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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獸心

作者: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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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站長和米薩爾已經趕來,後面還跟著兩個人。站長認出死者正是格朗莫蘭董事長。因為董事長到杜安維爾妹妹家去,每次都在巴朗唐站下車。站長讓隨從把一件大衣蓋在屍體上,讓屍體暫留原地。他已派人坐車去魯昂通知皇家檢察官,但檢察官在五點,甚至六點之前不可能趕來,因為他還得去找預審法官、法醫和書記官。因此站長決定派人守屍,幾人輪流,提燈守候在那裡,直到天亮。
法齊說:「喔,沒關係,不會出危險!芙洛爾雖然脾氣不好,但在工作上是個好手,認真負責,五年來從未出過事故。謝天謝地!以前在這裡壓死過人,我上班時壓死過一條牛,那次列車幾乎出軌。唉,那牛死得真慘,身子在這裡,頭被帶到了隧道的另一邊。有芙洛爾值班,我們儘可放心!」
法齊望著窗外,把自己的模糊想法講給雅克聽。
突然身後傳來轟隆之聲,雅克趕忙躲開,一列火車飛奔而來。剛才他陷入沉思之中,要不是聽見響聲,要不是機車的排氣聲和尖叫聲把他從遐想中喚醒,他肯定要被輾成肉餅。列車風馳電掣一般,轟鳴而過,黑煙沖天,燈光閃爍。車上滿載乘客,運往勒阿弗爾出席翌日的慶祝活動。一位兒童把鼻子貼在窗玻璃上欣賞漆黑的夜景;一位清晰的男子身影;一位年輕女性推開窗玻璃,把一團沾有黃油和糖粒的紙團扔到窗外。列車迅速趕路,對路旁的屍體不聞不問。屍體依舊躺在那裡,在燈光下影影綽綽,四周則是靜得怕人的黑夜。
「對,正是格朗莫蘭老頭,董事長。」
米薩爾仍是無動於衷,搖搖晃晃走過來,用燈籠在屍體上照了一下說:「喔,已經完蛋了!」
在灰濛濛的天光下,雅克也定睛望著她,童年的芙洛爾又閃現在他眼前。芙洛爾自幼就脾氣暴躁,性格倔強,對人熱情,雅克一去,她就摟住他的脖子,十分親熱,真像個瘋丫頭。後來由於他們不再經常相見,他每次見到她,總感到她又長高了一些,她依舊同過去一樣熱情地摟抱他,歡迎他,那雙明亮熾熱的大眼睛望著他,叫他發窘。在那個時刻,她是女性,是位漂亮可愛的少女。她愛雅克,從情竇初開,她就愛上了他。雅克心慌意亂,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就是芙洛爾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他一陣心慌,熱血上湧。焦慮之中,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逃走,每提到肉|欲這件事兒他就會發瘋,不由地漲紅了臉。
然而,每天都有南來北往的列車,運送大批乘客。看到他們,她會在寂寞之中默默望著鐵軌,想入非非。天色已晚。過去她身強力壯時經常進進出出,有時還手拿小旗站在攔路橫杆旁,那時她從來沒有想過這類事情。她病倒之後,終日被困在椅子上,思想變了,總考慮如何同丈夫明爭暗鬥。她心緒煩亂,理不出頭緒來。她住在這荒漠裡,找不到說貼心話的人,每日裡只有疾駛的列車來來往往。車上坐滿乘客,列車震得她的小屋搖搖晃晃。她感到這樣很有意思。全世界的人都從她眼前飛過,不僅有法國同胞,也有外國人。有的人從遙遠的國度趕來,因為誰也不願意總關在家裡。有人說,不久的將來,全世界各民族將融合成一個民族。這就是進步,所有的兄弟都奔向生產白蘭地的地方!她曾試圖統計一節車廂有多少乘客,但由於乘客太多,她數不過來。有時她似乎從乘客中能認出個把人來。有一位黃鬍子先生,可能是英國佬,每週都要去巴黎一次;一位小個子棕髮太太,每星期三、六都要路過這個地方。但由於他們一閃就過去了,她無法肯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她感到乘客們的面孔相似,模糊、重疊,一個個一閃而過,像奔瀉而下的激流,不留痕跡。但令她傷心的是,車聲隆隆,旅途舒適昂貴,來去匆匆的乘客並不知道她在這裡,更不知道死神正在威脅著她。即使夜間她被丈夫殺死,列車照舊從她屍體旁南來北往,對這所孤單小屋裡的兇案不聞不問。
姑媽似乎擔心丈夫聽見,哆嗦著低聲說:「我擔心他想毒死我!」
雅克叫道:「真見鬼!現在不會來火車吧?火車一來,準會把他們碾成肉醬!」
他轉身對著雅克,張開嘴巴說:「您留下,我去通知巴朗唐站長。您不要移動屍體,法官不准人家破壞現場!」
他從來沒有如此著急過,他急於去看看現場,急於去了解情況。來到屋外,米薩爾不慌不忙地順著鐵路前進。他手提燈籠,燈籠的圓形光斑在鐵軌上晃來晃去。雅克走在前面,心急火燎,總嫌夥伴行走太慢。他像是去會情人,心頭燒著一團火,急不可待。他擔心是剛才自己看見的事件,便運足力氣飛也似地奔向出事地點。來到那裡,他差一點絆倒在一個黑東西上,那個東西就躺在下行道的鐵軌旁。雅克收住腳步,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冷顫。現在他什麼也看不見,不由咒罵米薩爾行動太慢。米薩爾離他有三十多步遠,仍是慢吞吞的,不慌不忙。
雅克聽後大吃一驚,抬頭望著窗外。他的眼睛暗淡下來,黃眼球上的黑色亮光也不見了。
一陣鈴響,姑侄同時吃驚地望了望窗外,原來是前面道房通知米薩爾,開往巴黎的列車快到了。玻璃窗前道路指示器上的箭頭指向火車開去的方向,米薩爾關住鈴,走到門口吹了兩聲喇叭,通知行人,火車到了。芙洛爾趕忙放下攔路橫杆。米薩爾身穿皮革上衣,直挺挺地站在路旁。一列火車從山坡後面開來,聲音愈來愈大,如雷鳴,似閃電,狂風一般震撼著、威脅著小矮屋,幾乎要把小屋裹走。芙洛爾回去繼續洗菜。火車過後,米薩爾關閉上行道,放下信號杆,摘下紅燈,打開下行道。因為又響起一陣鈴聲,另一個箭頭升起,說明五分鐘前那趟車已經越過了下一個道房。米薩爾走回小屋,先通知左、右兩家道房,再把列車經過的時間記下來,然後就坐著等下一班車。他每天上十二個小時的班,工作總是老一套。他終日守在那裡,吃在那裡,一天連三行報紙也懶得看,傾斜的顱骨裡似乎什麼也不考慮。
她高聲叫道:「是你,雅克!」
後來,姑媽下結論似地說:「告訴你吧!他是偷偷給我下的毒,別看他個子小,小個子卻想要我大個子的命。」
他十分想看見這種場面,這個願望在心頭蠕動,難以壓抑。眼看著有人用刀子把另一位殺死,使之癱軟在地上,變成肢體不全的東西,多愜意!他想幹而未能幹成的事情,別人卻幹成了,現實就是如此!假如他殺死一個人,地上也會出現這麼一堆東西。雅克感到心口怦跳,似乎胸膛要裂開,眼前的景象使他那行兇的願望變得更為強烈。他跨前一步,靠近屍體,就像被嚇呆了的兒童那樣忘記了什麼是害怕。對,他也敢這樣做,他也敢去殺人!
「對,這是實情。我認識你,也知道你開的那列車經過這裡。我每次都仔細盯著你的機車。可惜車速太快呀!昨天,我發現你向我打了個手勢,但我來不及回答。不,這樣的接觸不能算數。」
米薩爾本想告訴雅克,他從魚鉤上摘下兩條鰻魚,回來放魚時發現的。但他又一想,這件事兒何必告訴雅克呢?於是,米薩爾含糊地回答說:「在那邊,大約有一百米遠,但要先去看清楚才能知道。」
在這令人憂傷的夜色裡,雅克跑呀跑,他奔上山坡的小路,又走進一條狹窄的山谷。腳下石塊亂飛,令他毛骨悚然。他先來到左邊的荊叢裡,再向右轉彎,來到一片空蕩的高地上。接著,他順陡坡滑下去,滑到鐵路邊的籬笆下。一列火車噴雲吐霧,隆隆地開過來。開頭,他並沒有弄明白這是什麼東西,繼而嚇了他一跳。別人乘車前進,而他卻要死在這裡。他站起來走到斜坡上,然後又下來。現在他總算可以看見路軌了,深淵裡,鐵軌蜿蜒曲折,躺在堆高的路基上。這個地方到處是山丘,十分荒涼,猶如一座迷宮,找不到出口。雅克就瘋狂地在這一帶跑來跑去。他在斜坡上爬了很久,忽然眼前閃出一個圓形洞口,原來是隧道。一列火車正在爬坡,呼嘯著,鳴著汽笛鑽入隧道,震得兩旁的地皮發顫,久久不息。
姑媽雙手一舉,和-圖-書長吁一聲,沒有回答。因為去年秋天那件事兒,法齊的身體一直未能康復。姑媽的小女兒路易塞特原在杜安維爾博納翁太太家當侍女。一天晚上,路易塞特從主人家逃出,滿身傷痕,神色驚恐,躲進了好友卡布什家裡。卡布什住在密林深處。不久路易塞特就嚥了氣。謠傳不脛而走,眾人議論紛紛,指責主人格朗莫蘭對侍女施暴,但誰也不敢公開表態。法齊當然明白其中的奧秘,但不願重提舊事,她只是說:「不,我很少看見他。他再也不到我這裡來了,真正變成了狼。可憐的路易塞特!她生得嬌小可愛、皮膚白|嫩、性格溫順!她十分孝敬我,要是她活著,她一定會照料我的!可是芙洛爾,天哪!我不埋怨她,她一定有什麼心事。她喜歡我行我素,脾氣暴躁,有時一連幾個小時看不到她的影子!真叫人傷心,叫人難過!」
在德莫法十字架有座大花園,鐵路穿園而過。花園裡有所房子建在斜坡上,緊貼路基。每當列車通過,房子都要震動幾下。過往的乘客都能記住那所房子,但由於它一直關閉著,誰也弄不明白它是幹什麼用的。那裡景象淒涼,氣氛蕭條,由於多年受雨水的侵蝕,百葉窗已變成霉綠色。由於那是個荒涼去處,周圍一法里之內人跡罕至,那所小屋就更顯得孤獨淒殘。
雅克悄聲說:「小心,不能動他!」
「您估計會是怎麼一回事兒,難道是死於車禍?」
「有此可能。被火車軋死或跳車摔死。」
雅克想到芙洛爾所講的那個悲慘故事,感到難過,沉默了片刻。
雅克還記得,十六歲時,他第一次犯病。那是一天晚上,他同親戚家一個小女孩在一起玩耍,女孩比他小兩歲。女孩不慎跌倒,露出了赤條條的大腿。雅克一見,趕忙躲開了。第二年,雅克準備了一把小刀,準備扎死一位金髮小女孩。那個女孩天天從他家門口經過,粉色脖頸十分豐腴,雅克都選好了下刀的部位,在女孩耳後的褐痣上。類似的事情還有,使他動過殺機的女性很多。有的是偶爾在街上同他擦肩而過的女子,有的是偶然同他坐在一起的女孩。還有一位新娘,看戲時,她坐在雅克旁邊,哈哈笑個不停。雅克擔心一時性起把她殺死,只好中途退場。
又一聲喇叭打斷了她的話。天色已經很黑。他倆的身影對著窗口,模糊地看見米薩爾正同一名男子在聊天。六點剛過,他在向夜班員交班。他已在那簡陋的小屋裡工作了十二個小時,現在總算自由了。小屋裡只有一張床、一張小桌,桌上放著一台電報機。此外還有一張小凳子和一個爐子。爐子裡的火很旺,他只好整天開著窗子。
「嗯,自從出了路易塞特那件事兒,董事長就不敢來德莫法十字架了。好了,這些繩子歸我了。」
「難道是因為你太喜歡機車?你知道,有人就是這麼說你的。據說你一天到晚總擦洗你的機車,把它擦得潔明發亮,似乎你的心全在機車身上。我把此事告訴你,是因為我是你的朋友。」
雅克低頭吻著姑媽蒼白的臉。他說由於自己駕駛的利松號機車的傳動杆壞在勒阿弗爾,要修理兩天,他抽空來看看姑媽。第二天晚上他才上班,去開六點四十的快車。他準備在這兒過夜,翌日一早乘七點二十六分的列車離開。雅克握住姑媽乾裂的老手,說收到姑媽上封信之後,他一直替老人家擔心。
法齊姑媽說:「喔,你不了解他的為人!我知道,他一定讓我吃了毒藥!過去我多麼強壯,可以一口吃掉他,可是如今他這個一文不值的矮個子卻要吃掉我!」
「真的嗎?過去你耳後經常發痛,痛得腦殼幾乎要開瓢!有時你也發高燒,還有憂鬱症,就像躲在洞裡的動物。這些病全都好了嗎?」
小伙子抬起頭來。他今年廿六歲,身材高大,一頭棕髮,圓圓的臉龐,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他的下巴有點兒大,捲曲的濃髮和又濃又黑的鬍鬚襯托得小臉略顯蒼白。由於工作關係,他的手被潤滑油染成了黃色。否則從他那細嫩的皮膚、潔淨的臉龐和細小靈活的雙手,都會認為他是位紳士先生。
雅克聽出是芙洛爾赤腳走在地板上的聲音。她可能在等他,正在虛掩的房門後偷聽。
接著她又哆嗦著說:「不,不,他不管這些,他只重金錢!你知道,他同我嘔氣就是因為我沒有把爸爸留給我的一千法郎交給他。所以他才威脅我、折磨我,使我病倒了。從那時起,病魔就沒有再離開我。」
雅克戰慄一下,思忖片刻,鼓起勇氣說:「不,我不回去!」他絕望地後退了一步。
雅克感到兩腿發軟,跌倒在鐵路旁,痙攣地抽搐起來。他弓著腰躺在地上,把臉藏在草叢中。天哪,難道他這是舊病復發?可是他認為那種病早就痊癒了呀!剛才他不是就想殺死那個女孩嗎?他要殺死一位女性!在青春期,隨著性器官的成熟,他就一直有這種想法。別的青年在青春期盼望得到女性,而他卻瘋狂地想殺死女性。
米薩爾移開屋角的黃油油罐,燈籠放在一旁,趴在地上輕敲牆壁,像在尋找什麼東西。聽見開門聲,米薩爾忙站起來。他毫不驚慌,口氣十分自然地說:「我把火柴掉到了地上。」
雅克問:「難道屋主人不回來了?」
從早上到現在,法齊姑婦一直盯著菜鍋,她要了一碗菜。長頸大肚玻璃瓶裡泡著幾根鐵釘。芙洛爾忘了把含鐵質的水端給媽媽,米薩爾站起來把水遞給妻子,但法齊根本不碰那只水杯。米薩爾出身低下,身體瘦弱,連聲咳嗽,根本沒有注意到妻子正在不安地窺視他的一舉一動。桌上的鹽吃光了,姑媽要人去取鹽,米薩爾勸她少吃鹽,她的病根就是因為吃鹽太多。他起來用小匙取來一點鹽,法齊毫無疑心,馬上接了過來。她說鹽能淨化萬物。接著大家議論近日來天氣太暖和,又談到火車在馬羅默出軌一事。雅克感到矮子米薩爾樣子殷勤,兩眼恍惚,毫無異常舉動,所以他估計是教母多心了。晚飯吃了一個多小時,其間響過兩次喇叭,芙洛爾只好離開飯桌。列車一過,震得飯桌上的玻璃杯晃來晃去,但誰也不去理睬它們。
剛才,在他看到芙洛爾那潔白的肉體和發燙的胸脯時,他的確想把剪刀刺進她的肌體裡。但這並非是因為她反抗,而是他高興那樣做。他需要這樣,一種十分強烈的需要。假如他不趴在草叢裡,他就會返回去刺透芙洛爾的胸膛。天哪,他是看著她長大的,一個野性十足的丫頭,剛才他發現她是真心愛自己!雅克把手指插|進土裡,絕望地放聲大哭,哭得口乾聲啞。
來人簡短地回答說:「晚安,芙洛爾!」
「天哪,我看像是屍體!帶著燈籠就可以看清楚了。」
「這就好,孩子,太好了!絕不因為你生病就能治好我的病!在你這個年紀,正是身強力壯的時候。唉,有個好身體,這比什麼都重要。你沒有去別處消遣,專門跑來看我,你真好,對不?回頭咱們一起吃晚飯,夜裡你就住在這裡,到芙洛爾隔壁穀倉裡去睡覺。」
他舉起燈籠看了一下路程標杆。
雅克面對柵欄門,佇立在路邊。他時而前移,時而後退,有時還踮起腳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鐵路橫穿小院,只在門口台階下留有一小塊花圃。花圃四周是圍牆,屋後有一片較為寬闊的地帶,圍著綠籬。在茫茫夜霧下,小屋冷寂淒涼、死氣沉沉。他剛要走開,突然發現籬笆上有個洞,不由地打了個冷顫。他認為不進去看看是懦夫的表現,便從洞裡鑽了進去。他心驚膽跳,順著荒蕪的溫室往前走,忽然他看到門口蹲著一個黑影,便急忙收住腳步。
姑媽高興地叫道:「喔,是你啊,雅克!我的孩子,我可真沒有想到。」
芙洛爾則紋絲不動,死死地盯著雅克。雅克每次同女性接觸總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幾下,他雖一再努力控制,但辦不到。一見此情,芙洛爾變得嚴肅、憂鬱起來。雅克明知芙洛爾媽媽生病在家,但仍問她媽媽是否在家。她只是點點頭,以掩飾窘迫的心理。她讓開路,放雅克進去,再沒有吱聲,高傲地挺起胸膛向井台走去。
雅克臉色蒼白,問道:「路邊躺著一個人,在甚麼地方?和圖書
姑媽照舊不幹。
這些女性,雅克根本不認識她們,無冤無仇,但一旦發起病來,他就會失去理智,埋在心底的復仇感左右著他的行動。至於他對女性有什麼仇恨,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只能追溯到遠古時代,追溯到那個時期女性對男性的壓迫,追溯到穴居時代女人對男人的欺騙。這種仇恨代代積累,直至今日。雅克一發病,就想用暴力征服女性,用武力馴服女性,甚至想殺死她們,棄屍路旁,就像從別人手中奪過一頭獵物,要使牠永遠歸自己所有。由於思維過度,他感到頭痛難忍,似乎要裂開一般。他認為也許是自己知識貧乏,頭腦簡單,無法解答這個問題。他感到失去了自制力,思想不能支配行動,不明白為什麼要去幹蠢事。為此,他十分恐懼。
雅克眼睛裡閃過一絲憂鬱。
幸運的是,寂靜的原野和冷寂的夜晚使他冷靜了一些,他希望離開眾人,躲到杳無人煙的地方去默默生活,他希望就這樣一直走下去,永遠別見到人跡。他不知不覺繞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原地。他爬坡、鑽荊叢,在隧道上轉了一個大圈,從另一側又回到了鐵路旁。他擔心撞見乘客,急忙回頭走開。當他想從一座小山崗後抄過去時,迷了路,來到了鐵路邊旳籬笆牆下。那正是隧道洞口,就在他剛剛哭泣過的草地對面。雅克感到失望,呆立在那裡。恰在此時,一列火車轟隆著從遠方飛來,愈來愈近,擋住了他的去路。這是六點三十從巴黎開往勒阿弗爾的列車,經過這裡的時間是九點二十五分。雅克就是這列火車上的司機,每隔兩天開一次,往返一次也是兩天。
雅克猶豫不決,最後,品嘗愛情滋味的思想占了上風,他雙膝一軟,跌坐在芙洛爾身旁的繩堆上,他感到口乾舌燥,沒有吱聲。而一向高傲自負的姑娘芙洛爾卻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她十分興奮,真有點兒飄飄然了。
雅克突然收住手腳,氣喘吁吁地望著芙洛爾,並沒有去占有她。一股無名火起,雅克在狂怒的支配下,定睛四下張望,似乎在尋找武器,如石塊或其他東西,以便殺死芙洛爾。他忽然看見那把剪刀在繩堆上閃亮,便一把抓起剪刀。他準備把剪刀刺入芙洛爾胸口,刺進她那對白色的乳|房中間。但他突然感到身上一陣發冷,神智清醒了,便扔下剪刀瘋狂地跑走了。而芙洛爾卻閉著眼睛沒有動,她認為雅克跑開是因為自己剛才反抗過他。
雅克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放著金光,但似乎被火煙熏著了有些窘迫,失去了先前的光彩。他低垂眼簾,望著別處,窘迫、不適,甚至有些痛苦,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芙洛爾咧嘴一笑。
雅克又走動了一小時左右,心煩意亂,理不出頭緒。他走得精疲力竭,心頭平靜了一些,加上夜間的涼氣使他清醒了。他不知不覺回到了德莫法十字架。經過道口看守小屋時,他本無意進去,而是想逕直走向山牆下小棚子裡去睡覺。由於他發現門縫裡射出一道燈光,便不由自主地推開了房門。意外的景象使他在門口收住了腳步。
芙洛爾又說:「你還站在那裡幹什麼?請坐吧!」
她手中的剪刀滑脫到地上。雅克一直沒有吱聲,此時卻上前抓住她的手。她很高興,沒有動彈,任他抓攥。但當他用發燙的嘴去吻她的手時,處女的羞臊使她一驚。她清醒了,剛烈好鬥的秉性被男子的初次親吻激怒了。
芙洛爾坐在地上,手拿大剪刀,正在解繩結,解不開時就用剪刀剪開。
「好,正好在153號標杆下。」
芙洛爾一聳肩,說:「喔,婚事,呸!我喜歡鑽隧道。裡面黑燈瞎火,要摸黑走兩里半,不小心還可能被火車軋死。在隧道裡聽著火車的奔跑聲,很有意思!可是我討厭奧齊勒,我所喜歡的男子不是他那樣的人!」
芙洛爾沒有動,但粗壯雙臂下垂,說明她心裡難過,為求對方原諒自己晚上的反抗動作,她低聲下氣地說:「那,你不回去,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呀!」
「不,我不回去了!」
芙洛爾不由地一驚,愣了一下,她平靜地說:「我在解繩子。這裡扔著一團繩子,都霉爛了,沒有人要。我需要繩子,就來拿一些。」
雅克不由發起抖來,催促道:「快,快走!」
雅克一個人留在那裡,他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那堆東西。它癱在那裡,一動不動,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模糊不清。剛才他急匆匆趕到這裡,現在卻呆立在那裡不知所措。他剛才那種尖利想法又浮現在腦海,那位手握鋼刀的男子完成了他想幹但不敢幹的事情!殺了一個人,把他的願望變成了現實!那人不是懦夫,用刀子實現了自己的願望!而他,這個想法在頭腦中已存在了十個年頭!狂熱中,他蔑視自己,敬佩另一位。
雅克笑著,繼續說道:「可是妳不是認識我嗎?我也經常路過這裡呀!」
來到外面,雅克感到空氣十分溫和。無疑,這是下雨的徵兆。天空有團乳白色雲朵在擴散,一輪圓月躲在雲層後,把天穹照得粉紅一片。月光下,他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原野上的一切,包括周圍的土地、山丘和樹木等。勻稱的月光,死寂寧靜,宛如一盞路燈。雅克在菜園裡轉了一圈,然後朝杜安維爾的方向走去。那裡坡度較小,但路軌旁邊那所孤單小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由於夜間道口的橫杆關閉,他只好從柵欄門那裡穿過鐵路。他對那所小屋十分熟悉,每次開車路過那裡,他都能看到它。但不知為什麼,這所小屋總縈繞在他心頭,給他一種神祕莫測之感。他每次路過這裡,先是擔心看不到它,及至看見它,心裡又會不舒服。他發現這所小屋的門窗一直關閉著。據說這所房子是董事長朗格莫蘭先生的。這天晚上,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使他決心到近處看看這所房子,以便進一步了解它。
雅克在昏黑的原野奔跑了半個小時,似乎身後有一群被驚嚇的獵犬在瘋狂地圍追他。他時而奔上高坡,時而跳入峽谷。他涉水穿過兩條小溪,溪水一直沒過腰部。一個灌木叢擋住去路,叫他大動肝火。他現在只有一個想法,勇往直前,一直走下去,愈遠愈好,以便脫掉附在他身上的獸|性。然而,那隻附在他身上的野獸卻和他一起奔跑。七個月以來,他以為自己的瘋癲症已經治癒,可以同別人一樣去過正常生活了。誰知今日他又舊病復發,他不得不設法控制,以免傷害無辜的女性。
米薩爾靜靜看了一會兒,平靜地說:「是個有錢的主兒,被殺掉了。」
「媽的,您快點吧!他要是還有氣,我們還可以搶救一下!」
「那一千法郎,不給他,也不給你!我寧願死掉,也不會交出來!」
芙洛爾剛收拾完餐具又傳來一聲喇叭,她這次出去後就再沒有回來,讓媽媽同兩個男子繼續喝蘋果酒。他們又坐了半小時。米薩爾用搜尋的目光盯著牆角,然後他拿起帽子,道了聲晚安就出門了。他要到附近一條小溪旁偷釣鰻魚,那裡的鰻魚很多,個頭也大。每晚上床前,他都要去檢查一下撒在那裡的魚網。
「你呢,你有情人了嗎?」
此時,他們頭上傳來一聲猛烈的撞擊聲,嚇了雅克一跳。
雅克天資聰明,但從工藝學校畢業後,他選擇了火車司機這個職務,其目的就是要一個人昏昏沉沉地生活。他只希望能清靜地生活,別無他求。他是一等司機,已工作四年,月收入二千八百法郎,外加煤火費和擦車補貼,他的收入共計四千多個法郎。對此,他已心滿意足。他的同事,如公司培養的三等司機和招聘的鉗工學徒,他們幾乎都是娶妻、工作、生子。他們的妻子們很少露面,只在丈夫出車時來給丈夫送一次飯。那些有雄心壯志的同事,特別是從學校出來的同事,他們成家較晚,要等當上倉庫主任才結婚。他們的妻子多是有家業、戴帽子的女性。只有雅克,他總迴避女性,她們與他何干呢?他將終身不娶妻,他只想開火車,一直開下去,永不停歇,此外,他別無所求。他不貪酒色,上司們一致稱頌他是位出類拔萃的司機。但喜歡花天酒地生活的同事卻取笑他,說他太老實,過頭了。一旦發病,他就會兩和圖書眼無神,臉色發青,默不吱聲。這種時候,好心的夥伴才會暗暗替他擔憂。他住在卡迪內街一間小屋裡,從那裡可以看到巴蒂涅停車場,他駕駛的機車就停放在那裡。他的全部空閒時間幾乎都是在那裡消耗掉的。加在一起該有多少時日呀!他像僧人,把自己關在小屋裡,用睏倦來壓抑心頭的衝動,用趴臥的睡姿來抵消內心深處的慾望。
「那妳喜歡的男子是另外一種類型了。」
芙洛爾又笑起來,羞臊地低下頭去解繩結。她裝作忙於活計,沒有再抬頭。
這天晚上,天色陰霾,氣候溫和。日落時,從勒阿弗爾來了一位客人,大步流星行進在德莫法十字架小路上。他剛從巴朗唐下車。那一帶地勢起伏,是連綿不斷的坡地和峽谷,鐵路時而停在坡地上,時而下到溝塹裡,兩旁地勢時高時低,十分難走。那是一片白茫茫的荒野,寂寞、貧脊。山丘上長著幾株小樹,小溪順著峽谷在柳蔭下流淌。其餘部分是白堊土的山包,光禿禿,一個接一個。真是一塊不毛之地,荒蕪死寂,毫無生機!來人是位體魄健壯的青年男子,他步履匆匆,似乎想躲避這溫暖的黃昏和那裡的荒涼景色。
「瞧,我又犯病了!我的嘴很苦,像是吃了黃蓮,這肯定是他給我下的毒。可是,上帝知道,凡是他接觸過的食品,我是一樣也沒有吃呀!對泡鐵釘的水也應當心。今晚我寧願乾著嗓子睡覺也不喝他端來的水!孩子,明早七點二十六分,你就得動身,對我那太早了,那就再見吧!你還會來的吧?但願你下次來時,我還能活在人世!」
在道口看護的小院裡,有位女孩正在井邊汲水。她芳齡十八,身高體壯、金髮披肩、嘴寬唇厚、一雙碧眼,低低的額頭上垂著一縷髮髻。她長相並不漂亮,但臀部豐|滿,一雙手臂粗壯有力,不輸給男性。她見客人從小路走來,忙放下水桶,奔向綠籬門口。
「教母,我的身體很好。」
「他?那我得是個摔跤運動員才行!不,他只是我的朋友。我沒有情人,也不想找情人。」
她說自己不需要情人,雅克又開玩笑似地說:「怎麼,你同奧齊勒的婚事吹了?可是我聽人說妳天天晚上到隧道那邊去會他!」
雅克抬頭望著窗外,映在方形玻璃窗上的乘客側影從他面前飛過。他想讓法齊姑媽分分心,便開玩笑似地說:「教母,妳總抱怨這個鬼地方連貓都見不到一隻,可是妳卻能看見這麼多的人呀!」
芙洛爾又說:「喔,對了,聽說你厭惡女性。我早就認識你,但從未發現你對我講句動聽的話,這是為什麼呢?」
雅克發現的黑影原來是芙洛爾。他驚叫:「喲,原來是妳?妳在這裡幹什麼?」
雅克想用力站起來。在這輕霧彌漫的溫和的冬天裡,他趴在這草叢中幹什麼呢?四野一片漆黑,只有天空一絲亮光,迷濛的夜霧籠罩在天地之間,蒼穹像塊巨大的毛玻璃。月亮躲在後邊,為天空灑上了一層昏黃。昏黑的地平線,死一般的寂靜。算了,大概九點了吧,該回去休息了!懵懂中,他發現似乎回到了米薩爾家,登上穀倉樓梯,躺在乾草堆上。那裡只同芙洛爾一板之隔。她肯定已經回去,他可以聽見她的呼吸。他也知道,她睡覺從來不插門閂,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會她。雅克一想到芙洛爾赤條條躺在那裡,四肢伸開的酣睡神態,不由地渾身打起哆嗦來。他再度撲倒在地,失聲慟哭。他曾想殺死她,天哪!他想,假如他回去,他會把芙洛爾殺死在床頭。
「你知道,媽媽的錯就是不該嫁給米薩爾。這次改嫁給她帶來了不幸。而我已經無心再管她的事情,因為我已感到厭倦,你說對不對?況且,我每次想勸說她兩句,她就催我回屋睡覺。她自己看著辦吧!我經常不在家,也多次考慮過自己的未來。你知道嗎?今晨我坐在荊叢中望著你開車路過這裡,但你從來不肯看我一眼。我有心事同你談,但現在不談,等將來我們成為好朋友之後,我再告訴你。」
「喔,孩子,你在說什麼呀!他會吃醋?只要不向他要錢,別的事他才不在乎呢!」
雅克沒有聽她講些什麼,而是猛地抱住她,用力吻她的嘴。她輕輕叫了一聲,是出自肺腑的抱怨,十分溫和,把久埋在心頭的柔情蜜意一下子傾倒了出來。出於好鬥本性,她掙托了一下,以示反抗。她喜歡雅克,但想讓他主動來占有她,所以才掙扎了幾下。他們再沒有吱聲,胸脯對著胸脯,氣喘吁吁,試圖把對方壓下去。她曾一度占了上風,要不是他一怒之下掐住她的脖子,說不定她真會把他壓倒。她的小褂被扯下,微弱的天光下,她那對乳白色乳峰裸|露出來。由於她用力掙扎,乳|頭顯得堅挺、飽滿。她躺在地上仍在掙扎,最後才認輸,順從了他。
米薩爾走後,法齊望著教子說:「喂,你相信我的話了吧?你沒有發現他一直盯著那個牆角嗎?他可能認為我把錢藏在那裡的黃油油罐後面了。啊,我了解他,今夜他肯定會到油罐後面去尋找。」
那人可能是從車上栽下來的,腹著地背朝天,臉貼在地上,離路軌只有五十公分遠。他頭上是濃密的白髮,雙腿分開,右臂像是折斷了,橫在那裡,左臂彎曲壓在胸下。他穿著講究,寬大的藍呢外套,漂亮的高腰皮鞋,內襯細布襯衫。他身上不見被車輪軋傷的痕跡,只有喉部有片淤血,衣領上血跡斑斑。
法齊似乎沒有聽明白,抬起頭問:「這麼多人,在什麼地方……喔,你是說路過這裡的乘客呀,他們是過路神仙,一閃而過,既不能結識他們,也不能同他們聊天!」
芙洛爾不由輕叫一聲:「喔,是老傢伙!」
雅克說:「這事不是很好解決嗎?妳把一千法郎交給他不就結了!」
米薩爾說:「別怕,是芙洛爾在上面折騰!」
姑媽憐憫地一聳肩,蒼白無神的眼睛止不住閃出一絲笑意。
芙洛爾收住笑臉,生氣地大聲說:「路易塞特從不說謊,卡布什也不會撒謊。卡布什是我的朋友。」
雅克疾步穿過小院,走進屋裡,來到第一個房間。那是一所大房間,是廚房兼飯廳,又是臥室。法齊姑媽(雅克從小就這麼稱呼她)坐在桌旁草墊椅子上,腿上蓋一塊破舊的披肩。法齊是雅克父親的堂妹,朗蒂埃家族成員,也是雅克的教母。六歲時,雅克父母在巴黎失蹤,姑媽就收留了他。他們當時住在普拉桑,雅克就是在那裡攻讀工藝學校。所以雅克十分感激姑媽,他說自己能有今日全靠姑媽的幫助。他在奧爾良鐵路上工作了兩年之後,成了西方鐵路公司的第一流司機。他在這裡找到教母,那時教母已另嫁他人。丈夫是個道口看護,名叫米薩爾。教母帶著前夫的兩個女兒搬到了德莫法十字架這個偏僻地方。姑媽年輕時長相漂亮,身材高大健壯,可是如今她剛剛四十五歲就像花甲之人,體瘦面黃,走起路來顫顫悠悠。
原來是芙洛爾站在那裡。她和他一樣死死盯著屍體。芙洛爾特別好奇,只要聽說火車出軌或是軋死了人或動物,她準會跑去觀看。她穿上衣服剛剛趕來。她看見屍體一點也不害怕,彎腰拿起燈籠,用另一隻手把死者的頭翻了一下。
雅克耳朵聽著姑媽,眼睛望著馬車,馬車在過鐵路時,輪子卡進路軌裡,車夫揚鞭催馬,芙洛爾也幫著吆喝。
雅克點頭表示同意姑媽的看法。此時,採石場一輛馬拉著兩塊大石頭經過路口,芙洛爾升起攔杆放馬車過去。雅克盯著芙洛爾。由於那條路只通採石場,即使把攔杆鎖住,也很少有人來打擾芙洛爾。芙洛爾正同一位棕髮年輕採石工聊天。
雅克明白了,他以為是姑媽在病中悲觀的想法,便試圖勸說姑媽,但她根本不聽,固執地搖著頭。
雅克沒有吱聲,芙洛爾放下手裡的繩子,定睛望著他。
「啊,這個發明了不起,沒什麼可說的,人類在飛快前進,愈來愈聰明。然而,野獸依舊是野獸,不管人類發明什麼先進機器,野獸照舊存在。」
一列又長又笨的火車開來,轟隆聲由遠而近,雅克只好低下頭同姑媽交談。他對姑媽的遭遇表示同情,安慰道:「聽我說,教母,要是他真敢對妳使壞,妳就說,我雅克絕不會袖手旁觀。這www.hetubook.com.com樣他也許就不敢怎麼樣對妳了。可是妳那一千法郎,交給我是否更穩妥些?」
姑媽十分激動,吃力地站起來,生氣地說:「一千法郎?不,我永遠不會把那一千法郎交給他!我寧可死掉,也不交錢!我把錢很嚴密地藏了起來。他就是把屋子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他很狡猾,已經仔細搜查過。夜間我聽見他輕敲牆壁,到處尋找。哼,他的臉拉得愈長,我愈高興,心裡愈紮實。看我倆誰先服輸!我對他有疑心,所以凡是他經手的東西,我一概不吃。即使我死掉,寧願讓那一千法郎埋在地下,他也別想弄到手!」
原野上很寂靜,雅克佇立在那裡,望著隆隆聲已經消失的火車。他看清楚了嗎?他有些遲疑,無法肯定方才所見是否屬實,連那兩個人的長相,他都毫無印象。壓在死者身上的褐色物體可能是條旅行毛毯。可是雅克似乎還看到一團散亂的頭髮和一張細嫩蒼白的面孔。但這一切似夢非夢,混雜在一起,模糊不清。他時而突然想起那人的側影,但瞬間側影又會消失,他認為這可能是幻覺。這一切如此離奇,叫他心頭發涼。他只好認為是幻覺,認為剛才所見是病中的幻覺。
列車狂風一般奔駛而過,似乎要摧毀沿途的一切。小屋像在風口的物體,一直顫抖不停。這是開往勒阿弗爾的列車,車廂裡擠滿了乘客,因為次日是星期天,在勒阿弗爾要為一艘輪船舉行下水典禮儀式。儘管車速很快,但透過有燈亮的窗玻璃可以看到裡面擠滿了人。但只能看見他們的側影和腦袋,一排又一排,一閃而過。人可真多,沒完沒了。在車輪的滾動聲裡,在機車的鳴叫聲中,在電報機的嗒嗒聲中,無休無止的乘客一起湧向勒阿弗爾。列車猶如橫臥在地上的巨人,頭在巴黎,腳和手在勒阿弗爾或其他終點站。脊椎是幹線路基,伸開的四肢是支線。機車順利地通過那裡,奔向遠方,而對路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罪惡活動和情慾卻不予置理。
雅克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以便考慮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同別人有什麼不同呢?當年在普拉桑,他就經常考慮這個問題。確實,母親生他時,年紀尚幼,剛剛十五歲半。他是第二胎,哥哥克洛德出世時,母親只有十四歲。但哥哥克洛德和弟弟艾蒂安並沒有因為父母年紀輕而留下什麼病根兒。他父親叫朗蒂埃,長相英俊,但心臟有點兒毛病,為此母親熱爾韋茲哭過多次。也許弟兄們都有這種毛病,只是他們不肯講罷了。特別是大哥,他一心想當畫家,苦苦追求,被人說成是半瘋子。雅克的家庭並不安寧,不少人患有輕重不一的精神分裂症。
雅克低聲說:「喔,法齊姑媽,妳怎麼能這樣想呢!他長相和氣,是個心慈面善的人呀!」
過去,教母曾讓一些巡道工為之神魂顛倒,雅克就為此曾同教母開過玩笑。現在他又不自主地笑著說:「也許他吃醋了!」
漆黑的隧道口一亮,接著像是爐子往外噴火一般,列車轟隆一聲衝了出來。車頭的大燈猶如一隻又圓又亮的大眼睛,射出耀眼的光芒,刺破黑暗的原野,照耀著前面的鐵軌。鐵軌猶如兩根冒火的繩索伸向遠方。機車如閃電急馳而過,後面是車廂。隔著車窗的方玻璃,雅克發現裡面擠滿了乘客。
在仇恨和恐懼心理支配下,法齊姑媽盡情傾訴,她總算找到了一個肯聽她訴說的人。她比丈夫大五歲,當時身邊還有兩個女兒,一個六歲,一個七歲。她為什麼要嫁給他這個身無分文、既陰險又吝嗇的人呢?十年過去了,她一直感到後悔。她不僅生活貧窮,而且住在嚴寒的北國,地方偏僻,無人聊天沒有鄰居,真是煩死人!丈夫過去是舖路工,現在改作巡道工,每月工資一千二百法郎。她過去看道口,每月能掙五十法郎,現在把工作交給了女兒芙洛爾。這就是他們的現在和未來,沒有別的希望,只能在這渺無人煙的地方生活到死。姑媽有些話沒有講。這就是患病之前她的生活還是滿意的。當時丈夫在道碴採石場上班,她領兩個女兒看守道口,來往於魯昂和勒阿弗爾的鐵路員工都知道她這個漂亮女性,有些巡道工路過這裡還登門拜訪她,直至發展到為她爭風吃醋。監工員只好在附近加強巡視。對這些事情,丈夫並不干涉,他尊重別人,總是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悄悄離開。這些風流趣事早已成為歷史,如今她整月整月地坐在椅子裡動彈不得,孤苦零丁,每況愈下。
列車閃過之後,雅克不敢相信自己剛才所見是否屬實。在那四分之一秒的瞬間裡,他發現在一間燈光明亮的包廂裡,一個男子壓在另一男子身上,把一把小刀刺向對方咽喉,還有個黑東西壓在被害者抽動的雙腿上,不知是人還是從行李架上掉下來的東西。列車走遠,消失在德莫法十字架那個方向。夜色裡,只有三盞尾燈組成的三角形尚依稀可見。
雅克明白,米薩爾是在尋找法齊姑媽的那一千法郎,被自己撞見了。現在他相信姑媽所說並非無稽之談。當他聽說路邊有具屍體,不由一驚,忘記了眼前的事情。包廂裡那一幕,他在瞬間所看到的那個男子和被殺的那位一起閃現在他的眼前。
芙洛爾只是聳了一下肩。昏暗中,他們看出那是一個老頭子,特大鼻頭,原來的金黃眼球變成了藍色,瞪得很大。刀口在下巴下面,血淋淋十分嚇人。刀口很大,已把氣管切斷,似乎是把刀子插|進之後又轉動了幾下,然後才把刀子拔出。右胸上全是瘀血。外套左側鈕釦中間掛有一枚玫瑰勛章,猶如一塊紅寶石。
「喔,他下班了,要回來了!」法齊喃喃地說,不由地又害怕起來。
芙洛爾又看了看那張沒有血色的老臉,歪斜的嘴巴和嚇人的大眼睛。她把死者腦袋照舊放回原處,臉朝下,遮住了傷口。屍體已經開始變僵。
雅克把姑媽送回臥室。她十分疲勞,一躺下就睡覺了。雅克考慮是否要去穀倉草堆裡休息,但八點還差十分,睡覺太早。雅克信步走出來只留下孤燈空房。火車一來,小屋就被隆隆聲震得發抖。
雅克也嚴肅起來,眼睛不再望她,而是盯著遠方的黑夜。他簡短地回答:「沒有。」
「是呀,孩子,我怕是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你能明白我想見見你的心意,真是個好孩子!我知道你很忙,不敢打擾你,可是你還是來了。我很難過,難過啊!」
法齊頭上冒汗,四肢抖動。
她停住嘴,神色驚恐地望著窗外。天色慢慢黑下來。鐵路一側有間道房小木屋,她丈夫米薩爾就在那裡值班。這類小道房沿鐵路每五、六公里就有一所,互相用電報聯繫,以確保列車正常運行。法齊原來在那裡看守道口,現在由女兒芙洛爾接替她,而米薩爾則成了巡道工。
芙洛爾說:「他完了,再也不能同女孩們調情了!我看準是由哪個女孩引起的。啊,可憐的路易塞特!哼,這條老狗,您是罪有應得!」
「妳相信路易塞特所講,認為董事長真想霸占她,她在掙扎時受了傷?」
一列火車通過,是開往勒阿弗爾去的。米薩爾從道房鑽出,關閉身後的路口。他升起信號杆,掛上紅燈。雅克一直盯著他。米薩爾五短身材,身體瘦弱,鬚髮稀疏斑白,面頰消瘦,令人生憐。他不善談吐,默默無聞,對同事從不動怒,對上司巴結奉承。米薩爾走出木屋,把列車通過的具體時間記在登記本上,然後按動兩個電鈕。一個是通知上一個道房,說明道路暢通;一個通知下一個道房,說列車馬上要通過。
雅克用胳肘支著頭,若有所思地望著隧道口。一陣痛苦的抽噎從下腹衝上來,一直湧到頸部。他只好再次撲倒在地,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剛才那位女孩,他曾想殺害的那個女性,他又想到了她,感到恐懼和痛心,似乎那把剪刀刺進了自己的肌體裡。他無法平靜,真想殺死她,假如她仍舊袒胸露體地躺在那兒,他肯定會殺她。
「喂,現在你的身體結實吧?還記得在家裡時,你得過的病嗎?連醫生都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呢!」
有時雅克明顯地感到自己身上也有這類症狀。這不是因為他體質差,而是由於他擔心犯病,羞臊得發瘦。他有時會突然失去心理平衡,似乎和圖書他的靈魂飛走了,剩下一片煙霧靄靄,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模糊不清。在這種時刻,他就會感到身不由己,聽憑肌肉和獸|性的支配和左右。他一向滴酒不進,因為只要一接觸酒精,他就會發病。他知道這是在代替別人吃苦,在代替父母、祖父母以及祖宗們受罪,他們都是酒鬼。雅克作他們的後代十分不幸,祖上遺傳給他的酒精毒素,使他變得十分野蠻,猶如在森林裡專吃女性的野狼。
姑媽已經精疲力竭,又坐到椅子上。一陣喇叭聲攪得她心神不寧,是米薩爾在道房門前吹喇叭,宣布開往勒阿弗爾的列車馬上要經過那裡。姑媽很固執,不肯交出遺產,但心裡又怕丈夫,恐懼心理與日俱增,就像巨人擔心被小昆蟲吃掉似的。一列火車開來,是十二點四十五分由巴黎開來的慢車,低沉的轟隆由遠而近。列車鑽出隧道,汽笛聲顯得更為響亮,車輪如雷鳴,車廂似閃電,急駛而過。
「喔,我也不知道。啊,天哪!不,不是他!」
那附近只有道口看守的小屋,看守小屋位於通往杜安維爾公路與鐵路的交叉點上,離杜安維爾有五公里之遙。看守小屋十分低矮,牆壁上裂痕斑斑,屋頂上長著青苔。它同別的窮人住宅一樣,周圍有個小院,院裡種有蔬菜,四周綠籬環繞。院中有一口水井,井台和房子一般高。道口正好位於馬洛內和巴郎唐兩個火車站中間,離兩站都是四公里遠。經過那個道口的行人甚少,主要是攔阻採石工的板車,因為在半法里之外就是貝庫爾採石場。那裡的偏僻程度實難想像。它遠離人煙,因為在馬洛內一側有一條長隧道,切斷了所有的通道。要去巴郎唐,只有沿鐵路旁的小路步行。小路高低不平,十分難走,所以很少有人到那裡去。
想到這裡,他感到心口發悶,喘不過氣來,就像即將嚥氣的人那樣難受。他知道,即使身上不帶武器,即使用力抱住腦袋,他也無法控制雄性的衝動,在這種本性和復仇心理的支配下,他一定會推開芙洛爾的房門,去殺死她。不,不能回去!還是在野外熬過這一夜吧!雅克站起來,開始跑動。
「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是妳的情人了。」
聽姑媽一講,雅克感到心緒煩亂、十分難受。他生硬地打斷姑媽:「我向妳起誓,我身體很好,什麼病也沒有!」
雅克忽然想看看死者的傷口,但又擔心移動屍體被人發覺。他考慮著,三刻鐘之內,米薩爾和站長趕不回來。他就這樣站在那裡,心裡想著瘦子米薩爾,別看他神態安詳、動作遲緩,但他也敢若無其事地下毒害人。看來殺人並非難事,對不對?大家都殺人。他再度靠近屍體,一心想看看死者的傷口,他想知道那人是怎麼被殺的,血是如何流出來的,那個血紅的刀口是什麼模樣,然後再悄悄把屍體放回原地,那是別人難以察覺的。但他仍然猶豫不決,因為他還有一種恐懼沒有說出口,那就是他怕看見鮮血。他就是這麼一個人,願望同恐懼總是相伴並存。時間緊迫,只有一刻鐘了,他正要下決心,旁邊一聲響動,嚇了他一跳。
芙洛爾先到家,她點上無罩煤油燈,放好桌子,瞥了雅克一眼,沒有吱聲。雅克轉過身,站在窗前。爐子上燒著白菜湯,米薩爾一回來,芙洛爾就開始盛湯。看見雅克,米薩爾並未感到驚訝,既沒有問他什麼,也沒有顯得怎麼好奇,剛才他可能看見雅克進來了。他同雅克一握手,簡單寒暄了兩句就不吱聲了。雅克只好解釋說,由於機車傳動杆出了毛病,他決定來看望教母,並準備在這裡過夜。米薩爾輕輕一點頭,似乎是說這樣很好。大家入席,無聲無息地開始慢慢吃飯。
雅克說:「我和您一起去!您能肯定那是一具屍體?」
馬車穿過鐵道,車輪在轍道溝裡發出嘎吱聲,愈去愈遠。姑媽又把話拉到侄兒的健康狀況上。她一向關心他人和自己的身體健康。
他把燈籠放在屍體附近的地上,慢慢向遠處走去。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沒有同他握手,也沒有撲向他的懷抱,因為他似乎有意讓屍體攔在他倆中間。她只是像孩提時那樣友好地望了他一眼就告辭。她可能哭了,聲音哽咽,消失在夜色裡。
雅克決定去巴朗唐車站貨棚下睡一覺。等七點二十乘車去勒阿弗爾。但他並沒有走開,而是著了魔似的又在那裡等了很久。後來他擔心預審法官到來後,把他當成同案犯,有些不安。他從快車上看到的那件事情要不要講出來呢?他認為應該講,以盡自己的義務,況且自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但轉念一想,感到講與不講關係不大,因為他無法提供任何重要事實,也說不出兇手的特徵,一旦牽連進去,勞心費力,對查明真相又毫無裨益,豈不是自討苦吃!對,還是不講為好!他回頭又望了一眼燈光下的屍體,終於離開了現場。濛濛天空灑下一片涼意,灑在荒漠上,灑在乾裂的坡地上。列車不時奔馳而過。去巴黎的長列車回頭也要經過那裡,列車交錯而過,開足馬力奔向遠方。但對路邊的屍體,誰也不予理睬。
雅克想看得清楚一些,學著芙洛爾的樣子,彎下腰向前移動兩步。他倆的髮梢碰到了一起。雅克望著那血淋淋的屍體,有些喘不過氣來。他自言自語地重複道:「老傢伙……老東西!」
又一列火車開來,燈火明亮,一閃而過,轟隆著鑽進隧道,馬上就消失了。乘客與雅克素不相識,神態冷漠,形色匆匆。但雅克認為他們會聽見自己的叫聲,趕忙站了起來,不再抽噎,裝作沒事的人一樣。在發病時,他一聽到響動,就像幹了壞事被抓住時那樣心驚膽跳,這種情況發生過許多次。他只有坐在機車的駕駛室裡才感到坦然、愉快,那裡是他的世外桃源。車輪滾滾前進,他手握操縱杆,全神貫注地盯著路基和信號燈,大口呼吸著迎面撲來的新鮮空氣,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考慮。所以他十分厚愛機車,把機車視為可以給他帶來幸福和溫存的情婦。
她抬起粗壯的頭,厚厚的金髮捲曲在額頭,她那健壯、靈巧的身體透出一股堅定剛毅的野氣。在當地流傳著一些傳說,說她曾勇敢地搶救過別人的性命。有一次她把一輛卡在路軌上的馬車推開;還有一次,一節車廂從巴朗唐斜坡滑下來,像猛獸一般向快車衝去,她衝上去把那節車廂攔住。她真是力大無窮,叫人瞠目,也使一些男性想占有她。有些人以為她容易弄到手,因為她在空閒時常到野外遊逛,專找偏僻地方。她躺在土坑裡,眼睛望著天空,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可是不管是誰,碰她一次就再也不敢去碰第二次。她常脫|光身子到附近溪流中去洗澡,一洗就是好幾個小時。同齡小伙子去偷看,她顧不上穿襯衫就抓住一個,把那人治得乖乖地,從此再沒有人敢偷看她洗澡了。還有一則傳聞,是說她同一名扳道工的故事。扳道工名叫奧齊勒,在隧道另一個的迪埃普支線工作。他年約三旬,為人正派。在一段時間裡,芙洛爾似乎對他有點兒意思。他想把她弄到手,便在一天晚上去找她,結果被芙洛爾一棍子趕了出來,幾乎送命。她是個女孩,卻生性好鬥,討厭男人。為此,有人認為她精神失常。
「不,不!放開我,我不……請你安靜地坐著,咱們聊聊……男人總想那種事兒!唉,假如我把那天路易塞特在卡布什家嚥氣時所說的話講出來……其實我早就了解董事長的為人。他和女孩們到這裡來幹那種事兒被我看到了。其中一位,誰也不會想到會和他有那種關係,後來他把那個女孩嫁了出去。」
長時間的沉默。芙洛爾把燈籠放在地上,盯著雅克,等待著。雅克站在屍體另一側,紋絲不動,似乎靈魂被剛才的景象嚇跑了。其時大約是十一點鐘。由於晚上那件難堪事件,芙洛爾不便先開口。遠方傳來腳步聲,原來是米薩爾同站長趕來了。芙洛爾怕被他們看見,說:「你不回去休息嗎?」
他把油罐放好之後,又補充說:「剛才我看見路邊躺著一個人,我相信他已經死掉,所以回來取燈籠。」
雅克驚叫道:「怎麼,難道卡布什真病了?拉車的是他的表弟路易!可憐的卡布什!教母,妳能經常看見卡布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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