工作。在這個時候,我應該要開始發送剷雪服務的傳單,應該要清理好我的刈草機,準備收起來過冬。結果我卻在白天睡覺晚上熬夜,在哥哥的房子和*圖*書裡佔據了一個空間。
有個人站在路上。
怎麼會這樣呢,柔伊說過,十六歲時一心不想懷孕,偏偏就是會中獎……但到了四十歲時想要個寶寶,卻沒辦法懷孕?
為柔伊和我證婚的治安法官有語言障礙。當他要我們跟著複誦結婚誓詞的時候,我們兩個人都聽不懂。柔伊靈機一動,說:「我們自己寫了誓詞。」接著她和我一樣,當場編了段話。
我一直以為我會有孩子。我是說,一般人都有同樣的想法,出生,長大,組成家庭,然後過世。我只是希望啊,過程中如果真要有延誤,那也最好發生在最後一個環節。
其實我多少猜到不孕的癥結不在柔伊。我哥哥瑞德和他太太結婚至今已經超過十年,但是也還沒成功懷孕。差別在於他沒把大把鈔票往診所送,而是和麗蒂一起努力祈禱。
「我們看過的每部片子妳都這樣說。」
因為,這是另一個證據,在長長的清單上又添了一筆,證明我是個失敗的人。
這會兒,我開始生氣了。雖說這裡不是我家,但是在別人的客廳裡要人改變信仰,這種手法未免有些粗野。
我爬進車裡時,暖熱的氣息吹在擋風玻璃上起了霧。我啟動除霧裝置,看到酒保開的豐田轎車亮起惡魔般的紅色大燈,慢慢滑出停車場。接著我排檔,開向第一個客戶家。
我沒辦法給他任何一個員工的電話,因為我在入冬前就遣散了這些人。我不能把瑞德和麗蒂的號碼告訴他,因為他們以為我去機場接牧師。我對柔伊做了那種事,現在更不能報出她的號碼。
我划水出去,將兩個年輕小夥子拋在身後。「傑瑞,賀克!」我對他們點點頭。秋冬來衝浪的人不多,彼此間多半認識,因為沒多少瘋子會在攝氏十度的水溫和五度的氣溫下活動。我估算了一下,划水追到了一個不錯的六呎浪頭。我在遠遠的後方看見賀克的浪頭升了起來,看他沿著浪頂滑入水花當中。
他們將我從卡車殘骸邊移到救護車的時候,打在我臉上的雪像是千百支細細的針。我流著鼻水,眼睛出血。
等到克萊夫到醫院來看我的時候,我已經吞下了一堆止痛藥,左腿打上了嶄新的石膏,頭上和肩膀上也各縫了好幾針。打從他們將我抬進救護車起,我就沒有停止哭泣。牧師來到我床邊坐下,伸手握住我的手。「讓魔鬼離開吧,孩子,」克萊夫說:「將位置留給主耶穌。」
「凱森對凱森一案?」
我花了好一會兒的時間,才明白書記官念的是我的名字。「在。」我站起來。我和柔伊之間彷彿有一道連結一樣,她也站了起來。我們分別在法庭的兩端。
然而我卻只能盯著他看,嘴裡說不出半句話。
「我既不做派餅也不烤餅乾,」我說:「我不想冒犯,但是我不需要宗教信仰。」
「你現在在哪裡?」
我不願意直視陶德的雙眼。「抱歉,」我咕噥地說:「我幫不上忙。」我漫不經心地整理車斗上的器材,一直到看見他離開車道,才停下來。我的工作還沒結束,但是我決定收工。畢竟,我是老闆。我知道該在什麼時候放手。
小夥子掃到我們這排了。我們站起來,走向昏暗的戲院大廳。「那只是電影而已。」我這麼告訴麗蒂,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不會的,豆莢人不會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猜錯了……結果,是天平故障了。店老闆只好買新的秤子。」克萊夫說:「奇蹟在於上帝在正確的時間讓秤子故障。我要說的是,麥克斯,主耶穌對你的生活另有計畫。祂最有趣的一點是:就算你現在有罪,祂還是愛你。但同時祂也太愛你,不能放任你過這樣的生活。」
「我今天想早點打烊。」酒保說。到這個時候,地面積了大約八吋高的雪。「你有辦法回家吧?」
「那個女孩,」我粗啞地說:「她在哪裡?」
另一名律師站起來,說:「是的,準備辦理協議離婚。」
「你的薪水有多少?」
「麥克斯,」他說:「你認識克萊夫牧師吧?」
法官敲下議事槌。「如果你們兩個想去找婚姻諮詢顧問,就別來浪費我的時間。」
她用筆寫了下來。「你會不會剛好知道橫六的答案?題目是『倫敦的街車』?」
他們對柔伊和我說,妻子可以在取精的過程中「協助」,但是我覺得唯一比手|淫更荒謬的事,就是讓我的妻子陪在裡面,然後讓醫生護士和其他病人等在門外。護士領著我穿過走廊。「來,這給你。」她說,一邊遞了個棕色的紙袋給我。「讀一下說明。」
我猶豫了。「還不算有。」我說。
我們有個慣例。「我真希望能替妳挨針。」我告訴她。我每天都會這樣說。
我退回酒吧,要酒保再給我一杯啤酒。這時候出門沒意義,不如等風暴退去再走。
她點點頭,伸出雙手抵住牆壁。
厄文將馬丁尼放在我的面前。我開始冒汗,事情本來很順利的。
每個人都有搞砸的時候。論次數,我可能比別人多,但是這並不表示我徹底失敗,也不表示我會重新走上酗酒這條路,這只是……擦槍走火。
聽到他提起我,我閉上了雙眼。講臺上的光線暖暖地照在我的臉上,讓我想到了小時候,我迎著光,閉起眼睛騎腳踏車,我知道自己堅不可摧,沒有外力可以毀滅我、傷害我。
她挪開視線,直直地盯著前方。
柔伊看起來也一樣,彷彿七十七天沒闔過眼。她的雙眼各有一圈黑影,而且太瘦。但是她看了我的臉、頭髮、衣服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她知道我做了什麼事。
我那輛道奇小卡車前端加裝了雪鏟,多虧那些我借用瑞德電腦列印的傳單,我找到了四五個客戶,我在他們每天早上上班前,將車道上的積雪剷除乾淨。在大雪來襲——像今天這場風雪就是——的夜裡,我放棄睡眠剷雪,直到雪停為止。這是這個冬季第一場來自東北的風雪,隨之而來的鈔票會很好用。
「你的妻子是否要為她自己名下的債務負責呢?」
我看向旁聽席。要對法官坦白已經夠糟了,何況現在法庭內還有那麼多人。「一年大約有三萬五千美金。」我說。但是這並不是真正的實話,我只是有那麼一年賺到這些錢。
「沒有。」
「你是布朗大學的教授之類的人物嗎?」女人問了。
克萊夫領我來到講臺的椅子邊。這張椅子一定是從教室裡搬來的,因為椅腳套了網球,以免刮傷塑膠地板。椅子旁邊有個看起來像是冰櫃的箱子,裡面裝滿水,還架個階梯好讓人走上去。我坐了下來,克萊夫走到麗蒂和瑞德的中間,握起他們的手。「主耶穌,請幫助麥克斯,讓他更接近祢。讓麥克斯認識上帝,愛上帝,讓他好好聆聽祂的話語。」
「我請不起律師。」
我穿上防寒衣,戴好頭套和手套,朝一片沙灘走過去。從前我在這片沙灘享受過刺|激的時光,這地方彷彿是神仙教母拿魔杖點出來的,長長的淺灘往前延伸,與一片洶湧的波濤相連。
這陣子,我實在不認為有何人幫得上我的忙。但我仍然往前靠向高度及胸的櫃臺。「我要離婚。」
壞習慣和紫色的馬鞭草很像。當這種植物出現在你家花園裡的時候,你一定會以為自己有辦法應付,那不過是幾幾株漂亮的花罷了。但是馬鞭草的聲勢如同難以撲滅的野火,在你還沒發現之前,就已經扼殺了周邊的植物,最後,當你看見一片鮮麗的花毯時心裡會想,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失控的。
「哪些人?」
嗨,麥克斯兄弟。
「我現在還不起,」我承認:「但是我一有能力,就會立刻處理。」
「巴克斯特先生,」法官問:「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法庭說嗎?」
起初,那真的不是我的錯。我找到了一家開了門的餐廳,老闆正在進行星期六早晨的例行盤點。當我開口借電話的時候,那傢伙搖搖頭說,我看來一定是度過了一個悲慘的夜晚。接著他作東,請我喝了一杯。
我們通常會看完片尾,一直坐到電影完全放映完畢,看完工作人員感謝拍攝地允許他們拍片。一般來說,我們常是最後兩個走出戲院的人。
當然啦,我對自己說,沒有人注意到我喝酒,我沒有這方面的問題。
我沒辦法解釋接下來發生的事。過程很簡單,就像有人打開我內在的開關一樣,接下來,我便不再感受到痛苦。我覺得自己彷彿從病床上浮了起來,如果不是棉被蓋住了我,我真的會浮起來。當我看著自己的身體時,我發誓,我在指頭和指甲尖端之間的空隙看到了往外放射的光。
三:原告和被告在( )年( )月( )日,於( )州( )郡市結婚。訴請離婚時必須附上結婚證書正本。
我點點頭。我沒有去看柔伊是否也點了頭。
「是啊,」瑞德表示同意:「他們還有第四個孩子,但是沒有上臺表演。」
「警長,巴克斯特是不是已經提出訴訟……巴克斯特先生,你想在今天離婚,是嗎?」
我花了超過一個小時衝浪?「媽的!」我說,掙扎地想站起來。世界天旋地轉了一會兒,賀克扶住了我。
「不是,教古埃及文。」我撒謊。
我坐起來,痛得縮了一下。「我好得很。」我低聲咕噥。
我聽不懂,只能對著她眨眼睛。
接下來,就是錢的問題。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支付試管嬰兒的費用。一次療程加上藥品的費用,要花掉一萬五千美金。還好我們是住在羅德島,這個州立了法,保險公司必須提供給付給十五到四十歲之間,無法自然懷孕的已婚婦女這筆費用。然而,在固定的預算之外,每次植入新鮮胚胎我們得支付三千美金,植入冷凍胚胎則是六百美金。至於沒有給付的部分呢,將精蟲注射到卵子的單一精蟲顯微注射流程索費一萬五千美金,胚胎冷凍費用(一千美金),以及胚胎貯存費用(一年是八百美金)。我想說的是,儘管有保險金,在最後這次療程前的我們就已經陷入經濟窘境,其實,我們老早就散盡了存款。
無過失離婚依據:
這個星期,我外出喝過三次酒,時間很短,簡單喝個啤酒罷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一想到今天要和麗蒂去看這部電影,我就不想去碰酒精。我不想看她跑回家去告訴瑞德我渾身酒臭。我是說,我知道她喜歡我,我們相處得也不錯,但是再怎麼樣,她仍然是我的嫂子。
我唯一懂的語言只有英文。但是我在報紙的邊緣畫出三道彎曲的線條和一個近似蛇的圖形,最後再加上一個太陽。「當然了,這只是妳名字的發音,」我說:「算不上『莎莉』的真正翻譯。」
「是的,庭上。我們在九年間,一直嘗試要懷孕生小孩。我……我不想要了。」
「我來自一個窮苦的家庭,下面有五個弟妹。我父親在我十二歲那年遭到資遣,母親生病住院,全家的生計就這樣落在我身上,而且我們在銀行裡沒有任何存款。有一天,我到當地商店去採購食物,我告訴收銀員,只要我一有錢,就會立刻償還,但是收銀員www.hetubook.com.com說除非我付錢,否則她不能把購物車裡面的東西給我。這時候,我後面有個穿著體面還打了領帶的男人表示要幫我付帳。『你得列出購物清單,孩子。』說完話,他在自己的名片上草草寫了幾個字,然後擺在收銀員身邊的天平一端。雖然那張名片只是一張紙,但是天平那一端開始往下沉。接著,他拿出我購物車裡的牛奶、麵包、雞蛋、乳酪和漢堡,全堆到天平的另一頭去。儘管——而且很明顯的——這些東西應該會改變秤子的平衡,但是天平卻文風不動。既然這些東西的重量等於零,收銀員只能免費地把食物給我,但是那個男人仍然遞了張二十塊美金的鈔票給她。我回家的時候,發現購物袋裡除了食物之外,還有他的名片。我拿出名片,想要看男人在上面寫的是什麼清單,但是名片上什麼也沒有。名片背面只寫了這些字:親愛的上帝,請幫助這個孩子。名片正面是他的名字:比利.葛理翰牧師。」
所以,我下班回家洗了澡,繫上領帶,開車前往護理之家。柔伊把黃體激素、酒精棉片和針筒放在皮包裡。我們先看著賽蒂和克拉克這對年齡加起來高達一百八十四歲的新人在神聖的典禮中結為夫妻,再一起享用奶油燉碎牛肉和果凍——這些東西容易咀嚼,接著,還在大樂團的唱片聲中,欣賞尚有活動能力的院友翩翩起舞。
醒來時,我躺在地板上,背後墊了一個紫色的皮草抱枕。我不認得這間臥室。我不顧腦袋兩側猶如大槌敲打的疼痛,慢慢地坐了起來,接著我看到一隻塗了鮮紅指甲油的腳。我覺得自己的舌頭好像包了層毯子一樣,動彈不得。
走向車子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想,我要如何把接待員的話告訴柔伊。我們一定會大笑以對。
我搖搖頭,但是我實在說不出:沒有任何人。
他從吧檯下方的軟管倒出汽水放在我面前,我從眼角看過去,發現女人的飲料是杯馬丁尼。我的口水湧入了嘴巴裡。
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一部有關巨魷的紀錄片,攝影團隊拍到了一隻巨魷為了躲避敵人,朝水中噴射墨汁。漂亮的黑色墨汁像煙霧般繚繞,敵人一分心,魷魚便逮到機會逃離。流動在我血液當中的酒精就是這樣,是魷魚的墨汁,讓我盲目,以躲開一切的傷害。
「你從事景觀這一行有多久時間了?」
「為法庭紀錄之需,請說出你的名字。」
克萊夫牧師露出微笑,往後靠向椅背,掄起手指敲打沙發的扶手。「這就是主耶穌另一個有趣的特點,」他說:「祂就是有辦法證明你是錯的。」
「我在大學念了三年後輟學,開始經營自己的景觀公司。」
廁所有兩間,一間男廁,一間女廁,兩間都很大,連輪椅都能推進去。但女廁鎖住了,所以我們只好跑進男廁。柔伊拉起裙子。
「媽的!」我念了一聲,將車子排入倒車檔,呼嘯地衝出銀行的停車場,我昨晚一定是在車裡睡著了。這附近有間愛爾蘭酒吧,最晚收單時間是凌晨三點。我依稀記得有一群人在酒吧裡開單身派對,也記得他們請我喝了幾杯龍舌蘭。
這個項目我有兩種選擇,而且都列了出來。我仔細謄寫了第一個選項:無法轉圜的差異,為婚姻帶來無法修補的傷害。
我坐進卡車裡,把暖氣調到最高,但仍然繼續打冷顫。我在猶豫……隨後,我伸手去拿置物箱裡的東西。這瓶野格利口酒真的是藥酒。電影裡都是這樣演的,不管是凍傷、從橋上跌入水中,或是在冰天雪地裡待了太久,大家都會開始迷糊或狂躁,只要喝一口酒,他們的血液會開始循環,一切恢復正常。
我滑坐進後排的長椅,滿身大汗,襯衫早已從褲子裡抽了出來。我來不及到洗手間裡去刮鬍子或洗把臉。我聞聞自己的袖口,上面還殘留著昨天晚上狂歡的味道。
這個數字代表的是自我提出離婚訴請到出庭當天之間的日數。柔伊收到法院傳票後,也要經過這麼多個日子才會和我再次見面。
當你迫切想要某件東西時,你的表現絕對會讓人刮目相看。你願意做任何事,說任何話,或是當任何人。從前,我對喝酒就是有這樣的感覺,我以為自己已經把過去為了拿到錢去買酒的手法拋諸於腦後。的確,我一度對於生養小孩也有同樣的感覺。把自己性生活的細節告訴陌生人?沒問題。拿針戳老婆的屁股?那是我的榮幸。對著小罐子射|精?小事一樁。如果醫生說一邊倒退走一邊唱歌劇可以增加生殖能力,我們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
車頭燈從我面前經過,接著,我聽到關門聲。警察衝下路堤的時候,靴子踢起了雪花。「我已經叫救護車了。」他說。
我每跨出幾步,就聽到鳥叫聲。
「我們的房子是租來的。」我說。
「可是這次我是認真的。」她說。她仰頭往後靠向椅背。「你覺得,那些人最後會有什麼遭遇?」
這恐怕要花掉一輩子的時間。
電視上,歐普拉正在教大家怎麼自製埃及豔后用過的海鹽磨砂膏。
車窗上蒙了一層水汽,我全身發抖,於是我發動引擎,開動除霧裝置。這時候我才發現時間不是我以為的早上六點,而是八點三十四分。
振作點,麥克斯,我無聲地對自己說。
「趕快打就好了。」柔伊說。
所以,當瑞德要我在隔天早上跑一趟波士頓羅根機場幫他接機——克萊夫牧師前往鞍脊教堂開福音宣道聚會,之後搭乘夜間航班返抵波士頓——我應該要義不容辭地答應。反正,我也沒別的事要做。更何況瑞德為我付出這麼多,我既然沒錢回報,就該貢獻一點時間。
「我還沒決定。」這是我首度對她說實話。
「就像瓊納斯兄弟合唱團單飛的小老么。」
我開始翻閱雜誌。我上次看色情雜誌時才十五歲,當時,我從報攤上摸走一本十二月號的《花|花|公|子》。我注意到自己的呼吸聲很響亮。說不定這不正常。說不定是我心臟病發作了?
我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低頭看地上的女人。足足一分鐘過後,我才想起她的名字。我實在不知道我們究竟是怎麼來到這個地方的,但是我對我們離開「加西莫多」之後去過的另一個酒吧有印象,說不定之後我們還去了第三個酒吧。我口裡還有龍舌蘭的味道,同時,我也嘗到了羞愧。
「我去,」瑞德打斷我的話:「你何不陪克萊夫牧師坐坐?」
我不知道自己哪來的福氣,能有瑞德這樣的哥哥。我是說,到現在,我周遭的一切早已放棄我了。「我沒事。」我回答。
「Loess。」我邊說話,邊坐到高腳凳上。
「我請不起律師。」我試著解釋。
柔伊和我忍不住大聲笑了出來。我說:「除非他有糖尿病。」。然後我們手牽著手,回到婚宴上。
刺青師傅不太可能知道這些並不是象形文字。我猜,我寫出來的東西大有可能是:想爽一下嗎?打個電話給娜芙蒂蒂。
我也許沒辦法對我的哥哥說「好」,但是我沒辦法拒絕她。
「你這是說,你分配到本來就屬於你的品項,你的妻子也會分配到本來就屬於她的品項?」
「不——」我嘶喊了出來。我舉起雙手抱住自己,抵禦即將臨頭的撞擊。隨著令人作嘔的金屬刮擦聲和安全氣囊的撞擊,卡車在這時候翻了個筋斗,正好越過她所站的位置。
「你們兩個都準備好,決定在今天處理離婚案的判決嗎?」
「那你去填寫表格,然後拿到走廊盡頭的警長辦公室去。」
「取悅上帝的唯一方法,是聽從祂的話去做,」克萊夫牧師繼續說:「如果你的工作是在一間只烘焙派餅的店裡做派餅,你不會在上班的時候突然決定烤餅乾。因為這樣一來,你永遠得不到升遷。就算你烤的餅乾是全世界最可口的也一樣,因為這些餅乾不是你老闆要你做的東西。」
……心跳過速……
終於大功告成後,我抽出針頭,放進我事先擱在洗手臺旁邊,專門裝銳利廢棄物的容器裡。然後我揉揉注射的位置,避免腫塊出現。通常我在這個時候會遞給她一個暖暖包,但是顯然今天是辦不到了。
「真的嗎,麥克斯?」柔伊忍不住,喊了出來。「你又開始喝酒了嗎?」
房間裡很冷,裡面擺了張鋪了床單的長沙發,一臺電視和錄放影機,一個水槽和一張咖啡桌,還有《長靴騷|貨》、《波濤洶湧》、《騎上金髮妹》等各式各樣的影帶,以及各期的《花|花|公|子》、《好色客》,但最奇怪的莫過於一本《居家收納》。房間右邊有個像是非法酒吧專用的小窗口,等我大功告成之後,精|液就是要擺在這裡。護士退了出去,我鎖上門把上的按鈕。接著我打開又重鎖一次,確定自己真的鎖上了門。
「你去過埃及嗎?到過尼羅河邊?」
「嗯,」我說:「是我。」
清醒時,我全身上下蓋滿擋風玻璃閃閃發亮的碎片,我頭上腳下,沒辦法移動自己的雙腿。
「妳不必再操這個心了——」
我沒有回答,只是快步從他們身邊經過,走出大門外,來到車道——我的車沒停在這裡。我只穿了四角褲,便一路跑離這個死胡同般的郊區。我在州際公路的交界處穿上衣服,掏出口袋裡的手機,但是手機沒電。我不停地跑,深信莎莉和她的兩個孩子會駕著車道上的廂型車一路追過來。我繼續跑,直到路邊出現一排商場,我才停下腳步。只要找到電話就好,我可以打電話叫計程車,要司機載我回到「加西莫多」去取車(我真希望車子的確留在那裡),然後躲到瑞德家裡。
賀克和傑瑞回頭去衝浪,我慢慢地走向卡車。我的手機接到了十五通訊息,不必去查語音信箱,我也知道這些全是瑞德留的話,而且充滿了怒火。
「你幾歲,巴克斯特先生?」法官問道。
兩個小時後,書記官才再度喊出我們的名字。也就是說,我本來可以去沖個澡的。儘管我坐在這裡聆聽了五件離婚訴訟,仍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我穿過法庭前方的柵門走進證人席,庭內唯一的制服法警拿著聖經向我走過來。「巴克斯特先生,在上帝幫助下,你願意發誓你所說的一切將句句屬實嗎?」
「是主內的兄弟。」克萊夫微笑著說。
只是。
但是黃體激素又不同了。
賀克翻起防寒衣袖口的彈性材質,看看腕錶。「七點十分。」
「由你來代表自己出席嗎,巴克斯特先生?」梅爾法官問了。
「很好,」陶德有點猶豫:「我,嗯,想問你,我是不是可以回來工作。」
我端起杯子,一大口乾掉嗆辣又讓人興奮的馬丁尼。「厄文,」我放下空杯說:「你聽到女士怎麼說了和_圖_書。」
我停下腳步抬頭看,發現了喇叭和感應器。法院播放著詭異的大自然音效,亦步亦趨地跟著我移動。
就某種程度而言,我和我嫂子相處要比和我哥哥來得融洽些。過去兩個月以來,每當瑞德問起我有什麼規劃,有什麼重新出發的目標時,麗蒂便會跳出來提醒他,告訴他我是家人,愛住多久就可以留多久。早餐時,如果她煎了單數分量的培根,她會把多的留給我,而不是給瑞德。她好像是唯一關心我死活的人,其他的人不是沒注意到我潦倒又無救,就是更進一步,也就是完全不關心。
我坐在餐桌邊,麗蒂走了過來,為我倒了杯柳橙汁。好像我還得靠別人提醒,才會記得我是他家中的黑洞,吸走食物、金錢和他們私下相處的時間。
今天晚上,當我們還坐在座位上的時候,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小夥子進來清掃走道,收拾垃圾。「你看過一九七八年的重拍版嗎?」麗蒂問。
但是,柔伊說的卻是:「嗯,我們做個了結吧。」就這樣。
一名律師站了起來。「準備好了,庭上,我們想直接進入訴訟程序。」
柔伊和我從來不曾有太多錢,但是想到要她來扶養我,簡直是太羞辱人了。「我懂。」我說。
「有啊,」我說,雖然我連護照都沒有。「去過十來次。」
喔,上帝,我心想:我要死了。
我們合力把所有的酒倒進水槽。瑞德請了一天假,帶我去參加匿名戒酒協會的聚會——我的第一場聚會。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我在二十九歲那年遇到柔伊,當時我不但清醒,還摸懂了一個沒有學士學位的人可以從事什麼行業。我想起自己在大學時唯一喜歡的科目是地理,於是我心想,自己最好不要離開土地。我申請到小型企業補助金,買了生平第一臺刈草機,然後在卡車的車身漆上油漆,還印了些傳單。我也許沒像瑞德和麗蒂那樣過著富裕的生活,但是我去年的淨利也有兩萬三千美金,而且,在浪頭好的時候,我還可以偷閒去衝浪。
我站起來,膝蓋咯吱作響。「現在談明年春天的工作還有點早。」
我顯然沒時間回瑞德家去沖個澡,因為我得打破陸上行車速度的紀錄,準時衝到肯特郡法院。
真的嗎?試管嬰兒診所不是該禁止這句話?
「不,我不知道。」
我看著他身後的瓶瓶罐罐。「雪碧。」我說。
「不是,是黃土,拼法是L,O,E,S,S。黃土是風吹過沙丘後所帶來的堆積層。」我指指報紙。「也就是妳要的答案。」
「你們有沒有健康保險?」法官問。
他們到了!演員對著攝影機說:你是下一個!
複雜性骨折……
柔伊的眼眶含淚,但是她沒有伸手碰身邊的面紙盒。
也許過了好幾個小時,說不定只有幾分鐘,但是我知道有個消防隊員割斷我的安全帶,保住了我的性命,而另一個消防員拿著油壓剪破壞我的卡車。我聽到身邊到處都是聲音:
「我們……應該算認識。」
「要不要我幫你打個電話給誰?」他問道。
柔伊清了清喉隴。「在。」
比方說:嬰兒出生之後,柔伊和我的關係絕對會改善。
萬一打翻了怎麼辦?
看到快樂的新人餵對方吃蛋糕,我靠向柔伊,低聲說:「我看,這段婚姻最多撐不過十年。」
「沒有。」說話的時候,我把視線挪開。
「你的妻子在場嗎?」
我撒泡尿,再梳洗一下。我把頭放到水龍頭底下沖洗,還拿了條粉紅色毛巾擦乾頭髮。我的視線落在桌檯上,那裡有個撕開的保險套鋁箔包裝。感謝老天爺。感謝上帝,我至少沒把這事也搞砸。
她遞了一疊文件給我。「你有財產嗎?」
「對不起。」我說。
不會再是柔伊了。瑞德得要知道,但是現在呢,我不打算去想他譴責我酒醉駕駛的眼神。而且,我很可能需要律師。
接下來我立刻想到:沒有人會想念我。
瑞德嘆了一口氣。「我幫克萊夫牧師叫輛轎車好了,」他說:「要不要也找輛車去接你?」
我迅速將大針插入藥瓶,抽出裡面的藥水。這要有點技巧,因為藥水是油狀的,所以感覺起來像是拿吸管喝糖蜜,要到抽出的液體略高過標示在針筒上的數字,才能將針筒抽出來,這樣才能取得正確的劑量。
「霍洛維茲對霍洛維茲一案。」書記官說。
「不用了。」我渾身淤青,狼狽不堪,抖得像個瘋子。「現在幾點了?」
我笑了出來。「是啊。」我說。有何不可?反正我再也不會見到她。
父親拒絕我搬回家住的要求,於是我只好到瑞德位於肯莫爾廣場的公寓,借住在他的沙發上。我找到工作,在商場擔任夜班警衛,但沒多久就丟了差事,因為我下午貪杯,老是睡過頭。接著我開始偷瑞德的現金買來廉價的酒,然後藏在公寓裡。有天早上,我宿醉地醒過來,發現有人拿著槍抵住我的額頭。
我聽到尖銳的嘩嗶聲響嚇醒了過來。我跳起來,腦袋撞到車頂。垃圾車正對著我停車位置旁邊的大型垃圾箱倒車,垃圾車用扣爪鉤住垃圾箱的金屬環,好把容器舉起來。我覺得這個聲音聽起來簡直像他媽的世界末日。
「在等拖吊車,」我扯謊:「我不知道車子要修多久。」
「你瞭解永久免除的意思嗎?你不能夠再回這個法庭,或向其他法庭要求恢復贍養費,你懂嗎?」
「可能斷了,巴克斯特先生。」救護員說。我不曉得他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隨後才想到她應該是在駕駛執照上看到的。「我們要送你去醫院。要不要我們幫你打電話通知什麼人?」
這個睥睨的眼神好像在我胸口穿了個洞。我只想配得上她,一向都是如此,結果呢,我搞砸了。我不能給柔伊一個她想要的孩子,沒辦法讓她得到應有的生活,我甚至不是她意想中的人。
我走進辦公室,辦事員抬起了頭,她的鬈毛是黑色的——而且我還只看到了鬍子。「怎麼樣?」她說:「需要我幫忙嗎?」
書記官站了起來,大聲念出名單上的字。「馬洛伊對馬洛伊一案?」她說。
你經歷過這種事,不會想要再重蹈覆轍。
我今年四十歲。再怎麼說都不算老,但是在衝浪界已經稱得上古董。我心想:去他媽的老爹,決定把握下一個浪頭,讓那些嘴上無毛的小娃娃看看行家怎麼衝浪。
「是的。」我說。
是柔伊。
因為那是柔伊的願望。
雖然事情不可能這樣發展,但是我還是要注意。
其實這還應景的,我朝著離婚的隊伍前進,耳邊聽到的是我原以為真,結果卻是飄渺的假象。
在瑞德和麗蒂的協助下,我撐著枴杖穿過走道。通常我不喜歡成為人群的焦點,但這次不同。今天,我要把自己如何成為基督徒的故事告訴這些人。我會公開宣示我的信仰,讓我面對所有人負起責任。
暴風雪不知是打哪裡冒出來的。現在是十一月底,風雪不算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但來襲的並非氣象播報員口中的小雪。相反的,當我拉開酒吧大門踩到了堆積在門口的冰上滑了一跤時,大雪就像白色的簾幕一樣往下罩。
我很緊張,但是麗蒂和瑞德分別站在我的兩側,臉上帶著大大的微笑,看到的人會以為我剛剛戰勝癌症或找到了世界和平之道,而不是單純為了來永耀會在眾人面前作證,證明我找到了主耶穌。
我聽到:歡迎。
我之所以還住在瑞德家,最主要是因為他還沒將我轟出門。我想,他並不是喜歡我住在他的地下室裡,真的,而是基於基督徒的行善考量。我哥哥在和麗蒂結婚之前得到了「重生」(難道他的第一次出生不夠好嗎?柔伊曾經這樣問),接著便固定參加每星期天在本地中學學生餐廳裡舉行的福音團契,而且到了最後還成了這些人的財務管理人員。我不是虔誠的教徒,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念,但是情況演變到我們越來越少和我的兄嫂見面,只因瑞德和柔伊在每次共進晚餐時都起爭執,議題若不是「羅伊對韋德訴訟案」,就是深陷通姦醜聞的政客或公立學校是否該祈禱。上次我們一起到他們家的時候,柔伊在沙拉上桌之後就離開了,因為瑞德批評她不該在一名燒傷病患面前唱「年輕歲月」合唱團的曲子。瑞德當時說:「無政府主義滋事分子。」他忘了自己小時候也曾經躲在房間裡聽「齊柏林飛船」的音樂。我本來以為是他的教會對歌詞有意見,結果卻發現原來是曲子本身邪惡。「真的嗎?」柔伊不可置信地問:「請問是哪個音符、哪個和弦邪惡?聖經哪裡寫到這件事?」我不知道爭執是如何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到最後,柔伊突然站了起來,速度快到讓她打翻了水壺。「瑞德,你可能會覺得這是新聞,」柔伊說:「但是上帝並沒有投票給共和黨員。」
離開醫院之後,我開始參加永耀會的聚會。我和克萊夫牧師見面,他發動連鎖祝禱信函,於是這些與我素昧平生的人全都為我祝禱。我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這些陌生人非但沒有因為我犯下的錯誤而評斷我,甚至還為我的出席感到快樂。我不必為了自己大學輟學而感到困窘,也不必為了正在辦理離婚手續,或是把自己喝到爛醉而尷尬。事實上,我不必自慚形穢。主耶穌將我帶入會眾的生命中,就足以證明我的價值。
她的屁股上方有用麥克筆標記出來的標靶位置。在開始注射的一個星期以來,我會等她洗過澡,再畫上打針的位置。我不想打錯位置,讓她額外承受些不必要的痛苦。
我開始想像,警長來到她家門口。妳是柔伊.巴克斯特嗎?他一定會這樣問,然後她會點點頭。傳票送達。接著,警長離開,剩下她一個人拿著藍色紙夾。她知道這東西遲早會出現,但是她仍然覺得自己彷彿挨了一拳。
「當然可以。」我說。我跪坐下來,瞇著眼睛看他。雖然現在才三點半,但是太陽已經快下山了。「學校順利嗎?」
「牧師不是客人,」瑞德回答:「是家人。」
「是的。」
我知道我不該自尋煩惱,知道我不該自覺不如人。我知道這是個醫學狀況,假如我的心臟停止跳動需要開刀,或是扭傷腳踝得打上石膏,我絕對不會覺得自己無能。所以啦,這有什麼好尷尬的呢?
我知道瑞德想要我加入他們的教會。麗蒂幫我換床單的時候,也會在床上留下教會的手冊。瑞德邀請他讀經小組的男性教友回家(「好好來研究聖經」),還叫我到起居室去參加他們的聚會。
還好有垃圾車,否則我會錯過法院的開庭時間。
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我現在住在哪裡,我住威明頓是否已經超過一年,我在哪裡結婚,我們什麼時候分居等等,這些細節都沒辦法真正解釋為什麼兩個原本打算攜手共度m.hetubook.com.com一輩子的人,會在某天一覺醒來之後,發現自己不認識睡在身邊的究竟是誰。
他一天到晚上報,這要多虧那些由他一手策劃,在州政府辦公室附近舉行的反同性戀婚禮抗議活動。如果有哪個本地高中同意讓同性戀學生帶男友參加畢業舞會,那麼克萊夫會帶領上百個支持者站在高中的階梯上,大聲祈禱,請求上帝幫助這個學生,讓他找到回歸基督徒生活的道路。今年秋天,他在波士頓福斯電視新聞網的節目中,公開呼籲各界捐贈色|情|電|影片給託兒所,他說,這和總統打算在幼稚園開辦性教育課程的理念沒有兩樣。
接著,我要換掉抽藥用的針頭,換成平常的注射針頭。這不是什麼大工程,但有點棘手,我必須將兩吋左右的液體注入柔伊的肌肉。「好。」我說。雖然挨針的是柔伊,我仍然深吸了一口氣。
「我覺得,這部片子可能是我看過最好看的小成本電影。」麗蒂回答。
「你的最高學歷是什麼?」
我們住的羅德島州因為是天主教居優勢的地區,所以要真正離婚:必須多等一段時間。我們在上法院之前等了七十七天,而真正判決出爐,則大約是第九十一天的事,彷彿法官想給夫妻多點機會考慮。
一名拿著助行器的老人耐心地等在門外。他看著柔伊從男廁走出來,接著是跟在她身後的我。他眨了個眼,若有所思地說:「想當年啊。」
這事再清楚不過了,答案簡直就像刺在我臉上的圖案,對我來說,最不堪的低潮就是那場車禍。柔伊的影像是主耶穌進入我生命的方式。如果我沒在那個地點看見她,我現在早已成了亡魂。然而,我突然轉了一個彎。轉個彎,直接走向祂為我敞開的雙臂。
「妳也一樣,由妳代表自己嗎,巴克斯特太太?」梅爾法官問道。
他跑回路堤,我看到他打開一盞照明燈。我想說話,但是頭好暈,一開口就吐了出來。
不少人會探討不孕婦女的心路歷程,但是沒有人問過男人的心聲。讓我來告訴你吧,我們覺得自己像輸家,怎麼會沒辦法做到其他男人輕而易舉就辦到的事,或者我該說,是其他男人在大多數時候都戒慎恐懼,避免去做到的事。不管這是不是真的,不管是不是我的錯,但如果一個男人沒有小孩,社會對他的觀感絕對不會一樣。舊約聖經從頭到尾全在講述誰認誰為父,就算那些讓女人為之瘋狂的性感偶像,例如貝克漢、布萊德.彼特和休.傑克曼等人,在《時人》雜誌的照片裡,肩膀上也總是扛著一個自己的孩子。(我當然知道,因為在試管嬰兒診所候診時,幾乎每一期雜誌我都看過。)現在也許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但如果想當個真正的男人,仍然必須有能力生兒育女。
從前,柔伊想說服我放棄衝浪。她不懂這種迷戀,我沒辦法對海邊的浪頭視而不見,趕快長大吧,麥克斯,她曾經對我這樣說,如果你自己都還像個小孩,我們怎麼可能有孩子。
「這是說柔伊不必付給我任何錢嗎?對,沒錯。」
她點點頭。
主旨:( )與( )的婚姻
這真好笑,結婚和離婚時是不是要說同一句話?
我走進酒吧,適應了室內的光線之後,發現裡面果然只有酒保和我。隨後,我才注意到有個把頭髮染成金色的女人在吧檯邊玩填字謎遊戲。她健壯的雙臂光裸,皮膚像是皺紋紙,她看來既奇特又熟悉,彷彿一件洗過太多次的T恤,正面的圖案只剩下一團模糊的顏色。「厄文,」她說:「哪種土壤堆積層可以用五個字母拼出來?」
麗蒂跟在父親身邊長大,她父親是聖靈降臨教派的牧師,但她並非一板一眼地遵守教條,她是個很有趣的人。比方說,她收集了一系列《綠光戰警》的漫畫,她還喜歡看小成本的藝術電影,而且越荒唐越好。柔伊和瑞德從來不覺得這種惡搞的影片有什麼趣味可言,因此麗蒂和我養成了習慣,每個月會去看一次午夜場,放映這些影片的戲院還會為一些從來沒聽說過的彆腳導演,例如像是威廉,卡索或伯特.葛登之輩,舉行影展。今天晚上,我們要去看的《天外魔花》不是一九七八年重拍版,而是唐.席格在一九五六年執導的舊片。
再過二十六分鐘我就要離婚了。
我打開電視,電影已經自動開始播放了。我看了一會兒,心裡開始狐疑,等在小窗口另一側的人不曉得會不會偷聽。
她說對了嗎?
我最後決定這些人應該自己會懂,洗過手之後,我急急忙忙地走向走廊。離開診所的時候,接待員對我微笑。「感謝你來一趟。」她說。
我沒辦法確切指出事情是在什麼時候出了問題。也許是第一次、第五次,或是柔伊在第五十次計算出月經週期之後爬上床對我說「就是現在!」的那一刻。到後來,我們的性生活就像一個不正常家庭的感恩節晚餐一樣,就算不能樂在其中,你也得適時出現。或許問題在試管嬰兒療程一開始的時候就出現了,當時我終於瞭解柔伊可以為懷孕而付出一切代價,她的希望成了需要,接著轉變成擺脫不了的迷思。也說不定,問題出現在我開始感覺到柔伊和這個孩子將會成為共同體的時候,不知怎麼著,我成了外人。我的婚姻裡不再有我的空間,我只是傳遞基因的物質。
突然湧現的解脫感轉變成啜泣。我開始哭,哭到幾乎不能呼吸,我實在停不下來。是因為我喝醉了酒,才幻想自己看到柔伊?還是說,就是因為我一直幻想著柔伊,所以才會喝醉?
當主耶穌陪伴你的時候,你不會為任何事驚恐。不管是考慮是否要接著喝下一杯酒、坐在法庭裡面對酒醉駕駛的控訴,或是像現在,當我馬上要奉父、子和聖靈之名受洗的這一刻都相同,你不再害怕。
她只要開口,我一定做到。我戒掉含咖啡因的飲料,捨棄三角褲改穿四角褲,以慢跑取代騎自行車。她在網路上找到能夠增強生殖力的食譜,我乖乖照著吃。我不再將手提電腦放在大腿上,甚至還去看某個近乎瘋狂的針灸師,他把針插在離我睪丸不太遠的穴位,還點了火。
說不定,我只要趕快完工就好了。
「差不多,」我回答:「只不過我怕蛇。」
「這樣啊?」我禮貌性問了一句。
我當時想,如果她開口要我回家,重新考慮這整件事,其實我會答應。
在那一刻,我才發現我自以為祕密又聰明的酗酒行為,其實一點都不祕密也不聰明。所謂和牧師親切地共進晚餐,其實是個圈套,我渾身不自在地坐在瑞德方才的位置上。「我不知道我哥哥說了哪些事。」我開口說話。
「等一下!」她喊了出來。她轉頭看著我,說:「你還沒說。」
對任何能夠扭轉我生命的人或事,我都願意懷著誠懇的心。
真相比左腿的灼熱、頭頂的抽痛,和穿刺過肩膀的金屬更傷人。我會從這個世界消失,說不定,會到比這裡更好的地方去。
加上柔伊的收入,我們的錢足夠租個住處,也就是她現在住的房子。在婚姻關係中,喊停的一方必須自動離開。即使已經過了一個月,我偶爾還是會發現自己在猜想,不知道她是否記得要房東清理火爐。或是,她有沒有續簽一年合約,只不過這次的合約上沒有我的名字。我想知道她還會不會背著沉重的鼓登上門口的階梯,或是說,她會把鼓留在車裡,放到隔天。
我覺得自己渾身冒汗。
麗蒂一向會請我看。我從前會搶著付錢,但是麗蒂說讓我付錢太離譜了,首先,她可以花瑞德的錢,但是我花不到:再者,當瑞德和客戶共進晚餐或是去參加教會聚會時,是我陪著她散心,因此她理當請客。我們總會買最大桶的爆米花,而且要奶油口味,因為當麗蒂和瑞德外出時,他總是堅持吃低膽固醇食物。不過老實說,麗蒂搞叛逆最多也只能到這個地步了。
「少了什麼?」她轉頭問我。
原告:應該是我。
老實說,我連學士學位都沒拿到,我幾百年前還在念大三的時候,就被羅德島大學踢了出來。我和瑞德不一樣,我老爸老媽那個鍍金的寶貝兒子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在進入波士頓銀行擔任財務分析師之後,還自己成立了創投公司。我在學校裡主修的是拼酒。一開始我參加的是週末派對,接著是週間,在忙碌課業中抽空的偷閒,只不過呢,我從來沒在課業上花心思。有一整個學期的時間,我完全記不得自己修過什麼課業,接著,某天早上,我醒來後發現自己渾身赤|裸地躺在圖書館的階梯上,而且對自己在之前做過什麼事完全沒有印象。
柔伊笑了。「你看著好了,夥計。我們有朝一日也是這樣。」她的腕錶嘩嘩作響,她看了看時間。「喔,」她說:「七點了。」我跟著她穿過走廊到洗手間去。
克萊夫往前坐。「麥克斯」,他問:「你和主耶穌有關係嗎?」
莎莉跳下原來的高腳凳,坐到我身邊來。「你打算乾掉,還是要等這杯馬丁尼變古董才要喝?」
「我叫莎莉。」女人說。
法官看著柔伊。「妳呢,巴克斯特太太?同樣的,妳也代表妳自己?」
誰不認識?
吧檯的上方有個電視。歐普拉正在為觀眾講解全球各地的美容祕方。我想要知道日本女人怎麼將肌膚保養得如此光滑嗎?
「你在離婚訴狀中宣稱婚姻會破裂,是因為兩人之間存在差異,這是不是實情?」法官問。
「我保留整理草坪景觀用的裝備,柔伊保留她的樂器。」
我向她道謝,拿著那疊文件走向走廊上的長凳。
我打開紙袋,看到一個好大的檢體杯,簡直算得上是桶子。他們究竟期待我會有什麼表現?
當柔伊開門的時候,她看起來非常憔悴。但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對她說這種話,所以呢,在她開口邀我進屋之前,我一直笨手笨腳地站在門外。
主角班奈醫師出場,電影來到最高潮,麗蒂抓緊了我的手臂。她在最恐怖的片段閉上了眼睛,要我把她錯失的細節詳詳細細地說給她聽。
我大聲說。雪積得太深,所以我沒有用遠光燈,結果,我差點錯過該轉彎的路口。我的後輪空轉,整輛車開始打滑。我的心臟狂跳,我收回踩油門的腳,車速慢了下來,車胎切入積雪中,把雪整個壓入卡車下方。
我回電給他。「瑞德,」我說:「兄弟,我真的很抱歉。我正要開上九十三號州際公路的時候卡車拋錨了。我想打電話,但是收不到訊號——」
幾分鐘後,世界似乎完全不同了。在白茫茫的一片大雪當中,突起的雪堆看起來就像沉睡的巨人。路標逐漸被淹沒,我不確定自己是否來到了正確的地方。事實上,我不確定我是否真的知道我在哪裡。
我承認,在這段期間,我多數時候都酩酊大醉。
她撇嘴一笑。「甜心啊,我不記得我們結過婚。」她看我沒回答,於是翻了個白眼。「一次就好。我真想看到有人笑出來,一次就夠了。你的律師在哪裡?」
法官點點頭。「那麼,在你名下的債務呢?」
和_圖_書「不,庭上,」我說:「我想做個了結。」
歌聲結束,克萊夫牧師講臺上,雙手緊緊交握。「今天,」他的聲音宏亮:「全與主耶穌有關。」
「不……不在車裡。卡車撞到她……」
「也沒那麼糟啦,」吃早餐的時候,柔伊是這麼說的:「想像你在參加〈怪人怪譚〉節目就好了。」
這下子,我開始驚慌了。我伸手想掏手機,我的手機應該有衛星定位系統,我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轉錯了彎。正當我笨手笨腳地想在介面上找出定位系統時,卡車壓到了一大塊薄冰,整輛車打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大旋轉。
「我的腿……」
到了秋天,景觀這個行業不必兜售都有客戶上門。我盡責又盡力,該清理的樹葉和該修剪的草坪一項也沒漏,做好了過冬的準備。秋天,我大都在修剪光禿禿的花樹和灌木、我說服幾個客戶在泥土結凍之前先種點植栽,春天一到,這個決定一定會讓人很快樂的,我賣出不少紅楓這類在秋天可以營造美麗景觀的樹木。但是對我而言,今年的秋天我所要面對的,將會是解聘夏天僱來的員工。往年冬天我多少還能留下一兩個助手,但是今年不一樣,我負債過重,而且工作量也不如從前。我的五人制景觀公司即將轉型,專門提供單人剷雪服務。
柔伊說,傑爾曼醫師的成功機率勝過上帝。
肯特郡家事法庭離柔伊和我這幾年來租屋居住的威明頓不遠,但是離瑞德在紐波特郡的房子就有段距離了。我抓著結婚證書來到市政廳,從停車場經過有頂的柱廊走向建築物。
我們兩個月前見過一面,演練些法官會提出來的問題,當時她已經拿到我要求離婚的文件。告訴你,再次回到從前的租屋處、坐在以前每天吃晚餐的桌旁,卻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這種感覺真的很詭異。
完事後,我瞪著檢體杯裡的精|液看。難怪我們沒辦法懷孕,杯裡幾乎看不出有東西,至少,就量而言,的確是如此。我在標籤上寫下姓名和時間,把檢體杯放在留置區,然後關上小窗門。我還是不懂,我該不該敲敲門或是喊個人過來,好讓檢驗師知道東西已經等在那裡了。
「我以為我的方向感還不錯。」我低聲咕噥。
女人拿著手上的筆敲打吧檯。「這麼說,你教的是地理?」
我不是很懂這句話的意思,但我猜得出來。而且,這似乎足以說明柔伊和我的關係。她一心想要孩子,而我則是沒有辦法繼續嘗試。毫無轉圜空間的差異指的是我們從來沒有擁有過的子女。這些差異出現在晚飯時,她坐在餐桌前臉上帶著微笑,但我知道她想的不是我。廁所裡擺的嬰兒命名指南、她在三年前買下的那組還來不及拆封的嬰兒床邊吊掛玩具,還有讓我徹夜失眠的信用卡帳單,這些全都是差異。
浴室。我可以先去浴室,然後偷偷溜走。我可以回家去,假裝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我往回走向卡車。「麥克斯!」聽到他喊我,我轉過身去。「我真的有需要。」他突出的喉結好像軟木塞。「我的女朋友……她懷孕了。」
今天晚上酒吧裡沒別的客人。星期二加上路面濕滑,大多數人都會留在屋裡。酒保把電視遙控器遞給我,我轉到ESPN臺看籃球賽,一起為波士頓賽爾提克隊加油,雖然進入了延長賽,但最後還是落敗。「波士頓的隊伍啊,」酒保說:「每次都會傷透你的心。」
「你要來點什麼?」酒保問,在我面前擺了張餐巾紙。
「警長,請讓巴克斯特代表自己進入程序。」法官轉過來面對我聞了聞。「巴克斯特先生,你身上有股酒味。你有沒有酒精或毒品方面的問題?」
幸好這時候還沒下雪,高速公路上也沒有因為下雪而翻覆的卡車。我違規停在一個不真的是停車位的空間(在法院這麼做實在不怎麼高明,但是,說真的,我還能怎麼辦?),拼老命跑進了法院建築裡。「抱歉。」我喃喃地說。我一路衝往樓上由梅爾法官主持的法庭,腦袋還隱隱作痛。我撞到了一名帶著兩個孩子的母親和一名正在讀資料的律師。「對不起……借過……」
結果呢,我的精蟲數量高於六千萬,怎麼樣,聽起來很有分量,對吧?但如果以精蟲的形狀和活動力來看,數據立刻落到四十萬。又一次的,我覺得這個數字仍然可觀。但是你想想看,假如你和超過五千九百萬名酒醉選手一起參加波士頓馬拉松大賽,那麼,想要衝過終點線的挑戰,似乎就稍微有點難度了。把柔伊和我的不孕條件加總之後,我們只剩下試管嬰兒和單一精蟲顯微注射這條路。
路面很滑,但我也不是第一次在這種路況下開車。我打開收音機,約翰.泰斯怪誕的聲音灌入車廂裡。你知道嗎,你的胃發送吃飽的訊息之後,大腦要過二十分鐘才會收到?
而且說真的,我有什麼資格抱怨?她每天得挨兩針,還要定期檢查骨盆,在服用了過多的荷爾蒙之後,連簡單過個馬路都會讓她放聲大哭。相較之下,我的工作簡直是易如反掌。
莎莉正像個碼頭工人一樣打呼,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部分。我最怕的,就是和她說話。我拿起褲子、襯衫和鞋子,用一團衣物遮住下體,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我昨晚是開車過來的嗎?拜託,希望沒有。恐怕只有老天爺才知道我把車停在哪裡。
我知道這是句法律用語,但是我停下來思考。中止婚姻。這句話充滿了決定性。就像你不想讀完一本愛不釋手的書,因為你只要一讀完,就得還回圖書館。
我看向填寫字謎那個女人面前的馬丁尼。「嘿,」我對酒保厄文說:「可以給我也來一杯嗎?」
「你趕快決定,」莎莉說:「這樣,我才能請你再喝一杯。」
「這也就是為什麼最近才加入我們的主內兄弟要來說出他的故事。麥克斯,能麻煩你上來這裡嗎?」
我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錯誤的決定。
我聽到輪胎摩擦的聲音,看到車頭燈照亮了我面前的道路。「嘿!」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嘶喊:「嘿,我在這裡!救命!」
「是的。」我回答。
一小口就夠了,他們會瞬間痊癒。
離婚訴請狀上有四個空格讓人填寫孩子的名字和生日。
這位女法官有一張開朗的圓臉,她在法官席上布置了符合節慶的裝飾,幾個填充玩偶穿了朝聖者的衣服,另外還有一隻填充火雞。
比方說:一小口酒害不死我。
麥克斯
我本來以為幫柔伊在她的肚子上打針已經是最可怕的事了。我得先將藥粉和藥水混合均勻,一針將Repronex刺進她的皮膚,接著再調整Follistim注射筆的劑量注射,這種注射筆在任何環境下都很好用,針頭很細,儘管注射會在她的肚子上留下淤青,但她仍然堅稱不痛。有時候,她肚皮上的淤青密到讓我找不到新的注射點。
換作平時,我們一定是待在家裡。因為每天晚上七點到七點十五分左右是注射黃體激素的時間,要把晚上的活動侷限在這個範圍內並非難事,反正我們手頭也沒有閒錢去看電影或外出用餐。但是那天柔伊受邀參加婚禮,護理之家一個由她負責的治療團體中,有兩名年長的院友要結婚。「如果不是我,」她說:「這場婚禮根本不可能出現。」
「你希望在今天拿到離婚判決,中止你和妻子的婚姻,是嗎?」
「那些從豆莢冒出來的人,那些外星人。你想,他們會不會哪天早上起床後看到鏡子嚇一跳,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成那個樣子。」
法官把交握的雙手放在席上。「巴克斯特先生,你提出訴訟程序了嗎?」
克萊夫和我握手時,一股電流穿過了我倆之間。「我不知道你們邀了客人一起用晚餐。」我看著瑞德說。
「妳今天不打算提出異議,是吧?」
臺下的會眾紛紛表示同意。
我剛撐起身子準備轉彎,突然間腳下一滑,搖搖晃晃地往後倒。我只看到自己的衝浪板風馳電掣般地朝我轟過來。
比方說:第五次嘗試會招來好運。
那麼被告應該是柔伊了。
我仔細閱讀第一條要填寫的項目:我的住址。我猶豫了一會兒才寫下瑞德的地址。到現在,我已經在他家住了兩個月。而且,下一個項目要填寫柔伊的地址,所以我不想讓法官混淆,以為我們還住在一起,結果不准我們離婚。
酒保聳聳肩。「比方說Imodium嗎?」
我搖搖頭。「對法庭沒有,庭上。但是我想向柔伊說句話。」我等著她看過來。她的眼神空洞,好像在看一個地鐵車廂裡的陌生人。好像她從來就不認識我。
簽名欄的上方有條慎重的誓言:原告懇請法院判決離婚。
百分之八十的酒鬼在戒酒過程中,都會一次又一次地犯下同樣的錯誤,我發誓,我不是其中之一。然而,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吧,堆在瑞德家浴室裡的酒瓶高度直達天花板的瓷磚,我把他架上的書籍後面的空間當作儲物空間,甚至還小心翼翼地將客房床墊割開一條縫來塞酒瓶。我趁麗蒂外出時,把整箱牛奶倒進水槽,然後徹底展現紳士風度,自願在半夜外出幫他們買牛奶當隔天的早餐。但是呢,我會在抵達便利商店之前先在半路上的酒吧停留,迅速地喝上一杯。如果我要到人群中,我會喝伏特加,這樣一來,呼吸時不容易有太濃烈的酒氣。我通常在床下放瓶開特力運動飲料,以便不時之需,解除我的宿醉。我行事謹慎,選擇鄰近不同小鎮的酒吧光顧,如此一來,旁人才會以為我是偶爾出現的常人,我也才不會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人發現或去向瑞德咬耳朵。某天晚上,我去了威明頓。為了讓自己有勇氣開車到從前的家,呃,應該說柔伊現在住的地方,我喝了不少酒。臥室裡有燈光,我真想知道她在上面做什麼。也許是在看書,或是修指甲。
「和印第安那.瓊斯一樣?」
她皺起眉頭。「《紐約時報》的字謎走保守路線,不會用這個字。」
我隱約回想起今年七月時,陶德的女朋友載著一群笑鬧不斷的青少年出現。她把車停到我一個客戶住家前面的停車格。她穿著剪短的牛仔褲,邁著一雙淺棕色長腿向陶德走過去,遞給他一瓶用保冷杯裝的檸檬水。她親了陶德一下,我看到他脹紅了臉,接著她跑回車裡,夾腳拖鞋打在腳底板上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響。我想起自己在那個年紀時,每次親熱過後,一想起保險套的百分之二失敗率,就驚慌失措。
會眾的聲音加了進來。這些聲音宛如上千個親吻,充滿了即將迸發的良善,將會逐出所有的惡。這是愛,是無條件的接納,我不但沒有讓主耶穌失望,祂還說,我將來也不會。祂的愛灌注到我的體內,一直到我包容不住為止。我張開嘴,祂的愛滿溢而出,這些片段聲音稱不上語言,但是,我懂。對我而言,祂的意旨再清楚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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