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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選(下)

作者:契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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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變本加厲

13、變本加厲

等到會審法庭批准調解法庭的原判,他就眯細眼睛……「怎麼?什麼?」他問,「請問,這應該怎麼理解?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蠢貨?我?你居然對我說這話?……」格拉杜索夫臉漲得通紅,渾身發抖……「你敢說這種話?給你一下子!……現在給你這混蛋一個嘴巴還不夠,我還要把你告到調解法官那兒去!我要叫你明白侮辱人有什麼下場!諸位先生,請你們作證!派出所長先生,您幹嘛站在那兒看著?我受人侮辱,您卻看著?您領了薪餉,臨到該您維持秩序了,卻撒手不管?啊?您以為就不能把您告到法院去?」
他相信他揭發了舞弊行為,人家早晚會向他道謝的。
「哪個魔鬼侮辱他了?」格拉杜索夫大發雷霆說。他是個高身材的老人,窄額頭顯得嚴峻嚇人,兩道眉毛很濃,紐扣眼上掛著一枚銅質獎章,「我只不過在道德方面對他教誨一下,如此而已!對蠢貨是要開導的!要是對蠢貨不開導,他們就會鬧得人不得安生。」
起初他不明白他是原告還是被告,可是後來調解法官「合併」判處他兩個月監禁,他才苦笑一下,發牢騷說:「哼……我受了侮辱,卻反而要坐牢……這才是怪事……調解法官先生,您得按法律審案,不能自作主張。您那去世的母親瓦爾瓦拉.謝爾蓋耶芙娜,求上帝讓她升天堂吧,見到奧西普這樣的人,就會吩咐人用鞭子抽一頓,可是您倒縱容他……這會鬧出什麼結果來?他們這些惡棍,您認為沒罪,別人也認為沒罪……那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伸冤?」
「還要我怎麼賠禮?我這不是在賠禮嗎!剛才我沒用『您』相稱,那是因為我記性不好。可是總不能要我跪下來吧……我賠了禮。我甚至感激上帝,因為你總算還有點頭腦,知道應當停止這場訴訟。我可沒有工夫到法院裡去閒逛蕩……我一輩子也沒打過官司,將來也不會打,而且我勸你也不要打官司……那就是說我勸您也不必如此……」
「不服判決,可以在兩星期內提出上訴……請您不必再多說!您可以走了!」
「請原諒……」指揮喃喃地說,眼睛沒看著他,把手絹放回衣袋裡,「我當著眾人的面收回我原先所說和_圖_書的話。」
「好吧。多承您,大人,迅速而公正地審案,我感激不盡。當然,單靠薪金是沒法生活的,這我很明白,不過,對不起,不被人收買的法官我們也還是會找到的。」
指揮同少數幾個人打過招呼,大聲地擤鼻子,漲紅臉,走到傑烈維亞希金跟前。
「這怎麼會是罵街呢?我只是跟你說話,教訓你一下罷了……我們講和了,我這是最後一次跟你說話,我壓根兒就不想罵人……既然你把你的恩人告了一狀,那我還能跟你這個妖精打交道呀!你給我見鬼去吧!我連話都不想跟你說!要是我剛才無意中說你是豬,那也因為你本來就是豬……你的恩人養活你十年,教會你認樂譜,你非但不永生永世為他禱告上帝,反而荒唐地告他一狀,還打發各式各樣的鬼律師到我家裡來。」
至於格拉杜索夫在會審法庭上另外還說了些什麼,我不想寫了……目前他正為「侮辱會審法庭案」受審,他的熟人極力對他說明他有罪,他卻不肯聽……他深信他沒有罪。
「我是來賠禮的,」格拉杜索夫繼續說,「請原諒……我不喜歡人家不滿意……你要我對你稱呼『您』,那也行,我照辦就是……你要我把你看成聰明人,那也行……我不在乎……我,老弟,是不記仇的……叫魔鬼保佑你好了……」
律師卡里亞金在大教堂唱詩班指揮格拉杜索夫的家裡坐著,手中擺弄一張調解法官發給格拉杜索夫名下的傳票,說:「不管您怎麼講,多西費依.彼得羅維奇,您總是有錯處的,先生。我尊敬您,看重您對我的好感,然而儘管如此,我不得不痛心地對您說,您做得不對。是的,先生,您做得不對。您侮辱了我的當事人傑烈維亞希金……嗯,您為什麼要侮辱他呢?」
「不行!這又成了罵街!」
「可是您要明白,您沒有任何權利這樣做!」
「可是,多西費依.彼得羅維奇,您對他講的話不是教誨。按他在狀子裡所說的,您當眾對他不客氣地稱呼『你』而不稱呼『您』,罵和-圖-書他蠢驢、混蛋,以及諸如此類的話……有一次甚至舉起手來,似乎打算對他做出侮辱的舉動。」
「什麼?!」
「這可不行!您是來賠禮,不是來罵人的!」
「你拿這個蠢貨毫無辦法!」大教堂的住持說,絕望地搖手,「他不明白啊!」
格拉杜索夫把他的案子送到調解法官會審法庭去上訴,相信會審法庭不但會宣告他無罪,甚至會把奧西普關進監獄裡。直到開庭審訊,他還是這樣想。他站在法官們面前,態度溫和,發言慎重,不說一句多餘的話。只有一次,那是在審判長叫他坐下的時候,他才生氣了,說:「難道法律上寫著要指揮跟他手下的歌手坐在一起嗎?」
一個星期後,格拉杜索夫在調解法官面前站著受審,因為他侮辱了傑烈維亞希金、律師和正在執行公務的派出所長。
「是啊,」卡里亞金歎道,「這不好……為區區一件小事,鬼才知道鬧出什麼結果來了。您是個有家庭、受尊敬的人,如今卻鬧出什麼審訊啦,閒話啦,是非啦,拘押啦……這件事得了結一下才成,多西費依.彼得羅維奇。您只有一條路可走,傑烈維亞希金也已經同意。今天六點鐘您跟我一塊兒到薩莫普留耶夫的飯鋪裡去,凡是您侮辱他的時候在場的那些文書、演員和其他的顧客,到那時候一概在那兒聚齊,您當眾對他賠禮。那他就把他的狀子撤銷。明白了吧?我想您會同意的,多西費依.彼得羅維奇……我是把您當做朋友才跟您講這些話……您侮辱了傑烈維亞希金,弄得他丟了臉,不過要緊的是您懷疑他那種值得讚揚的感情,甚至……褻瀆了那種感情。在我們這個時代,您要知道,這樣做是不行的。應當慎重點。人家給您的話加上那麼一種色彩,該怎麼跟您說好呢,總之那種色彩在我們這個時代是不對勁的……現在差一刻就到六點鐘……您願意跟我一塊兒走一趟嗎?」
「您才是蠢貨!」奧西普嗓音沙啞地說,氣得直捶胸脯。
「我原諒您了!」傑烈維亞希金用男低音說,得意地看一下所有在座的人,坐下去,「我滿意了!律師先生,我請求您停辦我的案子!」
「乾一杯也可以……不過你,奧西普老弟,是一和_圖_書頭豬……這不是我在罵人,而是……打個比方說說的……你是頭豬,老弟!你記得當初你從主教唱詩班裡給人揪住脖領攆出來後,怎樣跪在我腳跟前嗎?啊?你竟敢告你的恩人一狀?你這個醜八怪,醜八怪!你就不害臊?諸位顧客先生,他就不害臊嗎?」
「會審法庭已經核准調解法庭的原判。如果您不滿意,可以向樞密院提出上訴。」
「您,請注意,要照規矩認真賠禮才成,」律師在去飯鋪的路上開導他說,「您走到他跟前去,用『您』稱呼他……要說『請您原諒……我收回我原先說的話。』等等。」
格拉杜索夫搖頭,可是卡里亞金把人家給他的話所加的「色彩」露骨地描繪一番,指出那種話可能引起什麼後果,格拉杜索夫才膽怯起來,同意了。
「當然!您願意為聖.斯特法諾和約乾一杯嗎?」
派出所長走到格拉杜索夫跟前,於是一場糾紛開始了。
「如果他該挨打,那怎麼能不打呢?這我不懂!」
「我沒有權利?哼,這要請您原諒……您到別處去對別人講這種話,別來蒙哄我,勞駕。自從主教唱詩班的指揮揪住他的脖領,請他滾蛋以後,他就來到我這兒,在我的唱詩班裡工作了十年。不瞞您說,我是他的恩人。要是他因為我從唱詩班裡把他趕走而生氣,那就該怨他不對。我是因為他愛誇誇其談才把他趕走的。只有上過學校,受過教育的人才可以大發議論。如果你是蠢貨,沒有崇高的智慧,那你就該在牆角上乖乖地坐著,一聲也不吭……你一聲也不吭,聽著聰明人講話就是,可是他這個笨蛋,偏要出頭,插那麼幾句嘴。大家就要練習合唱或者做彌撒了,他卻談什麼俾斯麥和各式各樣的格萊斯頓。您能相信嗎,他這個混蛋居然訂報紙看!就因為他談俄土戰爭,我打過他多少次嘴巴,您想都沒法想像!臨到該唱歌了,他卻偏過頭去跟男高音講話,嘮嘮叨叨地說什麼我們的部隊用炸藥炸毀了土耳其的鐵甲艦m.hetubook.com.com『留福契─德熱里爾』號……難道這叫守秩序?當然,我們的軍隊打勝仗是快活事,可是由此卻不能得出結論說不該唱歌……你可以做完彌撒再談嘛。一句話,他是頭豬。」
「可是難道我說的是您嗎?您哪怕每天到我家裡來都成,我歡迎。只是我覺得奇怪,您上過學校,受過教育,可是您怎麼會不把這隻火雞教訓一頓,反而給他撐腰。是啊,換了我是您,我就會把他送進監牢,叫他死在那兒!再者,您生什麼氣呢?我不是賠過禮了嗎?您還要我怎麼樣?我不懂!諸位顧客先生,請你們作證,我已經賠過禮了,我不打算給一個蠢貨再賠一次禮!」
「喏……格拉杜索夫先生同意了!」卡里亞金走進來說。
「請容許我說一句,多西費依.彼得羅維奇,」卡里亞金生氣了,「到您家裡去的不是鬼,是我!……說話要慎重點,我請求您!」
「從前他並不生氣。他體會到我這是為他好,他心裡明白!……他知道對上司和恩人頂嘴是罪過,可是等他進了警察局,做了文書,得,萬事大吉,他趾高氣揚,什麼事也不明白了。他說,現在我不是歌手,是文官。他說,我不久就要參加考試,做十四品文官了。我就說,得了吧,你也還是個蠢貨……我說,你不如少發議論,勤著點把鼻涕擦乾淨的好,這比你巴望官品強多了。我說,你命中註定的不是升官,而是受窮受苦。可是他不肯聽!喏,就拿眼前這件事來說吧,他憑什麼把我告到調解法官那兒去?哼,難道他不是下流的壞種?我本來在薩莫普留耶夫的飯鋪裡坐著,跟我們教會的長老一塊兒喝茶。顧客非常之多,一個空位子也沒有……我一看,他也坐在那兒,跟他那些文書喝啤酒。他活像個花|花|公|子,揚起臉,哇哇地大發議論……不住地搖手……我仔細一聽,他在講霍亂……哼,您拿他這種人有什麼辦法?他又誇誇其談!我呢,您知道,一聲不響,沉住了氣……隨你去胡說吧,我心想,隨你去胡說吧……反正舌頭又沒有骨頭……忽然,糟糕,火車頭拉汽笛了……他這個下流貨,動了感情,站起來,對他的朋友們說:『我們來為國家的繁榮乾一杯,我,』他說,『我是祖國和圖書的兒子,我們國家的斯拉夫派!我要獻出我唯一的胸膛!敵人們,你們一齊站出來!我倒想看看誰不同意我的話!』而且他一拳頭砸在桌子上!這時候我再也忍不住……我走到他跟前,客氣地說:『你聽著,奧西普……要是你這頭豬什麼也不懂,那就不如閉上你的嘴,少發議論。受過教育的人才可以高談闊論,可你得安分守己……你是蟲豸,是火灰……』我說他一句,他回我十句……於是越吵越凶……我,當然,是為他好,可是他就這麼糊塗……他生氣了,現在就告到調解法官那兒去了……」
「侮辱法官案」就此成立。然而大教堂的大祭司出面調停,這個案子才好歹私下裡了結了。
格拉杜索夫和卡里亞金來到飯鋪裡,發現那兒已經聚著一大群人。坐在那兒的有商人,有演員,有文官,有警察局的文書,總之每到傍晚照例在飯鋪裡聚在一起喝茶和喝啤酒的那一大幫「廢物」,都來了。傑烈維亞希金本人也在文書們中間坐著,他年紀很難確定,刮了鬍子,大眼睛一眨也不眨,鼻子像是給壓扁了,頭髮硬得很,您一看見,就不由得生出一種願望,想用它來刷一刷您的皮靴……他那張臉得天獨厚,因為您只要看它一眼,就什麼都能看出來:他愛喝酒,他唱歌用男低音,他愚蠢,然而還沒有愚蠢到不認為自己是聰明人。他看見指揮走進來,就略微欠起身子,像貓似的動了動唇髭。聚在這兒的那群人,分明事先已經得到通知,說這兒會有公開的悔過表示,就都豎起耳朵。
「這樣看來,您從前就侮辱過他!」
「沒什麼……我這是隨便說說的……我講的是哈片—齊—蓋維旬……您以為您戴著金錶鏈,就沒處告您去了?不用擔心……我會把黑幕揭穿的!」
「當然了……要知道,如今單靠薪金是沒法生活的,」格拉杜索夫說,意味深長地擠一擠眼睛,「要想吃飽肚子,就不得不把無辜的人送去坐牢喲……事情就是這樣……這是不能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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