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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選(上)

作者:契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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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柳樹

11、柳樹

「救命啊!打死人了!」他叫起來。
老漢說起袋子,大鬍子卻哈哈大笑,文書們也紛紛感到驚訝。看來,他們的記性都差……這樣,馬車夫在下街沒實現他贖罪的心意,只好又回到柳樹那兒去……
白天他睡覺,不說話,夜裡在河壩上走來走去。郵務員的幽靈在河壩上漫遊,他就同幽靈談話。春天來了,馬車夫仍然一言不發,走來走去。有一天晚上老漢走到他跟前。
「可是錢在哪兒?」過了一分鐘,那個房間裡響起說話聲。
柳樹還支撐著另一個老態龍鍾的人,也就是阿爾希普老漢。他在柳樹的樹根上坐著,從早到晚老是釣魚。他蒼老、駝背,就像柳樹一樣,他那牙齒脫落的嘴好似樹洞。他白天釣魚,晚上坐在樹根上沉思。這兩個,柳樹老太婆和阿爾希普老漢,夜以繼日地喁喁私語……樹和人在各自的一生中都歷盡了滄桑。現在請聽他們的故事……
在下街,人們對他指點另一所黃色的房子,門前有兩個崗亭。阿爾希普走進門去。這兒沒有前廳,樓梯旁邊就是辦公室。老漢走到一張桌子跟前,對那些文書講了講袋子的事。
大約三十年前,在復活節前的星期日,恰好是柳樹老太婆過命名日的那一天,老漢在老地方坐下,一面觀賞春天的景色,一面和_圖_書釣魚。四下裡,像往常一樣,靜悄悄的……只有兩個老者喁喁私語,偶爾有一條浮游的魚弄得水花四濺。老漢只顧釣魚,等著中午到來。到中午,他就要開始燒魚湯了。臨到柳樹的陰影開始離開對岸,中午就到了。另外,阿爾希普也可以根據驛馬的鈴聲辨別時間。悌地的郵車恰恰在中午經過那條河壩。
那些人把他手裡的袋子奪過去,對他哇哇地嚷一通,然後打發人去找長官,於是來了一個胖子,留著很長的唇髭。他簡短地盤問幾句,就接過袋子,拿著它走進另一個房間,把門關緊。
「袋子是空的!不過,你們對老頭子說,他可以走了。要不然就扣留他!把他帶到伊凡.瑪爾科維奇那兒去!可是,不必了,讓他走吧!」
大約過了六天,法院來人,到磨坊這兒來調查。他們畫下磨坊和河壩的平面圖,不知什麼緣故還測量一下河水的深度。然後他們在柳樹底下吃完飯,走掉了。他們調查的時候,阿爾希普始終坐在磨坊的水車旁邊,索索發抖,眼睛望著那個郵包。他在那裡面看見許多信封,信封上都打著五個戳印。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日日夜夜瞧著戳印沉思。柳樹老太婆白天一聲不響,到夜裡就哭,「傻婆子!」阿爾希普聽著它的哭聲,心裡暗想。過了一個星期,阿爾希普就提著袋子進城去了。
「我辦不到!」馬車夫說,「我倒想走,可是我腿痛,心也痛!」
「傻小子,你也逛蕩夠了!」他對馬車夫說,偷眼打量瞧著郵務員的幽靈,「你走吧。」
凡是走過那兒的人,當然都記得安德烈耶夫磨坊,孤零零地座落在柯齊亞甫卡小河的岸上。磨坊很小,只有兩方磨盤——它已經建立一百多年了,早已廢棄不用,無怪乎活像個矮小傴僂的老太婆,破衣爛衫,隨時都可能倒下。這個小老太婆要不是靠在一棵粗大的老柳樹上,早就倒下了。柳樹卻粗得很,兩個人都抱不過來。它那發亮的葉子垂到房頂上,河壩上,較低的枝條沉浸在河水裡,耷拉到地面上。柳樹也已經蒼老,彎腰曲背。它那傴僂的樹幹有一個又大又黑又難看的樹洞。您把一隻手伸到樹洞裡去,您的手就會陷進烏黑的蜂蜜裡而拔不出來。野蜂就會在您腦袋四周嗡嗡地叫,不停地螫您。它多大年紀了?據它的朋友阿爾希普說,當初他在一個老爺家裡當「法國聽差」,後來在一個太太家裡當「黑人和*圖*書聽差」的時候,柳樹就已經很老了,而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阿爾希普起初不吭聲,陰沉地躲開凶手,可是不久就憐憫他了。
那長官接過袋子來,解開袋口的細帶,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我把它拿到長官那兒去了!」他說,「不過你,傻小子,不用害怕……我在那兒說,我是在柳樹底下找著的……」
時令到深秋了。老漢依舊坐在河邊釣魚……
老漢就攙著馬車夫,把他帶到城裡。他領他來到下街,走進以前他交出袋子的衙門裡。馬車夫在「長官」面前跪下,認了罪。大鬍子吃了一驚。
「你幹嘛毀謗自己,傻瓜!」他說,「你喝醉了?你要我把你關進看守所裡去?你們都瘋了,混蛋!這反而把事情弄亂……罪犯始終沒有找到,就是這麼回事!那你還要怎麼樣?滾出去!」
馬車夫為了避免良心責備,只得投水自盡,在阿爾希普的浮標飄動的地方攪起一片水花。馬車夫溺水身亡了。現在,老漢和柳樹老婆婆看見河壩上有兩個幽靈了……他們是不是經常跟這兩個幽靈喁喁私語呢?
馬車夫跳起來,大叫一聲,往阿爾希普身上撲過去。他打了很久。他使勁打他的老臉,把他推倒在地,用腳踹他。他把老人打一頓,卻沒離開他走掉,而是留在磨坊旁邊,和_圖_書同阿爾希普一起生活了。
「我去一去就來!」他說著,跑進衙門裡去。在那兒,長官們把他團團圍住……他們跑來跑去,忙忙亂亂,低聲講話……過了十分鐘,長官拿著袋子回來,交給阿爾希普,說:「你走錯了地方,老漢。你該到下街去,在那兒人家會指點你。這兒是財政局,我親愛的!你該到警察局去。」
有人對他指點一所黃色房子,門口有崗亭,塗著黑白兩色的條紋。他走進門去,在前廳裡看見一個老爺,衣服上釘著亮紐扣。老爺吸著菸斗,正為一件什麼事訓斥看守人。阿爾希普走到他跟前,渾身發抖,把老柳樹旁發生的事講了一遍。
他的喊叫聲引起了回聲,阿爾希普久久都能聽見這聲「救命啊!」的回聲。
郵務員也這樣說……老柳樹也這樣嘟噥……
阿爾希普接過袋子,走出去。
「袋子變輕了!」他暗想,「裡面的東西少了一半!」
這個星期日,鈴聲也傳到阿爾希普的耳朵裡來。他放下釣竿,開始觀看河壩。有一輛三套馬的馬車翻過崗子,跑下山坡,緩緩地往河壩這邊駛來。郵務員睡熟了。三套馬的馬車走到河壩上,卻不知什麼緣故停住了。阿爾希普已經很久沒有驚訝過,然而這一次卻大吃一驚。這時候發生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馬車夫往四下裡和-圖-書看一眼,不安地扭動身子,伸手揭掉郵務員臉上的布巾,掄起一把短柄鏈錘。郵務員立時不動了。在他那淡黃色頭髮的腦袋就裂開一條口子,現出血紅的汙斑。馬車夫從車上跳下來,又掄起短錘打下去。過了一分鐘,阿爾希普聽見他附近響起腳步聲,原來馬車夫走下岸坡,照直往他這邊走來……他那張晒黑的臉變得蒼白,眼睛呆呆地不知在望著什麼地方。他周身索索發抖,跑到柳樹跟前來,也沒有瞧見阿爾希普,就把一個郵袋塞進樹洞裡。然後他跑上坡去,跳上車,而且使得阿爾希普覺得奇怪的是,他朝自己的太陽穴砸了一錘,弄得自己滿臉是血,這才抽打起馬匹來。
「這兒的衙門在哪兒?」他走進城裡,問道。
「袋子在哪兒?」他問阿爾希普。
有誰坐車走過勃地和悌地之間那條驛道嗎?
阿爾希普鞠了一躬,走出去。過了一天,鯽魚和河鱸又看見他的白鬍子了……
他的臉色那麼陰沉,就像枯黃的柳樹一樣:他不喜歡秋天。當他看見馬車夫在他身旁出現時,他的臉色就越發陰沉了。馬車夫卻沒瞧見他,走到柳樹跟前,把一隻手伸進樹洞裡。有些溼淥淥和懶洋洋的蜜蜂順著他的袖子爬上來。他摸索了一陣子,嚇得臉色發白。過了一個鐘頭,他才到河邊坐下來,呆呆地望著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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