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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選(下)

作者:契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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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純樸無瑕故事

26、純樸無瑕故事

「我不知道你這兒有這樣的鱘魚,要不然我去年就到你這兒來了,」兒子說,「去年我到你們的省城來過,離這兒不遠。你們這兒的城市都挺可笑!」
「可是難道能把房子輸掉或者喝掉嗎?」
「如何,啊?你看到了吧?」他對廚娘小聲說,「事情就是這樣……他是個大學生,有人道主義思想,是解放派,可是他來探望我這個老人並不覺得丟臉。他本來忘了他父親,可是忽然想起來了。他心血來潮,想起來了。他暗自思忖:我來想想我那個糟老頭子是什麼樣子!哈哈哈!好兒子!善良的兒子啊!而且你瞧出來沒有?他對我就跟對身分相同的人一樣……認為我跟他一樣,也是個有學問的人。可見他是了解我的。可惜我們沒把助祭叫來,他應該看看我兒子才對。」
「我不是來作客的。爸爸,我到你這兒來是出於偶然,類似deus ex machina。我是出差來的,為你們這個城市從前的市長出庭辯護。你知道,明天你們這兒大概要開庭審案。」
「那麼,舒連卡,這三百盧布你是從哪兒來的?」他膽怯地問道。
「應該問一問他掙多少薪水,」薩瓦神甫暗想,「不過,按他們的看法,問這樣的話是不得當的……憑他的裝束來判斷,再考慮到他的金懷錶,那就得認為他年薪不止一千。」
「我進來一下就走……看一看這兒舒服不,」老人走進兒子的房間,喃喃地說,「舒服嗎?暖和嗎?不過你應該脫掉衣服。」
「得了,你走吧,老爺子,你在礙我的事……你出去吧!」
「這不大可能吧,舒連卡!」和-圖-書他說,「對不起,不過……哈哈哈……三萬!有這些錢,可以造兩所房子了……」
「別說是房子,就連地球也能喝掉哩。明天我會從你們市長那兒敲到五千,可是我心裡覺得,不容我回到莫斯科,這筆錢就會花光。這就是我的命。」
「可是,哎,我只顧閒談,卻忘掉時間了,」律師結束道,從桌旁站起來,「明天就要開審,可是案卷我還沒看呢。再會。」
父子兩人照這樣又談了很久。律師還講起他那有四萬陪嫁的婚事;描繪他到下諾夫戈羅德的旅行;敘述他的離婚經過,這使他破費了一萬。老人聽著,把兩隻手一拍,哈哈大笑。
「這是我隨身帶來的。你要喝一點嗎?這葡萄酒很好,八盧布一瓶。」
「你把這一千五統統寄給她們吧……我不需要,爸爸……」
「哈哈哈!他胡說起來了!哈哈!你說的可真神,我的孩子。」
「哦……上帝保佑。你是幾品官?」
兒子仍然在閱讀、喝酒、噴煙。
「沒準數……有的時候一年掙三萬上下,有的時候兩萬也掙不到……每年都不一樣。」
「不喝酒不行,爸爸……要是不把精神提起來,正事就辦不成。」
老人在床上坐下,沉默一忽兒,開口說:「有這樣一件事,我的孩子……嗯,是啊……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活得長,能不能再跟你見面,因此最好今天就把我的遺囑告訴你……你要知道……在我任職四十年間,我為你積蓄了一千五百盧布。等我死了,你就拿去,可是……」薩瓦神甫莊嚴地擤了擤鼻子,繼續說:「可是你不要把這筆錢揮霍掉,要保存好……而且,我要求你,我死後,你給外甥女瓦連卡寄一百盧布去。如果你不吝惜的話,那就給齊娜伊達也寄二十去。她們都是孤兒。」
「對,www•hetubook.com•com我是律師。」
「嗯……也許你一年能掙三千,至於什麼三萬,或者,比方說,買房之類的話,對不起……我懷疑。不過我們丟開這些爭論吧。現去,你跟我說說你們莫斯科的情形。大概那兒很快活吧?你的熟人多嗎?」
「問題不在這兒……你聽我說說我幹過一件什麼事。在你們省城,有一次我走進一家戲院,到售票處買票。他們對我說,今天不會公演了,因為連一張票也沒賣出去!我就問道:你們賣滿座能有多大一筆錢?他們說,三百盧布!我就說,您去讓他們上演,我來出這三百盧布……我是因為煩悶無聊才出這三百盧布的,可是臨到我看他們上演的那齣驚心動魄的戲,反而越發煩悶無聊了……哈哈……」
老人格格地笑,把兩隻手一拍,走出去,輕輕地掩上身後的門。午夜,薩瓦神甫讀完《箴言》,向老太婆交代過明天做什麼菜後,又一次到兒子房間裡去看一眼。
「哈哈哈!他胡說起來了!」老人尖聲叫道,「胡說得倒也有趣!」
「你這兒很好,挺可愛!」他興奮地說,在椅子上動個不停,「舒適,溫暖,而且大有古風。真的,很好!」
「確實,可笑……簡直想吐口唾沫!」薩瓦神甫同意說,「有什麼辦法呢!這兒離文化中心遠……冥頑不靈。文明還沒有傳播進來……」
老人和律師沉默了一陣。
「你是胡說吧?」
「不是命,而是命運,」薩瓦神甫糾正道,咳嗽一聲,尊嚴地瞧了瞧老廚娘,「對不起,舒連卡,我懷疑你的話。那麼你是憑哪點掙到這麼多錢的?」
「我是認真說的……反正我也是把它揮霍掉了事。」
薩瓦神甫把他兒子送到臥室去後,喜不自勝。
「原來是這樣……那麼你是在司法界工作?是做律師吧和*圖*書?」
「你不相信?」
「事情就是這樣,親愛的……」他說,「現在這個局面恰好合乎我的心意:你和我總算都成了受過教育的人。你在大學畢了業,我呢,也是在基輔學院畢了業的,對了……可見我們走上同一條路了……我們互相了解……只是我不知道現在學院裡是什麼情形。在我那個時候,古典教育是很強調的,甚至還要學古希伯來語。可是現在呢?」
「吃吧,吃吧。你要多吃點才是,因為你的工作是腦力勞動而不是體力勞動……嗯……不是體力勞動……你是大學畢業生,用腦子工作。你在此地會作客很久嗎?」
「好吧,那我把你的錢放在玻璃板底下,作為父親慈愛的紀念。不過話說回來,我不需要……一千五,不經一花啊!」
「說的倒也是……不過你應該存錢才對!」
「什麼叫從哪兒來的?當然是從我口袋裡拿出來的……」
「八盧布?這可是胡說!」薩瓦神甫說,把兩隻手一拍,「哈哈哈!這哪裡用得了八盧布?哈哈哈!就是最好的葡萄酒,我也只用一盧布就能給你買來。哈哈哈!」
「不行……我沒有存錢的那種毅力,」律師嘆口氣,「……我管不了自己……去年我花六千在波梁卡買了一所房子。到老年好歹也有個依傍!可是你猜怎麼著?買了以後還沒過兩個月,就只好抵押出去了。我把它抵押出去後,那筆錢卻一下子就花光了!有的打牌輸掉,有的喝酒喝掉了。」
「現在也該睡了……你脫掉衣服,滅了蠟燭吧……」老人把神香和燭油的氣味帶進兒子房間裡來,說,「已經十二點鐘了……你這是喝第二瓶了吧?嘿!」
薩瓦神甫在www•hetubook.com•com律師胸前畫了個十字,走出去。他有點不痛快……他的兒子對他四十年的積蓄這樣馬馬虎虎,滿不在乎,使他難堪。不過這種不痛快和難堪的心情不久就煙消雲散……老人又一心想找兒子閒聊,「像有學問的人那樣」談一談,回憶一下過去的事,可是他已經沒有勇氣去打攪忙碌的律師了。他在那些黑暗的房間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後來就走到前堂裡去看他兒子的皮大衣。他控制不住他那做父親的歡樂,伸出兩條胳膊去摟住那件皮大衣,開始擁抱它,吻它,給它畫十字,倒好像那不是一件皮大衣,而是他兒子本人,是那個「大學生」似的……他沒法睡覺了。
「他這不是在胡說嗎?哈哈哈!他胡說起來了!」薩瓦神甫暗想,哈哈大笑,熱愛地瞧著他兒子無精打采的臉,「青年人往往信口開河!哈哈哈……這是說大話:三萬!」
薩瓦神甫把兩手抄在背後,在桌旁走來走去,顯然在向老廚娘炫耀他有這麼個文質彬彬的成年兒子。他要使客人高興而極力談有關「學問」的事。
「倒不是我不相信,而是……該怎麼說好呢?你未免太那個……哈哈哈……是啊,要是你掙那麼多錢,那可怎麼處置呢?」
「嗯……那麼,原諒我提出個唐突的問題:你掙多少錢薪水?」
「他胡說起來了!哈哈哈!舒連卡,我不知道你倒是個嚼舌根的能手呢!哈哈哈!我說這話不是責備你。我聽你講得滿有趣呢。你講吧,講吧。」
「嗯……要知道這筆錢我是積攢起來的!」薩瓦不高興地說,「我是一戈比一戈比為你積攢起來的……」
「是這樣……」他沉默片刻以後開口說,「我一直在琢磨你講的話。從一方面來說,我感激你來探望我這個老人,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我作為父親m.hetubook•com•com和……和受過教育的人,又不能有了想法卻不說。剛才吃晚飯的時候,我知道,你是說笑話,可是你知道,無論是信仰還是科學,甚至對我們說著玩的假話也是不贊成的。嗯……我有點咳嗽。嗯……請你原諒,不過我作為父親,這話卻不能不說。那麼你這酒是從哪兒來的?」
「我不知道。不過,爸爸,你這兒的鱘魚真了不起。我已經吃飽了,可是我還在吃。」
「說真的,我不知道,爸爸。」
薩瓦神甫不相信地瞧瞧兒子,瞧瞧廚娘,然後湊著空拳頭格格地笑……「瞧,他胡說起來了!」他暗想。
「好,那也隨你……要是我早知道,我就不攢錢,不念著你了……你睡吧!」
「很多。整個莫斯科都知道我。」
「我都花掉了,爸爸……京城的生活,老爺子,很費錢,這兒花一千就能過活的人家,到那兒就要花五千。我得自備馬車,我打牌……有時候還要吃喝玩樂。」
兒子到家的當天傍晚,父子兩人談起話來。律師吃菜,喝酒,而且感動。
薩瓦神甫對老太婆傾吐衷曲以後,就踮起腳尖往自己的臥室走去,順便從鑰匙眼裡看一下他的兒子。律師在床上躺著,嘴裡噴出雪茄的煙霧,讀一本很厚的筆記簿。他身旁的小桌上放著一個酒瓶,這卻是薩瓦神甫以前從沒見過的。
律師哼哼哈哈地應著,皺起眉頭。薩瓦神甫在他腳旁坐下,開始沉思。
「我沒有胡說,爸爸。」
「憑才能……」
某城聖三一教堂老態龍鍾的住持薩瓦.熱茲洛夫神甫的兒子亞歷山大是莫斯科的名律師。這天,出人意外,亞歷山大從莫斯科乘火車到他父親家裡來了。老人喪偶,孤身一人,自從把獨生子送進大學以後,已經有十二年到十五年沒見過他了,如今定睛瞧著他,臉色發白,周身發抖,呆若木雞。他的歡樂和興奮簡直無邊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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