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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叫人不好受！」秀辛繼續說，彷彿沒聽見觀眾的抱怨聲，「你有品格，有個性，有活生生的一條命……有老婆，有子女……不料，忽然間，讓人家一口吞掉了！請吧！不管這多麼令人遺憾，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可是話說回來，你們自己要求我的講解要帶點心理學嘛！……哈哈哈……」觀眾想起他們本來就純粹是要聽「心理學」的講解才到這個動物園來的，而且一直焦急地等候醉醺醺的秀辛從他的小屋裡走出來，開始講解。現在呢，觀眾為了給他們的憤恨好歹找出個理由，就開始吹毛求疵，指責飼養太差，指責籠子太小，等等。

「這就是仙鶴！」秀辛不肯罷休，走到仙鶴跟前說，那隻仙鶴靠近籠子站著，「牠生在俄國，到寒冷季節常飛到尼羅河一帶去，同鱷魚和老虎一塊兒談天。牠的過去很有光彩……請看，牠在沉思，精神集中得很！牠只顧想心思，什麼也沒看見……滿腦子的幻想，幻想！哈哈哈……牠在尋思：『我要啄穿這些人的腦袋，從小窗口飛出去，一下子飛上碧空，投入藍天！目前碧空如洗，一行行的仙鶴正飛到熱帶去，咯……咯……咯地叫……』啊，請看，牠的羽毛豎起來了！這是說，牠在幻想馳騁的時候，卻突然想起牠的翅膀已經剪短……牠不由得滿心害怕和絕望……哈哈哈……牠有一種不肯罷休的性格。這些羽毛會永遠這麼豎著，一直到死。這隻不肯妥協的、高傲的仙鶴啊！可是你不妥協，我們卻m•ｈeｔuｂooｋ.ｃom.com看不上眼！你高傲，不肯妥協，我倒偏要當著大家的面牽著你的鼻子走。哈哈哈……」秀辛揪住仙鶴的嘴，牽著牠走。

「該怎樣講解呢？」他擠一擠眼睛，問觀眾道，「是要簡單的講解呢，還是要帶點心理分析和傾向性？」

「野貓！牠是我們的瓦斯卡和瑪魯斯卡的祖宗！牠被人捉住，關在籠子裡，還沒滿三個月。牠嘶嘶地叫，亂蹦亂跳，閃著兩隻眼睛，不容許別人走到牠跟前去。牠一天到晚用爪子抓鐵柵欄：牠在找出路！如今牠情願犧牲百萬家財，半世生活以及牠的子女，只求能回家去就成。哈哈哈……喂，你幹嘛蹦蹦跳跳，傻瓜？你跑什麼？反正你出不去！你死了也出不去！你早晚會住慣，認命！你不但會住慣，還會爬過來舔我們這些折磨你的人的手呢！哈哈哈……這兒，老兄，也就是但丁的地獄：您丟開一切希望吧！」

「我們總是餵飽牠們的，」秀辛說，譏誚地眯起眼睛瞧著觀眾，「甚至馬上就要餵了……求上帝饒恕吧！」

「你，老兄，那個……不要用話去糟蹋牠……」油漆匠皺起hetubook.com.com眉頭說，「這叫人不好受！」

「哪兒的話！你就是放了牠，牠也還是會回來的。他認命了。哈哈哈……獅子，你已經到死的時候了，就是這麼回事！你，老兄，幹嘛還在這兒……拖日子？爽性嚥了氣才好！反正也沒什麼可等的！你瞧什麼？我說的是正理嘛！」

「哈哈哈……我怎麼折磨牠了？……」

他聳起肩膀，爬到櫃檯底下，從一床暖和的被子裡取出一條小蟒來。

一隻紅眼睛的白兔上場了。

「看樣子，牠是在希望自由！」有個人對獅子擠了擠眼睛說，那人身上有油漆氣味，衣服上布滿五顏六色的油漆斑點。

中午，「皮赫納烏兄弟動物園」的管理員，退役的騎兵准尉葉果爾．秀辛，已經喝醉。他是個身材極高的漢子，臉容枯瘦，皮肉鬆弛，裡邊穿著髒襯衫，外邊套一件油漬斑斑的禮服。他在觀眾面前轉來轉去就跟晨禱前的魔鬼一樣：他奔跑，傴腰，呵呵地笑，轉動眼珠，彷彿用各種笨拙的姿態和解開紐扣的動作賣俏似的。每逢他那剪短頭髮的大頭冒出濃重的酒氣，觀眾總是喜歡他。遇到那樣的時候，他就不是簡單地「講解」動物，而要用一種只有他才能做到的新方式來「講解」了。

觀眾不再笑了。只有秀辛一個人哈哈大笑，ｈｅｔuboｏk•ｃoｍ•cｏｍ噴鼻息。觀眾變得越鬱悶，他的笑聲倒越響亮尖厲。大家不知什麼緣故開始發現他很不像樣，骯裡骯髒，憤世嫉俗，大家的眼睛裡都現出痛恨和氣憤。

「不要耍弄牠！」有人說，「住手！鬼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老板在哪兒？怎麼能容許這個醉漢……折磨動物！」

觀眾為醉醺醺的秀辛的真誠笑聲所感染，也揚聲大笑。

「他齜著牙笑，可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什麼可高興的……」那個油漆匠說。

「我不懂這有什麼可笑的！」一個男低音說。

觀眾氣憤地從動物園裡走出去。他們想嘔吐，就像把一隻蒼蠅吞下了肚似的。可是剛過了一兩天，那些動物園的常客就已經心平氣和，又開始想念秀辛，就跟想喝酒或者想吸菸一樣。他們又巴望聽他那種刻薄的、使他們背上冒涼氣的憤世嫉俗的論調了。

「不要餵！」有人說，「夠了！算了！」

秀辛抓住那隻兔子，笑呵呵地把牠送到蟒的嘴邊。然而兔子還沒來得及嚇呆，就有幾十隻手抓住牠了。觀眾紛紛說起動物保護協會，發出了驚叫聲。他們嚷著，搖手，跺腳。秀辛笑著跑回自己小屋去了。

秀辛憤世嫉俗的論調漸漸惹得觀眾生氣了。

秀辛把觀眾領到下一個籠子跟前，那裡面有一隻野貓跑來跑去，撞籠子的鐵柵欄。

「要心理分析和傾向性！」「Ｂｅｎｅ！那ｈtｔps://ｗwｗ•ｈeｔubｏok•ｃｏm.cｏm就開始吧！這是非洲獅！」他說，身子搖晃著，譏誚地瞧著籠子裡那頭蹲在角落裡溫和地眨眼的獅子，「牠是強大的同義語，這種強大結合著動物的優雅、美麗和驕傲！以前，在青春時代，牠憑牠的威力擒拿野獸，憑牠的吼聲威鎮四鄰，可是如今……哈哈哈……可是如今，牠，這個蠢貨，卻在籠子裡蹲著了……怎麼樣，獅子老兄？你蹲著吶？你在進行哲理的思考吧？當初你在樹林裡撒腿奔跑，大概不可一世！你認為再也沒有比你強大的野獸，連魔鬼也抓不住你了，可是，沒想到愚蠢的命運卻比你強……它雖然愚蠢，卻比你強喲……哈哈哈！你瞧瞧，魔鬼把你從非洲弄到哪兒了！你多半做夢也沒想到會到這兒來！我呢，老兄，也讓魔鬼支使得四處亂跑！我做過中學教員，做過辦公室職員，做過土地測量員，做過電報員，在軍事機關裡任過職，在通心粉工廠裡做過事……鬼才知道我還有哪兒沒去過！最後我卻來到這個動物園裡……來到這個膻臭的地方……哈哈哈！」

「這是猴子！」秀辛走到下一個籠子跟前，繼續說，「動物界的敗類！我知道牠恨我們，好像巴不得把我們撕碎才好，可是牠偏偏做出笑臉，舔人的手！奴才的性格呀！哈哈哈……牠為了吃到一小塊糖，情願朝著折磨牠的人跪下，表演丑角。我不喜歡這種東西！……還有這一個，我來介紹一下，是羚羊！」秀辛把觀眾領到另一個籠子跟前說，籠子裡關著一隻又小又瘦的羚羊，牠的大眼和-圖-書睛帶著淚痕，「牠已經完了！牠剛剛關進籠子裡，結局就定了：癆病已經發展到末期了！哈哈哈……請看，牠那對眼睛完全像人一樣，正在流淚呢！這倒是可以理解的。牠年輕美麗……希望生活嘛！現在牠很想到野外去跑跑，跟那些漂亮的公羊互相聞一聞，可是牠偏偏待在這兒骯髒的乾草上，聞著狗臭氣和馬廄的臭氣。說來奇怪：牠就要死了，可是牠眼睛裡仍然含著希望！青春是非同小可的！啊？你們這些年輕的生物可真有意思！你算是白白地抱著希望了，親愛的！你會白白抱著希望斷氣的。哈哈哈……」

「我們總是餵飽牠們的……不餵不行啊！牠們跟演員一樣：你不餵飽，牠們可就伸腿瞪眼了！兔子先生，venez　ici！請！」

「喏……你說了各式各樣的……挖苦話……這不應該！」

「向您致敬，先生！」秀辛說，伸出手指在牠臉前指指點點，「我榮幸地同您相識！我要介紹一下這位蟒先生，牠想吃掉您！哈哈哈……這是不愉快的，老兄！你皺起眉頭了？哎，這是無法可想的事！這不能怪我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我就是另一個……反正得照這麼辦。這是哲學，兔子老兄！現在你活著，聳起鼻子聞空氣，腦子裡想這想那，可是不出一分鐘你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請吧！可是，生活，老兄，卻這麼美好啊！上帝，多麼美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