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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獸心

作者: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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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博拿起短信說:「很好,這樣很好!他一定能收到。現在,妳把房間收拾一下,把東西準備好。我回頭來接妳。」
她顯得是那麼誠懇,丈夫相信了,認為她仍是那麼單純和直率,便狂熱地一把把她抱住。他每次產生疑心都是這樣消散的。妻子似乎有些忘情,任憑他愛撫。他連連吻她,但她不肯還吻,這一點叫他擔憂。她總是很被動,像少女那樣天真多情,但毫無情人的味道。
盧博點點頭,打手勢安撫妻子。既然這些事讓她生氣,那就不談吧!他從來沒有見她如此緊張,不由地笑起來,以為是她喝了白葡萄酒的緣故。為取得妻子的諒解,盧博拿起小刀欣賞著,擦拭著,為表明小刀同刮臉刀一樣鋒利,他用它削起指甲來。
「媽的!臭婊子!原來妳陪他睡過覺!陪他睡覺,嗯!」
原來她為丈夫買來一把小刀。半月前,盧博丟了一把小刀,心裡十分難過。這是一把嶄新的刀子,象牙刀柄,刀刃閃亮。盧博不由地高興地叫起來,他馬上就可以用上刀子了。妻子見丈夫高興,心裡也很愉快。她又開玩笑似地向丈夫討了一枚硬幣,以表示他倆的情誼沒有一刀兩斷。
「喔,朋友,機會難得呀!我還買了一塊漂亮的條格綢布,一頂典雅的帽子,這是我早就夢寐以求的東西。我又買了幾件繡著花邊的襯裙。這些東西都十分便宜,要在勒阿弗爾,得付雙份的錢!耐心等著吧,他們很快就會把東西給我寄來的!」
「說實話,妳是不是陪他睡過覺?」
聽見腳步聲,盧博忙到門窗,把門推開一條小縫,原來是住在隔壁的女報販回來了。他只好回頭欣賞碗櫥上的那盒貝殼。那是塞芙麗娜送給奶媽維克圖瓦大嬸的禮品。一看見這個小玩藝兒,他就想起了結婚時的情形。他結婚已經快三年了。他生在法國南部的普拉桑,父親是馬車夫。他本人原是憲兵隊的上士,後來多年在芒特火車站當郵差,後來晉升為巴朗唐火車站郵差主任,他是在那裡遇見塞芙麗娜的。塞芙麗娜是陪董事長格朗莫蘭的千金貝爾特小姐從杜安維爾去那裡坐火車。她後來就成了他的愛妻。塞芙麗娜.奧布里的父親是格朗莫蘭家的園丁,早已去世,所以格朗莫蘭就成了塞芙麗娜的教父和監護人。他很愛塞芙麗娜,讓她同自己的女兒一起到魯昂一所寄讀學校讀書。塞芙麗娜也自視出身高貴,在很長一段時間,盧博只敢在遠處望著她,就像文雅的工人在欣賞珍貴的首飾。盧博一生只有這麼一段羅曼史。為了把塞芙麗娜弄到手,他一分錢的嫁妝也沒敢要。他大膽追求她,誰知夢想竟變成了現實。他不僅得到塞芙麗娜一萬法郎的嫁妝,還得到了格朗莫蘭董事長的保護。董事長現在已經退休,但仍是西方鐵路公司董事會成員。婚後第二天,盧博就升為勒阿弗爾火車站副站長。盧博一求婚就得到應允,並很快晉升為副站長,這可能是因為他人緣好,工作認真負責,為人正直等優點。他雖不十分聰明,但為人十分豪爽。但盧博明白,他自己的一切都是妻子給他的,所以他十分鍾愛妻子。
盧博猶豫片刻,嘴唇抖動,雙眼冒火。
在這一剎那,她本可以把剛才緊張時遺忘的話講出來。她只要笑一下,裝裝傻就可以搪塞過去。但她不知不覺失去了理智,脫口而出:「親愛的,我從來沒有說過戒指是母親留下的呀!」
塞芙麗娜心頭憂慮,但又感到莫名其妙。她內心鬥爭激烈,但又不明白為什麼,似乎忘記了自己是誰。她痛心地大叫一聲,盧博才安靜了。
夜幕徐徐降落,遠方的房舍開始模糊起來,寬闊的站台也罩上了一層淡紫色薄霧。巴蒂涅勒隧道一側,長長的鐵路路基,像是蒙上了一層灰塵。歐洲橋的鋼架也變得影影綽綽。向著巴黎的方向,夕陽的餘輝映照在候車室那寬大的窗玻璃上。樓下,天色昏暗,火光閃亮,是有人在點燃站台上的煤氣燈。開往迪埃普去的列車已擠滿乘客,車門已經關上。車燈發出白亮的光,正在等候值勤副站長的發車命令。一輛小型機車開過來,把留在路軌上的車廂拖走,它佔住了路軌,扳道工趕忙打開紅燈。夜色愈來愈濃,列車一輛又一輛通過結構複雜的網狀軌道,把等候在軌道上的一列列車廂甩在身後。一輛開往阿爾讓特伊,一列開往聖.日耳曼,還有一長列火車是從瑟堡開來的。紅綠信號燈變來變去;哨子聲、喇叭聲此起彼落;紅、綠、黃、白各色燈光時隱時現。在這分不清狼和狗的時刻,到處是一片混亂,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在互相碰撞、磨擦,在昏暗中爬行。紅燈熄滅,開往迪埃普的列車鳴著汽笛,啟動了。灰色的天空落下幾滴雨,稀稀疏疏。看來又是一個潮濕的夜晚。
「我的小蛇戒指,這是我十六歲時,他在德莫法十字架送給我的生日禮品。」塞芙麗娜以為丈夫在看她的戒指,認為必須講一句,便夢囈似地吐了這麼一句。
「他想給妳找個婆家,對不對?結果就看中了我這個善良的傻瓜,嗯?他讓妳嫁給我,以便繼續同妳來往。妳兩次去他那裡小住,就是為此。今天他要帶妳去也是同一原因,對不?」
「我提到董事長,是因為妳多次講過,說妳在小時候十分怕他。」
塞芙麗娜越來越顯得不安,忙把腦袋扭向另一側。
「說,妳同他睡過覺!媽的,不然我就捅破妳的肚皮!」
妻子問:「你的事兒怎麼樣了?你問了我半晌,但對副省長那邊的事兒,你一點也沒有談,結果如何呢?」
講最後這句話時,她聲音很大,把盧博嚇了一跳。盧博從嘴邊拿開菸斗,瞪大眼睛望著妻子。
「五點二十分,還來得及。」
「噢,十分怕他?你總喜歡誇大事實!當然了,他不愛笑,大眼睛總是死盯著你,叫你不得不低下頭。他叫人敬畏,以嚴厲聰明著稱。我可真看見過有人在他面前侷促不安,以至於講不出話來!不過,他從來沒有責罵過我,我感到他很喜歡我。」
盧博繼續說:「我不明白,妳去一下有什麼不好呢?妳可以在那兒一直住到星期四,我自己可以照料自己。我們這樣的人是需要他的幫助。妳說是不是?拒絕董事長的善意邀請是不明智的,況且妳拒絕後他好像很難過。所以我一再勸妳答應。由於妳拽我的上衣,我只好同意妳的意見。但我對妳的作法委實不理解。哎,妳為什麼要拒絕呢?」
亨利問:「您太太呢?」
盧博打開沙丁魚罐頭之後,感到有些不耐煩了。他倆約好三點鐘吃飯。她到哪兒去了呢?買一雙高筒皮鞋和六件衣衫怎麼會用一天的時間呢?他又走到鏡子前,發現自己雙眉緊鎖,額頭上有道深溝。在勒阿弗爾,他從來沒有對妻子產生過疑心。但在巴黎,他擔心妻子出危險,擔心她誤中圈套或一時失足。一股熱血湧上腦門,他那雙常握機車制動器的大手攥得緊緊的。他又變成了莽漢,變成不能控制自己的粗人。他無名火起,異常憤怒,真想把妻子撕成碎片。
盧博根本不聽,像鬥敗的公雞又走遠了,並自言自語地說:「我該怎麼辦呀?怎麼辦?」
盧博離開窗子,說:「多韋涅家的女孩多快活!妳聽見她們彈鋼琴了嗎?剛才看到亨利了,他要我向妳問好。」
在收拾房間之前,她想平靜一下,便轉身倚在窗口。盧博也放下小刀和菸斗,離開飯桌走到妻子身旁,從背後將她輕輕抱住,下巴壓在妻子肩上,頭靠著她的頭。兩人都沒有動,靜靜凝視著窗外。
盧博回轉身來,臉色陰沉,態度固執,像是受到了夜色的感染。他此時決心已下,主意已定。他借著昏暗的天光望了望掛鐘,高聲說:「五點二十。」他不由地一驚,剛剛過去一個小時,在這一個小時裡卻發生了這麼多複雜的事情,他感到剛才那場搏鬥是數週以前的事情!
「妳這個人真怪!董事長有萬貫家資,妳是他的乾女兒,留給妳一份又有什麼不可以?別人不會說什麼,而這對我們卻大有益處。」
她酒飽飯足,昏昏欲睡,加上在城裡採購的餘興未消,顯得有些醉意。溫暖的房間、桌上的餐具和丈夫在公務方面的順利使她感到熱血沸騰和_圖_書、感情衝動、肌肉發抖。但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身體緊貼床板,拒絕丈夫的要求。她心頭恐懼,反抗著。至於為什麼反抗,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這是阿姆斯特丹鐵路終點,馬路右邊最後那座高樓裡,住著西方鐵路公司幾個職員。在六層一間縮到裡面的復折式屋頂拐角,面對火車站有扇小窗子。寬大的路基橫穿歐洲區,再過去是地平線。時值二月中旬某日下午,灰濛濛的天空潮濕、溫和。陽光下,視野開闊,可以看得很遠很遠。
六點一刻,開往勒阿弗爾的快車機車穿過歐洲橋,掛在車廂上。由於線路擁擠,車廂沒有停在幹線的廊棚下,而是露天停在一條像防波堤一樣的長形月台下。夜,漆黑一團,只有人行道上有幾盞瓦斯燈,排成一行。陣雨過後,冰冷的潮氣彌漫在站台上,似輕霧向遠方擴散,一直伸延到羅馬大街住宅樓門前的燈亮處。那片地域遼闊、荒涼,水色汪汪,血紅的燈光星星點點,圓形機車和車廂在停車道上這裡一節,那裡一節。那裡猶如一個黑黝黝的湖泊,充滿了聲響。有粗里急促的火車飛馳聲,有汽笛的尖厲鳴叫,就像女性遭到強|奸時的叫聲那樣。遠方,喇叭聲淒涼;近處,街道上人聲嘈雜。有人命令加掛車廂。快車機車打開閥門,一股蒸氣噴出,直衝雲霄,在黑暗中形成氣團,凝成白色水珠,飄灑在茫茫夜空裡。六點二十,盧博和塞芙麗娜出發了。在經過候車室女廁門口時,他們把鑰匙交給維克圖瓦大嬸。丈夫推著妻子快走,像是擔心誤車,態度粗暴急躁,把帽子撩在腦後。妻子頭戴面紗,一副猶豫不決,精疲力盡的樣子。一群乘客湧上站台,盧博夫婦被夾在人潮裡,去尋找自己的甲等票車廂。站台上馬上熱鬧起來,搬運工把一車車行李送到車上;一位列車員正幫一家老小找座位;值班副站長在檢查掛鉤是否掛好了。盧博終於找到了一間空車廂。他正要推塞芙麗娜上車,卻被在站台巡視的旺多爾普站長發現了,旁邊站著幹線副站長多韋涅。他們正背著手檢查新加掛的一節包廂,盧博只好站住同他們寒暄幾句。
塞芙麗娜沒有吱聲。盧博又舉起拳頭。她害怕了,說:「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
塞芙麗娜不由地一哆嗦,像是害怕,又像是吃驚似地說:「我什麼也沒有想。」
「快說:『我的可愛的禮物!』」
「喂,盧博先生,您到巴黎來了!喔,對了,是為那位副省長的事兒吧?」
「你壞,你真壞!別往下說了,你明明知道我愛你嘛!」
「我的可愛的禮物!」
「說,妳陪他睡過覺!」
盧博正要離開窗台,忽聽下面有人喚他。他俯身一望,原來第五層陽台上有人招呼他。那人名叫亨利.多韋涅,卅來歲,是列車長,和父親及兩個妹妹住在一起。亨利父親是幹線副站長。兩個妹妹都是金髮女郎,討人喜歡。一個叫克萊爾,十八歲;一個叫索菲,廿歲。一家四口靠父子二人的六千法郎工資生活,寬裕幸福。盧博聽見亨利的大妹妹在屋裡嘻笑,小妹妹在唱歌兒,還聽見鳥籠子裡的鳥兒啁啁亂叫。
六點二十七分,離開車只有三分鐘了。盧博一面同站長等人寒暄,一面盯著遠方候車室的門口,然後轉身回到妻子身旁。列車已經滑動,他們小跑幾步之後,盧博一推妻子,用力將她送上車。塞芙麗娜惶惶不安,不知出了什麼事兒,本能地向身後望了一眼。原來有一名姍姍來遲的乘客拿著一條毛毯向列車走來。他身穿肥大的藍色外套,衣領高豎,圓型禮帽帽沿拉在眉上,只露出一綹白鬍子。在煤汽燈的晃動下無法看清他的面孔。他雖然不願被人認出,但站長旺多爾普和多韋涅還是迎了上去。他們陪他走過三節車廂,最後來到加掛的包廂前。那人向他倆打個招呼就匆匆上了車。原來是他!塞芙麗娜身上發抖,癱坐在位子上。丈夫用力抓住她的臂膀,就像從背後擁抱她那樣。盧博感到高興,因為他的計畫馬上就要實現了。
盧博十分沉著冷靜,在鏡子前繫好領帶,戴上帽子走了出去。他從外面把房門連鎖兩道,帶著鑰匙走了。天愈來愈黑。塞芙麗娜坐下,側耳細聽外面的動靜。隔壁女報販在低聲抱怨,似乎有人把一條小狗忘在了她家裡。樓下多韋涅家,鋼琴聲已停,接之而來的是鍋碗瓢勺的碰撞聲。兩位小姐正在廚房忙著做飯,克萊爾在燉羊肉,索菲在摘生菜。塞芙麗娜感到精疲力竭,聽到女孩們的歡笑聲,她更感到痛苦。
盧博興致勃勃欣賞了一會兒,拿勒阿弗爾車站同這裡進行比較。他每次來巴黎,總要到維克圖瓦大嬸家來一下。由於工作關係,他經常到巴黎來。此時,從芒特開來一列火車,廊棚下的月台上立刻熱鬧起來。盧博盯住一輛調車使用的機車,那是一輛裝有三個相連矮輪的煤水機車。它熟練地摘下車廂,把車廂送到備用軌道上。還有一輛馬力大一些的機車,裝有兩個大輪子,那是快車牽引機車。它孤零零地停在一旁,煙囪冒出黑煙,慢慢飄向平靜的高空。接著,盧博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三點二十五分開往卡昂去的列車上。車廂裡坐滿了乘客,只等機車來牽引。
突然,他惡狠狠地罵道:「媽的,臭婊子!那妳為什麼還嫁給我?難道妳不知道欺騙我是可恥的嗎?牢房裡的女賊也不至於像妳這樣沒有良心吧?過去,妳瞧不起我,也不愛我,可是妳為什麼要嫁給我?」
盧博感到妻子所講的是實話,但他並未感到輕鬆,痛苦猶如刺入胸膛的刀子叫他無法忍受。看來老淫棍同妻子之間的事情已無法挽回。他為自己的無能而痛心,因為他無法阻止他們來往。他貼近妻子的臉,手仍然抓著她不放。他像是著了魔,被她吸住了,似乎要從她那纖細的血管中去尋找她剛剛承認的事情。
盧博詳細介紹了營業部主任接見他的經過。喔,一場不折不扣的訓斥!他自我辯解,講明了事實真相。他指出副省長十分蠻橫,一定要把他的獵狗帶進頭等車廂,而旁邊就是供獵人和獵狗乘坐的二等車廂。結果雙方發生口角,對罵了幾句。營業部主任承認盧博執行規定的作法是對的,但批評他不該對省長說:「我不相信你能永遠是主人!」盧博承認自己講過這話。結果人家就疑心他是共和黨人。由於剛開幕的一八六九年議會大辯論和下屆議會普選,政府對此十分憂慮。要不是格朗莫蘭董事長據理力爭,盧博早就被調走了。在董事長的勸告下,盧博才在董事長為他起草的道歉信上簽上了名字。
為討好對方,亨利又說:「今晚您就不回去了吧?」
妻子點了點頭,果真如此。但盧博急於了解當時的情況,想把事情徹底弄明白,所以他不惜使用粗魯言詞,向妻子提出十分下流的問題。她羞於開口,只用點頭或搖頭表示回答。她把實情全盤托出之後,盧博和她也許就會感到輕鬆。她講了不少細節,想以此來減輕自己的責任,而這些細節卻叫盧博十分痛心。假如塞芙麗娜源源本本把經過講出來,丈夫也許還不至於如此痛心。淫|盪行為像一把有毒的嫉妒之刀,捅進盧博心臟,使他疼痛難忍。現在,一切全完了,他無顏再留在人世,因為他不願意想起那個可憎的場面。他不由地抽噎起來。
突然塞芙麗娜嚎啕大哭起來,無法開口回答丈夫的問話。
塞芙麗娜作手勢,承認了。
盧博走進房間,把一塊一磅重的麵包、一張餡餅和一瓶葡萄酒放在桌上。早上上班時,維克圖瓦大嬸往爐子裡加了許多煤粉,屋裡顯得特別熱。盧博是副站長,他打開窗子,靠在窗台上。
「怎麼,妳又到便宜商場搶購去了?」
「媽的!見鬼!妳不願意講,是不是?當時妳還不到十歲,老東西就看中了妳,是吧?為此,他才收養了妳。他收養妳是為了他自己,對不?好的,快說!不然我就再揍妳一通!」
塞芙麗娜想把臉藏到被子下,盧博卻將她揪起來,雙手架住她,逼著她望著自己。
「不,不,求求你,放開我!我也不明白為什麼現在一想到那種事就透不過氣。這樣來不會滿意。」m.hetubook•com•com
她立即像孩童一般,上前親熱地摟住丈夫的脖子,用漂亮的小手捂住他的嘴。
塞芙麗娜一直顯得冷漠,現在又有些不耐煩了。
兩人目光相遇,她清醒了,感到雙頰發冷。她想回答說是,但吐不出口,似乎癱軟了。
在年輕妻子溫暖身軀的刺|激下,盧博沒有吱聲,而是把妻子抱得更緊。妻子身上的香氣叫他陶醉。塞芙麗娜挺起腰想擺脫丈夫。這一來盧博欲|火更烈,他猛地把妻子抱起,用胳肘關上窗子,把嘴貼在她嘴上,緊緊吻著她的嘴唇,把她抱到床頭。
「寫給誰?」
塞芙麗娜這麼固執是愚蠢的!她發現失策了,被丈夫看透了隱情。她想改變主意,收回前言,但為時已晚。她一時失態,無意中承認了這件事兒,感到臉上的涼氣傳遍全身,嘴唇緊張地抽搐著。盧博呢,他神態嚇人,滿臉通紅,似乎血液把血管衝破,冒了出來。他抓住妻子的手腕,死死盯住她的臉,想從她那驚魂未定的眼神中發現她心頭的秘密。
三點半,盧博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豎著耳朵傾聽著樓梯上的聲音。他無事可幹,便走到鏡子前照了一下。他年近四旬,但一點也不顯老,油亮的棕髮還沒有變灰,金黃的鬍子既濃又密。他中等身材,長相精神、小平頭、低前額、肥脖頸、圓臉蛋、大眼睛。盧博十分欣賞自己的長相,神態得意。他的兩道濃眉連在一起,橫在額頭下方,一看就是位愛嫉妒的男性。由於妻子比他小十五歲,老夫少妻,所以他經常照鏡子。
塞芙麗娜叫道:「吃飯,吃飯!」
「那好,我說,這是事實,放我走吧!」
不,他們要乘晚上六點三十分的快車趕回勒阿弗爾。什麼,休假?那敢情好!可人家叫你來的目的是為了訓斥你,訓完就催你回去!
盧博怒氣未消,剛想平息的怒火又熊熊燃燒起來,猶如在發酒瘋,一陣強似一陣。他難以克制自己的感情,氣得暈頭轉向。盛怒之下,他雙手在空中飛舞,亂抓亂打,盡情發洩心頭的狂怒。這是一種生理需要,急不可待。就如同渴望復仇的人,在大仇未報之前,激憤會一直煎熬著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叫他平靜。
她閉上眼睛不再說話,豐|滿的臉蛋在發燒,似乎還掠過一陣回首往事的恐懼,而這類往事她從來沒有對別人講述過。她停頓片刻,嘴唇抖動,是痛苦的抽搐,難以控制。
塞芙麗娜做了個含混的表示。難道她現在明白了?她嫁給他,感到幸福,希冀從此與另一位一刀兩斷。人生在世往往會違心去做某件事情,因為只有那樣做才是明智的。是的,她根本不愛盧博,要是沒有前面所講的事情,她絕對不會成為他的妻子。但她沒有把話講出來。
盧博痙攣著伸手去掐妻子的脖子,她馬上表示抗議:「行了,你這樣做太不公正!是我拒絕再到他那裡去,你忘記了嗎?你逼我去,我還對你發過火。你該知道,是我不同意再幹了!我同他之間的那種關係結束了,永遠結束了。況且一開頭我就不樂意。」
塞芙麗娜連聲說:「快吃飯,快吃飯!」她又對丈夫說:「別關窗子,我太熱!」
他邊走邊拍打自己的太陽穴,焦慮地結結巴巴地說:「我該怎麼辦呀?」
盧博雙手一攤,表示他當然不會那樣做。但他說:「瞧,妳似乎有什麼事兒瞞著我!難道妳上次在那裡小住時,博納翁太太待妳不好?」
她從丈夫的眼神發現,他真敢殺死自己。在她倒下時,曾看見刀子放在桌面上,鋒利的刀刃閃著寒光。她以為他要伸手去拿刀子。她一陣恐懼,改變了主意,想儘早了卻此事。
她用疼痛的手,艱難地寫下那句話。
「假如妳是他女兒,妳不會害怕吧?妳知道,儘管董事長一本正經,但仍有人說他的壞話,有些話不堪入耳。據說他夫人在世時,他就換過好幾個保姆。一句話,他是個放蕩傢伙,就是現在,他有時還去撩女人的裙子。天哪,算了,要是妳去作他的女兒,那?」
「寫,快寫!」
塞芙麗娜低聲說:「對,他要把德莫法十字架那所房子,即被鐵路穿過去的那塊地盤留給我。我不是有時還到那裡小住幾日嗎?我不抱什麼希望,因為德拉什納耶夫婦會設法奪走他留給我的遺產。況且,我什麼也不想要,我什麼也不要!」
盧博毫不動情,大聲說:「快寫!快寫!」
「這根本不是理由。我們婚後三年,妳曾兩度去杜安維爾小住,一住就是一星期。那為什麼不可以再去小住幾天呢?」
她走過去和丈夫一起站在窗口,靠在他肩上望著樓下廣闊的火車站。煙塵已經消散,褐色的太陽掛在羅馬大街房屋後面的薄霧裡。窗下,一輛機車開過來牽引一列車廂。這是四點二十分開往芒特去的列車。機車把車廂拉到廊棚下月台旁才走開。環行路口車棚下傳來緩衝器的碰撞聲,這說明那裡正在編掛車廂。鐵軌上停著一列慢車,顯得很孤單。笨重的機車懶洋洋地喘著粗氣,蒸氣不時從閥門噴出。由於旅途勞累,司機和司爐都是一臉髒污。他們在等候綠燈,以便把車開進巴蒂涅勒停車場。紅色信號燈一滅,機車便開走了。
身旁這個女子,他剛才沒有殺死她,現在更不能殺她了。可是讓她活下去,那是軟弱的表現,是懦夫行為。想到這裡,他更為生氣。他沒有掐死她,是因為他捨不得臭婊子那條命。但他又不能這樣留下她。怎麼辦?把她趕走,趕到大街上,永世不再見她?他感到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他不由地又痛苦起來,感到周身難受。那,到底該怎麼辦呢?看來只有忍氣吞聲,把她帶回勒阿弗爾,繼續同她平靜地生活在一起,就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似的。不,不行!他寧可死掉,寧可和她同歸於盡,也不願意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她哭著,說不出話來。他舉手又狠狠打了她一拳。他連打三拳,她還是不肯吱聲。他又用力揍了她一耳光,厲聲問道:「說,在妳幾歲時?快說,婊子!」
酒飽飯足,盧博很興奮,不由地想起了上午拜訪董事長的情形。董事長住在火車站附近的羅歇大街。盧博被領到那莊嚴而寬敞的辦公室裡。董事長說次日將去杜安維爾。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要盧博夫婦和他乘晚上六點三十分的快車到他妹妹家去,他妹妹早就想見見塞芙麗娜。但塞芙麗娜說出了一大堆理由,說自己不能前往。
「對,這事回頭再告訴你。現在還是先吃飯,我的肚子都餓癟了!喔,我給你買了一樣東西。你說:『我的可愛的禮物!』」
盧博不知想起了什麼,一個人噗哧笑起來。
她往下一滑,掙脫開丈夫,想奔向門口。盧博一個箭步衝過去,鐵拳高高舉起,在飯桌旁一拳將她打倒在地。接著他撲上去,抓住頭髮把她按在地上。他倆這樣面對面停了片刻,誰也沒有動彈。可怕的寂靜,只有樓下多韋涅家兩位小姐的歌聲、笑聲和狂亂的鋼琴聲。幸虧這些聲音蓋住了樓上的毆打聲。克萊爾在唱輪舞曲,索菲彈著鋼琴伴奏。輪舞曲是小女孩最愛唱的舞曲。
董事長生於一八〇四年,自一八三〇年起,他先後在迪涅、楓丹白露和巴黎擔任代理檢察長;後來到特羅瓦擔任檢察長,在雷恩任總律師,最後是魯昂法院的首席法官。他家境富足,有萬貫家產,從一八五五年起就是董事會成員,退休那天,他被授予國家榮譽勛章。塞芙麗娜從遙遠的回憶裡,想起了董事長的長相:五短身材,體魄健壯,一頭金髮過早地蒼白了;他留著小平頭,短短的絡緦鬍鬚,大鼻頭,藍眼睛,方臉膛顯得很嚴厲。他是位不易接近的人,周圍的人都怕他。
她喝乾白葡萄酒,又吃完盤裡的餡餅。這時他們才發現,那一磅麵包已經全部報銷,吃乾酪時就沒有麵包了。他倆說著笑著,翻遍了各個角落,最後才在碗櫥一角找到了一塊乾麵包。窗子雖然開著,屋裡照舊很熱,年輕的妻子靠在火爐旁更熱,加上剛吃罷午飯,她的小臉興奮得紅撲撲的。從維克圖瓦大嬸,盧博又想到了格朗莫蘭,他也是大嬸的恩人。大嬸是個喪子後又遭人誘|奸過的女性。塞芙麗娜生母過世後,就由大嬸哺和_圖_書養。後來大嬸嫁給公司的一位司爐工。由於丈夫貪嘴,她的生活十分艱辛,在巴黎靠做針線糊口。後來她遇見自己哺養大的塞芙麗娜,並同她恢復了來往,這樣她也就成了董事長的保護對象之一。董事長為她找了個工作——看守車站豪華的女廁。這是個美差。公司每月只給她一百法郎,但她的總收入(包括工資)可達一千四百法郎,外加這間有取暖設施的住房。總之,她現在的生活是寬裕的。盧博計算了一下,要是大嬸的丈夫佩克不將司爐工資和獎金(共計二千八百法郎)揮霍掉,他們每月收入可達四千法郎,比他這個副站長在勒阿弗爾的收入多一倍。
盧博又伏在窗口,解釋說,他是今天早上乘六點四十分的快車離開勒阿弗爾的。營業部主任召他來巴黎,狠狠批評了他一通,幸運的是並沒有免去他的職務。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家裡呀!」
對面是羅馬大街。陽光下,房屋顯得模糊不清,好似罩著一層輕紗。左邊,在火車站大廳的棚廊下是被煤煙熏黑的玻璃門,那是幹線候車室,寬敞高大,視野廣闊。在它同阿爾讓特伊、凡爾賽、森蒂雷等較小的站台之間,沒有路口看守小屋和小吃店。左方是歐洲橋,鋼質橋架橫跨在路基之上。路基穿過橋孔繼續延伸,直達巴蒂涅勒隧道。窗下,三條雙軌鐵道穿過橋孔,在田野上呈扇狀分開、擴散,變成無數條鐵軌,通到站台廊棚下。拱橋前有三所小房子,是供道口看守居住的,三個小院都是光禿禿的。鐵軌上,車輛來往穿梭,十分繁忙。蒼白的天底下,掛著一盞紅色信號燈。
盧博厲聲說:「得了吧!我才不信妳會從便宜商場一路走回來!」
塞芙麗娜拿起筆,但手指發抖。她不知這句話會帶來什麼後果,所以倍加恐懼。她鼓起勇氣抬起頭,懇切地問:「朋友,你這是要幹什麼?請告訴我!」
這些已經成為過去,是她少女時代一時失足,她早已有悔改之意。她毫無邪念,身心雖有創傷,但她仍不失為一個貞潔、溫柔的女子,她昏昏沉沉,望著丈夫憤怒地走來走去。她感到自己置身在一頭野狼,一頭野獸身旁。他這是要幹什麼?過去他從來沒有發過這麼大的火呀!塞芙麗娜心頭恐懼,三年來她一直擔心這頭畜牲發狂,今日他終於狂暴起來,像猛獸,似乎要把她一口吞下肚去。要想避免悲劇,她應該對他講點什麼呢?
「講出來!他同妳幹的什麼勾當?」
他提高嗓門,重複著這句話。他站在那裡,似乎身材更為高大。他像是打定了主意,心裡平靜了一些。他沒有吱聲,慢慢走近飯桌,看見了那把張開的刀子。刀刃在閃閃發亮。他順手把小刀合上,裝進口袋。他晃動雙手,遙望遠方,似乎在盤算著什麼。他似乎想到了困難,不由地皺起了雙眉。為尋求克服困難的方法,他轉身推開窗子,佇立窗前。黃昏中,冷風吹來,吹拂著他的面頰。塞芙麗娜再度感到恐懼,在丈夫身後悄悄站起來。她不敢吱聲,而是悄悄揣測丈夫在想什麼。她站在一旁,面對著無垠的蒼穹。
她把目光轉向別處,講話速度慢了下來。
盧博沒有吱聲,他上前抓住妻子那孩童般纖細柔弱的手腕,鐵鉗一般用力夾住,似乎要把她的手腕掐斷。他是故意折磨她,讓她屈服。塞芙麗娜尖叫一聲,難以忍受,只好投降。她生性逆來順受,只好聽從丈夫的擺佈。她是他發洩情慾的工具,也是他的殺人工具。
盧博說:「對,他很喜歡妳。他在公司裡又權高勢大!唉,當個好職員又有什麼用!公司經常表揚我,我雖建樹不多,但行為正直、服從領導,又很勇敢。一句話,我是個大好人!然而,親愛的,要是沒有妳這個妻子和格朗莫蘭替我辯護,當然他替我辯護是看在妳的份上,那我就完蛋了。他們一定會懲罰我,把我調到小站上去工作。」
「不,沒有,我沒有……」
盧博聽後不由地一驚:「見鬼!幸好妳是副站長的老婆!可是,妳不是說只買一雙皮鞋和六件襯衣嗎?」
她不知要寫什麼,本能地離開椅子,但他一把將她拉住,用力按在桌子前,她只好坐下。
然後,他盯住妻子的眼睛。這次他沒有動怒,也沒有罵人。但他那固執的口氣叫她受不了。
盧博高聲連問兩句:「喂,妳在想什麼?」
「我要幹什麼,回頭妳就會知道的!聽著,這件事情妳必須和我一起幹!只有這樣,我們今後才能繼續生活在一起,家庭生活才會牢固。」
窗下,牽引機來來往往,不肯停息,像忙碌中的家庭婦女,輕手輕腳。悶聲悶氣的輪胎聲和悄悄的汽笛聲剛能聽見。一輛機車馳過,消失在歐洲橋下,把剛從機車上摘下來的一列車廂拖進車場。這趟列車是從特魯維爾開來的。在橋的另一側,一輛機車開過來,同牽引機車逆向而來。它的鋼板和銅器零件擦拭得潔明發亮。它停下來,發出短促的鳴叫,向扳道工要路。扳道工馬上把它引到另一條軌道上。在那裡的廊棚下停著一列已經編掛好的車廂。那是四點二十五分開往迪埃普去的列車。旅客擁擠,行李車滾動,工人把一個個熱水爐推到車廂裡。機車悶聲悶氣地撞在行李車上,列車長親自擰緊掛鉤螺絲。巴蒂涅隧道一帶的上空灰濛濛的。黃昏已悄悄爬上樓房,散在扇形路基上。遠方,郊區列車和環行車你進我出。再過去有幾間大候車室,色調昏暗,看不真切。橙黃色的煙團在昏暗的巴黎上空飄搖而上。
「傻瓜,這事誰能知道?完事後我們再把床舖整理好不就得了!」
塞芙麗娜目光迷離,作了個不耐煩的手勢。
塞芙麗娜身體單薄,被丈夫一陣毒打早已毫無力氣,但現在不知哪兒來了一股力量,她猛地站起來,把丈夫推開,氣沖沖地反駁說:「不,不是,你不能這樣講!別的事情你怎麼說都可以。打我,殺我全由你!但你不能說這種話,你這是信口雌黃!」
兩個人都坐在床邊上。盧博用手摸著臉蛋,似乎想把臉上的熱氣趕走。塞芙麗娜見丈夫老實了,便親切地在丈夫臉上吻了一口,表示她仍舊愛他。他們就這樣坐在那裡,沒有再說話,也沒有站起來。他握著她的左手,撫摸著她那枚嵌著寶石的蛇形金戒指。這枚戒指同結婚戒指戴在同一個手指上。她一直就是這樣戴的。
塞芙麗娜望著掛鐘說:「已經四點一刻了,我還要去買點東西,別誤了火車!」
最後盧博說:「當然,願意照看廁所的女性不多。不過,工作並無高低貴賤之分!」
盧博結結巴巴地說:「媽的!見鬼!」
塞芙麗娜裝出溫柔多情的樣子,拉住丈夫,抬頭伸嘴,等對方來吻。但丈夫倒在她身上,厭惡地把她推開。
「婊子,這會兒妳倒主動了!可是剛才妳為什麼拒絕?這說明妳根本不愛我。妳現在願意是想把我控制住,是不是?靠這個把男人拴住,而且要拴牢!但現在和妳辦那種事兒,我感到噁心!這是實話,就像喝毒藥,渾身難受。」
「來,我說妳寫!」
值勤副站長提起馬燈,讓司機要路。兩聲汽笛一響,扳道房的紅燈熄滅,亮起白色信號燈。列車長站在行李車上等候發車信號,然後再轉告司機。司機拉響汽笛,打開制動閥,列車啟動了。開始,車速很慢,然後就飛奔起來,穿過歐洲橋,飛向巴蒂涅勒隧道。列車像閃動著的傷口,只有三盞紅色尾燈可以看見。它們組成了一個三角形。數秒鐘之後,列車就馳入隧道。它在飛奔,任何力量也無法阻攔,最後消失在遠方。
盧博用力架起塞芙麗娜,讓她靠在床上。他自己跪在地上,歪身靠在妻子身上。他不再打她,而是連珠炮似地向她提問題,他需要馬上弄明真相。
「你想到哪裡去了?他們怎會惹我不高興?」
「他是誰?是董事長?」
妻子往外抽手,手指上的戒指碰著丈夫的手。那是一枚蛇形寶石金戒指,她仍戴在手上。盧博把戒指捋下,扔在地上用腳去踩,怒火再度湧上心頭。然後,他一聲不吭地在房間踱來踱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塞芙麗娜則跌靠在床沿上,睜大了眼睛盯著丈夫。室內一片沉寂,可怕的沉寂。
https://m.hetubook.com.com肚子塞飽之後,再吃就顯得有點兒無精打采了。他們把麵包切成小片,說話的速度也慢多了,目的是在延長吃飯時間。
塞芙麗娜仍坐在床上,瞪著眼睛盯著丈夫。她曾經冷靜地把盧博當成終生伴侶,一見丈夫如此痛苦,她不由地動了惻隱之心。假如不是丈夫狂怒使她迷惑不解(因為她一直不明白丈夫怎麼會知道那件事兒),她準備原諒丈夫,包括對她的拳打腳踢和粗野的辱罵。塞芙麗娜一向是個溫順、馴服的女性。情竇初開,她就屈從了老色鬼的淫慾。後來老淫棍答應她嫁人,她就想結束那種關係。她從來沒有料到丈夫會如此大發醋意,並大動肝火。
妻子凝視著天空,像是自言自語,喃喃地說:「喔,當然了,他是位有權勢的人物!」
後來,她抓住他的手,攔住他說:「朋友,既然是我拒絕到他那裡去,我今後絕不會再去,絕對不再去!我愛的是你!」
盧博馬上盯住她,臉色顯得十分蒼白。
她望著丈夫的臉發笑,右手從口袋掏出一件東西,但不肯亮出來。
一陣沉默。塞芙麗娜瞪著大眼睛,望著遠方,連飯也忘了吃。她大概想起了在杜安維爾城堡度過的童年。城堡離魯昂四法里。她從來沒有見過生母,父親奧布里是花匠,把她帶到十三歲,也去世了。當時董事長妻子已經過世,他便將小塞芙麗娜收留,將她同女兒貝爾特一起交給妹妹博納翁太太撫養。博納翁太太原是廠長夫人,但那時已成孀婦。她後來就成了杜安維爾城堡的主人。貝爾特比塞芙麗娜小兩歲,在塞芙麗娜出嫁後半年,嫁給了魯昂法院推事德拉什納耶先生,一位又瘦又小的黃臉男子。去年,董事長在魯昂法院任首席法官時,德拉什納耶就退休了,他一生順利,功名顯赫。
「這次,他請妳去還是為了那種事兒?你們想永遠如此,直到死亡!看來我不掐死妳,你們還會來往!」
「我還記得,小時候同女孩子在小路上玩耍時,一見他,她們便趕忙躲起來。他女兒貝爾特也是如此,害怕得發抖。只有我安詳地望著他。他走過去對我一笑,並在我臉上吻了一下。十六歲時,貝爾特想要什麼,總讓我替她去求董事長。我去找他,他盯著我,我一點也不迴避。我知道他一定會滿足我的要求。是這樣的,我記得很清楚。在那個地方,公園裡的每棵樹、城堡裡的每道走廊和每所房間,我閉著眼睛也能想起來!」
真糟糕!他想用武力得到供詞,現在供詞卻像洪水猛獸,向他迎面撲來。盧博永遠不能容忍這種可恥行為,他揪住妻子的頭髮向飯桌腿撞去。塞芙麗娜要掙扎,盧博就抓住她的頭髮在地上拖來拖去,把椅子撞得東倒西歪。她每次想站起來,盧博就把她壓到瓷磚地上。他喘著粗氣,咬緊牙關,像個莽漢。他們撞倒飯桌時,幾乎把爐子撞翻。碗櫥角上黏有塞芙麗娜的頭髮和血跡。後來盧博打累了,只好停下喘口氣。一個打人打累了,一個被打得暈頭轉向,兩人都感到恐懼。他們回到床邊,她躺在地上,他蹲在一旁,抓著她的肩頭。他們喘息著,樓下傳來音樂之聲。女孩的朗朗笑聲在空中迴盪。
「說下去!他沒有得逞,是不是?」
在勒阿弗爾他們家裡,丈夫值夜班時,每當午飯過後她就順從地答應他。她對那種事兒似乎並不感興趣,但照舊滿足他的要求,並佯裝愉快和溫順。現在叫他入迷的是,她顯得十分熱情,十分肉感,黑髮下她那青蓮色的眼睛顯得更為深邃,鮮紅的大嘴巴嵌在溫柔的橢圓小臉上。他幾乎認不出她了,她為什麼要拒絕呢?
「妳說謊!」
「他的女兒?你要知道,我可不喜歡開這種玩笑!我能是他的女兒嗎?我長得像他嗎?算了,談點別的吧!我不願意去杜安維爾,因為我不樂意,我想和你一起回勒阿弗爾。」
塞芙麗娜央求說:「別這樣!這不是在咱們家裡。求求你,別在這裡……」
盧博喘息著問:「到底在妳幾歲上?快說,在妳幾歲那年?」
離六點半只差一分鐘了,報童還在叫喊著賣晚報,有幾名乘客還在月台上抽菸、漫步。等眾人都上車之後,列車員關上車門。盧博原以為那間車廂隔間是空的,及至上去一看,在角落裡有個灰色身影,一動不動,不聲不響,是個身穿孝服的女子。盧博十分不快。接著列車員又塞進一對夫婦,一對大胖子,累癱了一樣直喘粗氣。盧博火冒三丈,難以壓抑。列車啟動了,毛毛細雨淅淅瀝瀝又下起來。黑暗中廣袤的原野雨濛濛一片。列車穿過田野,從明亮的小窗子才能看出一排排活動著的小房子。綠燈亮了,幾盞馬燈在地面上閃動。兩旁只有一團漆黑,看不見任何東西。在瓦斯燈的蒼白燈光下可以看見幹線上的廊柵。接著所有的東西全都消失了,聲音也似乎沒有了,只能聽見機車的轟隆聲。機車打開閥門放出團團白汽,猶如旋轉的雲團一般升起,又似舒展開的布塊。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一股巨大的黑色煙柱,穿過雲團,升入高空。天色愈加黑暗。一片烏雲籠罩著巴黎的夜空,但城裡仍是燈光明亮。
塞芙麗娜在戒指一事上忘記了撒謊,幾個回合就露出馬腳了。她害怕,擔心丈夫打她,忙低下頭,用手捂住臉。盧博愕了一下,便猛地把妻子推倒在床上,左右開弓狠揍了她一通。婚後三年,他從沒有動過她一根毫毛,而今天他像瘋子,似醉漢,如野人,要用火車司機的粗壯大手置她於死地。
盧博往返一次就要經過床頭一次,從她眼前走過一次。這次等丈夫又來到眼前時,塞芙麗娜壯著膽子說:「朋友,聽我說……」
「妳寫:『請你乘今晚六點三十分的快車,到魯昂下車。』」
塞芙麗娜不敢再否認,只好閉口不言。
盧博大吃一驚,猛地抬起頭來。
「不,不幹,我不幹!」
盧博不由地也笑了,並且打定了主意。
塞芙麗娜的童年和青少年時光是在杜安維爾度過的。一幕幕往事一起湧現在她心頭,歷歷在目。那是發生在大花園樹叢深處,還是發生在城堡走廊上?父親死後,董事長就將她收留,把她同自己的女兒一起撫養,難道董事長當時就心存邪念?看來確是如此。別的小女孩一見董事長就趕忙躲開,惟有塞芙麗娜卻笑著伸出嘴巴等候他的親吻。從那時起,老東西就打定了主意。後來,還敢直接同董事長講話,向他要這要那,難道她當時就意識到她是他的情婦?老淫棍用玩弄保姆的手法,向塞芙麗娜獻殷勤,而對別人則是一本正經,十分嚴肅!啊,可恥,卑鄙!老傢伙像爺爺那樣看著小塞芙麗娜慢慢長大,親她、吻她,而骨子裡卻覬覦小丫頭的美色,一步一步勾引她,不等她成年就對她下了毒手。
「一個老色鬼,一個臭婊子,妳和他睡覺,和他睡覺!」
「妳真陪他睡過覺,嗯,婊子?妳再說一遍,說妳陪老傢伙睡過覺!妳在幾歲時陪他睡覺的?很小很小的時候吧,嗯!」
塞芙麗娜既高興又羞澀,顯得更加嫵媚,盧博止不住也笑起來。況且他們並未料到會在這裡用餐。在這裡比在飯館強多了。塞芙麗娜平時只喝白開水,這天也不知不覺喝了一杯白葡萄酒。沙丁魚罐頭已經吃完,他們開始用漂亮的小刀切餡餅。小刀很鋒利,這是塞芙麗娜的勝利。
他們問到副省長一事。現在這個案子總算結束了,而且各方都比較滿意,接著他們談到早上在勒阿弗爾車站發生的一起事故。據電報上講,週二和週六牽引六點三十分那趟快車的利松號機車在進站時傳動杆斷了,要修理兩天。利松號的司機雅克.朗蒂埃是盧博的同鄉,司爐佩克是維克圖瓦大嬸的丈夫,他們二位被困在了勒阿弗爾。盧博裝作泰然自若的樣子同他們聊天,有說有笑,他妻子則站在車廂前準備上車。匡啷一聲,車廂向後退了數米,原來是機車又增掛了一節包廂,是293號包廂。列車長是多韋涅的兒子亨利,他認出了頭戴面紗的塞芙麗娜。他忙拉了她一把,使她免遭車門撞擊和-圖-書,因為當時車門大開著。亨利和藹地表示歉意,並說那個包廂是公司董事會在開車前半小時才通知加掛的,塞芙麗娜勉強一笑。亨利要去值班,便高興地走了。他一直想把塞芙麗娜當作情婦,而且認為她一定會成為叫他滿意的情婦。
「喂,我回來了!你以為我失蹤了,對吧?」
說著她叉起沙丁魚,大口吃起來。喔,在芒特吃的小麵包早就消化掉了。她很高興到巴黎來,幸福得渾身抖動,因為她可以上街觀景,可以到便宜市場採購。她每年春季都要到便宜商場採購一次,把一冬的積蓄花銷掉。她的全部東西都從便宜商場買的。她說這樣可以把路費省出來。她邊說邊吃,在說到一共花銷了三百多個法郎時,她感到不好意思,小臉有些發紅。
盧博欲|火難耐,但也只好收住粗壯的胳膊。他身上抖動,真想一手把妻子掐死。
「第一次是在什麼地方?」
他恫嚇她,她往後退著說:「不,不行,我要知道幹什麼。你不告訴我,我就不寫!」
盧博點上菸斗說:「他待妳一定很好!他不僅把妳當小姐一樣養大成人,還替妳保管零用錢。我們結婚時,他把它們湊成了整數。他還告訴我,他將留給妳一筆遺產。」
塞芙麗娜猛地站起來,小臉緋紅,濃密的黑髮,藍眼睛裡閃動著恐懼的光亮。
「親愛的,你記錯了,我沒有說過是母親留給我的。」
「那就是德拉什納耶一家人對妳太冷淡?」
喔,不對!她每次去,博納翁太太對她都十分熱情。博納翁太太是位可愛的女性,身材高大,體魄健壯,一頭金髮,十分漂亮,她雖已五十五歲,但風韻不減當年。據說,她守寡後,(甚至丈夫在世時也一樣)一直十分繁忙。在杜安維爾,大家都喜歡她,她把城堡裝飾成樂園,魯昂的上層人物,特別是法律界人士常去城堡拜訪她。她在司法界的朋友也頗多。
塞芙麗娜沒敢多問,只是焦慮不安地望著丈夫。她見丈夫到衣櫃找出幾張信紙、一瓶墨水和一支筆。
盧博高聲說:「我忘記問妳,妳為什麼不願意陪董事長到杜安維爾小住兩、三天?」
「妳怎麼不吃,難道妳不餓了?」
「告訴妳,要想叫我活著同妳一起生活,那就必須讓另一位死掉!我要殺死他,殺死他!」
「什麼?妳沒有說過?妳至少講過二十次!董事長贈給妳一隻戒指這沒有什麼不行。他不是還給過妳別的東西嗎?可是妳為什麼要瞞我?為什麼騙我,說是妳母親留給妳的呢?」
盧博想到把妻子壓在下面。他想到床邊的溫存,不由地欲|火上升,周身發顫。此時此刻,他肢體抖動,淫心蕩漾,不由地起了殺機。
「媽的,不能就這麼便宜了他!不,不行!這也太過份了!不能就這樣忍下去!」
盧博又說:「可是過去,妳一直說這是妳母親留給妳的呀!」
盧博夫人也來了,她到市場採購去了。她讓丈夫在這裡等她。盧博夫妻一來,維克圖瓦大嬸就把房間鑰匙交給他們使用。大嬸在樓下做打掃工作,讓盧博夫婦安靜地在她家裡吃午飯。他倆在芒特只吃了一塊小麵包,準備辦完事兒再吃午飯,可是現在三點已過,盧博早已饑腸轆轆。
盧博又大動肝火,狂怒地吼叫著:「我該怎麼辦呀?」
他吼聲狂怒。而她只有喘息聲,說不出話來。她否認此事,被動地挨打。她只有這個辦法,想以此保住性命,求丈夫手下留情。她的哀叫和固執對丈夫是火上加油。
「不,你看我這不是還在吃嗎?」
「寫給他!坐下!」
「就在德莫法十字架那所房子裡。」
盧博心神不定,神色恍惚,低聲說:「就在德莫法十字架那所紅屋子裡?我知道那個地方。窗子對著鐵路,窗子對面就是床。就在那裡,就在那所房間裡……嗯,我明白他為什麼要把那所房子留給妳。那是妳賺來的。他還替妳照料錢財,送妳一份嫁妝。這值得呀!況且他是大法官、百萬富翁,是位有涵養、受人尊敬的上層人物!是的,妳是有些神魂顛倒……哼,妳說,他是不是妳父親?」
「反正我不樂意去,你總不能強迫我吧?」
盧博發瘋似地重複這句話,講一句就打一拳,下手很重,似乎要讓拳頭砸進對方的肌肉裡。
「快承認吧!妳是不是陪他睡過覺?」
她為什麼還要抗拒呢?塞芙麗娜感到自己的靈魂已經脫殼。丈夫本可以用工人那粗壯的手把她的心肝扒出來。他又審問了一會兒,她才全部招認。由於羞臊和恐懼,她的聲音很低,剛能聽見。盧博心頭燃燒著嫉妒之火,妻子所講的叫他痛苦難忍。他從來沒有料到妻子有那麼多的事情瞞著他。他威嚇妻子,讓她把細節和事實全講出來。他高舉拳頭,耳朵貼在妻子嘴邊。他威脅她,假如她不肯坦白,他就繼續揍她。聽著妻子的懺悔,盧博心頭沉重,痛不欲生。
橋另一側也有一列火車,盧博無法看見,但可以聽見它那急促的汽笛聲,它迫不及待地要進站。通行信號發出之後,它短促地鳴叫一聲,表示回答。短暫的寂靜,排氣閥打開,白色蒸氣貼著地面衝出,一股雪白氣團從橋下冒出,從橋架下升起,白茫茫一片。另一台機車的黑煙有增無減,黑煙騰空。後面隱約傳來長長的汽笛聲、指揮聲和轉盤的震動聲。接著一陣轟鳴,兩列火車在遠方錯開,一列是從凡爾賽開來的,一列開往奧特伊。
「喂,妳為什麼不同意?時間足夠!」
塞芙麗娜打斷他,大聲說:「是不是在你去挨訓之前,我給他寫了封信,並領你一起去拜訪他,我這樣做對了吧!我知道他一定會幫我們擺脫困境的!」
她芳齡廿五歲,細高條兒。由於骨架小,所以略顯肥胖,但身腰靈便。乍一看她並不漂亮,長臉、大嘴,一口白牙,但愈看愈耐看,愈感到她嫵媚無比,一雙大而亮的藍眼睛,秀髮漆黑,十分迷人。
塞芙麗娜又說:「喂,我是跑著回來的,你知道嗎?我根本找不到馬車,又捨不得坐出租汽車,就步行回來。你看我這一身汗!」
她有些緊張,話語簡短。近來董事長很少露面。他在公園有幢小屋,門對著一條僻靜胡同,他出門回家,外人很少看見,連他妹妹有時也不清楚他是什麼時候回去的。有時晚上他從巴朗唐坐汽車回到杜安維爾,在小屋連住數日,外人都不知道。喔,他是不會惹別人生氣的。
「不,別這樣!快放開我!」塞芙麗娜悄聲說。
盧博和亨利點頭對視片刻。突然傳來瘋狂的鋼琴聲,兩人誰也聽不清誰了。大概是姊妹倆在一起彈鋼琴,嬉笑聲很大似乎驚動了籠子裡的小鳥。亨利說了句笑話,一打手勢回屋裡去了。盧博又在那裡佇立片刻,目視樓下。從那裡傳來女孩們的嬉笑聲。然後,他舉目遠望,見那台機車已經關上排氣閥,扳道工把它掛在去卡昂的列車上。等天空巨大的黑色煙團和白色蒸氣消散之後,盧博轉身回到房間裡。
丈夫沒有吱聲,只是盯著她。她熟悉這種目光,這是一種恍惚又猶豫不定的目光。
她又說:「你是否聽到了什麼風聲?你早有疑心,所以才發這麼大的火!」
掛鐘指向三點二十分,盧博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該死的塞芙麗娜,為什麼還不回來?她一鑽進商店就不想離開。盧博腹中饑餓難忍,只好去布置餐桌,以轉移注意力。他十分熟悉這間小屋,它有兩個窗子,它是臥室,也是廚房兼飯廳。對那胡桃木家具、鋪有紅布打褶床罩的床、裝滿餐具的碗櫥、圓形飯桌和諾曼第式衣櫃,他都瞭如指掌。他從碗櫥裡拿出餐巾、盤子、刀叉和兩隻酒杯。這些餐具十分乾淨,盧博一向關心家務瑣事。他在自己家吃飯也是如此,特別喜歡潔白的桌布。他很愛妻子,一想到妻子一進門就會笑嘻嘻的,他不由地先笑了。他把餡餅放進盤子裡,把葡萄酒放在一旁。他忽然感到不安,瞪起眼睛像在找尋什麼。然後,他從口袋掏出兩個小包,裡面裝著一小盒沙丁魚罐頭和一塊格律耶爾乾酪。剛才他忘記了它們。
塞芙麗娜推門進來。她長相嬌嫩,神色愉快。
盧博雙手攥住妻子的手。
說謊?天哪,她為什麼要說謊!塞芙麗娜輕輕一聳肩,顯得十分懶散疲憊。
「十六歲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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