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凡妮莎的妻子

作者:茱迪.皮考特
凡妮莎的妻子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曲九 你在哪裡

曲九 你在哪裡

「我的名字是柔伊.巴克斯特。」我說。「住在威明頓,葛文街六十八號。」
「妳有沒有繼續進行試管嬰兒療程?」
孩子的父親是誰?
「妳也知道,每當有女性候選人出來競選公職,我總是第一個舉牌支持的人。」她補充道。
「我知道,在切除子宮之後,我再也不能生小孩了。」我說。
我連做了好幾個星期的噩夢,夢到了胎兒的哭聲。我循著哭聲來到宿舍窗外那片院子裡,穿著破舊的無袖背心和睡褲蹲了下來,徒手挖掘凹凸不平的泥土,扯出一塊塊的草皮,石頭割傷了我的指甲,最後,我挖到了:
接著,我聽到掌聲。
「老實說,不相信。」我承認。「他像是馬戲團的串場演出。」
我靠過去,把頭枕在她的肩膀上。「我也要道歉。」我說。我的歉意和夜空一樣寬廣,沒有邊界。
安琪拉走到證人席前面。「韋克斯女士,妳認識凡妮莎.蕭嗎?」
我想問她:妳快樂嗎?
「而且判例法——」
「露西,我得走了。」我說。她沒有直視我,而是看著凡妮莎。她想起克萊夫牧師稍早對她說的話,然後天衣無縫地拼出我的生活,就像我對她做的事一樣。
「也就是說,」他站起來說:「有人過世時,我們有時候也會這樣做。火化遺體。對吧?」
「我很憤怒,也很困惑。他不想當父親,這是他自己告訴我的。況且據我所知,他目前沒有交往的對象。他不是想要胚胎,而是要我得不到。」
她從我背後伸手環住我。「別再想了。」她說。
「焚化的意思就是『燒掉』,對不對?」
「在妳開始相信自己是同性戀之前,有多少人說過妳有問題?」我大聲說出心裡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我上樓走進廚房,看到韋德.普雷斯頓正拿著槭糖漿往鬆餅上淋。他看起來神清氣爽,精力充沛。我的模樣恐怕和他有天壤之別。我昨晚恐怕睡不到五分鐘。不過話說回來,我相信韋德有一群手下為他蒐集資料。他可能看完〈雷諾今夜秀〉就結束了他的一天。
「我想不出有哪個家庭比她們更適合養小孩。」
「是的,我們結婚了。」
「有人把東西從我旅館的門縫下塞進來,」他說:「上帝的作法很奧祕。」
「柔伊,」安琪拉說:「妳和凡妮莎有沒有討論過這一點,如果法庭准許妳取得胚胎的監護權,然後妳們生下孩子,麥克斯在這個關係當中要扮演什麼角色?」
「某個意料之外的情況導致妳必須住院治療?」
一輛校車靠過來停下,困惑的學生走下車,教會成員對著他們大呼小叫,將標語舉到孩子們的面前。有個瘦小的男孩拉緊連帽T恤的帽子遮住臉,他一看到標語,立刻滿臉通紅。
於是,我慢慢地清唱起〈哈利路亞〉,李歐納.柯恩錄製這首曲子的時候,露西還沒出生。
「這些錢是妳唯一的收入嗎?」
她坐直身子,擦了擦眼睛。「他是聖經中一個絕頂聰明的國王。有兩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來找他,兩人都宣稱自己是孩子的媽,所羅門王建議拿刀把孩子劈成兩半,讓每個女人各擁有一半。其中有個女人立刻歇斯底里起來,表示自己寧可放棄,也不願意殺了孩子。所羅門王就是這樣判斷出誰是孩子真正的母親。」柔伊猶豫了。「妳曉得嗎,我真的會這樣做。我寧願把這幾個胚胎給麥克斯,也不願意眼睜睜看著它們被銷毀。」她擦擦眼睛。「妳本來可以當個最棒的母親的,凡妮莎。」
代表的是音樂中的停頓。
「真高興看到你坐在椅子上,庭上,因為我們總算完全同意了莫瑞堤律師所講的每一件事。」韋德開始說。
韋德.普雷斯頓很快地倒抽一口氣,拉上拉鍊,衝出廁所。我笑到肚子痛,接著,我轉身到洗手檯邊。
柔伊的母親在上臺作證之前要先和她那杯水說話。
我看到瑞德和麗蒂在門廊後方徘徊。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走進這棟房子裡。「也許我們可以到那裡去?」
安琪拉開朗地露出微笑,似乎我解決的是微積分難題,而不是簡單地敘述姓名和地址。「妳幾歲,柔伊?」
「庭上,我們請求休庭——」安琪拉說。
我點個頭指向露臺,他踏出門,走到前廊上。他打赤腳跟著我走到木板架成的露臺上。我坐在階梯上。「我沒做那種事。」我說。
安琪拉翻找手提箱的文件,先抽出一本海綿寶寶著色簿,一本《輕食料理》雜誌和一本小說,最後才找到她的筆記。「庭上,強制執行像巴克斯特夫婦簽下的這種合約,全國只有一例。在凱斯對凱斯一案當中,雙方都曾經簽下表格,表示日後雙方若是離婚,而且無法對胚胎的安置方式取得共識,將由診所丟棄胚胎,而法庭執行了這個合約。法庭的思維是,如果當初雙方願意受到同意書的束縛,那麼法庭當然可以強制執行。然而,在國內少數有關胚胎捐贈的其他案例當中,法庭主要是將胚胎判給不希望受贈者使用胚胎成功生育的一方。在戴維斯對戴維斯一案中,母親原來希望自己使用胚胎,但後來決定捐贈,這使得法庭轉而將胚胎判給原來不希望成為父親的男方。法庭的說法是,倘若事前簽訂了合約,那麼雙方理當遵守,但如果沒有合約存在,那麼在雙方是否願意成為父母的意願相左時,法庭必須平衡雙方的權利。在麻薩諸塞州的A.Z.對B.Z.一案中,在雙方簽訂的同意書上,夫妻如果離婚,胚胎必須歸屬妻子所有。然而前夫取得了法院強制令,阻止妻子使用。法庭的立據是,同意書是在離婚之前簽訂,當時雙方也都出自個人意願,同意不使用胚胎來生育。也就是說,雖然這個案子中的確有一份合約,但是開庭當時情況與簽約時已經有了大幅的改變,強制執行無異是缺少了合理性。再者,法庭也表示,就公共政策的角度來看,如果執行合約,有違其中一名捐贈者的意願而讓他或她成為父親或母親,會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突然間,他被一團黑色的影子打倒,三個穿著西裝的傢伙立刻將他扶了起來,同一時間,兩名警察也抓住了攻擊者。我想,在他看清楚出手的是什麼人時,他應該和我一樣驚訝。「露西!」他高喊:「妳到底在做什麼?」
「妳隨時可以開始了,律師。」歐尼爾法官說。
她繼續說話,彷彿我沒開過口,「你知道聖經中最重要的戒律是什麼吧?愛你的鄰居,如同愛你自己。」
「你說什麼?」韋德問。
「妳女兒的感情生活一向都很快樂嗎?」
「不是企圖自殺這件事。不過,那件事我也說了謊。我說的是住進精神科醫院的原因。」她看著我。「我當時說是因為我剛結束一段感情。其實,那大概只說對了一半。那是一段關係沒錯,是工作關係。」
我滿臉通紅,可以感覺到自己猛烈的脈搏。「不是。」
我彈了太久,手腕幾乎要抽筋。我一直唱到聲音嘶啞,唱到覺得自己彷彿是透過吸管在呼吸。當我停下來的時候,我把前額靠在鍵盤上。瀰漫在屋裡的寧靜太厚太重,簡直像是棉絮。
我跟著普雷斯頓穿過走廊,我躲在暗處,看著他熱情接受喝采,提供記者新聞快報的內容。他吹起了口哨,志得意滿過了頭,沒注意到我像個影子般地跟在他身後。他轉個彎,推開男廁的門。
我唱了第二次、第三次。
可是她當時在哭。我想這麼說。
我抬起頭。「離婚。」我說。
「我要出面干涉,」凡妮莎說:「妳自己一個人沒關係吧?」她沒等我回答,便快步走入群眾當中,卯起了足球後衛般的勁道排開旁人,來到男孩身邊,小心地引導他穿越這片充滿恨意的力場。「你為什麼不好好去過日子?」凡妮莎對著克萊夫牧師大吼。
「這個工作有什麼責任?」
她靠過來,用刷子沿著我的頰骨輕輕刷,「我還以為是因為我有——」
還有憤怒。
露西一定是聽說了這件事,所以為了她教友對我的詆毀而感到難過。
「不是,我是想到了妳,想到怎麼做對妳最好。住在小地方的人——羅德島本身就像個小地方,寶貝——會牢牢記住很多事。但這些記憶不見得正確。我記得,有個和妳同年畢業的孩子母親不知道怎麼搞的,一直記得妳爸爸是心臟病突發,死在情婦的床上。」
我突然明白了。這代表我必須靜靜地坐在一邊,看著麗蒂懷著我骨肉的肚子越來越大。這代表當瑞德參與生產過程時,我必須坐在等候室裡等待。代表當瑞德和麗蒂寵愛小孩的時候,我會是多餘的一分子。
「是真是假都沒關係,」班說:「重點是要讓法官聽到。」
旁聽席的聽眾離開之後,韋德將安琪拉.莫瑞堤拉到一邊,悄聲地和她說話,沒多久,安琪拉找來柔伊,將她推出法庭。「沒有比現在更適合讚美馬利亞的時機了,這一刻彷彿是訂做來的。」韋德回到我身邊。
我看著他。「不是教會。」
「在上一次的療程之後,」安琪拉問:「妳最近一次見到柔伊是什麼時候?」
即使到了現在,她的話還是會喚醒那種緩慢轉動、懶洋洋的、在水中翻滾的感受。「有。」
麥克斯的肩膀碰到了我的。隔著他的襯衫,我仍然可以感覺到他皮膚的溫度。「我知道。」
「是不是因為妳以為——而且妳是正確的——這會讓妳流著淚表示自己想要孩子的時候,看起來有些虛偽?」
「輔導九年級到十二年級的學生。我必須確認他們的學業進度,查看他們在家裡是否有問題,注意他們是否有憂鬱或受虐的情形,指導並協助這些孩子申請大學。」
「不是的。在她生下死胎之後過得很悲慘,離婚那段時間也一樣,簡直像個僵屍。我去她家看她的時候,會發現她仍然穿著我前一天離開時看到的同一件衣服。她不吃、不打掃、不去工作,甚至不彈吉他,只會睡覺,就算她醒著,看起來也像在睡覺。」
「一開始要為他們做醫療診斷,透過許多不同的檢驗來確認不孕的原因,再根據檢驗的結果擬定詳細的療程。以巴克斯特夫婦的例子來看,麥克斯和柔伊兩個人都有不孕的問題。因此,我們將麥克斯的精|子分別注射入柔伊的卵子裡。至於柔伊呢,她必須先接受幾個星期的荷爾蒙療程以促進排卵,之後,我們必須在精準的時間取出這些卵子,隨後再用麥克斯的精|子來讓卵子受精。舉例來說,在第一個週期,柔伊排了十五個卵子,其中有八個成功受精,在這八個當中,我們為柔伊植入兩個優秀的受精卵,其他三個狀況良好的則先冷凍起來,以便在未來的週期再利用。」
「我們需要多一點時間。」普雷斯頓堅持要求。
「沒有。」
「露西,和我談談。妳是不是有什麼打算?」這是最基本的自殺防治輔導,讓對方說出他的意圖,然後想辦法化解。我必須知道她是不是在皮包裡藏了藥,衣櫥裡有沒有繩子,或是床墊下是不是有一把手槍。
「我重新提問。妳未曾懷胎足月,有沒有?」
「妳得到什麼答案?」
這和麥克斯的酒癮一樣。大家都喜歡改過自新的人。如果由我們來提起他酗酒,那麼他看起來就像在隱瞞。
「柔伊上一次的取卵週期有什麼狀況?」
「妳能不能把自己的職業告訴法庭?」
「是的。」我說。
有個女人朝我走過來。從她身上的黃T恤看起來,她應該是威斯特布路教會的人。她手上的寶特瓶裡裝了某種綜合果汁,但是從我所在的位置看過去,裡面的液體像極了血水。
我抬頭看向燈塔。燈塔上有個牌子,上面寫著燈塔最初建於一八一〇年,在一八一五年颶風過後重建,而且這次用石頭砌造,更大也更堅固。但儘管這地方有了一座燈塔,海難仍然頻頻發生。
兩名警察站在一旁,戒慎恐懼地監看示威活動。克萊夫.林肯站在這場大災難的正中央,身上穿著另一套雙排釦白西裝。「我們來這裡是為了保護你們的孩子,」他吆喝:「這些孩子是我們偉大國家的未來,如今,他們卻暴露在極度的危險當中,即將成為同性戀獵捕的對象。這些同性戀就在這所學校工作!」
然而,那是過去的事了。當時我的未來還沒被公諸於世,還沒被大眾消費。當時我還沒坐上法庭,任由陌生人用瞪視的目光穿透我的肩胛骨。當時,我還沒聽到一個我討厭的牧師責罵我是個被神遺棄的人:還沒有人把寫著「親愛的,我為妳祈禱」的名片從洗手間的門縫下塞給我。
我笑了出來,每次聽到她的笑話我都是這樣。但這次,笑聲卡在我的喉嚨裡。因為就在韋德的兩呎之外,麗蒂.巴克斯特站著瞪視我。原來她和麥克斯的律師一起下樓,想必是和我一樣,都是為了咖啡而來。
「妳有什麼反應?」
「柔伊——」
我忍住笑意。「其實我不覺得他們是理想典範。我覺得他們拿錢買自己想要的東西,包括這幾個胚始在內。我覺得他們用他們的聖經來評斷我這樣的人。這些都不是我想留給孩子的品德。」
「妳為什麼不去找個男人?」他回應。
但是這家人有第四個孩子,這個家中的異數把做禮拜當作折磨,從來不留下來參加團契活動。如果她是克萊夫牧師的繼女,那麼他們可能用了不同的姓氏。柔伊可能根本沒把這兩個人聯想在一起。
「這麼說,妳吞下一整瓶止痛藥純粹是意外?」
「不。」柔伊喘著氣,安琪拉和韋德.普雷斯頓同時跳起來高喊抗議。
「抗議!」
「這個婚姻在羅德島州不算數。」韋德.普雷斯頓說。
「我的委託人從來沒提過這件事,庭上。」安琪拉回答。
「在你們仍然是夫妻的時候,」安琪拉問:「你們有沒有經常去拜訪他的哥哥?」
「六十五。但我感覺自己才五十歲。」
「完全不知道,一直到聽到他的證詞之後才曉得。當時我們的壓力很大,因為我不知道我們該怎麼籌出這筆錢,但是某天,麥克斯回到家,表示他找到了辦法,辦了一張零利率的信用卡,而我相信了他。」我猶豫了一下,糾正自己的說法。「我笨到竟然去相信他。」
「妳還想要小孩,但卻沒有想到?」
瑞德一把抱起麗蒂在門廊裡打轉,「妳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他笑著問:「妳知道嗎?」
我這麼說,是因為柔伊需要聽到這句話。
他眉毛一揚。「怎麼著,蕭女士。妳怎麼會走進門上畫了個男人的場所呢,我以為過著妳這種生活方式的人最不可能犯下這種錯誤。」
「我罹患多囊性卵巢症候群,」我開始說:「我的月經一向不規律,而且不是每個月排卵。另外,我還有子宮黏膜下肌瘤的問題。麥克斯的男性不孕出自遺傳。從我三十一歲開始,我們一直努力懷孕,試了四年都沒有結果。所以到了我三十五歲的時候,我們開始進行試管嬰兒的療程。」
「血塊很可能再次出現,可能會有更嚴重的併發症。但是,如果我最後還是想要再試著懷孕,我還是有可能辦到。」
「這是個什麼樣的療程?」
「妳這是嫉妒?妳嫉妒我把自己過去某件可怕的經驗告訴麥克斯,沒告訴妳?」
「我們上車再說好嗎?我只想回家。」
「同性戀正在教育我們的孩子,這些人想讓孩子們轉性,去過同性戀的生活方式,」克萊夫牧師說:「讓生活在罪惡當中的人來指導這些敏感的年輕人,這是一件多麼諷刺的事啊!」
「接著呢?」
「那麼他要什麼?」
「抗議——」
「妳們在某個時間點上提起想組織一個完整的家庭,是嗎?」
柔伊
「我不是刻意要瞞著妳。」我告訴她。
「沒有。重點就在這裡。但是那個女人非常肯定,因為在她的記憶中情況就是如此。就算妳去擁抱一個哭泣的女孩是個絕對正確的舉動,就算妳是她人生當中唯一一個對她釋出善意、瞭解她的人,這個社會裡的人也不會這樣去記憶這件事。幾年之後,妳還是那個遭指控與學生太親近的人。」母親抱住我。「把胚胎給麥克斯,然後往前看。妳還有個漂亮的伴侶,她可以有小孩。妳還有妳的音樂。」
凡妮莎用身子纏住了我,我們的腳踝勾在一起。「別再想了。」她又說了一次。「妳沒問題的。」
「我們經常意見相左。」
露西拉扯緊身褲上的黑色線頭。「去年有個孩子來這個學校上課,他叫傑若米。他和我分在同一個導師指導班上。儘管他從來沒說,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同性戀。他根本不必說。我是說,其他人都太常喊他『死玻璃』了。」她抬頭看著我。「聖誕節前夕,他在他家的地下室上吊自殺。他的混蛋爸媽把罪推到他在公民考試拿了D。」露西的眼光閃爍,像鑽石一樣堅硬。「我好嫉妒他。因為他可以永遠脫離這個地方。他走了,但我不管試了多少次,還是走不掉。」
「是的。」我說。
她走進一個陰暗的房間裡,一會兒之後,她帶著一個小小的硬紙盒走回來。「他在這裡,」她說:「我很為妳難過。」
「普雷斯頓先生。」我說。
露西抓起背包,一句話也沒說,轉頭跑出了凡妮莎的辦公室。
「如果他們提起,我會。有些孩子會為了感情方面的問題來找我。其中有些人甚至會向我透露,表示他們可能是同性戀。」
「是的,但是胚胎不是人。」
「有關胚胎的事,麥克斯有沒有回覆妳的要求?」
「他說,他需要想一想。」
「妳得好好思考一下,柔伊,」她說:「因為妳有可能取得胚胎,但是要賠上事業。」
我轉頭看著她。「妳相信我,妳知道我絕對不會對她做那種事,對不對?」
稍早,普雷斯頓收拾好手提箱,臉上掛著彬彬有禮的微笑從我們身邊走過。「真遺憾,妳沒早點知道妳委託人的陳年醜事,真的,這麼說很恰當。」
「所謂『狀況良好』是什麼意思?」
安琪拉告訴過我,要我別去看麥克斯,但是我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被麥克斯吸了過去。他交握雙手端正坐著,韋德.普雷斯頓在他身邊,偶爾拿起萬寶龍鋼筆寫筆記。
安全是一種相對的感覺。你可以緊緊靠著岸邊行進,距離近到你似乎可以感覺到腳下的陸地,但是你也可能在轉瞬之間就撞到了岩石,粉身碎骨。
「丹尼爾,」我說,兒子的名字嘗起來像個口哨糖一樣滑順又圓潤。「我來接丹尼爾。」
「柔伊,妳從前有沒有經歷過同性之間的關係?」
「不是教會,是我。這些是我的胚胎,是我未出世的孩子。」
「是的,」我帶著微笑說:「我和柔伊.巴克斯特結了婚。」
「只是想讓自己看起來……女性化一點。」我回答。
「當時妳幾歲?」
「有什麼好想的?」我問:「全都是好消息啊。」
「誰?」
「妳和我還沒完。」克萊夫說。我帶著露西走進校門,回頭瞪了他一眼。
凡妮莎向柔伊靠了過去。
麥克斯,麗蒂又喊了一次,我跟著醒了過來。
當麗蒂靠過來為我擺放餐盤的時候,我聞到芒果和薄荷的味道,這個氣味好像夏天。她穿著睡袍。我後頸上的毛髮全豎了起來。
「必須在解凍之後才知道,」她回答:「可能還可以用。」
「我在威明頓高中擔任輔導老師。」

「同性戀議程削減了我們基督徒擁抱自己信仰的權利,」克萊夫牧師繼續說:「現在,在我們的宗教自由和公民自由受到傷害之前,我們必須反擊,以免遭到這些人的蹂躪——」
「妳要離開嗎,蕭女士?」
「才四十九年?」
安琪拉揚起眉毛。「所以妳沒有讀完整份文件?」
「我還是得把孩子生出來。醫生讓我吃了藥,然後開始分娩。」
柔伊發出一聲輕笑。「不會吧?」
「妳知不知道寶https://www.hetubook.com.com寶的性別?」
她臉上的血色突然消失。「我一定得告訴妳嗎?」
安琪拉轉身。「韋克斯女士,如果妳能夠決定,妳會希望看到柔伊和誰一起撫養小孩,是麥克斯還是凡妮莎?」
「睫毛夾,」我笑著打斷她的話:「我是為了妳的植村秀才和妳結婚。」
安琪拉代替我發言。「我的委託人沒話和妳聊。」她跨入我和麗蒂之間。
我現在已經不去看麥克斯了,我不曉得他對這些變化有多少瞭解。
「我們會丟棄這些胚胎。」醫師回答。
接下來的流程既繁瑣又沒有意義,我按著聖經發誓,報上名字、年齡和地址。安琪拉朝我走過來,在法官面前,她看起來比平時更鎮定,態度也更熱切,她把筆記本掉在我面前大約一呎之外,這讓我吃了一驚。「妳知道韋德.普雷斯頓怎麼睡覺嗎?」她快速地悄聲說話。「他側躺。」她看到我強壓下笑聲之後,對我使個眼色,這時我才明白她不是因為笨手笨腳才會掉落筆記本。
如果我因為恰巧愛上一個女人而遭受到攻擊,那麼,至少讓這件事為其他人帶來好處。讓我把它傳遞出去。
一樁官司。
我記得護士幫我把腳架到腳鐙上,要我移動身體。我記得醫生拿起放在消毒布上的擴張器時,器材閃閃發光。我記得吸引儀器發出一種吸入液體的聲音。
「庭上,在保密狀態下,我應該在紀錄調閱前的幾個星期就被告知。蕭女士本人甚至不知道這回事。法庭不應該接受這些紀錄。」
「記得。」
我推開群眾,擠到克萊夫和兩名警員之間,他們誇張地壓制露西,兩個人各拉著她一隻手臂往背後扭去,而這孩子的體重才不過一百磅左右。「由我來接手處理。」我的聲音充滿權威,兩名警員真的放開了露西的手。
我抬起下巴。「對。」
「這個想法雖然可怕,」普雷斯頓說:「但我們仍然必須探討所有的可能性。這樣說吧,如果巴克斯特女士再次罹癌,妳一定會很沮喪,是不是?」
依法,診所不可能將這項資訊告訴韋德.普雷斯頓。這表示他的資訊來源一定是當時和我同在診所的唯一另一個人。
「但是妳可以說出來。我太愛妳了,不管妳告訴我什麼事,都不可能改變這項事實。」
我聳聳肩。「你不會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的混蛋東西,普雷斯頓先生。」
辛蒂甜心,我在父親過世當日埋葬的娃娃。
「丟棄?這是什麼意思?」安琪拉問。
他開了第一槍。「提出離婚的人不是我。是麥克斯離開了我。」
「韋克斯女士,」法官說:「這裡不是表演空間。我們能不能開庭了?」
「是的。」
三個胚胎,
「我能打垮她。」克萊夫牧師低聲說。
法庭的後方傳來吵鬧聲。我轉過頭,看到克萊夫牧師急匆匆地穿過走道。他的臉色幾乎和西裝一樣慘白。他俯身靠向旁聽席的欄杆,依在班.班哲明和我之間。這時韋德站了起來。
今天,我要作證。
會是我嗎?她對我的感情是否超過了友誼?她會不會說了什麼話、唱了什麼歌,或是寫下什麼誤導她父母的作品?
我搖搖頭。「我沒辦法瞭解那個女人。」
「妳不覺得家長有權利知道自己的孩子接受的是哪一種輔導嗎?」他用輕蔑譏諷的語氣說出「輔導」兩個字。
「妳可以形容懷孕當時的感覺嗎?」
「那麼,巴克斯特女士,妳為什麼會在一九八九年謀害自己的孩子?」
「我不懂……」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我無法相信他會這樣對待我。」我說:「我四十一歲了。就算我還有卵子可用,保險公司也不會支付不孕症治療中取卵的費用。這是我唯一能和相愛的人養育親生子女的機會。」
韋德.普雷斯頓搖搖頭,不表贊同地噴了一聲。「在這種情況下,蕭女士,」他說:「誰要來照顧這些可憐的孩子?」
「每當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只看到凡妮莎帶給她多少快樂。就像是羅蜜歐與茱麗葉。只是少了羅蜜歐,」黛拉補充:「而且有個圓滿的結局。」
「這和墮胎沒有關係,柔伊,是和妳有關。」她現在面對著我,手上仍然握著車鑰匙。「對一段關係來講,妳漏掉沒說的是件大事。這就像是忘了說自己得了愛滋一樣。」
「現在呢,妳對妳女兒的這段婚姻有什麼看法?」
「妳現在會不會稱呼自己為女同性戀?」
法官舉起一隻手。「你們有一天的時間。明天早上九點鐘,我們重新召開聽證會,討論是否該強制執行合約內容。」
醫生從來沒說出「孩子」,沒說「胎兒」,她選擇的字眼是「組織」。我記得我閉上眼睛,想到了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的紙巾
「太好了!」我放聲大吼,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妳想知道墮胎的事嗎?那是我這輩子最悽慘的一天。我不得不連吃兩個月的拉麵,因為我不想開口向我母親要錢。而且,直到我回家過暑假之前,我都沒有告訴她。我沒吃醫生開給我控制術後淨盡痙攣的藥,因為我覺得我活該痛苦。當年和我約會的傢伙,也就是那個和我一起下決定,認為這是個正確舉動的傢伙,在一個月之後和我分手。儘管我看過的每個不孕症醫師都告訴我,墮胎和試管嬰兒療程無關,但是我從來沒有真正去相信。所以,怎麼樣?妳現在高興了嗎?這就是妳想知道的事嗎?」
「她教數學,」凡妮莎說:「我不覺得妳會見過她。」
「所以,就在妳還沒從喪子之痛恢復,而且還要處理這些併發症的時候,妳丈夫提出了離婚的要求。妳有什麼反應?」
回校園的路上,我把手放在男朋友道奇舊車的排檔桿上。我好想讓他的手掌覆蓋住我的手。結果,他扳開我的指頭。「柔伊,」他說:「讓我好好開車。」
凡妮莎沒有開車回家,而是來到了茱迪岬燈塔。我們脫掉鞋子,光著腳踩在燈塔建築邊的草皮上,還幫一對來度假的年長遊客照了一張相。我們用手遮著眼睛擋陽光,想分辨出海上的渡輪究竟是朝布洛克島去或是返航。燈塔旁有個相連的公園,我們手牽著手坐在公園的長凳上,沒理會一看到我們就皺著眉頭轉身離開的女人。
「再唱一次。」她命令我。
「他可能會很快判決,」安琪拉說:「他可能會根據那份該死的合約,在明天早上九點十五分就下令執行銷毀。這絕對會讓他輕鬆脫身,因為他只不過是遵循判例罷了。而且,和所羅門王的判決相比,這麼做還可以無損他的名譽。」她站起來,拿起公事包。「我要走了。在明天早上之前,我有一大堆苦差事要做。」
「妳現在結婚了嗎?」
「也許是因為有人對著他們彈奏優美的音樂,或是呢喃感恩的細語。」普雷斯頓咕噥。我朝他望去,但是他只顧翻閱醫療紀錄。
「好了,好了,普雷斯頓先生,」法官回答:「不要在水的面前這樣說話。我允許證人回答。」
「我需要新鮮空氣。」我說。
「你們怎麼處理狀況『不良好』的胚胎?」
休息的時候,安琪拉和我去找咖啡喝。她不讓我一個人走過法庭,因為她擔心我會遭受某個韋德特別安排的團體伏擊。「柔伊,」她按下販賣機的按鈕,說:「妳表現得很好。」
敬畏上帝,不要畏懼同性戀
「露西和我需要一個地方安靜一下。」說話時,我盡可能保持平穩的音調,但其實,我只想打電話給支持同性戀的美國公民自由聯盟、安琪拉,甚或是肛|門直腸科醫師都好,我想找個曾經修理過克萊夫.林肯這種混蛋東西的專家過來。
「是啊,我只是連帶性地受了傷。」
「不是,」麗蒂說。她仰頭看著天空。「我一直在想。」
「不會。錢不是一切。」
「蕭小姐。」他嘆了一口氣。「我會為妳祈禱。」
「但是妳從前——」
「他也很興奮,」我說:「他曾經把我iPod的耳機貼在我的肚臍上,好讓寶寶聽他最喜歡的音樂。」
「我愛死了那個階段的每一分每一秒,」我說:「我寧願用一輩子的等待來交換。」
坐在柔伊身後的凡妮莎抬起手輕揉她的肩膀。這是個小小的動作,但卻讓我想起我初次在賣場的停車場看到她們在一起的樣子。你會用這種小舉動來安慰你所愛的人,這是出於習慣。
「如果他想要,當然可以。」
「我想,這一定是搞錯了,」我直視著麥克斯,說:「我想,我會生下寶寶,當寶寶開始踢腿啼哭的時候,他們會發現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所以,妳不嫉妒他們的財富?」
她突然抬起頭。「為什麼……妳為什麼要說這些?」
其實我習慣了,畢竟,我是個表演人。但是面對一群期待後續的觀眾,和一群等著看妳失敗的觀眾,這兩種感覺有很大的差別。
他聳聳肩。「我是管理員,什麼都知道。」
她在我身邊坐下,那件飄動的白色棉布睡袍好像一朵雲。
「太專業了,」我告訴她,而且這是肺腑之言。韋德.普雷斯頓在交叉詰問時無可發揮,只能原地打轉,甚至可以說是苟延殘喘。
「那時候我在緬因州一所私立學校當輔導老師,」凡妮莎說:「同時也擔任陸上曲棍球隊的教練。在一場校際比賽中,我們的隊伍大勝對手,所以我邀孩子們到我住處吃晚餐慶祝。我的住處是租來的,房東也是老師,他帶著家人去義大利休長假。因為剛租不久,所以我連他的東西放在哪裡都不清楚,比方說洗碗機的清潔劑、備用的衛生紙之類的用品。總之,有幾個女孩逛到地下室去,發現一個酒窖。似乎是其中有個孩子打開一瓶酒喝掉,另外幾個隊友覺得良心不安,於是告訴了校長。儘管我告訴過他,表示我完全不知道那幾個女孩在樓下做什麼事,而且我甚至連地下室裡有個酒窖都不知道,他還是要我做個決定。我可以公開遭到辭退,也可以靜靜地自己辭職。」她抬起眼睛看著我。「所以我才會那麼做,而且我痛恨過程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這明明不是我的錯,但是我仍然受懲罰,充其量,整件事也只能算是意外。結果我嚴重沮喪,在幾乎害死自己之後,我才瞭解到自己不能繼續活在那一刻。我沒辦法改變那件事,不能改變孩子們說出口的話,更不能花下半輩子的時間去擔心事件什麼時候要反撲,纏著我不放。」她把我的頭髮塞到我耳朵後面。「別讓他們剝奪妳的工作。如果這代表妳必須反擊,那麼妳就去反擊。但是,如果這代表妳可以用那幾個胚胎換來韋德.普雷斯頓的沉默,那麼妳要知道我可以理解。」她露出微笑。「妳和我已經組成了一個家庭,有沒有孩子都一樣。」
「不要理那兩個人,」她說:「妳知道豪豬和正在開車的韋德.普雷斯頓有什麼差別嗎?豪豬的刺長在外面。」
我幾乎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但是我仍然回答:是的。
我仍然覺得空虛。
「妳剛才提到,沒有任何因素可以影響妳擔任家長的能力?」
「妳是說,比較不像男人婆嗎?」柔伊糾正我。她雙手扠腰。「妳知道,妳不必在臉上塗任何東西就很好看了,凡妮莎。」
「妳說說看啊,」凡妮莎說:「妳很晚才發現自己是同性戀,小柔,但是妳和我們其他人一樣勇敢。我猜,男女同性戀很像蟑螂,怎麼樣都無法消滅。」
「我歡迎莫瑞堤女士和我們一起參考她手上的副本。」普雷斯頓說。
凡妮莎的眼神冰冷。她瞥了走在兩名律師之間的麥克斯一眼。「不知道為什麼,」她說:「但是我不相信妳。」
他抬起眉毛。「不算久。」
安琪拉抬頭看法官。「我沒別的問題了。」她說。
我往前走了一步,接著又踏了一步。「這真的是妳想要的嗎?」我低聲問。瑞德回來時,我們立刻拉開距離。「恭喜了,嫂子。」我說完話,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
兩個女人瞪著我母親,把她當瘋子看,但還是轉身離開了。「妳記不記得我發現我在旅行社賺的錢足足少了賀德.史隆四千塊?」
「我們原則上會為一名病患植入兩個胚胎,如果病患年紀稍長,我們會植入三個,因為我們不想讓產婦成為多胞胎母親。若是有其他狀況良好,而且可以在未來使用的胚胎,我們會先冷凍起來。」
說不定露西什麼都沒做,而只是終於鼓起勇氣出櫃……結果被她的雙親扭曲成謊言,因為這讓他們比較容易接受?
我交疊起雙臂。
「所以妳從來不曾精神崩潰。」
「完全不會。但是,當其他人——」我停頓了一下,以加強效果。「——表現出排斥態度時,我可以提供一個讓他們安心暢談的場所。」
「聽到這些話,妳有什麼感覺?」
「抗議!」安琪拉立刻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這與本案無關,而且事情發生在我的委託人結婚之前,我要請法庭立刻將這段話從紀錄中刪除——」
「好像被鋤頭敲到一樣。」黛拉猶豫地說。「我對同性戀沒意見,但是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女兒是同性戀。我想到了自己永遠不會有的孫子,想到朋友會在我背後說什麼閒話。但是,我後來終於明白,我會沮喪不是因為柔伊愛上了什麼人,而是因為以一個母親的身分,我絕對不會為她選這條路。沒有任何家長希望自己的孩子要為了一些心胸狹隘的人,而必須一輩子奮鬥。」
「那當然。」
「妳有沒有孫子或孫女?」
這些程序花了幾個小時。
「我出現了更多的併發症。當我起身走到浴室時,會覺得頭暈而且喘不過氣來,隨後也開始胸痛。最後才發現我在產後出現了一個血塊,而血塊來到我的肺部,我開始接受肝素治療,做了血液檢查之後,醫生發現我有遺傳性疾病,凝血因子濃度異常,基本上,這代表我體內很容易出現血塊,而懷孕會讓這個情況惡化。但是我提出來的第一個問題還是:我是否能再次懷孕。」
麻煩妳,巴克斯特太太,丹尼爾在等妳。
「妳愛上凡妮莎之後呢,事情有什麼發展?」安琪拉問。
「沒錯。」
我泣不成聲地說完話,連自己都聽不懂自己在說些什麼。我涕淚縱橫,頭髮貼在臉上,我想要她碰觸我、抱住我,告訴我這沒關係。然而她卻往後退。「妳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祕密?」她問。她留我獨自站在屋子的入口,而這地方已經不再像是我的家了。
安琪拉在法院樓上找到了一間小會議室,柔伊、黛拉和我跟著她走進去。「說。」她和柔伊隔著桌子面對面坐下,這時的柔伊已經陷入了混亂的情緒。
如果說音樂治療有什麼基本規則,那就是你在治療對象需要的地點進入他的生命,然後將他帶到另一個地方。你是個治療師,只是個觸媒,一個不變的常數。你不能把自己帶入方程式中去造成改變。而且你很清楚,不能談到自己。你完全是為了治療對象而存在。
(除非我還得穿上裙子才像,但是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我不知道她和麥克斯之間有什麼故事,但絕對是有的。我可以感覺到這兩個人之間的連結,雖然看不見,但仍然存在,當她在作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好像踩在一片通往敞開大門的蜘蛛網。再加上,她剛才在樓下點心室裡講了:麥克斯不是想傷害妳,彷彿她和他討論過這件事。
「太好了,」我酸溜溜地說:「能知道這點真好。」
就算麥克斯對嫂子傾心,我也無法想像後續的發展。麗蒂太過自限,她是個完美的妻子,是最理想的教會婦女。據我所知,從聖潔美德的高度往下跌,她不可能找到緩衝的空間。
我立刻想到露西的模樣,紅色的長髮,咬得短短的指甲,還有手腕上一道道猶如臺階的疤痕。「她沒事吧?」
「我沒聽到有人抱怨。」
「我們不知道巴克斯特夫婦離了婚。」醫師說:「當我們得知之後,情況已經很清楚了,他們準備提出訴訟。」
凡妮莎探頭進來。「八點四十五分了。」她告訴我。我從椅子上跳起來,如果要準時到達法院,我們恐怕得飛過去。
「千萬別信任戴尾戒的男人。」她說。
「她提起要自殺。喔,天哪,她該不會真的自殺了吧?」
「爸爸有情婦?」我驚訝地問。
「麥克斯有沒有對妳表示過,他想把胚胎讓給他的兄嫂?」
柔伊慢慢地抬起頭。「這不是我的希望,」她說:「但是我會這麼做。」
起初,我只感覺到震驚。我很難想像會有任何人聽到克萊夫牧師的話之後,還不嗤之以鼻,把他的話當作謊言看待。但是話說回來,露西只是個青少年。露西上的是福音教會,她聽著他的辭令長大。
「我對同性戀沒什麼意見,」克萊夫牧師說:「但是我不喜歡他們的作法。這些人已經享有平等權利了,他們要的是特權。從你們自己的自由一點一滴地奪走這些權利。在他們佔了上風的地方,說出自己的心聲一也就是我目前正在做的事——會讓我因為發表仇恨演說而被打入牢房。在加拿大、英國和瑞典,許多牧師、神職人員、樞機主教和主教因為宣揚反對同性戀的看法,紛紛遭到起訴甚或判刑。在賓夕法尼亞州,像各位一樣舉著牌子的教會團體被冠上種族威嚇的罪名,還遭到逮捕。」
妳知不知道自己的處境?
「我們沒認真談到這些問題,但是不覺得他是個主觀的人。」
我知道她想到了露西,想到我如何跨越輔導老師的職責,為這個女孩想出了某個方法,將她拴在這個世界上,而不是任由她離開。我知道她在想什麼:我是否在露西身上看到了自己。
「如果法庭將胚胎判給麥克斯,妳覺得自己會有相同的待遇嗎?」
「十年了。」
「妳知道那種感覺嗎,妳回到幼稚園教室裡,在迷你桌椅邊坐下,覺得自己好像是夢遊仙境的愛麗絲?妳沒辦法想像自己曾經那麼小,小到可以坐在這麼一點點的空間裡?出櫃就像這樣。妳往回看,無法想像自己能再次擠回去。就算克萊夫牧師和他的全體信眾怎麼用力推,妳都回不去。」
「當妳不能成為別人理想中的人時,他們是否會不再愛妳?」
「噓……」我說。但是我不只是要安慰她而已。律師在前方討論得正熱烈,我的距離夠近,聽得到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律師不知道有這份合約存在?」法官問道。
「對不起,可以請你重複一次嗎?」
「他是我配偶的前夫,」我中肯地說:「他和胚胎有血緣關係。我並不真的認識他,我對他的瞭解全來自柔伊。」
「不,我不相信他。」我柔和地說。「妳呢?」
如果母親發現我成了她的美妝守護天使,她一定會覺得很諷刺,因為打從我會走路開始,就想盡辦法躲避她魔杖般的睫毛膏。其他的小女孩總是愛坐在浴室的梳妝檯前面,看著自己的母親將自己改造成藝術品,但是我呢,除了肥皂,我沒辦法忍受在臉上塗抹任何其他東西。母親唯一成功地拿著眼線筆接近我的一次,是在我演出學校話劇時,讓她在我上唇上方畫上高魔子的小鬍子。
安琪拉要求休庭一天,在重新開庭之前先消化這條新資訊。我母親、凡妮莎和我再和_圖_書次從工友電梯溜到停車場,但是我這次完全沒有智取對方的感覺,只覺得自己躲躲藏藏見不得人。
安琪拉往後退。「什麼?」
韋德一揮手,揮開我的不安,把我的話當作蚊子一樣拍開。「麥克斯,好孩子,」他說:「你要看的是獎品。」
「去點心室買個麥片棒之類的東西吃吧,」她建議:「這樣一來,當普雷斯頓走進來的時候,妳可以來個眼不見為淨,而且記者也不會找上妳。」因為我還在隔離當中——至少在今天開庭的前幾分鐘是如此,所以她的話十分合理。我看著她成功地逃過所有人的耳目,將柔伊拉進法庭,穿過走道,這時法庭的工作人員也正好走了進去。
「我不憎恨他們,只是我們重視的事情完全不同。」
我坐了下來,把頭埋進雙手之間,拼命想要理出個頭緒,最後,我終於明白騷擾的指控從何而來並不重要。
「我們兩個目前都有工作,而且會繼續下去。很幸運的,我們的工作時間都很有彈性。我們打算分工合作來照顧孩子,而且,柔伊母親的住處離我們只有十分鐘的車程,她很樂意伸出援手。」
我閉著眼睛,用心勾勒出一字一句,唱出祈禱者那種不知上帝是否存在的心聲。我抱著期盼,為露西期盼。為了我,為了凡妮莎。也為所有被排除在世界之外、卻不見得想融入的人而唱。我們只是不想一再地遭受責難。
「妳說完了嗎?因為我走進男廁是有原因的……」
我舔舔嘴唇,嘗到口紅的蠟味。「這樣講太誇張,當時的診斷是精神耗弱。」
「妳打算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嗎?」法官一宣布今日休庭,安琪拉立刻問我:「他怎麼拿得到妳的醫療紀錄?」
「那時候,我是全世界最快樂的母親。」我輕柔地說。
「謝謝妳,我沒有別的問題了。」安琪拉說。
凡妮莎不相信上帝。我認為,當初她母親想藉由祈禱來驅逐她內心的同性戀想法,卻反而為她關上了宗教組織的大門。我們曾經在夜裡談過這件事。她覺得,只要能在眼前的人生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並不在乎來世。她認為幫助他人的方式有了與聖經為人準則完全不同的革新發展。我們也聊到無論我如何不支持宗教組織,我仍然無法明確地說我不相信某種高高在上的力量。我不確定這是因為我緊抓著殘餘的宗教信仰,還是因為我不敢大聲承認自己可能不相信上帝。
「在我的診所裡。」醫師說。
「凡妮莎想植入這些胚胎嗎?」
「怎麼了?」
「先讓我說完。對不起,讓妳經歷這些事。」
「而我也許會希望我的妻子能表示一點同情,」我說:「妳怎麼不想想我不但被韋德.普雷斯頓狠很譴責了一頓,現在還成了所有宗教人士的頭號公敵。」
水槽傳來噹啷一聲。麗蒂手上的湯匙掉了。她把湯匙重新放回杯盤架上,一轉過身,發現我們全盯著她看。「我得去換衣服了。」她說完話,沒有迎視我的目光,轉身就離開了廚房。韋德繼續說話,我則凝視灑落在她方才位置上的一片陽光。
「我還是個職業歌手,在餐廳、酒吧和咖啡館駐唱。我自己創作詞曲。雖然光靠這筆錢沒辦法維生,但還算是一筆不錯的外快。」
「沒有。在第二十八週的時候出了錯。」我抬頭看她。「我在新生兒派對上開始嚴重抽搐、出血。大量出血,他們急忙將我送進醫院,接上心跳監測器。醫生看不到胎兒的心跳,只好推來一部超音波機器,繼續看了五分鐘,這五分鐘就像五個小時。最後他們告訴我,胎盤從子宮剝離,孩子……」我嚥下口水。「孩子已經沒有心跳。」
「那些胚胎現在在哪裡?」
「什麼?我應該認識他嗎,他是什麼知名律師還是政治家?」
「我不知道水除了會濕之外,還會感應別的東西。」他咕嘍地說。
「庭上,如果證人願意收回證詞,並且承認她曾經試圖自殺,那麼我願意撤回這些紀錄。」普雷斯頓說。
「沒有,」我謹慎地選擇用語。「我知道這好像有點奇怪,但是當妳會因為細節而受到某個人吸引時,比方說,他們的仁慈、眼睛、微笑,或是他們有能力在妳最需要的時候逗得妳開懷大笑。這些都是讓我愛上凡妮莎的原因。至於她是個女人這件事,呃,當時的確是出乎意料之外,但是這也是整件事當中最不重要的一環。」
到了這時候,旁聽席上已經沒有人了。大家都在外面,等著我站到階梯上對他們微笑,還要為審判的結果來感謝上帝。
那棟建築的白色大柱子和通往大門的階梯讓我打心底好奇。我停在環形的黑色車道上,慢慢地走進裡面。
「抗議成立。律師發表個人看法時請節制。」歐尼爾法官說。
「請問妳幾歲?」
而且,就算我沒有大聲回答,我可能已經用靜默說出了答案。
法官抬起手揉搓臉頰。「莫瑞堤女士,我看,既然這位是妳的證人,妳應該不介意她讚美她的那杯水吧?」
她轉頭看著我,臉上的表情猶如傷口般明顯。「唱歌,」露西懇求我:「把這些全都趕走。」
這個女孩之所以會尋求柔伊的協助,是不是因為她正為了身為同性戀而煩惱?她有沒有試著告訴她的母親和繼父?克萊夫牧師是不是一聽到她的話,便立刻假設柔伊想把他的繼女拉進她的生活方式當中?因為如果不是柔伊,其他的解釋只會對他造成傷害?
「但那是同意書。就像妳要接受麻醉之前簽下的文件。我們一心只想要孩子,我以為如果要診所同意,就必須勾選所有的選項。」
「三個妹妹,都還是中學生,」凡妮莎說:「這是她母親的第二段婚姻,據我所知,露西的生父在她小時候就過世了。」
「柔伊。」她邊說邊往前走了一步。
真有這麼簡單?難道透過一個簡單的動作,我就可以進入另一個世界,去我留下丹尼爾的地方將他接回來?我問了地址,當天下午,我在出院後第一次換上外出服,在皮包裡找出車鑰匙,開了車出門。
安琪拉付了二十塊錢給一個工友,讓他帶著我們從後面的貨物出入口進入法院。我們好像間諜小說中的人物,無聲無息地穿過鍋爐間和堆放著紙巾、衛生紙的儲藏室,最後才走進一部搖搖晃晃的骯髒電梯,準備到大廳的樓層。他轉動鑰匙,按下按鈕,然後看著我說:「我有個表哥是同性戀。」在帶我們進來的整段過程中,這男人講的話大概沒超過四句。
「柔伊.巴克斯特證實過她曾經罹患癌症。這點妳清楚嗎?」
「我也不想。」她猶豫了一下。「我在樓上算數學。」
「現在我身上已經完全沒有癌細胞了,復發的機會低於百分之二。」我對他露出微笑。「我壯得像匹馬,普雷斯頓先生。」
顯然是在脅迫之下。
「我不想。」我承認。
但是話說回來,你也可以這麼問我。
重點是,這件事到底有沒有發生過。
我本來以為自己會看到變裝皇后。相反的,我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喔,老天爺,我變成我媽了。」
但是她將盒子遞過來,我看著自己伸出雙手握住了紙盒。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說謝謝妳。似乎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東西。
聽到這句話,我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去。
「她救了我一命,」我淡淡地說:「她發現我大量出血,幫我叫救護車。我做了子宮擴張刮除術之後,從檢驗報告裡得知自己患了子宮內膜癌,必須摘除子宮。對我來說,那是一段非常非常難熬的時間。」
安琪拉搖搖頭。「她的父母指控妳對她性騷擾,柔伊。」
一名我沒見過的法警走進洗手間,他看到一個高個子女人在水槽邊洗臉,還拿著廉價的衛生紙擦臉。「怎麼樣?」當他瞪著我看的時候,我出聲責問,然後從容地走出門去。畢竟,他憑什麼認定什麼叫正常?
在她朝我扔擲之前,我已經知道她會有這種舉動。「有些選擇是錯誤的。」她大聲叫囂。
那天夜裡,我完全無法放鬆。我聽到凡妮莎在樓上臥房裡走動的聲音,當聲音停下來之後,我想,她應該是睡著了。於是我在我的數位電子琴前坐下,開始彈奏。我讓音樂像繃帶般為我包紮,用一個又一個的音符為自己縫合傷口。
「我不會自動提出來。老師們在下課時間,通常不會坐下來閒聊自己的性生活,但是我也不會刻意隱瞞。」
我轉頭直視韋德.普雷斯頓的雙眼。「絕對沒有。」
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我一踏下證人席,法官便宣布休庭。柔伊轉身面對她的正後方,也就是我在聽眾席上的位置。我們都站著,她伸出雙手擁抱我。「我好難過。」她喃喃地說。
「當時,」我解釋:「我想和愛著我的配偶生個小孩。我以為麥克斯就是那個人,但是我錯了。」
她的眼睛和嘴邊都出現了小細紋,看起來很疲倦。
我回到宿舍房間時才下午兩點,但是我仍然換上了睡衣。我看著電視影集《綜合醫院》,把全副注意力放在費斯克和斐麗希雅這兩個角色上,彷彿一會兒之後要參加隨堂考似的。我還吃掉了一整罐花生醬。
請問是巴克斯特太太嗎?問話的是個女人。
「妳們在一起多久了?」
「庭上,」安琪拉嘆口氣。「這些問題早就問過,也回答過了。」
「妳家離妳女兒及凡妮莎.蕭的住處有多遠?」
「到了我三十七歲的時候,我們重新進行另一個週期的療程。這次取出了十二個卵子,其中六個成功受精,我植入兩個,另外兩個胚胎則先冷凍。」
他搖了搖頭,目瞪口呆地說:「老實講,我連該說些什麼都不知道。」
韋德.普雷斯頓用指頭敲打原告席的桌面,在出手攻擊之前稍微考慮了一下。「佛爾契醫師,」他說:「妳剛剛說,狀況不好的胚胎要丟棄,用焚化的方式,是嗎?」
「合約就是合約。」安琪拉冷冷地說。
「我稱呼自己為凡妮莎的配偶。但是,如果我一定得掛上別人制訂的標籤才能和她永遠在一起,那麼我也願意。」
「嗯,」韋德笑著說:「我相信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妳的收入情形如何,柔伊?」
「嗯。這解決了謎團,說明克萊夫牧師怎麼會有這個內幕消息。」
「這件事會讓法官將判決延緩多久?」我問:「這其中也牽涉到那幾個胚胎。」
現在,她一定已經知道我是暴風的中心。報紙刊登了有關這場訴訟案的文章。我昨天晚上刷牙的時候,在本地電臺的深夜節目裡看到了自己的臉。而這會兒呢,自以為正義使者的抗議人士踏進了學校。考慮到我們兩人的音樂治療課程,我原本不打算讓她知道我的私生活,但當下如果還這麼做,無異是拿沙包填海。
「搞什麼?」安琪拉.莫瑞堤說,「我的律師同事告訴我,我們剛剛取得一項足以影響你對本案判決的新證據。」
「妳如何描述妳和瑞德的關係?」
「這麼說,他們還沒有公開提出指控?」凡妮莎問。
在我第六次唱出副歌的時候,霧西開始啜泣。她把頭埋入雙手之中。「不是男孩。」她說了出來。
「我知道。我也在場,記得嗎?」
麥克斯
我告訴他,是的,我曾經墮胎。我當時十九歲,還在讀大學,不是懷孕生小孩的時機。那時候,我以為——愚蠢的以為——將來會有更多機會。
「江本勝博士做過科學實驗,」她氣沖沖地說:「如果讓水在結冰前先聽到人類的想法,在結冰時會依這些想法的正面或負面性質,而出現美麗或醜陋的結晶。所以,如果你讓水暴露在正面的刺|激下,比方說悅耳的音樂、你所愛的人,或是感恩的話語中,然後在結冰之後用顯微鏡觀察,你會看到圖案對稱的結晶。相反的,如果你讓你的水聽一段希特勒的演講、讓它看到謀殺案受害者的照片,或是對它說聲『我恨你』,結冰後,你只能看到破碎凌亂的結晶。」她抬頭看著法官。「我們的身體有超過百分之六十的水分。如果正面的思考可以影響到一杯八盎司的水,你想想看,這對我們會產生什麼樣的力量。」
今天他的一身打扮顯然不會帶來太大的成功,相信我,如果連我都想評論,那麼他絕對稱得上醜陋。他穿了白紫相間的格子襯衫,紫黑交錯的條紋領帶,西裝的黑色布料上點綴著黑色、銀色和紫色的小斑點。然而最離譜的是抹上了讓膚色顯得更黝黑的面霜,這個過時的八〇年代風格讓他看來像是《GQ》雜誌的跨頁人物。「蕭女士,」他要開始提問了。沒誇張,我真的低頭去看他向我走過來時,背後是不是拖著一道油漬。「妳的僱主知道妳是同性戀嗎?」
「『我們』這個字眼當中不是只有『我』,」凡妮莎說:「妳似乎還不明白。」
她的膽量讓我驚訝。「妳完全不能體會我的感受。妳和我,」我忿忿地說:「沒有任何共同點。」
「妳的確是。」
「接下來呢?」
「要求到庭上的辦公室討論,」普雷斯頓打斷安琪拉的抗議。
「恐怕是的。」
「和麗蒂的關係呢?」安琪拉問。
「請妳向法庭敘述一下你們的不孕問題,以及你們夫妻後續採取了哪些步驟來懷孕?」
「認識。她和我女兒結了婚。」
「然而處理方式和亡者相同。妳不會把他們沖進馬桶裡,而是把他們燒成灰,」
法庭審判有一項隱性支出,那就是你耗費的時間,有些事,你寧可保留隱私,但現在,這些事正在嚴重干擾你的生活。你或許會有點羞愧,也許你覺得這與旁人無關。你得請假,得確認自己對官司以外的一切都還能掌控,但是你仍然必須把審判放在第一優先。
想到這裡,我不禁要微笑。麥克斯也可以這樣形容凡妮莎。
「根據醫生給我的解釋,這是指胚胎受損,無法著床發育,所以診所只能選擇不予以保存。」
「妳有沒有成功懷孕?」
柔伊站在我身後看著鏡子,我們同時看到兩個人的鏡像。「據我所知,」她說:「這正好是我們最美好的一面。」
「妳現在和凡妮莎.蕭一起住在她家,是嗎?」
「妳有沒有想過,」韋德.普雷斯頓繼續施壓:「妳之所以不能再次生養孩子,是因為這是上帝以此作為妳殺害自己第一個小孩的評斷?」
正因為如此,當露西問起我是否已婚時,我才沒有回答。
凡妮莎抬起頭。「很溫順,完全聽從丈夫的指揮,我從來沒見過他。」
安琪拉交疊著雙臂。「妳和麥克斯見面時,妳是不是覺得他和從前妳所認識的麥克斯不一樣?」
作證結束之後,黛拉來到聽眾席上,坐回我為她保留的隔壁座位。她握住我的手。「我表現得怎麼樣?」她低聲問。
在我醒過來的前五秒鐘,這天清新得猶如一張嶄新的一塊錢鈔票,毫無瑕疵,而且充滿了希望。
「妳有沒有和幼童相處的經驗?」
克萊夫牧師缺席了。他偏偏選了我在法庭上最需要他的日子,他通常坐在我的正後方,但是那個位子上顯然沒有人。
「結果呢?」
「妳結過婚嗎?」安琪拉問。
柔伊
「三十九。我知道自己的時間快不夠了,所以急著做最後一次的取卵週期,在我四十歲的時候,我取出了十個卵子,七個成功受精,植入其中三個,冷凍三個,丟棄了一個。」我抬起頭。「這次我懷孕了。」
「在那次療程結束之後,還有沒有胚胎剩下?」
「我不知道妳在想什麼或有什麼感覺,但是妳必須知道,這是絕對正常的事。」
凡妮莎
黛拉看著坐在原告席上的麥克斯。「這個問題不應該由我來回答。但是我可以這麼說:麥克斯拋棄過我的女兒。」她轉頭看著我。「而凡妮莎呢,」她說:「絕對不會放手。」
除了她之外,沒有人和我的差別更大。
「韋德.普雷斯頓。他想拆散我們。」
她沒有回答。
法官看著他,接著又看向安琪拉。「休息十五分鐘。」法官宣布。
但我沒這麼說。我只說:「我可以找麥克斯說個話嗎?」
「不是。」露西搖搖頭。「我是說……妳相不相信他?」
這是我在黑石醫院的醫療紀錄。
「我想,我看到好東西的時候絕對懂得珍惜。」我聳聳肩。「還有,我想和她共度一生。」
「在媒體大幅度的報導下,我覺得可能性不大,」凡妮莎說:「況且,我在乎的人全都已經知道,至於那些我不在乎的人呢,呃,他們只好自己想辦法嘍。學校不能為了我是同性戀就開除我。」她把身子挺得更直了些。「安琪拉會搶著接我這個案子。」
要是在從前,我可能會將她抱在懷裡,但現在這是另一個人的權利了。「他們會有最好的人生,」我保證,然後把韋德.普雷斯頓剛剛拿給我的法律文件交給她。「所以我要把他們交給妳。」
「我想知道的是,媽的,主耶穌在哪裡,」露西說:「當這麼深的仇恨像水泥般地困住妳然後逐漸乾去的時候,祂究竟在哪裡?哈,去你的上帝。去你的,誰叫祢在處境艱難的時候撒手不管。」
這個盒子不比錶盒大,然而我沒辦法伸手去接。我想,如果我碰到盒子,說不定會昏過去。
「麥克斯的反應呢?」
「夠了。」柔伊說:「妳讓我覺得好廉價。」她扶著我的下巴,讓我的臉側向一邊。「閉上眼睛。」
我只能瞪著她。「所以妳是要我放任這個少女的家庭四處散播毀謗我的謊言,然後坐視不管。」
「看得出來。」雖然我完全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東西,但是我仍然這麼回答。我看著黛拉,她戴了一只磁石手環,一條掛了藥草袋的項鍊,還帶著好幾個具有療效的水晶。有時候我還真納悶,不知道柔伊是怎麼長大的。
審判即將來臨
麥克斯
「嚴重到引發另一次精神崩潰嗎,蕭女士?再吞下另一瓶止痛藥嗎?」
「就是她向我提出來的。」我說。
「所以,妳可以證實自己沒有試圖自殺?」
我高度懷疑,在黑石醫院影印資料的人不會是上帝。
「喔,妳這麼覺得?」
「好。」我用雙手揉揉膝蓋,站了起來。「好。」我又說了一次,然後快步走回我的車邊,不顧麥克斯在我身後喊我。
畢竟,嗯,我搽了口紅。
一開始我以為對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我把話筒摔到房間的另一頭,但是鈴聲再次響了起來,於是我拔掉了電話線。麥克斯下班回家後看到了這個情形,而我只是聳聳肩,表現出不以為意的樣子。我告訴他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證人交給你。」安琪拉轉過身去,對韋德.普雷斯頓說。
「妳當時有什麼反應?」
她拿著杯子靠向嘴邊,喝得一滴也不剩。接著,黛拉看著歐尼爾法官。「瞧,真有那麼糟嗎?」
「你不能睡在外面,」她說:「你會凍死。」
「癌症有可能復發,不是嗎?巴克斯特女士可能再度罹癌,對不對?」
另一輛校車裡的學生從人群前經過,其中有個孩子對著克萊夫牧師啐口水,說:「討厭的傢伙。」
「妳知道我不是天主教徒。」凡妮莎回答道。
但這次,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怎麼沒發現,某天,我可能會愛上別人?
「沒有。我一直到看見他提出的動議之後才知道。」
男孩低下頭,似乎想讓自己隱形。
「這是真的,」她說:「韋德對妳緊迫盯人的程度,不會輸給柯林頓對實習生。但是妳的回答聽起來很冷靜、聰明,而且又有同情心。」她把第一杯咖啡遞給我。當她正要投幣買第二杯咖啡的時候,韋德走了進來,塞了hetubook.com.com個五十分的錢幣進去。
「麥克斯想怎麼樣都可以。他做好什麼準備,就怎麼做。如果他想參與孩子的生活,我們可以瞭解:如果他不想,我們也會尊重他的決定。」
「在我們去度蜜月的時候。」我說。「當時我的想法是,在我摘除子宮之後,我不可能再有小孩了。但是我有三個冷凍胚胎,而且都來自我自己的基因……現在呢,我的伴侶有子宮,可以懷孕生子。」
「三十五歲那年沒有。但是當我三十六歲的時候,我們將這三個冷凍胚胎解凍,植入其中兩個,將第三個丟棄。」
「有點印象。」我說,我當年十二歲。我記得母親當時說:罷工就是罷工,就算妳參加的是一人工會也一樣。
我轉個身側躺,瞪著灑落在木地板上的細碎光影,心裡真想知道,如果這時打電話告訴安琪拉我感冒,她會有什麼反應。或是蕁麻疹發作。要不然就是得了黑死病。
「她參加克萊夫.林肯的教會?」安琪拉問。
「結果妳懷孕了嗎?」
「還沒有,但是我希望這次訴訟能夠帶給我們好結果。我們的打算,是由我來懷柔伊的胚胎。」
「有的,」韋德回答。「我的確有個問題。巴克斯特女士,妳證實自己經歷過數次試管嬰兒療程,但得到的全是徹底失敗的結果?」
安琪拉伸出手臂勾住我的手,拖著我穿過走廊。
「妳知道當初瑞德付了第五次試管嬰兒療程的費用嗎?」
「妳住在哪裡,蕭女士?」
「好了,麥克斯,」韋德喝了一大口咖啡,從杯子的上方看著我。「別讓法官聽到你說這種話。你不能放感情在這上面,這些孩子會是你哥哥嫂嫂的。」
「露西有沒有兄弟姊妹?」
「太荒唐了!我們的關係完全只限於音樂治療!」我轉頭對凡妮莎說:「告訴她。」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我在露臺上看見了一個鬼魂。
「所以,妳會招募這些無辜的年輕人去加入妳的生活方式?」普雷斯頓說。
安琪拉扣上外套的釦子。「在紐澤西州的J.B.對M.B.一案中,合約中簽訂若有離婚,胚胎必須銷毀。然而在離婚時,前妻仍然希望銷毀胚胎,但前夫卻表示這麼做有違他的宗教信仰,同時也剝奪他日後成為父親的權利。這次和麻州不同,法庭沒有執行合約不是因為這個作法有違公共政策,而是因為在胚胎銷毀之前,當事人有權改變心意,決定自己是否要使用胚胎,或真的要銷毀。合約必須是一份毫無歧義的正式文件,上面記載的是兩造雙方的意願,很明顯的,在J.B.對M.B.案中並非如此,於是法庭判不願意當母親的一方勝訴,因為這個父親可以在日後生養小孩。」
「是的。」
「這個女孩的情緒非常不穩定,」凡妮莎說:「在露西的口中,就算是一粒鹽也會變成一座鹽山。」
但是我只聽到他前半段的話。「柔伊絕對不會做這種事,這不會是真的。」
我的雙手完全麻痺。
「這有點難懂,因為妳曾經和一個男人結過婚……」
「所以,當有位葛麗絲.貝理佛簽下一份聲明,指稱她看見柔伊和那個女孩以曖昧的姿勢相處時,這件事才格外有殺傷力。」
「妳當時心裡想的是什麼?」
「聽說妳這次拿不到律師費,律師,」他說:「就當作我的奉獻吧。」
我的母親想去追韋德.普雷斯頓,為他挖出我的往事而找他理論。安琪拉拼命勸阻,說出最能打動她的神奇字眼(孫子),她才勉強同意和我們離開,不去鬧事。她表示稍晚會打電話給我,看我是否一切安好,但是她很清楚我現在不想談這件事。這是說,除了凡妮莎之外,我不想找別人談。開車回家時,我努力解釋我在法庭作證時的狀況。她一句話也沒說。當我提到墮胎的時候,她顯然畏縮了一下。
「怎麼了,韋德?」我問:「不習慣被女生修理嗎?」
麥克斯不可能愛上她。
「妳和巴克斯特先生有沒有小孩?」
「普雷斯頓先生,你可以繼續發問,但是請省略你的評論。」歐尼爾法官說:「至於旁聽席上的人,如果再有騷動,我會宣布本庭禁止旁聽。」
我點點頭。「我想,也就是這樣,我才會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明白自己愛上了凡妮莎。我沒有立刻發現。我有女性朋友,但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要和她們發展肉體關係。但是,一旦我們的關係朝這個方向發展之後,我立刻發現這是全世界最自然的事。如果要我的生命中沒有凡妮莎,就好比要求我停止呼吸,而去吸水一樣的道理。」
「四十一。」
「據他們說,妳對她動過兩次手。」
「我不認為這種事有可能發生。」我說。
「拿去吧,」我說:「把胚胎拿去吧,只是……答應我,事情到此為止。別再讓你的律師把露西帶上法庭。」
「妳是不是基於什麼原因才會對法庭隱瞞這件事?」
我吃了一條花生醬夾心餅乾,結果卻有點反胃。其實,我不善於在公開場合說話。就是這樣,我才會當輔導老師,而不是站在教室前方。看到柔伊能坐在高腳凳上對著觀眾掏心掏肺地唱歌,我只能滿心敬畏。
這個短暫無聲的停頓不計時。
「我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
「應該沒有……」
「如果莫瑞堤女士需要一點時間來檢視紀錄,我們非常願意提出休息的建議,給她幾分鐘——」
接著,她嚇得倒抽了一口氣。「怎麼會這樣,妳看起來怎麼好像恐怖的小丑?」
「麥克斯對懷孕有什麼反應呢?」
「這些胚胎有存活能力嗎?」
「然後是一次死產?」
「我們有不孕症問題,兩個都有。我們流產過兩次,一次死產。」
我有個短暫但鮮明的印象,在我和露西結束那堂讓她情緒特別激動的療程時,一名剪短了黑髮的女老師探頭進教室看。我的手放在露西的背上,輕輕繞圈揉著她的後背。
凡妮莎在等我,但是我沒有立刻回家,而是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左繞右轉,最後來到格林機場後方的一片空地,遠處的機場停了幾架過夜的郵務班機。黑暗中,我躺坐在車子的引擎蓋上,後背靠著擋風玻璃,仰望朝跑道俯衝而下的噴射客機,飛機離我好近,彷彿一伸手就可以碰到機腹,轟隆隆的噪音震耳欲聾,我聽不見自己是在思考或在哭,這樣最好。
「拜託妳告訴我,說妳從來沒聽過露西.杜伯瓦這個女孩。」安琪拉說。
「不管我這麼說是否無濟於事,」麗蒂靜靜地說:「我一直認為妳會成為一個好母親。」
「妳記不記得妳上幼稚園的時候,班上老師要你們讀《我的馬戲團》,結果我去抗議,因為書裡傳達了虐待動物的想法?」
「結婚了,」我說:「和凡妮莎.蕭。」光是說出她的名字,就讓我覺得呼吸順暢了些。「她是威明頓高中的輔導老師。我在幾年前認識她,當時她要我為一名自閉症學生做音樂治療。我後來又碰到她,她邀請我為另一個學生治療,這次是為了一個有自殺傾向的少女。漸漸地,我們開始交起朋友。」
電梯出口在書記辦公室旁邊的走廊上。安琪拉穿過迷宮般的走廊,領著我們來到法庭的門口。一堵貨真價實的媒體人牆背對著我們,面對大門口,準備迎接我們從法庭的正門走進來。
我想到柔伊和我在昨晚的爭執。我和這個男人的關聯在柔伊,透過她,我們之間永遠會有連結。她的心中有一塊早已被別人佔據的空間。
其實,我們就站在這群笨蛋的後面。
「在這些併發症當中,有的可能會危害生命,是嗎?」
「懷孕了,但是我在第十八週流產。」
沒錯,我準備了很久。是的,基本上,我已經準備妥當了。還有,是的,我對表演本來就很熟悉。
我忍不住大笑。「這顯然是克萊夫牧師揮之不去的夢魘。蟑螂在侏羅紀就已經橫行在地球上了。」
「蕭女士,我要再問一次。妳是不是因為試圖自殺,才會在二〇〇三年住進黑石醫院?」
母親搖頭。「其實,柔伊,我覺得妳應該放手。」
「我覺得,」黛拉說:「她讓我女兒快樂,對我來說,這一向是最重要的事。」
實際過程只花了六分鐘。
我站了起來。「我必須找露西談談,如果我能夠——」
這讓事情容易一些,讓我有辦法假裝自己是在和原來的麥克斯說話。
「妳曾否和青少年討論過性方面的問題。」
我拉拉一名警察的袖子。「這裡是學校。他們本來就不應該來這抗議。你們不能驅趕這些人嗎?」
「妳一定是巴克斯特太太。」接待桌後面的女人說。
「妳目前有工作嗎?」安琪拉問。
她走出會議室,隨手關上門。柔伊雙手掩面,喃喃地說:「我們就差這麼一點點了。」
所以,我也沒必要去車裡拿出吉他。我用同一把吉他在學校裡教過露西,我本來是要借給她玩一陣子的。
我立刻想到了露西。
「還沒有。但是……」她敲了敲證人席上的木頭。
「完全沒有。」我回答。
「我真希望我媽能見到妳。」這次輪到我湊向她的耳邊說話。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我真希望我母親的心胸能有妳的一半大。
「我的委託人也沒有,我們甚至不曉得有這份合約。」普雷斯頓加上一句。
凡妮莎向我靠過來。「記得我們早上講的事嗎?他就是另外那十五個孩子的其中之一。」
「陪我去散個步。」我們一走出外面,母親就這麼說。
「抗議!」安琪拉怒吼。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腿。「是的。」
我往後退,伸手阻擋,寶特瓶落到我的腳邊。在我聽到凡妮莎的聲音之前,我完全忘了她在我身邊。「妳從來沒告訴過我。」
凡妮莎翻身躺正,瞪著天花板看。「我寧死也不願意在高中時出櫃。儘管我很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不想在青春期出櫃的原因起碼有一百萬種,因為少女都想和大家打成一片,不願意凸顯自己:因為妳不知道家長會有什麼反應:因為妳擔心自己最好的朋友會以為妳想追求她。說真的,我走過這個階段。」她看了我一眼。「在我現在的學校裡,有五個青少年公開表明自己是男同性戀或女同性戀,另外還有十五個孩子不想瞭解自己是同性戀的事實。我可以不斷地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這種感覺完全正常,但是他們回家打開電視,看到的不是新聞報導軍方拒絕讓同性戀入伍,就是另一次針對同性戀婚姻的公民投票慘敗。孩子又不笨。」
接著我想起來了。
我看著他。「麥克斯從前是個衝浪客。個性悠哉,從來不戴手錶,不會預先安排行程,而且老是遲到半個小時。除非我提醒他,否則他不會去剪頭髮,而且,我不記得我看過他繫皮帶。當我去找麥克斯商量要使用胚胎的時候,他正在工作。儘管他做的是粗活——他做的是景觀工程——他仍然繫著領帶,而且當天還是星期六。」
「不能,除非他們真的有暴力舉動。這是民主的相對面,要怪,就去怪那些自由主義分子吧,女士。這種人可以公開吹噓叫囂,恐怖分子可以搬進住宅區當妳的鄰居。願上帝保佑美國。」他語帶譏諷地看著我,嘴裡一邊咂著口香糖。
然而,當我們拉開法院大門走到外面時,群眾的譁噪和一連串問題立刻迎面而來。
克萊夫牧師點點頭。班站起來,朝正在發言的韋德走過去。「事實上,我們寧願讓一對女同性戀伴侶擁有胚胎,也不願眼見它們被焚化——」當班靠過去竊竊私語的時候,韋德突然住口。「庭上?」韋德問:「我們可以要求休息嗎?」
「你的前妻馬上要被控騷擾學生,」他說:「換句話說,你可以去買個嬰兒車或搖籃了。沒有任何法官會把孩子判給兒童性騷擾犯。依我看,你已經是勝券在握了。」
「有的。」我說得很苦澀。「他回了我一份文件,要為胚胎使用權來控告我。」
歌聲結束後,我的眼眶裡充滿了淚水。但是,露西沒有。她面無表情,一如硬石。
但是她看起來好快樂。她沒懷孕,可是臉頰有了光彩,連頭髮都閃閃發光。「這一定要來點特殊的。」瑞德說完話就離開了,讓我一個人和麗蒂留在門廊。
我從昨晚就有這種感覺。在柔伊倒車衝出車道的那一刻,我就開始反胃。接著是在我瞇著眼——因為陽光突然變得好亮——走回屋裡,把柔伊打算妥協的消息告訴麗蒂和瑞德的時候。
「你怎麼知道我們是誰?」柔伊問。
她看著我,說:「謝謝你這麼說,」
或者我該說,我們本來是這麼打算的。我們從學校停車場走出來,一轉彎就看到抗議人士舉著看板大聲數落:

「就像是凡妮莎也有可能離開妳一樣?」
這不是友誼,之前我已經對露西說過,這是一段專業治療的關係。
妳當初懷孕幾個月墮胎?
我當時並不懂。但是現在呢,我贊同她的說法,男人唯一應該配戴的珠寶是結婚戒指或是超級盃的紀念戒。任何其他配件都是線索,表示你們不會成功。比方說,戴著高中校戒表示他永遠不會長大,戴著參加雞尾酒派對的花俏大戒指代表他是同性戀,只不過本人還不知道。如果是尾戒,這表示他太在意自己,想當楚門.柯波帝第二,對自己外表的注重勝過對妳的打扮。
「妳對上教堂的人評價不高,是嗎?」
「這讓妳有什麼感覺?」安琪拉問。
「怎麼丟?」安琪拉問。
丹尼爾在這裡。妳的兒子在等妳。
「抗議!」
「夠了。」法官嘆了一口氣。「我同意資料僅作為辨認之用。但是,在繼續進行之前,我仍然要請普雷斯頓先生解釋他如何取得這些紀錄。」
安琪拉沒理會他。「嘿,柔伊,妳知道韋德.普雷斯頓和上帝的區別在哪裡嗎?」她等了一下。「上帝不會覺得自己是韋德.普雷斯頓。」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記得母親不常外出約會,但是其中有一次讓我印象特別深刻。有個男人來到了門口,身上噴的香水味比我母親的還重,他們兩人外出共進晚餐。我躺在沙發上看《愛之船》和《奇幻島》看到睡著,一直到〈週末夜現場〉播映到一半才醒過來,看到她脫了鞋子只穿著絲|襪,睫毛膏暈染到眼睛下面,原本高梳的髮髻已經髮絲散落。「他人好嗎?」我記得自己這樣問道,但是我母親只輕哼了一聲。
而且最好是在接下來的三分鐘之內。
「黛拉.韋克斯。我住在威明頓瑞茵佛高地五九〇一號。」
「我本來以會他會這麼想。」我承認。「之前,他一直都和我有相同的共識。但是在醫師看診之後,他向我表示他沒辦法繼續支持我,因為我要孩子的心勝過一切,但是他並不想要這樣。」
「是的,我知道。但是她現在很健康。」
我真希望有別的方式可以處理這件事,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韋德從來都沒把他的策略告訴我。其實,我從頭到尾沒打算這樣做。沒想到一路走來,政治、宗教和法律卻全扯了進來。事情的發展不再與人有關,與柔伊、我和這幾個我們曾經想要的孩子都沒有了關係。
「二〇〇三年,妳是不是在黑石醫院的精神科病房住院接受治療?」
「但反過來說,克萊夫牧師可能相信演化論。」凡妮莎說。
「當時麥克斯也在場嗎?」
「我打電話給診所,要求使用這幾個胚胎。診所要求我的配偶到場簽字。但是他們指的不是凡妮莎,而是麥克斯。所以我只好去找他,請他同意讓我使用胚胎。我知道他不想要小孩,當初他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和我離婚的。我真的以為他可以瞭解。」
當我說完之後,幾乎心碎。墮胎後到現在,我只提起過一次,當時是在不孕症診所,我必須毫無隱瞞地說出自己的生育紀錄,否則有可能影響日後懷孕的機會。那是二十二年之前的事了,但是我這時候和當時的感覺一模一樣,緊張地發抖,困窘又難堪。
「妳有沒有感覺過寶寶在妳肚子裡踢動?」
諷刺的是,我們得簽一份合約。原告或教會不得透露克萊夫得到的資訊,未來也不得與任何人討論。韋德.普雷斯頓在線條紙上寫了份契約,克萊夫在上頭簽了字。法官瞄了一眼之後,便宣布我為三個冷凍胚胎的唯一監護人。
安琪拉光火了。她連珠砲似地對韋德開火,但是他絲毫不打算撤回問題,這個問題懸在空中,像是霓虹燈看板一樣,就算你閉上眼睛仍然看得到。
「我不知道,」我誠實地說:「我撫養一個被愛、也懂得表現愛的孩子,要懂得自重,要心胸寬大,能夠包容每個人。如果我能找到正確的宗教來支持我的想法,那麼我也許會加入。」
他低下頭,我不知道他是哭、是祈禱,還是兩者皆是。「我答應你。」麥克斯說。
「好嘍!」柔伊說。
「我不知道。」安琪拉的聲音聽起來太緊繃,簡直像個彈簧。「妳有沒有什麼事要告訴我?」
他伸出手,班.班哲明從原告席上跳了起來,遞給他一份文件。「我想提供這些資料作為法庭辨認之用。」普雷斯頓說完話,把資料交給書記蓋印,然後交給安琪拉一份副本,另一份交給我。
「很少。」
麗蒂淡淡地微笑。「『福音』這兩個字就是這個意思,你知道的,傳達主耶穌的好消息。」
柔伊還坐在辯方席上。她像花蕊一樣,她的母親、律師和凡妮莎都圍在她身邊。安琪拉又遞給她另一張面紙。「妳知道貼一個牆面要用掉麥克斯幾個律師嗎?」她試著讓柔伊打起精神。「要看妳砸得多用力。」
「在。」
歐尼爾法官搖搖頭。「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我的時間完全被浪費掉了。律師請上前。」
「這個女孩指稱,」安琪拉說:「妳對她說妳是同性戀。」
她在我臉上拍拍抹抹的,我甚至還讓她用了睫毛夾——雖然我差點為此瞎了眼。最後,她要我微微張開嘴巴,讓她為我塗上口紅。
「我懂了。那麼妳第二次有沒有成功懷孕?」
「到了某個時候,妳得知柔伊和凡妮莎的關係不只是朋友?」
也因為如此,她才會對我一無所知,而我則對她瞭如指掌。
她哀傷地笑著。「如果妳在遊戲結束之前抽身離開,妳就不會成為輸家。」
我挺直肩膀。如果他想來硬的,那麼我隨時接招。
露西的眼眸好大,我幾乎看不到她虹膜外的白眼仁。她朝我靠過來,差點喘不過氣。這時候,有人敲門。
「如果她們有小孩,這件事會不會讓妳覺得不舒服?」
「他搬了出去,借住在他哥哥家。」
「謝謝,但是我已經把今天的祈禱時間用完了。」我告訴她。
我立刻跟進去。
「她開始幫凡妮莎學校的學生進行音樂治療。漸漸的,她和凡妮莎開始外出用餐、看電影、參加節慶活動,或一起去逛跳蚤市場。我很高興柔伊能找到人談心。」
「那麼,妳是因為他們是理想的典範,所以才憎恨他們?」
我心想,柔伊應該有同樣的心情。因為現在是九點零五分了,已經開庭,但是她的律師卻還在鬧失蹤。
提到克萊夫牧師,我就想到昨天早上,我穿過了夾道鞭笞的陣仗才走進法庭。昨晚,韋德.普雷斯頓接受了廣播節目〈漢尼堤時間〉的訪問。可想而知,今天的媒體起碼會有雙倍的陣仗。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也會倍增。
我看看麥克斯,再看向韋德和*圖*書.普雷斯頓。「我花了兩天時間聽他們描述我的生活有多麼不正常,而我會做這種選擇是邪惡的表現、」我回答:「他們不會讓孩子和我的距離少於五哩。」
我擦擦眼睛。「我先是失去了兒子,接著又失去你。現在我要面對的是失去胚胎,我的工作也可能不保。」我搖搖頭。「再下來就一無所有了。」
「協商破裂。」凡妮莎笑了,她靠過來親吻我,用雙手捧住我的臉。「我知道妳夠堅強,可以獨自面對這件事,但是妳不必。我保證,我以後不會再這麼蠢了。」
「如果我們雙方都還想要胚胎,他不能下令診所銷毀,對吧?」柔伊邊哭邊說。
「我提出這些紀錄不是當作證據之用,」普雷斯頓說:「我只是要檢舉證人違背誓言說謊。既然我們談的是日後的監護人,我認為這是個關鍵:這個女人不只是同性戀,還是個騙子。」
「我說,妳之所以會憎恨瑞德和麗蒂,完全是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對嗎?」
當我凝視你的雙眼,說出與你共度終生的誓言時,為什麼沒看出事情會有這種發展?
「所以……妳們願意讓孩子知道麥克斯是他們的生父?」
在往後的日子裡,凡妮莎和我必須跳得兩倍高,跑得雙倍快,才能和異性戀配偶一樣,走過同一片土地。愛情從來沒容易過,但是對同性戀伴侶來說,這段路似乎更是充滿障礙。
安琪拉朝我走近一步。「妳兒子過世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有的,」佛爾契醫師說:「我們提供了試管嬰兒療程。」
我眼冒金星地往後靠向椅背(上眼線液的時候,很難避免自己擠出鬥雞眼),仔細端詳鏡子裡的成果。這時候,半睡半醒的柔伊搖搖晃晃地走進了浴室。她坐在馬桶蓋上眨著眼看我。
聽到「合約」這兩個字,韋德.普雷斯頓立刻轉頭。坐在我面前的安琪拉突然坐直身子,而歐尼爾法官向佛爾契醫師傾身靠過去。「什麼?他們簽了合約?」
「原告律師是想教法庭如何裁決嗎?」安琪拉問:「還是說,律師真的有問題要質問我的當事人?」
難過到讓她撲倒了克萊夫.林肯。
「這期間有沒有發生讓妳們更親近的事件?」
「她到診所來要求使用胚胎。我向她解釋,根據原則,我們必須先取得她前夫的簽名同意,才能讓她使用胚胎。」
「有一個重點大家必須知道,百分之六十五的胚胎都是不正常的,或是會自然毀損的。」醫師說:「本案的雙方當事人都曾經簽下合約,其中包括他們願意讓診所焚化不適合植入或不適合冷凍的胚胎。」
而今天,韋德.普雷斯頓正是用這種方式來打造我的形象。
「抗議,」韋德.普雷斯頓說:「臆測性問題。」
黛拉點頭。「有一天,她們到我家去,柔伊表示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她說,她愛上了凡妮莎。」
「巴克斯特女士,妳聽過包若斯對布萊迪一案嗎?」
「沒錯,」韋德表示同意:「你可以任意處置。」
我帶著露西大步走向行政辦公區——她在這裡待過太多時間,全為了聆聽助理校長的訓誡,然後走進凡妮莎舒適的個人辦公室,隨手關上門。「妳還好嗎?」
天上的星星好像全掉了下來,落在我的車頂上。我失去了無緣的孩子,這種感覺,就好像有人一刀刺進了我的肋骨。
「普雷斯頓先生呢?」
「妳沒有定時上教堂,是嗎,巴克斯特女士?」
班坐在椅子上轉過頭問:「真的嗎?」
我嘴巴裡有種金屬的味道,好一會兒之後,我才明白這是恐懼。「露西,妳是不是想傷害自己?」她沒回答,於是我瞪著她的小手臂看,想找出上面是否又出現了傷痕,但儘管這陣子天氣不冷,她仍然穿著長袖的保暖襯衫。
「妳的確是受到了各種併發症的折磨,巴克斯特女士,」他說:「有人會說這幾乎是《約伯記》的情節。」
「我搬進她家。今年四月,我們在秋河市結婚。」
但是這不表示我沒想過這會不會是真的。
不是男孩,露西剛剛說了。
到了某個時候,在指揮的決定下,樂曲會重新開始。
「話說回來,」瑞德說:「如果教會成了案子裡的受害者,這會讓我們置身於同情的光環當中。」
「但是妳不知道,對吧?」
「沒有。」
「能不能請妳敘述一下,告訴我們診所如何為求診的夫婦進行療程?」
「是的。」
「妳和凡妮莎的關係有沒有改變?」
它像個記憶似地,穿過草坪,遁入樹木之間。我好像聽到它開口喊我。
我搖搖頭,我仍然全身麻木,但是我跟著她走出法庭。凡妮莎和我母親在外面等我,她們兩個人都是隔離的證人。「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凡妮莎問:「法官為什麼把半個旁聽席的人都趕了出來?」
在那次療程當中,我邊彈烏克麗麗邊唱兒童節目〈巴尼和朋友〉的主題曲。我告訴露西,說我知道真相,她拒絕我是因為她沒辦法封閉自己。我告訴過她,我不會離開她,永遠不會。
我知道會有這種場面,只是沒預料到他們提出的問題。
「她的母親是個怎麼樣的人?」安琪拉問。
「還沒有。很多角色都不適用於我,普雷斯頓先生。我沒有戀童癖,我不是足球教練,不是機車女郎,就像很多同性戀也不是髮型設計師、花藝師或室內設計師。我沒有傷風敗俗。但是你知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嗎?我聰明、有包容心,而且有能力養育兒童。我和你不同,但絕對不比你差,」我說:「像我這樣的人不需要調整,我們要的是你們這種人放寬心胸。」
「妳想進來嗎?」
我知道,因為我算過。
「辦理離婚手續時,妳有沒有想到過診所裡那三個冷凍胚胎?」安琪拉問。
人群的最外圍出現了一陣騷動,彷彿有隻小狗鑽進了毯子底下。某個胸前掛著一個金色大十字架的女人用手肘推擠著我,
「柔伊,寶寶有沒有懷到足月?」安琪拉問。
黛拉看著他,一手仍然端著水。證人席旁邊的水瓶裡只剩下半壺水。「你不知道嗎,庭上,水可以感應負面和正面的能量。」
我們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我看著麥克斯,心裡納悶著。
我的眼角餘光瞄到一抹紫色的影子。韋德.普雷斯頓來到走道上。我輕輕推開柔伊的懷抱。「我馬上回來。」
是個女孩。
黛拉俯下身親吻柔伊的頭頂。「妳得吃點東西,」她說:「世上沒多少奧利奧解決不了的事。」
「那麼,我可以說妳在八年前曾經陷入沮喪,有精神上的危機?」
突然間,凡妮莎的臉脹得和男孩一樣紅。我看著她消失在學校門內,企圖重新調整學生的注意力。
「那妳為什麼沒告訴我?如果妳在我提問時說,而不是在交叉詰問時被問出來,這件事不會造成這麼大的殺傷力!」
「有。手術之後,她來照顧我。我們常一起外出、買生活用品,或下廚等等,後來我發現,如果我沒和她在一起,我會真的很想有她作伴。我發現自己喜歡她的程度勝過一般朋友。」
我沒把吉他帶在身邊。我把音樂治療要用的工具全都留在車裡,因為我的注意力全放在聚集的群眾身上。我唯一的樂器,是我的嗓音。
她下樓找自動販賣機採購。這時候我按摩柔伊的後背,覺得好無助。「這他媽的所羅門是什麼東西?」我問。
因為我不知道他對這個表哥有什麼看法,所以沒有回應。
「妳和麥克斯.巴克斯特之間有什麼關聯?這是說,假如真有關聯存在的話。」
他們為我說明了我所有的選擇。他們為我做採樣化驗和體檢,讓我服下鎮定劑,用擴張器撐開我的子宮頸,給我表格填寫。
我微微地笑了一下。「一年大約有二萬八千美金。會當音樂治療師,絕對不是因為妳夢想過上流社會的生活。會選擇這個工作,是因為妳想幫助他人。」
即使到了現在,我依然能看見孩子,他通體泛藍,和大理石一樣木然,指甲、眉毛和眼睫毛都還沒有成形,像一件未完成的作品。
「對,我就是嫉妒,」凡妮莎承認:「可以嗎?我是個自私的爛女人,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對我完全坦承,就像她過去對她離婚的前夫一樣毫無隱瞞。」
安琪拉直接面對著我。「凡妮莎,」她說:「有沒有任何因素讓妳覺得自己無法適任,不能作為養育孩子的適當人選?」
「經驗有限,」我說:「我偶爾會幫鄰居在週末照顧幼童。但是我從朋友身上得知,養育子女必須經過不斷的練習和考驗,不管妳讀了多少布列茲頓醫師都一樣。」
「真感人。但我是個無神論者,所以這實在沒什麼關係。事實上,我希望你考慮一下,是否該找些比你現在手上那本聖經新一點的資料來研究同性戀。自從紀元前五百年到現在,討論這個主題的文獻真的是汗牛充棟。」
「呃,妳比較像《洛基恐怖秀》的人物。」柔伊說。她站起來,推著我坐在馬桶蓋上。接著她在化妝棉上沾了卸妝乳液,把我的臉擦乾淨。「說來聽聽,妳為什麼突然決定化妝?」
「我不要妳去接近她,」安琪拉喊道:「妳知道韋德會怎麼炒作這件事嗎?」
這個本來應該是造作、怪異、新時代的舉動,但在這會兒看來竟然饒富趣味。不管我們這些人各有什麼信仰,但是有誰會反對黛拉口中的幾項信條?
「他同意嗎?」
「那麼妳告訴我,」她爭辯:「為什麼麥克斯曉得,但我卻不知道?」
「看吧,就是這樣我才會和妳結婚,而沒有選擇韋德.普雷斯頓。」
麗蒂的反應太不尋常,她說:「但是我有話要告訴她。」
「早啊,麥克斯,」韋德說:「我正在向瑞德解釋合約法。」
我震驚到說不出話來,跌坐回椅子上。
我直直地盯著他看。「我只知道麻薩諸塞州發給我一張結婚證書。」
「協議離婚時,你們找誰擔任律師?」
我向她致意。我怎麼可能不這麼做?
突然間,任何有關克萊夫牧師的笑話都不好笑了。
「我講這些話是想提醒妳,我一直是個鬥士。」
「夠久了。」她來到琴凳邊坐下。「他就是想要這樣,妳知道的。」
「麥克斯希望妳再次嘗試嗎?」安琪拉問。
「巴克斯特女士?」法官又說了一次:「這是妳所希望的嗎?」
「我相信妳,」安琪拉說:「說不定連法官也會相信妳。但是在那之前,柔伊,妳必須在法庭內備受煎熬。報章媒體會大肆渲染這項指控。就算我們嬴得訴訟,大家仍然會記得妳遭受過指控。」
還是說,克萊夫牧師知道我們在法庭上需要攻擊的武器,知道勝訴對他所傳達的信仰有多麼重要,所以才逼自己的繼女做出指控?他是不是拿她來當替罪羔羊好讓我贏得官司?好讓他獲勝?
我母親曾經說過,沒塗口紅的女人就像少了糖霜的蛋糕。她只要出門,一定會塗上她的招牌色「永誌不渝」。每次我們一起到藥妝店買阿斯匹靈或氣喘藥物的時候,她一定會多帶一兩條口紅,然後放進衣櫥的抽屜裡,這個抽屜裡滿滿全是一管管銀色外包裝的口紅。「我不覺得那家公司的口紅有可能缺貨。」我這麼說過,但是她當然比我瞭解。「永誌不渝」在一九八二年停產。還好,母親的庫存量足夠她在往後的十年間使用。在她住院期間,儘管止痛藥物已經讓她記不清自己的禱文,但是我仍然確實地為她上妝。當她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她塗的是「永誌不渝」。
「我比任何人都瞭解,」我說:「但是我同時也瞭解這是我最後一次能有親生骨肉的機會。」
韋德.普雷斯頓就戴著一枚尾戒。
麥克斯。
但是在紙張的背後有個用綠色麥克筆畫出來的五條線。這是一個五線譜。在最上面一條線上,她畫了兩道猶如鐵軌般的平行斜線。
我翻過身面對她。「妳是怎麼辦到的?怎麼有人可以年紀輕輕地就出櫃?我是說,我幾乎承受不住他們在法庭裡說的話,而且我都已經四十一歲了!如果我十四歲,我恐怕不止是待在衣櫃裡,我還會把自己黏在牆壁裡面。」
「駁回,」歐尼爾法官說:「普雷斯頓先生,你提這個案子有什麼用意?」
「息息相關,這讓大家知道她現在想要孩子,是她想彌補過去的罪孽。」
「我可能會心力交瘁。」
第二天又有另一通電話。
「你們知道我需要什麼嗎?」法官怒斥:「我要律師在走進我的法庭之前確實做好功課。我需要懂得基本合約的律師,隨便找個法律學校一年級的學生都可以輕輕鬆鬆找出這個案子的問題。而我不需要的呢,是兩個明明可以好好利用時間,卻光是會愛發牢騷和抱怨的律師!」歐尼爾法官大步離開法官席,書記官急忙要大家也跟著起立,這彷彿是法官一腔怒火引發的磁效應。
安琪拉閉上眼睛,搖著頭說:「太棒了,簡直是棒透了。」
「而且,在麥克斯願意的範圍內,讓他參與孩子的生活。」
聽到回答,觀眾席傳來一陣竊竊私語,我覺得自己好像坐在蜂群當中。
「當時不知道,我想留作驚喜。」
「妳當音樂治療師有多久時間了?」
黛拉哼了一聲。「總歸一句,站在水的角度看,這可能是一種福賜。」
「那份文件有二十頁!」
從前我不知道演技和當證人有什麼關聯。我像是要登臺演出似的,為這一刻排演了不知多少次,從默記臺詞到練習語調的抑揚頓挫,連身上的衣服都是安琪拉親自為我挑選的(深藍色合身洋裝外搭白色開襟衫,保守的程度讓凡妮莎一看到我就忍不住爆笑,還喊我巴克斯特修女)。
「有些胚胎看起來比其他胚胎均勻、規律一點。」
「所以,如果法庭把未出世的孩子判給妳,妳有可能無法看著他們長大,對嗎?」
「我不需要時間,你這個滿口空談的人。我可以斬釘截鐵地說,這些紀錄不只與本案無關,而且普雷斯頓先生取得資料的手段一定不合法、他的行事不夠光明磊落。我不清楚路易斯安那州的情況,但是在羅德島,我們的公民有法律保護,而蕭女士的權利正在受人侵犯。」
「我能體諒妳的感受。」
我聽到他拉下拉鍊。
這下平手了。
凡妮莎拉來一張椅子,在我身邊坐下。我們回到前幾天那間小會議室裡,但是今天下雨,窗外的世界醇美又蒼翠,草地青綠到幾乎刺眼。「她是一個患有嚴重憂鬱症的學生。」凡妮莎向安琪拉解釋,然後她碰碰我的手臂。「妳不是說她兩天前很沮喪嗎?」
我愣住了。「當時我剛結束一段感情,自願住院一個星期,以便處理精神上的壓力。我接受了藥物治療,但是之後沒有再出現相似的狀況。」
但是話說回來,我演戲唱歌都是有原因的。我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但是我會迷失在音符當中,隨著旋律漂流,這時,我會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當我為觀眾彈唱時,我完全相信優勢與我同在,而不是在聆聽者那一方。不過,我上一次登臺演出是在十歲那年,我在《綠野仙蹤》裡扮演一根玉米稈,出場不到三十秒,我就直接吐在校長的鞋子上。
「我是音樂治療師,」我說:「在臨床環境下,藉由音樂來協助病患舒緩疼痛、改變情緒,或是與外界互動。我有時候在老年護理之家為失智症患者進行音樂治療,有時候在燒傷病房幫換敷料的孩子彈奏,有時會為學校的自閉症學童工作,音樂治療可以透過十多種不同的手法進行。」
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問,「有的。我和原告麥克斯.巴克斯特曾經有一段九年的婚姻,目前的配偶是凡妮莎.蕭。」
我小時候曾經收到一個很奇怪的聖誕禮物,寄件人是一個遠房阿姨,她在一個壓克力益智玩具裡放了張二十塊錢的鈔票。我得拉開旋轉鈕,轉動各種機制的槓桿,才能找出鬆開鉤子的數字序號,拿出裡面的獎金。我本來很想拿榔頭打碎玩具,但是母親說服我,她說我慢慢會弄懂怎麼玩。果然,在環環相扣的機制啟動之後,我覺得自己不可能出錯。輕輕鬆鬆地,一扇又一扇的門全打了開來,彷彿從頭到尾沒上過鎖。
「有,三個。三個冷凍胚胎。」
我們的位置在法院的後面,離貨物出入口不遠。我要凡妮莎稍晚在車裡和我碰面,然後跟著母親走到一個綠色的大型垃圾桶旁邊。有兩個女人在這裡抽菸,身上穿的夏日洋裝把她們繃得像香腸。「杜恩是個混蛋,」其中有個女人說:「他回家時,我希望妳叫他去跳湖。」
同性戀的三項權利:性病、愛滋、下地獄
酷兒滾出去
我聳聳肩。「我們各自代表自己。我們沒錢也沒財產,所以離婚看起來並不複雜。當時我還昏昏沉沉的,連自己怎麼出庭的都不記得。凡是遞送進來的郵件,我都會簽名。」
「大約五個月。」
「我的確曾經告訴過她我是同性戀,」我承認:「是在上次我見到她的時候。在音樂治療時最不該做的事,就是把自己帶入治療當中,但是當時克萊夫牧師有關同性戀的言論讓她很沮喪。她再次提到自殺……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種感覺,覺得她好像在質疑自己的性取向,而她的家庭不可能支持這種事。我以為,如果讓她知道某些她尊敬的人——比方說我,能夠同時是正直的人又是女同性戀,也許這會對她有所幫助。我只是想給她一些實質的助益,妳知道的,而不是她在教堂裡聽到的說教。」
「十分鐘。」黛拉說。
安琪拉再次站起來抗議。
「妳可以開始了,韋克斯女士。」法官說。
他聳聳肩。「隨妳怎麼說,蕭女士。如果妳想,妳也可以站著撒尿。但是聽好了,妳的膽子不可能有我的大。」
「當初妳和麥克斯.巴克斯特結婚的時候也有這種感覺,是嗎?」
「妳怎麼知道我在想?」
「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瑞德和麗蒂也有可能離婚。」我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目光落在旁聽席的麗蒂身上。她臉上的血色盡失。
我驚愕地眨眨眼,我一定是聽錯了。「什麼?」
凡妮莎把臉埋在我的肩胛骨上笑。「因為妳睜著眼睛。」
然而我已經開始想念自己未曾擁有的東西了。
「難怪去了那麼久,」我悄悄地說:「妳數學爛透了。」
我發現,無神論是一種新的同性戀。是那種你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的事,因為所有負面的揣測都會隨之出現。
歐尼爾法官低下頭看著柔伊,而坐在被告席上的柔伊則是盯著桌面上、她雙手之間的木板看。「巴克斯特女士,」他說:「妳是在沒有受到脅迫的情況下自願做出決定的嗎?」
不過話說回來,光是看柔伊把杯盤放進洗碗機裡,我就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我來了,我來了。」安琪拉.莫瑞堤衝進門,扯開嗓門大喊。她的襯衫沒塞進裙子裡,搭配套裝的不是高跟鞋,而是球鞋。她的臉頰上有一抹痕跡,有可能是果醬,也可能是血跡。「我家小孩把培根塞進廂型車的CD音響裡,」她解釋:「對不起,耽擱了。」
「克萊夫.林肯的繼女,」瑞德說:「柔伊惹上了不該招惹的女孩。」他乾了香檳,但是我沒喝。我把罐子放在樓梯最下面一階,從前門走出去。
https://m.hetubook.com.com她舉起手,用袖子抹抹嘴巴。「我只是想叫他住嘴。」露西含糊地說。
「妳和柔伊要如何提供孩子經濟上的支援?」
「主耶穌的眼中沒有例外,麥克斯,」麗蒂接著說:「祂沒說我們應該愛百分之九十九的鄰居,然後去恨那些音樂彈得太大聲、老是開車壓過我家草坪、投票給勞夫.內德,或是從頭到腳都是刺青的人。有些時候,我真的不想愛那個養狗的鄰居,因為他家的狗老愛吃我種的萱草,但是耶穌說,我沒有選擇。」
就這方面來看,訴訟和試管嬰兒沒什麼兩樣。
「接下來的發展呢?」
「她的情況在什麼時候出現了改變?」
凡妮莎從行政辦公區走了過來,看著我們兩個人。「發生什麼事了?」
佛爾契醫師把眼鏡推到鼻梁上。「她在四十歲的時候懷孕,二十八週之後生下死胎。」
「露西,」我靜靜地說:「妳知道我是同性戀,對不對?」
「蕭女士,在辯方律師提問的時候妳曾經表示自己是養育孩子的適任人選,是嗎?」
「妳認為對自己愛的人說出最私密的事,純粹只因為這個原因嗎?」
那是我手抄的〈沒有名字的馬〉的和弦譜,是我在露西學這首曲子那天寫給她的。
「真的嗎?就只是這樣?」
「不介意,庭上。」
「凡妮莎。」我倒抽了一口氣。「如果他把妳也拖下水怎麼辦?」
我推開麗蒂離開,安琪拉急忙跟上了我。
「妳在開我玩笑嗎?我會是前所未見的好外婆。」
「抗議,」安琪拉說:「也有人不這麼想。」
「真可愛,律師。請回答問題,巴克斯特女士。」法官說。
「抱歉,」我母親說:「我們想私下談點事,」
「他不必找,」我直言:「一定是麥克斯告訴了他。」
「沒有。」我說。
在這一刻,我對安琪拉的尊敬來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所以,妳不打算透過任何宗教來撫養這些未出世的孩子?」
我全身的骨頭好像快散開來了。「誰是這個葛麗絲.貝理佛?」
我不知道露西在什麼時候留下這個訊息,但東西顯然是她留給我的。在所有的音符當中,露西選擇了停頓號。
她伸出手,我拉她站起來。「如果有條件存在,那就不是愛,」她說:「我在想的就是這個。」
我一轉身就看到凡妮莎站在門邊。「妳下來多久了?」
「妳這部分算是容易的。」我說。
「我要告訴妳一件事。」凡妮莎終於開口。
我低頭看我們交握的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麗蒂。」我承認。
「妳們有沒有孩子?」
「妳願意讓他和妳有可能生下來的孩子保持聯絡嗎?」
黛拉舉起杯子。「力量,」她以飽滿宏亮的聲音說:「智慧。包容。正義。」
「沒有,」安琪拉說:「還有,這是個大驚喜,韋德表示他可能可以說服這家人不要將事情公開。露西家裡一定有人去找過克萊夫牧師諮詢,他們說不定會把她本人帶過來。」
旁聽席上有個女人站了起來,大喊:「殺害嬰兒的兇手!」接著,牽一髮動全局,威斯特布路教會的群眾和永耀會的信眾全都開始怒斥。法官要求維持秩序,大約有二十名旁聽人士被拉出了法庭的門外。我想像凡妮莎在另一頭觀看,我不知道她會怎麼想。
我按下門鈴,麗蒂出來應門。她瞪著我,說不出話來。
「什麼?」我驚訝地問。「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妳要教妳的委託人怎麼展現魅力嗎,律師?」韋德大聲說。
「你同樣有可能罹癌。」我說。
我感覺到一顆孤伶伶的淚水滑下臉頰,於是我轉過頭去。「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很困惑。我是說,我知道凡妮莎成了她最好的朋友,但是當時柔伊說的是她要搬進凡妮莎家裡,而且她是女同性戀。」
「在包若斯對布萊迪一案中,羅德島高等法院的判決是,當雙親離婚之後,取得監護權的家長有權以他們認為對孩子最好的信仰方式,來撫養孩子。再者,在佩堤納多對佩堤納多一案也認定,在選擇孩子未來的監護人時,必須同時考慮當事人的道德品格……」
「和祈禱無關。只是……嗯……」她抬頭看著我。「麥克斯不是想傷害妳。」
我看著她。「妳覺得我應該正面迎戰韋德.普雷斯頓?」
隔天早上在法庭上,安琪拉.莫瑞堤緊緊板著一張臉,緊得像龍蝦的大螯。「我的委託人決定放棄抗辯,庭上,」她說:「我們希望不要依合約內容銷毀胚胎,而直接交由麥克斯.巴克斯特監管。」
「拜託。」凡妮莎搖頭。「經過媒體的大肆報導,還有誰不知道?不管這是怎麼一回事,不管他怎麼說柔伊,這全是編出來的。」
瑞德拿來了剛開瓶、還冒著泡的香檳和兩個酒杯,口袋裡塞了一罐沙士,顯然是為我準備的。「乾杯,」他對麗蒂說:「從現在開始,妳只能喝豆奶奶昔和葉酸了。」他把我的沙士遞給我,說:「我們乾杯,敬美麗的準媽媽!」
「妳來這裡做什麼?來看書,幫寶寶找名字嗎?」我問。
我發現,這正是露西會說的話。
「事實上,妳還歷經過兩次流產?」
我發現,他是一群哀傷人士的啦啦隊長。他不是讓人群靠向他的理想,而是用妄想逼著這些人聚集。
我們終於停好車,但是我再也忍不住了。「妳打算一輩子都不和我說話嗎?」我大聲咆哮,甩上車門,跟著凡妮莎走進屋裡。我脫下依然黏搭搭的絲|襪。「這和天主教的想法有關嗎?」
眼前,同樣的情況再度發生,簾幕升起,一個句子啟動了背後不同的意義:企圖自殺。克萊夫牧師的言論。露西憤怒的攻擊。傑若米。他們是否會不再愛妳?
「孩子生下來之後呢?」
但是我知道。而且他接下來的話也確認了這件事。「妳十九歲時,是否曾經自願墮胎?」
「有的,」我說:「但是在幾週之後流產。」
「妳的診所有沒有提供協助?」安琪拉問。
「我和你去——」麗蒂朝我跨出一步,但是我舉起手來。我茫然地走到露臺,幾分鐘之前,柔伊和我就坐在這個地方。
安琪拉走向證人席。她為黛拉在杯子裡加滿水。這不是出自於習慣,而是因為她知道每個人都會想:黛拉講的話會改變這杯水,這個效果不亞於把幼童帶進屋裡來阻斷黃腔。「可以麻煩妳說出姓名地址,以便列入紀錄嗎?」
她點點頭,一會兒之後他出現了。他仍然穿著出庭時那件襯衫,只是現在沒打領帶,而且還換上了牛仔褲。
「敬韋德!」瑞德說,再次舉起杯子。「敬露西!」
「我當時陷入了沮喪的狀況。我不打算自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我現在和當時也有很大的差距。老實說,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捕風捉影地迫害我。」
我點點頭,「接下來的療程中,我們用了兩個冷凍胚胎。其中一個成功植入,另一個在解凍時受損。但是我沒有懷孕。」
我們走進校內,我敢說,她進出校門這麼多次,這次能聽到大門在她背後關上,應該是她最高興的一次。她臉色雖紅,但卻忽青忽紫。「深呼吸,」我告訴她:「一下子就過去了。」
我說這個故事是為了要正式強調這件事:現在是早上七點,我拿著柔伊的眼線筆戳自己的眼睛,還對著鏡子齜牙咧嘴,好塗上楓紅色的唇蜜。如果韋德.普雷斯頓和歐尼爾法官想看到的是一個居家,懂得搽指甲油,還會烤肉做晚餐的傳統女性,那麼在接下來的八個小時裡,我會讓他們看到這樣的女人。
那麼,也許是為了某個女孩。
我有好幾年沒來瑞德和麗蒂家了。他們家有個花團錦簇的前院,種的多半是玫瑰花,這一定是麥克斯的傑作。草坪上有個新蓋的白色小露臺,一旁的纈草偷偷往上攀,彷彿是珠寶大盜。麥克斯那輛破舊的小貨卡停在一輛金色的Lexus後面。
我困惑地看著他。「露西是誰?」
「當妳和麥克斯還有婚姻關係的時候,他會不會反對同性戀?」
「是的。」我迅速地瞄了廁所隔間門下一眼,還好,廁所裡只有我們兩個人。「首先呢,同性戀?這不是生活方式。這是天生碰巧的事。其次,我沒有選擇去讓女人吸引我,這是天性。難道你受女人吸引是經過選擇的嗎?是在你青春期的時候?在你高中畢業之後?還是說,那是學測的考題?不是的。同性戀和異性戀一樣,都不是選擇。我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世上沒有人會選擇當個同性戀。為什麼我要讓自己面對欺凌、辱罵和肉體上的虐待?為什麼我要無時無刻地讓你這種人鄙視、歸類?我何必選擇一個你所謂的生活方式,然後辛辛苦苦地奮鬥?我實在無法想像,普雷斯頓先生,像你這樣踏遍世界的人,眼光竟然會這麼狹隘。」
「是的。」
「妳對她們的關係有什麼看法?」
「抗議!」安琪拉說:「原告律師提及的是監護權案件,而本是有關財產權。」
「孩子沒踢,沒哭。」麥克斯低頭看桌子。「孩子好小,身上一點脂肪也沒有,和一般的新生兒完全不一樣。他連指甲、眼睫毛都還沒生出來,但是他好完美,完美到難以形容,而且他好……好安靜。」我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往前靠,雙手往前伸,彷彿在等待。我強迫自己往後坐好。「我們幫他取名為丹尼爾,最後把他的骨灰灑進了大海,」
柔伊轉過頭來,驚慌失措地問:「他不會這樣做,對不對?我不能因為一個技術用語失去孩子。」
她歪著頭,她想的似乎不是這件事。「我在證人席上說了謊。」
「巴克斯特女士?」韋德.普雷斯頓不耐煩地說,我這才發現自己完全沒聽見他的問題。
「事情還沒有真正結束。」我回答。
「依我算,妳和麥克斯在一起九年。我打算繼續和妳共度四十九年。」
我和麗蒂不熟,我從來不想進一步認識她。麥克斯老是說我誤解了她,說她既有趣又聰明,而且可以背出《番茄殺手》的每一句臺詞,天曉得這有什麼用處。但是我實在不懂這個女人,在現在這個時代,哪還有女人會在家裡等丈夫下班,噓寒問暖過後還為他準備晚餐。麥克斯經常建議我們一起去逛街或共進午餐,多認識彼此一點,但是我猜,在把車子倒出車道之前,我們就已經無話可說了。
她轉頭看著柔伊。「這幾個案子和本案之間的差別,庭上,在於我們的雙方當事人都不願意銷毀胚胎。原因雖然各有不同,但是柔伊和麥克斯都想爭取。然而,庭上,其他案例中有個共通原則可以適用於本案,也就是說,現在和同意書簽訂當時的情況不同,其間經歷了離婚、再婚以及宗教信仰的改變,因此合約已經不再具有法律上的約束作用。今天,雙方都願意給這些胚胎機會,對你來說,強制執行合約不但不恰當,而且還會成為惡例。」
克萊夫牧師鎮定地抹掉臉上的口水。「他們已經被洗腦了,」他說:「我們現在的教育體制還會告訴幼稚園的小朋友,有兩個媽咪是很正常的事。如果你的孩子有不同的意見,他會在全班同學面前遭受羞辱。但是這些事不只發生在學校而已。你們可能會和克里斯.坎普林有同樣的下場,這名加拿大教師寫了一封信投稿,表示他認為同性戀的性|愛會危害健康,而且有許多宗教都認為同性戀傷風敗俗,結果卻遭到學校停職處分。他不過是在陳述事實罷了,朋友們,但他卻被留職停薪了一個月。大西洋貝爾通訊公司的安妮.考非.蒙特,她要求同性戀同事將她的名字從派對舞會通知函的電子郵件收件人名單上移除,就被公司革職。或者你們可能會像理查.彼得森,這位惠普公司的職員把聖經中有關同性戀的經文貼在辦公室的隔間裡,最後的下場是失業。」
「他們都會有美好的人生,」柔伊說,但是她的話聽起來像個問句。「由你來保證?」這會兒她又哭了。柔伊發著抖,努力振作起來。
安琪拉沒理會他。「還有什麼我應該曉得的事嗎?因為我真的不喜歡驚奇。」
我見過克萊夫牧師的妻子,而且不下上百次。我也看過他三個女兒,她們總是陪著他在臺上唱歌。這三個女孩都還不到念高中的年齡,而且我知道,她們當中沒有人叫做露西。
當我在第二十八週失去孩子的時候,我出院後回到了沒有音樂的家,當時,我接到一通電話。
「我必須遵循醫療計畫服用或施打不同的荷爾蒙及藥劑,讓醫療人員從我體內取出十五個卵子,然後注射麥克斯的精|子。其中有三個無法發育,八個卵子成功受精。接著,取出這八個胚胎其中兩個植入,另外三個先冷凍保存。」
凡妮莎毫不猶豫。「到我的辦公室去,妳們想留多久都可以。」
「你知道嗎,我在教育界服務。而你,普雷斯頓先生,你真的太需要接受教育了。」
「這屬於醫療廢棄物,必須焚化。」
她靜靜地看著我。
「上法庭和我算帳。」我告訴他。
我拉出一張椅子讓她坐下。「妳相信他嗎?」她問。
她的問題讓我立刻住嘴。我發現自己想起了麥克斯。「我猜應該是吧。」露西是不是受了情傷?我應該為她上一次的情緒崩潰負責。據我對這個女孩的認識,她會等著別人離開她,一旦事情真的發生,她會反過來責怪自己。「是不是和哪個男孩子有什麼問題?」
「妳辦得到的。」我壓低聲音說。當我回到法庭的門口時,一名法警已經來到門外等著帶我進去。
「我練習過。我昨天整晚熬夜排列我的脈輪。」
法官抬頭看。「呃,這讓我的工作輕鬆多了。」
「在簽過合約之後,情況有了改變。」普雷斯頓說。
「妳結婚了嗎?」
「絕對是這樣。」
「我要提醒妳,妳剛剛宣誓過。」普雷斯頓說。
「妳要說我們可以領養小孩?」我猜。
妳和他還有聯絡嗎?
「但是這樣不對,柔伊可能失去工作——」
我拿出吉他,爬回引擎蓋上。我把指頭按在琴頸上懶洋洋的滑動,彷彿在撫摸多年的愛人,我的右手開始撥弄琴弦。這時候我才發現琴弦間卡著一個淺色、飄動的紙張。我小心翼翼地把紙掏了出來,以免它掉進音孔裡。
「拜託!凡妮莎,墮胎不是性病,不會傳染——」
一開始,我沒弄懂他為什麼知道露西的名字,接著我才想起來,她也是永耀會的教友。
「所以,他們現在是我的了?在法律上百分之百屬於我?」我問。
「就算我有幸能下決定,那還是個可怕的選擇。我並不特別喜歡提起那件事。」
「我覺得每個人都有權利去相信他們想相信的東西,這其中包括什麼都不相信。」我補充了最後一句。
我不想相信一個會因為我曾經墮過胎而懲罰我的上帝。
我低下頭,「應該是。」
「捧場一下嘛,這是個好數字。」凡妮莎看著我。「所以,到妳九十歲的時候,妳有半輩子的時間都和我在一起,而相對來看,妳和麥克斯在一起的時間只佔了十分之一。妳別誤會,我還是很嫉妒那段九年的時光,因為不管我怎麼做,都沒辦法和妳共度那段歲月。但是,如果妳當時沒和麥克斯在一起,現在可能也不會陪我在這裡。」
「我從前是同性戀。」我板著臉說。
但是,她似乎培養出一點勇氣了。我心想,這真是令人讚嘆哪,奪走別人的胚胎可以換來這麼多的自尊。
「在妳今天的證詞當中,妳表示自己一直想要小孩,是嗎?」
麗蒂的聲音從我背後傳進了走廊裡。「我們有共同點,柔伊,」她說:「我們都愛這些孩子。」
「我沒有隱瞞——」
我真想知道她說了些什麼,想知道這個指控是否代表一個距離——真正的露西和她父母理想中的露西之間的距離。我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完全會錯意,誤解了她的說法。說不定她根本沒有質疑自己的性取向,說不定那只是我自己的臆測,因為我受到了訴訟案的影響,才把自己的想法投射到露西無瑕的腦海裡。
「抗議,」安琪拉說:「我之前沒看過這份證據,我不明白普雷斯頓先生怎麼可能合法取得這份資料,因為醫療紀錄受醫療保險及責任法案(HIPAA)的保護——」
「我想,這是表示妳很期待嘍。」
也就是因為這樣,再加上凡妮莎和我請假的時間一樣多,所以我們決定在走進法院待一整天之前,要先到學校停留一個小時。凡妮莎可以去整理辦公桌,撲滅昨天剛冒出來的新火苗,而我則想和露西碰個面。
「威明頓。」
「抗議,」安琪拉說:「也許我們需要視覺上的刺|激。」她拿起兩本法律書籍,重重地把第一本放在自己的面前。「教堂。」接著,她把第二本放在辯方席的桌子上。「州政府。」接著她抬頭看法官。「看看這中間有多大的空間。」
「就算法庭把這幾個未出世的孩子判給妳和妳的女同志愛人,沒有人可以保證妳們可以成功懷孕,這點妳應該瞭解吧?」
「但是你們兩個的委託人都在上面簽了名,」法官指出來:「我不能無視於合約的存在。」
你怎麼沒意會到,某天,你會因為我的改變而恨我?
「真的嗎?」我伸手揉搓臉頰。「腮紅太濃嗎?」我對著鏡中影像皺起眉頭。「我走的是那種貼在牆上、一九五〇年代的美女照風格。像凱蒂.佩芮一樣。」
「我真的想不起來。我應該在床上躺了將近一個月,稍微一暈眩,我就沒辦法集中注意力。我什麼事也做不了,真的。」
我說完話,已經全身冒汗。韋德.普雷斯頓則是完全保持緘默。
「對。」凡妮莎說。
法官要求檢視合約,佛爾契醫師把文件遞給他。法官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根據這份合約,在雙方離婚的時候,診所應該要銷毀剩下的胚胎。佛爾契醫師,為什麼診所沒有依約執行?」
法庭裡響起了掌聲,班咧開嘴對著我笑,而我只覺得反胃。
「抱歉了,」我準備起身。「我實在沒心情聽講聖經。」
我納悶了好一會兒,不懂韋德為什麼要向我哥哥解釋他的法庭攻防策略,而不是對我說明。「如果老山羊決定一字一句地依循合約,」韋德說:「我可以發動國內所有主張胎兒權利的團體,他會在無法想像的風暴中退休。他知道我有這種本事,所以我相信他在判決之前一定會三思。」
「你當然知道,」她說:「你該做正確的事。」
我走向我的前妻。她身旁的人讓了開來,於是我直接來到她的面前。「柔伊,」我開始說:「對不起——」
不孕症診所的負責人安.佛爾契醫師帶了一整箱資料出庭,這些都是柔伊和麥克斯的就診紀錄,法院書記稍早已經將副本交給了雙方律師。佛爾契醫師的銀髮剛好碰到黑套裝的領口,她的脖子上用鍊子掛了一副斑馬紋的老花眼鏡。「我在二〇〇五年認識巴克斯特夫婦,」她說:「他們從那一年開始試著懷孕。」
柔伊伸手撝住嘴巴。經過昨晚的事,她現在一定會認為我虛偽。
不是男孩,露西曾經這樣說。
我沒理會他。我坐上車,倒車駛離車道,停在信箱旁邊。儘管我在這個位置上看不到他們,但是我可以想像麥克斯走進門廊,把事情告訴瑞德和麗蒂。我想像他們互相擁抱的樣子。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