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契訶夫短篇小說選(下)

作者:契訶夫
契訶夫短篇小說選(下)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30、初出茅廬故事

30、初出茅廬故事

偏偏盧卡沒有第四個茶杯。彼亞捷爾金就把第三個茶杯裡的茶倒掉,斟上開水,啃著糖塊喝起來。他的仇人們聽見啃糖塊的響聲,面面相覷,噗哧一聲笑了。
「有什麼辦法呢?那我們就喝清茶,不用糖了。」馮.巴赫決定道。
第四……可是,如果一一列舉那些目前使得我那主人公痛苦和煩惱的原因,那就得舉出第五點,第六點……直至第一百點了……「丟臉……糟透了!」他坐在大車上,把耳朵藏在衣領裡,痛苦地想道,「全完了!律師的事業算是完蛋了!我索性到一個什麼偏僻的地方去,閉門隱居……躲開那些先生……躲開那些紛擾才好。」
「嗯,是啊……不出五年,他就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律師……這個孩子很有風度……他嘴巴上的奶還沒乾,可是講起話來已經頭頭是道,喜歡一針見血了……只是他在發言裡不該拉扯上哈姆雷特……」仇人們近在眼前,再加上他們講話的口氣那麼冷漠高傲,這都壓得彼亞捷爾金透不過氣來。他又害羞又冒火,肺都要氣炸了。
「快點走……快點走……」車夫反脣相譏道,「難道你沒看見這是什麼天氣嗎?你就是趕著魔鬼走,魔鬼也會累得要命喲。這不能算是天氣,只能說是主的懲罰。」
第一,被告無恥而殘酷地欺騙了他。在開庭以前,那個商店老板總是那麼誠懇地眨著眼睛,總是那麼於心無愧,老老實實地敘述他的冤屈,因此所有那些經人搜集起來將他定罪的罪證,在一個心理學家兼相面家(這個年輕的辯護人就是以這種人自居的)的眼睛裡,就都成了肆無忌憚的牽強附會、吹毛求疵、先入為主的成見。可是在法庭上,商店老板卻原形畢露,他其實是個老奸巨猾的壞蛋,於是辯護人那點可憐的心理學就遭了殃。
「這些蠢豬……」彼亞捷爾金斜起眼睛看著他的仇人,心裡暗想,「他們侮辱了人,把人踩在爛泥裡,如今倒在高談闊論,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
「他倒真有本事,https://m.hetubook.com.com在這個豬圈裡也睡得著覺……人家說司法工作者的生活是書齋裡的生活……其實這不是書齋裡的生活,而是豬的生活……你瞧,魔鬼把我們支使到哪兒來了!您猜怎麼著,我倒挺喜歡我們這個鄰居……他姓什麼來著?……是姓謝斯捷爾金吧?他激烈,一團火似的。」
「說真的,這可真妙!」馮.巴赫開始小聲說,「我們沒有糖,他沒有茶葉……哈哈……有趣!嘿,他簡直還是個小孩子!這麼大的一個人,可還是那麼孩子氣,專會噘起嘴來嘔氣,倒像是貴族女子中學的女學生……同事!」他轉過臉來對彼亞捷爾金說,「您不該嫌棄我們的茶葉……這不是那種便宜的茶葉……不過,要是您愛面子而不肯喝,那您總可以給我們點糖,算是抵償茶葉嘛!」
「黑得什麼也看不見……」車夫繼續說,「照這樣,明天早晨我們也到不了。只好在盧卡家裡過夜。」
「他不說話,可見睡著了……」馮.巴赫喃喃地說。
遠處傳來沙啞的狗吠聲,光禿的樹枝中間有個昏暗的燈火在閃爍。不管您多麼厭惡人類,只要您在風雨交加的深夜見到樹林裡有個小小的燈火,您就一定會渴望同人們相處。彼亞捷爾金的心情也正是這樣。臨到那輛大車在小木房門前停住,從那獨扇小窗裡膽怯而殷勤地射出亮光來,他的心頭就輕鬆多了。
彼亞捷爾金本以為他們見到他,就會扭過臉去,感到彆扭,一言不發,因此眼前這種友好的迎接在他看來至少也是不顧羞恥。
天氣壞極了。天氣似乎跟彼亞捷爾金一起憤慨,憎恨,痛苦。四周一團漆黑,刮起潮溼的寒風,用各種調門尖叫著。雨不停地下。車輪底下的雪同膠泥混在一起,發出咕唧咕唧的悲泣聲。到處都是水窪、泥塘、沖毀的小橋。
「他們又來糾纏了……」彼亞捷爾金暗想,「這些蠢豬……」
謝美奇金沏上茶,倒滿三杯。
這場爭論直到馮.巴赫在彼亞捷爾金和圖書的身旁躺下來才算結束,他把皮大衣蓋在身上,說:「得了,別吵了……我們吵得這位辯護人先生沒法睡覺了。您躺下吧……」
「還有糖的事……」馮.巴赫說,冷冷一笑,「他純粹是個女學生!他為什麼生我們的氣?您知道嗎?」
「多麼煩悶無聊!」謝美奇金打個呵欠說,「要看書的話,這兒太冷,太黑;要睡覺呢,又沒有地方……真糟!……您告訴我,奧西普.奧西佩奇,比方說,要是盧卡在飯館裡吃了飯,卻沒給錢,那麼這算是犯了什麼罪:盜竊罪呢,還是詐騙罪?」
「嘿!要糖……」盧卡在前堂裡笑道,「在樹林裡要找糖!這兒可不是城裡呀。」
「鬼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
「我不明白……」他喃喃地說,尊嚴地聳動肩膀,「既然我們之間已經發生過那樣的事,我……我甚至感到驚訝!」
「你聽著,」他對盧卡說,「你這兒另外還有房間嗎?我不能待在這兒。」
兩個仇人拿過皮大衣來給彼亞捷爾金蓋好,把他當做小孩子似的照應了一夜。過去這一天的痛苦卻原來是一場虛驚。
「可惡……卑鄙!」
彼亞捷爾金一言不發。
第三,最糟的是,副檢察官和民事申訴人,一個有經驗的老律師,對待他卻沒有一點同行的情分。依他看來,他們似乎串通好,不把辯護人放在眼裡,即使抬起眼睛看他,也無非是要對他表現一下他們的放肆態度,嘲弄他,用嘩眾取寵的言詞反駁他而已。從他們的發言裡可以聽出譏刺和倨傲的口吻。他們滔滔不絕地講著,好像在要求大家原諒這個辯護人是地道的傻瓜和羔羊似的。彼亞捷爾金最後忍不住了。在休息時間,他跑到民事申訴人跟前,渾身發抖,說了一大堆頂撞的話。後來審訊結束,他在樓梯上追到副檢察官,也對他說了些很不入耳的話。
「茶葉我倒有……」馮.巴赫說,「現在只缺糖了……老大爺,你給點糖吧!」
「冷得很啊……」謝美奇金嘟噥說,「要是我早知hetubook•com•com道的話,我就把酒和紙牌帶來了。喝點茶吧,怎麼樣?老大爺,你給燒個茶炊吧!」
「你好,老人家!」他親切地對盧卡說,盧卡正在門道裡站著,用兩隻手搔肚皮,「可以在你這兒過夜嗎?」
「同事!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他們開口說,「您也是讓這種陰雨天逼到這兒來的?歡迎!請坐。」
「他居然給我倒茶……」彼亞捷爾金暗想,「我才不稀罕呢!他們吐了你一臉的唾沫,然後又請你喝茶。這些人簡直沒皮沒臉。我要向盧卡另要一個茶杯,單喝開水好了。正巧我倒帶著糖呢。」
「這兒,大道邊上,樹林子裡,住著這麼個老頭。他給人家看守林子。喏,那就是他的小木房。」
「哪一個盧卡?」
「老臉皮……」他暗想,「他們侮辱了你,吐了你唾沫,現在還有臉來囉嗦!這班人就是這樣!可見,先前我在法院對他們說的那些頂撞話,他們聽了滿不在乎……我不理睬他們……我躺下睡我的覺……」爐子旁邊地板上鋪著一件皮襖……放頭的那一邊有個塞滿乾草的枕頭……彼亞捷爾金就在皮襖上躺下,把發熱的頭放在枕頭上,拿他的皮大衣蓋在身上。
馮.巴赫驚訝地瞧著彼亞捷爾金,聳聳肩膀,然後扭過臉去對著謝美奇金,把剛才被打斷的話繼續講下去:「喏,我就讀那個調查報告……可是在調查報告裡,老兄,自相矛盾的地方卻一個連一個……比方說,警察分局局長寫道,那個死去的農婦伊凡諾娃做客回來的時候,已經喝得爛醉,步行三俄里而死掉了。要是她已經喝得爛醉,那她怎麼能步行三俄里呢?喏,這豈不是自相矛盾嗎?啊?」
「可……可以,」盧卡嘟噥說,「屋裡已經有兩個人了……請您到那個有亮的房間裡去……」彼亞捷爾金低下頭,走進有亮的小房間,於是……他那憎惡人類的情緒又強有力地抬頭了。原來已經有兩個人在一張小桌旁邊,在一支油燭的光照下坐著,而且今天正是這兩個人極其強烈地和_圖_書影響了他的心境,他們就是副檢察官馮.巴赫和民事申訴人謝美奇金。他們像彼亞捷爾金一樣,也是從縣城回去,也在盧卡家裡歇腳。他們兩人看見辯護人走進門來,都感到愉快的驚奇,跳起來。
彼亞捷爾金忍不住了。他跳起來,張開嘴,想要說一句什麼話,然而過去這一天的痛苦過於強烈,因而從他胸中湧出來的不是話,卻是歇斯底里的哭泣。
接著他們就爭論起來,延續了一個半鐘頭。彼亞捷爾金聽著,氣得發抖……他有五次打算跳起來,參加這場爭論。
「簡直是胡說!」他聽著他們的爭吵,痛苦地想道,「這些話多麼落後,多麼不合邏輯!」
「您……您生病了嗎?」謝美奇金說,跳起來,「您怎麼了?您缺錢用嗎?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馮.巴赫照這樣侃侃而談的時候,彼亞捷爾金在一條長凳上坐下,開始觀察他的臨時住處……樹林裡的燈火只有遠看才富於詩意,臨到在近處看,它卻成為可憐的散文了……在這兒,它照亮一個小小的灰色斗室,四壁傾斜,天花板被煙燻黑。右邊牆角上掛著個烏黑的聖像。左邊有個難看的爐子,看上去像是陰森的洞穴。天花板上沿著房梁橫著一根長竿,當初是用來掛搖籃的。一張陳舊的小桌加上兩條狹窄而不穩的長凳,就算是全堂家具了。屋裡又黑又悶,而且陰冷。空中彌漫著腐爛和油煙的氣味。
「其實根本就沒有發生什麼可惡的事!樣樣事情都很正常。您自己講得很好,大家也認真地聽您講。這是多疑,老弟!我至今記得我頭一次做辯護工作的情形。我借了一條褪色的褲子和一件音樂師的禮服。我坐在那兒,卻覺得大家似乎都笑我的褲子。在我看來,被告欺騙了我,檢察官耍弄我,我自己也笨頭笨腦。恐怕您已經決定從此再也不幹律師工作了吧?這樣的情形人人都經歷過!您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初出茅廬,老弟,那是要付出不小代價的!」
律師的幫辦彼亞捷爾金到某縣城為一個被控犯縱和_圖_書火罪的商店老板做完辯護工作後,乘坐一輛普通的農民大車回去。他的心緒從來也沒這樣惡劣過。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遭到挫折,挨人唾罵。他覺得過去這一天,他初次出庭的這一天,原是他渴盼已久而且使他抱著很大希望的,現在卻似乎把他的前程一筆勾銷,徹底推翻了他對人的信心和他對世界的看法。
「那麼是誰嘲笑我?是誰……耍弄我?」
「這真卑鄙……可惡!這整整的一天……整整的一天啊!」
過了半個鐘頭盧卡端來一個骯髒的茶炊、一把缺嘴的茶壺和三個茶杯。
「兩樣都不是……這僅僅構成民事訴訟的理由而已……」
「我親愛的,什麼事卑鄙而可惡?奧西普.奧西佩奇,您拿水來!我的天使,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您今天生這麼大的氣?多半,您今天是頭一回做辯護工作吧?對嗎?哦,那就難怪了!那您哭吧,親愛的……當初我甚至想上吊呢,哭總比上吊好多了。您哭吧,那會輕鬆點!」
「他似乎已經睡著了……」謝美奇金在彼亞捷爾金另一邊躺下,說,「同事,您睡著了?」
「有個前堂,不過那兒很冷,先生。」
第二,彼亞捷爾金覺得自己在法庭上的一舉一動很不像樣:講起話來結結巴巴,提出來的問題顛三倒四,在證人面前起立,愚蠢地漲紅了臉。他的舌頭根本不聽使喚,連簡單的話也說不清楚,就跟唸繞口令似的。臨到他發言,他講得疲遝無力,彷彿籠罩在霧裡,他的眼睛不敢看那些陪審員,卻越過他們的頭頂望著後面。他雖然在講話,然而隨時都覺得那些陪審員譏誚而輕蔑地瞧著他。
「他怎麼了?」馮.巴赫說,嚇了一跳,「好朋友,您怎麼了?」
「誰也沒有這樣幹過!不過是您自己覺得如此而已!您不是還認為陪審員們公然輕蔑地瞧著您嗎?對嗎?嗯,就是這樣。您喝點水,好朋友。把您的皮大衣蓋一蓋好。」
「你倒是快點走啊,見你的鬼!」他罵車夫說,「你是在怎麼趕車?倒像是送死人去結婚似的!快點走!」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