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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選(下)

作者:契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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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賊

39、賊

「誰說找樂子是犯罪?」他煩惱地問自己,「哼,凡是說這種話的人,從來也沒像美利克或者卡拉希尼科夫那樣自由自在地生活過,也沒愛過像柳勃卡那樣的女人。他們一輩子討飯,生活得毫無樂趣,只愛自己的像癩蝦蟆一般的老婆。」
「不,我要去找樂子……」美利克說,束上腰帶。
隨後是沉默。醫士身子發抖,哼哼唧唧,往手心裡呵熱氣,縮起身子,做出很冷很累的樣子。從院子裡傳來連續不斷的狗吠聲。這使得人心裡發悶。
「自己人都在家裡,我們沒有約外人來,」那個人厲聲說道:「你為什麼平白無故地敲窗子?大門又沒有上鎖。」
他什麼話也沒說,走到箱子跟前,坐下,沉思不語。多半他在想庫班吧。
葉爾古諾夫在披屋裡拴上他的馬,卻聽到另有馬嘶聲,這才看出黑地裡還站著一匹別人的馬,摸到馬身上有哥薩克式的鞍子。可見房子裡除了女主人以外還有旁人。為了穩妥起見,醫士把自己的馬鞍子卸下來,帶著它和他所買的東西走進房裡。
「這是怎麼回事?」醫士問。
他吸一陣菸,吐幾口唾沫,又走出去。過了半個鐘頭,前堂裡忽然燈光一閃。美利克出現了,穿著皮襖,戴著帽子,隨後出現了柳勃卡,手裡拿著蠟燭。
醫士葉爾古諾夫是一個淺薄無聊的人,在縣裡以吹牛大王和酒徒聞名。有一天,在復活節週,他到烈彼諾鎮去為醫院買東西,傍晚從那兒回來。醫師怕他誤了時間,希望他早些回來,就把自己的一匹最好的馬交給他使用。
醫士把車趕進院子,在門廊上站住。
「我的馬在哪兒?」醫士厲聲問道。
「唷!」卡拉希尼科夫厲聲喝道,然後騎上他那匹馬。大門原就敞開一半,門旁聳起一個高雪堆,「喂,你倒是快點走啊!」卡拉希尼科夫對馬吆喝道。他那匹矮小而且腿短的馬就走動起來,連肚子都陷在雪堆裡了。卡拉希尼科夫在雪地裡周身發白,不久就連人帶馬一齊走出大門以外,不見了。
「你說,馬在哪兒,要不然,我就打死你!」醫士嚷道。
醫士抓住她的襯衫領子,一下子就把襯衫扯破了。這時候他再也忍不住,就用盡力氣摟抱那個姑娘。可是她氣得喘吁吁的,掙脫他的懷抱,騰出一隻手來(另一隻手纏在破碎的襯衫裡了),捏成拳頭,照準他的頭頂打下去。
「馬有什麼可看的?你看我得了……」她說,然後彎下腰去,用手指頭碰了碰掛在他錶鏈上的鍍金小鑰匙。
長明燈的燈光最後閃爍了一下,發出噼啪的聲響,滅了。
她也笑了。
一年半過去了。春天,復活節後,有一天,早已被醫院辭退而且至今沒找到工作的醫士,晚間從烈彼諾村一家飯鋪裡走出來,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慢慢走著。
「你們包加略甫卡村的人可都是好漢!」他說,把頭搖晃一下。
風在爐子裡怒號。有個什麼東西咆哮起來,又吱吱地叫,彷彿一條大狗咬住了一隻老鼠的脖子似的。
「嘿,魔鬼發脾氣了!」柳勃卡說。
他暗自惋惜:為什麼他是個醫士而不是個普通的莊稼漢呢?為什麼他穿著上衣,佩有上面掛著鍍金的鑰匙的錶鏈,而不|穿一件藍襯衫,腰上繫一根繩子呢?要是那樣的話,他倒可以放膽唱歌、跳舞、喝酒,像美利克那樣伸出兩條胳膊去摟住柳勃卡了……由於劇烈的跺腳聲、嚷叫聲、喧鬧聲,食器櫃裡的碗盞就叮鈴叮鈴地響起來,蠟燭上的火苗跳動不停。
柳勃卡打了個冷戰,全身縮成一團。
「聽我說,美利克,」柳勃卡說,她的聲調溫柔纏綿,「我知道你會找到媽媽的錢,殺死她和我,跑到庫班去愛上別的姑娘,那也由你。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我的心肝:留下吧!」
「是啊,天氣很糟……我迷了路,要不是這兒有狗叫,我大概活活凍死了。那可就麻煩了。可是女主人到哪兒去了?」
「讓開路!」他對柳勃卡說,她在前堂很快地插上門閂,堵住門口,「讓開!你為什麼站在這兒?」
「我剛才聽見了,」他說,「你對美利克說,你愛他。」
她照著鏡子,搖了幾次頭,好讓那串珠子發出聲響來。後來她打開一口箱子,從裡面一忽兒取出一件花布連衣裙,帶紅色和淺藍色的小花點,一忽兒取出另一件紅色連衣裙,有褶邊,像紙那樣窸窸窣窣地響,一忽兒取出一塊新頭巾,藍色的底子,帶有彩虹的色調。她展示這些東西,一面笑,一面拍手,彷彿驚訝自己竟有這麼多寶貝似的。
大路上駛過兩輛大板車,一輛車上睡著一個女人,另一輛車上坐著一個老人,沒有戴帽子……
她也的確不是老大娘。她熄掉提燈的時候,燈光照在她臉上,醫士看到兩道黑眉毛,認出這個人就是柳勃卡。
「從前倒是有過好年月,可是那已經過去了,」美利克沉默一下,說,「他們那班人,如今也許只剩下年老的菲里亞一個人還活在人世,可是就連他也成瞎子了。」
「哪兒的話……我愛誰,我自己心裡有數。」
「是啊,只剩下菲里亞一個人了。」卡拉希尼科夫說著,嘆口氣,「現在他大概有七十歲了。他有一隻眼睛給德國僑民挖出來,另一隻也眼力不濟了。它生了白內障。從前,本區的警察局長一看見他就嚷:『嘿,你呀,沙米爾!』所有的農民也都沙米爾、沙米爾地叫他,可是現在大家對他卻不稱呼別的,只稱呼獨眼菲里亞了。想當年,他真稱得上是條好漢!有一天晚上,他跟去世的安德烈.格利果利伊奇,也就是柳芭的父親一塊兒摸進羅日諾沃,當時那兒駐紮著一個騎兵團。他們不怕哨兵,一下子牽走了九匹軍馬,最好的駿馬,第二天早晨把那些馬都賣給茨岡人阿豐卡,只收了二十個盧布。是啊!眼下的人呢,專偷醉漢或者睡熟的人的馬,而且一點也不敬畏上帝,連醉漢腳上的靴子也扯下來,然後提心吊膽,牽著那匹馬跑出二百俄里以外,到一個市集上去賣,像猶太人那樣斤斤計較地講價錢,直到警官把他這個傻瓜抓住了事。這不是找樂子,簡直是丟臉!不用說,這都是些沒出息的傢伙。」hetubook.com•com
卡拉希尼科夫拿過三弦琴來,定好弦,彈起來。醫士怎麼也聽不懂他彈的是哪種曲子,究竟是歡樂的還是悲愁的,因為曲調時而很悲涼,聽得人簡直想哭一場,時而又快活起來。
她喘著氣,摩挲她發痛的肩膀,又從下往上地打量他,漲紅臉,笑起來。
柳勃卡又調皮又親熱地從下往上打量他。
卡拉希尼科夫不知為什麼笑起來,用手指招呼她走過去。
「好漂亮的姑娘!」醫士暗想,在長凳上躺下,把皮襖墊在腦袋底下,「啊,要是美利克不在這兒就好了!」
「他睡著了,這個好說大話的魔鬼……」她說。
「老太婆到烈彼諾去了,閨女在燒晚飯……」卡拉希尼科夫回答說。
還有一件事也惹得醫士不高興,那就是兩個漢子各自喝下一杯酒就不再喝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喝酒,未免彆扭。然而他又忍不住,喝了第二杯,隨後又喝第三杯,把整根臘腸都吃光了。他希望那兩個漢子不見外,把他看成自家人,就決意恭維他們一番。
「那麼美利克呢?」柳勃卡問。
這時候窗外的空氣變成藍色,公雞啼叫起來。葉爾古諾夫的腦袋卻仍舊在痛,耳朵裡一片響聲,好像他坐在一座鐵路橋梁底下,聽著一列火車從頭頂上駛過去似的。他好歹穿上皮襖,戴上帽子,至於馬鞍和他買來的一大包東西,他卻沒找到,他的行囊空了,怪不得先前他從院子裡走進來,正好有個人從這個房間裡溜出去。
她沒有開口。
「你這菸太差,真該死!」醫士說,「簡直要叫人嘔吐。」
「起初我凍得發燒,」美利克接著說,「等到他們把我拉出來,我躺在雪地上動都動不得,那些莫羅勘派教徒站在我身旁,還用棍子敲打我的膝蓋和胳膊肘。我痛得要命!他們打了一陣就走了……我渾身上下都凍僵了,衣服上結了冰,我想站起來,可是沒有力氣。謝天謝地,總算有個娘兒們趕著車子路過,才把我拉走。」
醫士心慌了。
有個人,大概是美利克吧,走進房來,在長凳上坐下。他在吸菸斗,菸斗裡的光一剎那間照亮了他黝黑的臉頰和臉頰上的黑痣。他噴出來的煙霧難聞得很,醫士的喉嚨發癢了。
「哼,這算什麼好漢!不過是些酒鬼和小賊罷了。」
「老大爺,這是什麼地方在著火?」醫士問道。
這中間醫士喝了五、六杯酒。他心情開朗,也想說點不平常的、美妙的事,表示他也是一條好漢,什麼都不怕。
他想起柳勃卡打他第二下以後,怎樣向地板彎下腰去拾起被子,她那根蓬鬆的辮子怎樣垂到地板上。他腦子裡亂哄哄的,他不由得暗想: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有醫師,有醫士,有商人,有文書,有農民,而不光是有自由人呢?是啊,自由的鳥雀是有的,自由的野獸是有的,自由的美利克也是有的,他們不怕誰,也不需要誰!那麼,是什麼人出的主意,是什麼人硬說,早晨必須起床,中午應該吃飯,晚上定要睡覺,醫師的職位比醫士高,人得住在房間裡,只准愛自己的老婆?為什麼不恰恰相反,晚上吃飯,白天睡覺呢?啊,要是能不管是誰的馬,騎上就走,要是能夠像魔鬼似的策馬狂奔,跟風賽跑,穿過曠野、樹林、峽谷,要是能愛上姑娘們,要是能嘲笑所有的人……那有多好呀!
卡拉希尼科夫的風度是莊重的,就像沉穩而審慎的人那樣。他講話有頭有尾,每次打呵欠都要在嘴上畫十字,誰也不會想到他是個賊,是個搶劫窮人和毫無心肝的賊,他已經坐過兩次牢,村社本來作出判決,要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後來經他父親和叔叔用錢贖免了,而他父親和叔叔也是賊和壞蛋,跟他本人一樣。美利克擺出英雄好漢的架式。他看出柳勃卡和卡拉希尼科夫佩服他,就認為自己是一條好漢,一忽兒雙手叉腰,一忽兒挺起胸膛,一忽兒伸個懶腰,弄得凳子吱吱嘎嘎響……吃過晚飯以後,卡拉希尼科夫沒有站起來,坐著對神像做禱告,然後他跟美利克握一握手。美利克也做了禱告,握一握卡拉希尼科夫的手。柳勃卡把飯桌收拾乾淨,在桌上撒下些薄荷味的蜜糖餅、炒榛子、南瓜子,另外還放了兩瓶甜葡萄酒。
醫士閒著沒有事做,就開始想那個包加略甫卡。那是個大村子,坐落在幽深的峽谷裡,因此,人在月夜騎著馬沿大路走,如果往下看黑暗的峽谷,再抬頭看天空,那就會覺得月亮正好掛在一個無底的深淵上面,這兒就是世界的盡頭似的。那條通往下面的道路很陡,彎彎曲曲,而且十分狹窄,所以每逢為了醫治流行病或者接種牛痘而騎著馬到包加略甫卡去m.hetubook.com.com,一路上就得提高嗓子嚷叫,或者吹口哨;要不然,如果迎面遇上一輛大板車,就會卡住,彼此都走不過去。包加略甫卡的村民以出色的園藝家和偷馬賊聞名。他們的果園很富饒,在春天,整個村子都隱沒在櫻桃樹的白花中,臨到夏天賣櫻桃,一桶只要價三個戈比。你只要付出三個戈比,就可以吃個夠。那些村民的妻子生得俊俏,豐衣足食,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就連平日也什麼活都不做,光是坐在土臺上,捉彼此頭髮裡的虱子。
「喏,在我們奔薩省……」他講起來。
美利克忽然縱身一跳,落下地,就在落腳的地方用靴後跟跺著腳,隨後張開胳膊,單用靴後跟從桌旁移身到爐子那兒,再從爐子旁邊移到箱子跟前,然後好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往上一跳,把兩個鐵鞋掌在半空中一磕,接著就蹲著跳,輪流向前伸出兩條腿。柳勃卡把兩手一揮,發出死命的一聲尖叫,跟著他跳起來。起初她側著身子陰險地移動,彷彿打算溜到誰的身後,給他一拳似的,同時她用腳後跟極快地跺地板,就跟美利克用靴後跟跺地板一樣。隨後她像陀螺似的團團轉,略微把身子往下蹲,她那件紅色連衣裙就鼓起來,像是一口鐘。
「我的馬在哪兒,我問你?」醫士又問一遍,聲調越發嚴厲,一面揭掉她身上的被子,「我在問你,母鬼!」他嚷道。
她跳起來,跪在箱子上,一隻手抓住襯衫,另一隻手極力拉住被子,身子縮到牆邊去……她瞧著醫士,現出憎惡和恐懼的神色,像是一頭被捉住的野獸,眼睛狡猾地盯緊他的動作,連最小的動作也不放過。
他現在這樣想自己:如果他至今沒做賊,做騙子,或者做強盜,那也只是因為他沒有那種本領,或者還沒遇到適當的機會罷了。
可是後來,腳步聲響起來了。柳勃卡走進房來,這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穿著紅色連衣裙,光著腳……她斜著眼睛看了看醫士,然後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來回走了兩趟。她不是簡簡單單地走,而是挺起胸脯,邁著細碎的步子。看來,她喜歡光著腳在剛擦過的地板上走來走去,為此特意脫掉了鞋。
「我把燕麥花攙在菸草裡了。」美利克沉默一忽兒,說道,「這樣,胸口好受點。」
這個面孔黝黑的漢子一次也沒有去過醫院,醫士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是從哪兒來的。如今瞧著他,醫士暗自斷定,這人一定是茨岡人。這個漢子站起來,伸個懶腰,大聲打了個呵欠,走到柳勃卡和卡拉希尼科夫跟前,在旁邊坐下,也開始看那本書。他那帶著睡意的臉上現出動情和羨慕的神情。
「我不是老大娘。」
「你別走,我的心肝……」她說,「我一個人悶得慌。」
「美利克不是我們這兒的人,」卡拉希尼科夫說,「他是哈爾科夫城人,從米席利奇來的。講到他是條好漢,那倒是實在的。沒話說,他是好樣兒的。」
醫士回到房裡,柳勃卡正在地板上爬來爬去撿珠子。美利克不在。
這是誰家的院子呢?醫士想起離醫院六、七俄里遠的大路右邊,有安德烈.契利科夫開的一家客棧。他還想起這個契利科夫不久以前給一些馬車夫打死了,留了老太婆和女兒柳勃卡,大約兩年以前,柳勃卡還到醫院裡來治過病呢。這個客棧名聲很壞,晚上到這個地方來,而且使用別人的馬,是不無危險的。不過也沒有辦法了。醫士從行囊裡摸到手槍,嚴厲地清了清喉嚨,用馬鞭子敲了幾下窗框。
醫士開始思忖醫師在醫院裡會怎樣迎接他,會說些什麼話。這件事一定要好好想一想,事先對各種問話準備好答覆;可是他的這些想法變得模模糊糊,終於消失了。他一面走,一面專心想著柳勃卡,想著跟他一塊兒度過這個夜晚的漢子們。
隨後柳勃卡擺上食具,端來一大塊醃豬油和幾根醃黃瓜,還有一大木盤的烤牛肉,已經切成小塊,然後又端來一個煎鍋,裡面盛著白菜煎臘腸,油在鍋裡吱吱直響。桌上還出現一個玻璃的白酒瓶,等到他們往杯子裡斟酒,頓時有一股橙皮的香味在整個房間裡彌漫。
他心想:要是這兒沒有美利克,那他一定會馬上站起來,摟住她,至於以後會怎麼樣,那自會有分曉。不錯,她還是個姑娘,然而未必會是處女,再者即使是處女,在賊窩裡又何必講客氣?這時候柳勃卡撿齊珠子,走出去了。蠟燭點完,火苗已經燒到燭臺上的紙了。醫士把手槍和火柴放在自己身旁,把蠟燭吹滅。神像前面長明燈的燈光搖閃得厲害,刺痛他的眼睛,一個個光點在天花板上、地板上、食器櫃上跳動。在光影中間,他彷彿看到身子結實、胸脯豐|滿的柳勃卡:她時而像陀螺似的團團轉,時而讓跳舞搞得疲憊不堪,呼呼地直喘氣。
一條黑狗發出粗嗄的吠聲,像球似的滾到馬蹄底下來了,然後竄出另一條白狗,又來了一條黑狗,前後一共來了大約十條狗!醫士看準一條最大的狗,揚起鞭子,用盡力氣抽了牠一下。那條狗並不大,腿卻高,牠揚起尖尖的臉,發出尖細刺耳的哀叫聲。
醫士走到院子裡看一看,生怕卡拉希尼科夫會騎著他的馬走掉。風雪仍舊在逞威。密密層層的雪飄過院子,一條條長長的雪帶鉤住雜草和灌木,在院子裡飛舞。圍牆外面的曠野上,有些身穿白色屍衣的巨人,張開寬闊的衣袖,轉動不停。他們倒下去,又站起來,揮動胳膊在搏鬥。好大的風,好大的風啊!光禿的樺樹和櫻桃樹受不住狂風那種粗魯的愛撫,深深地彎下腰去,湊近地面,哭訴道:「上和-圖-書帝啊,我們究竟犯了什麼罪,你硬要我們守著這塊地,不放我們走?」
「你出去幹什麼?」
「老兄,該怎麼跟你說好呢?」醫士回答說,聳起一個肩膀,「要是按科學來說,那麼當然,鬼是沒有的,因為這是迷信。不過,要是照現在你和我這樣簡單地看問題,那麼乾脆說吧,鬼是有的……我這一輩子經歷過的事情可多呢……我從學校畢業以後在龍騎兵團裡擔任軍醫士。當然,我上過戰場,得過勳章和『紅十字』獎章,可是在聖斯忒法諾和約簽訂後,我回到了俄羅斯,在地方自治局工作。就因為我周遊過世界,我可以說,我見過的事情別人在夢裡都沒有見過。就連鬼我也見過,並不是長著犄角或者尾巴的鬼,那都是胡說。說實在的,我是見過跟鬼差不多的東西。」
「哎,要是魔鬼把美利克抓走就好了!」他想。
她又用手指頭碰一下小鑰匙,小聲說:「把這個給我……」
起初天氣倒還不壞,四下裡安安靜靜,可是將近八點鐘,來了一場大風雪,醫士在離家只有大約七俄里路的地方完全迷路了……他駕不好馬,又認不得路,便存著僥倖的心,隨眼睛看到哪兒就把馬趕到哪兒,希望那匹馬自己會走回去。照這樣過了大約兩個鐘頭,那匹馬走乏了,他自己也凍得發僵。他覺得他不是在往回家的路上走,卻是退回烈彼諾去了。可是這當兒,在風雪的呼嘯聲中,總算傳來了低沉的狗叫聲,前面出現一個朦朧的紅色光點,漸漸顯出一道很高的大門和一堵長圍牆,圍牆上釘著些釘子,尖端朝上。隨後圍牆裡露出一截彎曲的提水吊桿。風吹散他眼睛前面的雪霧,於是原來的紅色光點如今變成一所不大的、低矮的小房,上面聳起高高的蘆葦房頂。在三個小窗口當中,有一個掛著紅布的窗口裡,點著燈。
美利克摟住她,使勁吻她一下,走出去了。醫士把手槍放進衣袋,趕快跳起來,跟著他跑出去。
「喏,比方就拿馬來說吧。偷馬的本事可不小!」
「讓開,要不然他就騎著我的馬走了!」醫士說,「讓開,魔鬼!」他叫道,生氣地伸出拳頭打她的肩膀,使勁用胸脯擠她,想把她從門旁擠開,可是她用力抓住門閂,像一個鐵打的人似的,「我跟你說,他要跑掉了!」
他走出村子,來到曠野上。那兒彌漫著春天的氣息,刮著溫暖親切的和風。安靜的星夜從天空俯視大地。我的上帝啊,天空是多麼深邃,它多麼廣闊無垠地籠罩著這個世界呀!
遠處,有一片美麗的深紅色的霞光在地平線的上方展現、顫抖。醫士站住,看了很久,心裡仍舊在想:為什麼昨天他拿走別人一個茶炊,在酒店裡換酒喝了,那就是犯罪呢?為什麼呢?
「現在上哪兒去找工人?」她一面走進房裡,一面說,「有的喝醉酒睡覺了,有的一清早就到烈彼諾去了。今天是節日。」
「老奶奶,讓我取個暖吧,」醫士說,「我趕車到醫院去,可是現在迷路了。天氣真糟,求上帝保佑。你不要怕,我們要算是自己人,老奶奶。」
「去看我的馬。」
「是啊,天氣很糟……」葉爾古諾夫說,用手心擦著凍僵的膝蓋,「雪都灌進衣領裡來了,我周身溼得能擰出水來。我的手槍大概也……」
「罪人可上不了天……」卡拉希尼科夫說,「那是聖徒的事。」
「安德烈.契利科夫客棧……」老人回答說。
「走開,討厭的傢伙!」她用嘶啞的聲音說。
「你留下吧,美利克!」柳勃卡用懇求的聲調說。
「是的,從包加略甫卡來。」
「得了,別胡鬧,讓開路!」他要求道。
柳勃卡在長凳旁邊的地板上爬來爬去,引得他十分興奮。
「不了,柳芭。你別留我。」
美利克朝柳勃卡彎過身去,湊著她的耳朵小聲說話。她朝門口看了看,含著眼淚笑起來。
「是這樣的……」美利克說,笑了,「菲里亞從薩莫伊洛甫卡的佃農那兒偷走了三匹馬,他們當是我幹的。薩莫伊洛甫卡的佃農一共有十個,加上長工有三十個人,都是莫羅勘派教徒……有一次,在市集上,他們派來一個人,對我說:『上我們那兒去瞧瞧,美利克,我們從市上買回來幾匹新馬。』我呢,當然,就興沖沖地到他們那兒去了。他們一夥三十個人,把我的胳膊反綁起來,拉到河邊去。他們說:我們要叫你嘗嘗偷馬的滋味。他們已經砸開一個冰窟窿,這時候又在旁邊一俄丈開外的地方再鑿開一個。然後,他們拿來一條繩子,在繩子的一頭打上活扣,套住我的兩個胳肢窩,繩子的另一頭拴上一根彎曲的木棒。這根木棒,你知道,能從這個冰窟窿通到那一個。好,他們就把它塞進一個冰窟窿,一直伸到另一個冰窟窿。我呢,原來的衣服全沒換,仍舊穿著皮襖和靴子,噗通一聲掉進冰窟窿裡!他們站在那兒,有的用腳踢我下水,有的用板斧柄敲我,然後把我從冰底下拉過去,從另一個冰窟窿裡拉出來。」
柳勃卡走出去,過了一忽兒m.hetubook.com.com戴著一塊綠色頭巾和一串珠子回來了。
醫士把小鑰匙解下來,遞給她。她忽然伸長脖子,仔細聽了一下,做出嚴肅的臉色,醫士覺得她的眼神又冷酷又狡猾。他想起了他的馬,這時候,毫不費力地把她推開,跑進院子裡。披屋裡有一頭睡熟的豬發出勻稱的、懶洋洋的鼾聲,一頭乳牛用牠的犄角碰撞什麼東西……醫士點上火柴,看見那頭豬、那頭乳牛以及一些看見亮光從四面八方向他撲過來的狗,然而那匹馬卻已經不見蹤影。他揮動胳膊,對那些狗吆喝著,腳下絆著雪堆,腳陷進雪裡,跑到大門外面,向黑暗裡張望。他尖起眼睛,卻只看見雪花飄飛,清楚地形成各種形狀的東西:時而有一張死人的蒼白的笑臉從黑暗裡露出來,時而有一匹白馬跑過去,一個穿著薄紗連衣裙的女人騎在馬上,時而頭頂上飛過一長串白色的天鵝……醫士又氣又冷,渾身發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拿出手槍對那些狗放了一槍,卻一條也沒有打中,臨了,他跑回房子裡去。
「哪兒會?他不會跑掉的。」
卡拉希尼科夫看見醫士,打了個招呼。
睡在爐子旁邊的那個漢子忽然翻個身,撩開蓋在臉上的短皮襖。醫士不由得大吃一驚,因為他認出那個人就是先前在蛇谷遇見的陌生人。這個漢子的頭髮、鬍子和眼睛都像油煙那麼黑,他的臉也黑黝黝的,而且右邊臉頰上有一顆黑痣,有小扁豆那麼大。他譏誚地瞧著醫士,說:「拉住左邊韁繩的事,倒是有過的。至於牛痘什麼的,那是你胡扯,先生。我壓根兒沒跟你談起過牛痘。」
柳勃卡一動也不動。
他在廚房裡拿起一根火鉤子以防狗咬,然後走到外面,聽任房門敞開著。風雪已經停了,外面靜悄悄的……他走出大門,白色的曠野像是死了,清晨的天空中連一隻飛鳥也沒有。道路兩旁和遠處有一片顏色發青的小樹林。
「請你吩咐工人,老大娘,把我的馬牽走。」他說。
醫士心裡懊惱,因為卡拉希尼科夫和面孔黝黑的美利克只顧互相攀談,根本就不理睬他,好像房間裡沒有他這個人似的。可是他很想跟他們談談話,吹吹牛,喝一通酒,吃一個飽,而且如果可能,就跟柳勃卡調調情。吃晚飯的時候,她有五次在他身旁坐下,她那好看的肩膀彷彿出於無意似的碰著他,她不時伸出手摩挲她那粗壯的大腿。她是個健康、愛笑、好動的姑娘,一忽兒坐下,一忽兒站起來,即使坐著,身子也時刻轉動,時而胸脯朝著人,時而背對著人,就像個坐不住的孩子,而且她這麼轉來轉去,她的胳膊肘或者膝蓋一定會碰到人。
「你是從包加略甫卡來嗎?」醫士厲聲問那個漢子。
美利克惡狠狠地瞧著她,齜出牙,一路蹲著跳到她跟前,彷彿打算抬腳把她踩死似的,她呢,跳起來,頭往後仰,揮動著兩條胳膊,像是一隻大鳥拍著翅膀,幾乎腳不點地,飄過整個房間……「嘿,一團火似的姑娘!」醫士坐在箱子上觀賞他們跳舞,暗自想道,「好一團烈火!哪怕為她犧牲一切也會嫌太少呢……」
「你沒法去找樂子……要知道,你是走著來的,那你現在騎什麼馬走?」
「我說的又不是你,」他說,「你既是躺著,就還是躺著好了。」
由於他喝了很多酒,醉得眼睛黯然無神,也許還由於他兩次說謊都被他們揭穿,那兩個漢子根本不理睬他,甚至不再回答他的問話。而且,他們在他面前毫不避諱地談他們那些事,他不由得戰戰兢兢,心裡發涼。這表明他們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
醫士在窗旁站了很久,不住地敲窗子。不過後來,圍牆裡面房子旁邊那些樹木上的白霜轉成紅色,大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個女人,渾身穿戴得嚴嚴實實,手裡拿著提燈出來了。
這個世界創造得很好,只是,醫士暗想,為什麼,有什麼理由,把人們分成清醒的和酗酒的,有職業的和被辭退的,等等?為什麼清醒的和吃飽的人就安安穩穩坐在自己家裡,酗酒的和挨餓的人卻得在曠野上徘徊,尋不到安身之處呢?為什麼沒有工作、領不到薪水的人就一定會挨餓,沒有衣服穿,沒有靴子穿呢?這是誰想出來的?為什麼天上的飛禽和樹林裡的走獸並不工作,也不領薪水,卻生活得逍遙自在呢?
「在哪點上稱得起好漢呢?」卡拉希尼科夫問。
他走進前堂,清楚地聽見有人從房間裡溜出去,把房門碰響。房間裡漆黑。醫士推門,門卻閂上了。於是他一根接著一根地劃亮火柴,跑回前堂,從那兒走進廚房,從廚房走進一個小房間,四壁掛著女人的衣服和裙子,有矢車菊和茴香的氣味,牆角上火爐旁邊放著一張床,床上的枕頭堆得像山那麼高,這兒大概是老太婆,柳勃卡的母親住的房間吧。他從這兒又走進另一個房間,也很小。他在這個房間裡看見了柳勃卡。她睡在一口箱子上,蓋著一條花花綠綠的、用零碎布頭縫成的棉被,假裝睡熟了。她床頭上方,點著一盞長明燈。
可是忽然,美利克最後跺一下腳,就此站穩,紋絲不動……柳勃卡累得要命,氣也透不過來,撲到他的胸膛上,偎緊他,就跟靠著一根柱子一樣。他呢,摟住她,瞧著她的眼睛,溫柔而親切,彷彿開玩笑似地說:「我一定會找出你家老太婆藏錢的地方。我會打死她,再用一把小刀把你的小喉嚨割斷,然後放一把火燒掉這家客棧……人家會以為你們是讓火燒死的,我呢,拿著你們的錢到庫班去。我會在那兒養上一大群馬,再買許多羊……」柳勃卡什麼話也沒回答,光是負疚地瞧著他,問道:「美和_圖_書利克,庫班那地方好嗎?」
於是醫士想起一年半以前,在冬天,他在那家客棧碰到過的事,想起美利克怎樣誇口。於是他想像老太婆和柳勃卡怎樣讓人割斷喉嚨,被火焚化,他不禁嫉妒起美利克來了。他又往那家飯鋪走去,一路上瞧著那些富足的酒店老板、牲口販子和鐵匠的房子,心裡思忖:要是夜間能摸進一個比較富裕的人的家裡,那該多好啊!
醫士瞧著她的眼睛,沉吟一下,摟住她,她並沒有反抗。
「祝安德烈.格利果利伊奇升天堂,永久安息,」卡拉希尼科夫跟美利克碰杯,說道,「當初他在世的時候,我們常在這兒聚會,或者在馬丁大哥那兒聚會。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那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談話呀!談得有意思極了!在場的有馬丁,有菲里亞,有斯土科捷伊.費多爾……一切都有個氣派,像那麼回事兒……大家玩玩樂樂,多麼痛快啊!痛快極了,痛快極了!」
醫士把火鉤子丟在雪地裡,前額靠在一棵樺樹的冰涼的白樹幹上,沉思不語。他那灰色而單調的生活,他那點薪水,他那卑下的職位,那個藥房,那種為藥膏、藥罐忙碌不休的生活,依他看來,真叫人瞧不上眼,惹人厭惡。
她走到那張桌子跟前,他就把書上的先知以利亞的畫片指給她看,那位先知趕著一輛三套馬的馬車,騰雲上天去了。柳勃卡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辮子橫過肩膀往下耷拉著。那是一條深褐色的長辮子,辮梢上繫著紅色絲帶,幾乎碰到地板。
他踏進頭一個房間,看見那兒很寬敞,爐火燒得正旺,有一股新擦過的地板的氣味。神像下面那張桌子旁邊,坐著一個身材不高的、瘦削的漢子,年紀四十歲上下,留一把不大的、稀疏的淡褐色鬍子,穿著藍色襯衫。這個人姓卡拉希尼科夫,是個壞透了的騙子和偷馬賊,他的父親和叔父在包加略甫卡村開著一家飯鋪,把偷來的馬想方設法賣出去。他也到醫院裡來過不止一次,然而不是來看病,而是跟醫師商談有關馬匹的事:問醫師有沒有馬要賣,他老人家願意不願意把他的棗紅色雌馬換一匹淺黃色的小騸馬。現在他頭髮上搽了油,耳朵上閃著銀耳環,總之,顯出過節的樣子。他皺起眉頭,耷拉著下嘴唇,正在專心地看一本撕破的大畫冊。火爐旁邊的地板上直挺挺地躺著另一個漢子,他的臉上、肩膀上和胸膛上蓋著一件短皮襖,看來,他睡熟了。他身旁放著一雙新靴子,近旁有兩攤發黑的、融化的雪水。靴底釘著亮晃晃的鐵鞋掌。
「瞧,美利克,」柳勃卡對他說,「你給我弄幾匹這樣的馬來,我要把牠們套上車子,坐著車到天上走一趟。」
他取出手槍來,翻來覆去看了一陣,又放回行囊裡。然而手槍一點也沒產生什麼影響,那個漢子仍舊看他的書。
「這是風,」卡拉希尼科夫說。他沉默一忽兒,抬起眼睛看著醫士,問道:「奧西普.瓦西里伊奇,按你們唸書人的看法,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呢?」
「在哪兒見過?」卡拉希尼科夫問。
「不過,我該走了,」卡拉希尼科夫說著,站起來,「大概菲里亞在等我。再見,柳芭!」
柳勃卡狡猾地、快活地瞧著美利克,說道:「是啊,怪不得他讓那些好人塞進冰窟窿裡去了。」
「美利克,你看卡拉希尼科夫今天給我帶來了什麼東西!」她說。
「喂,這兒有人嗎?」他喊道,「好心的老太太,讓我進來取個暖吧!」
線斷了,珠串散開,珠子灑在地板上,綠色頭巾從頭上掉下來,柳勃卡搖身一變,成了一朵紅雲和兩隻亮晶晶的黑眼睛,美利克的胳膊和腿彷彿一轉眼間就要散落似的。
他的腦袋痛得發昏,耳朵裡嗡嗡地響,突突地跳。他往後退去,這時候又挨了一拳,這次是打在他的太陽穴上。他踉踉蹌蹌,抓住門框免得跌倒,然後摸到放著他東西的那個房間裡,在長凳上躺下。他躺了一忽兒,從衣袋裡拿出火柴盒,劃亮火柴,沒來由地接連划著火柴,他把火柴劃亮,吹滅,丟在桌子底下,然後又劃亮一根,照這樣一直把所有的火柴都劃完為止。
「在好些地方見過。不必到遠處去找,就說去年吧,喏,在這兒,在這個客棧附近,我就遇到過一個鬼……只是晚上不要提他才好。我記得,那一次我是到果雷希諾村去替人種牛痘。當然,我照往常那樣坐著輕便快車,那就是說,騎著一匹馬,帶著一套必要的用具,此外,我身上還帶著錶和別的東西,所以我一面趕路,一面提防著,可別出什麼亂子……各式各樣的流浪漢多得很喲。我走到蛇谷,這個該死的地方,剛要下坡,忽然間,好傢伙,走過來一個人。頭髮烏黑,眼睛烏黑,整個臉膛像是用煙燻過似的……他走到馬跟前來,一把拉住左邊的韁繩,喊一聲:站住!他打量一下馬,然後又打量我,後來他鬆開韁繩,倒沒有說什麼惡言惡語,只是說:『你上哪兒去?』他齜牙咧嘴,眼睛凶得很……我心想:嘿,你可真是個鬼!我就說:『我去給人種牛痘。這干你什麼事?』他就說:『既是這樣,那就也給我種種痘。』他捲起袖子,把胳膊一直戳到我的鼻子跟前。我呢,當然不再跟他說廢話,乾脆給他種上牛痘,好躲開他。這以後,我一看我那把柳葉刀,它竟完全生鏽了。」
「真是一幅出色的畫兒,妙極了!」卡拉希尼科夫說,「妙極了!」他又說一遍,兩隻手做出好像要替以利亞拉韁繩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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