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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短篇小說集

作者: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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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嬰記

還嬰記

賴契欒回答說,「他跟我在一起。後天我把他帶來。」
終於賴契欒下了決心。他放棄了做侍僕的工作,也留下了一些錢給費爾納。在臨走前,他答應費爾納說,他務必要在故鄉找到合適的行業,而後立即轉回來接他。
安納卡爾陪同賴契欒進入屋內,但是安納卡爾夫人並沒有像他的老主人那樣熱烈歡迎他。賴契欒沒有注意到這種情形,只是緊握著手請求說:「不是帕德瑪河偷走了您的孩子,是我呀。」
新生兒是在他的小主人死後不久出生的。
賴契欒十二歲的時候來到他主人家中作僕人。他跟他的主人是同一個階級的人,主人叫他照顧幼主。隨著時光荏苒,幼主已長得可以離開賴契欒的懷抱而去上學了。從小學、中學而大學,大學畢業後,他進了司法界服務。等到幼主結婚,賴契欒是他貼身的侍從。
而後,突然之間賴契欒記起小主人的母親那可怕的控訴。「嗯,」他在驚異中自言自語,「小主人的母親猜得不錯。她知道是我偷了她的孩子。」
一天夜裏,安納卡爾因法院的事,一天下來已疲憊不堪正在休息。他的妻子正從一位江湖郎中那裏以高價買來一帖藥,這位郎中向她保證,這種草藥能使她懷孕生子。突然之間,安納卡爾聽到前院有人講話,他便起身出去看看究竟是誰。站在他面前的是賴契欒,當他見到的是他的老侍僕,安納卡爾的心不禁軟下來了。他詢問了他許多事情,而後叫他回來仍舊跟隨他。
月底安納卡爾寄了些錢到他的村裏,但是,錢退回來了,因為那邊找不到賴契欒這個人。
然而他還是以法官的口氣問道:「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他是我的兒子?」

安納卡爾的妻子不問他是誰,便把孩子拉到膝前,異常興奮,笑著,熱淚盈眶,撫摸他,吻他的髮和前額,並以饑渴熱切的眼光凝視著他的臉。孩子相貌很英俊,穿著也很像極有氣派的人家的孩子。安納卡爾的心裏頓生一股不能抑制的熱愛。
當他又一次作成這樣的結論時,他為他過去的疏於職守而懊惱不安。他現在心身全貫注在幼兒身上,仍作個虔誠的侍僕那樣去照顧他。他把他像有錢人的兒子那樣來餵養。他買了滑板車hetubook.com.com,黃絲緞背心,帶有金飾的小帽。他把他亡妻的金飾物熔鑄成金手鐲和金腳環。他不准幼兒跟鄰居的孩子玩,而他自己日夜陪伴著他。當孩子長成少年時,他把他寵壞了,為他帶上那些金飾物,以致村裏的孩子都叫他「少爺」,而且譏笑他;老一輩的人認為賴契欒愛這孩子愛瘋了。
他們又有了新的趣味。當幼兒搖搖擺擺學走路時,這對賴契欒來說是人類史上的新紀元。當幼兒會叫他的父親為爸爸,叫母親為媽媽,而叫賴契欒為阿伯時,賴契欒便高興得不得了。他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不,」他說,「我決不答應這件事。我再也不能信任你。你行為詭詐。」
當安納卡爾看到他的夫人是多麼地熱烈與孩子擁抱在一起,他知道這時來追究證據的事是無用的。還是相信較為明智。而後他又懷疑——像賴契欒這樣一個老人,他又到那裏去弄來這樣一個孩子呢?他這個忠實的侍僕為什麼要欺騙他呢?難道他真的不希望從這樣的欺騙行為獲得什麼嗎!
但是,聽不到「阿伯」的回音。沒有孩子頑皮的回笑聲,也沒有孩子對他採花回來給予歡呼聲。只有河水淙淙流逝,仍如往昔涓涓溺溺,似乎河水一無所知,激流也無暇一顧一個人間幼兒之死。
但是,安納卡爾以他的法紀良心不容許他留下。「不,」他說,「因他的所做所為,絕不能寬恕他。」
雖然人人都認為是帕德瑪河吞食了這個小孩,卻仍有隱密令人不解之處。因為那天下午,在村外看到有一群吉普賽人,有人懷疑是他們幹的。而孩子的母親因過於哀傷,以致認為是賴契欒本人把孩子偷走了。她把他拖到一旁,出自誠心地說:「賴契欒,把孩子還給我吧。把孩子還給我。你需要我家的錢財,你儘管拿去,只要你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起初這一恐怖時刻,他的血液幾乎都凍結了。他眼前整個宇宙游離著一團黑霧。從他那破碎的心坎,他尖聲呼叫:「主人啊,主人啊,我的小主人!」
然而,天生就有法官那種智慧的小孩,那是不輕易放過事物的。再說,當時也沒有什麼使他起眼的東西。你不能老是虛構m.hetubook.com.com一隻鳥來瞞他。
這個兒子初生下來的時候,他見了內心就大為生氣。他背後隱藏著一種意識,帶著忿怒懷疑這孩子是生下來取代他的小主人的地位。他也認為這孩子是在他主人的孩子走失之後,以他自己的孩子身份來打擊他的快樂生活。實際上,要不是他的寡姐為他帶這新生嬰兒,這孩子恐怕還活不了那麼久。
賴契欒從木棉樹上採摘了一大把花,用他的披袍包起帶回來,滿臉含笑。但是,當他到達滑板車時,車內是空的。他四面環顧,卻不見人影。再回頭來望望車子,車內仍不見人影。
終於是孩子上學的時候。賴契欒賣掉他那一小片地,到加爾各答去。在那邊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作侍僕的差事,並且,送費爾納上學了。他千辛萬苦使他受最好的教育,穿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同時,他自己則每餐白飯一碗,且暗自說:「喔,我的小主人,我親愛的小主人,你太喜歡我,以致你又回到我的家來!你再也不會因我的疏忽而使你忍受什麼痛苦了。」
後來,雨季降臨;一天又一天,大雨傾盆,河水像一條貪婪的巨蛇,淹沒台地、村落與稻田,連沙堤上高而密茂的芒草和野艾蔓都被洪水蓋住了。當河堤崩塌時,一次又一次發出轟然巨響。從遠處都可以聽到激流奔馳怒吼聲日夜不停。團團泡沫迅速捲走,眼前是一片河水奔流聲。
一個下午,雨停了。天空有雲,但涼爽清朗。這樣美好的下午,賴契欒的小暴君不願待在家裏。小主人爬上了滑板車。賴契欒在兩轅之間,慢慢拖著小主人到達河堤邊的稻田。稻田裏沒有人,河上也沒有小船。河的對岸,在遠處西面天空有雲層綻開。在夕陽西下的靜穆氣氛中,落日餘暉顯得絢麗。在寂靜中,孩子突然指著前面說:「阿伯!木棉花。」
靠近窪地,一株大木棉樹盛開著花朵。小主人以貪婪的眼光望著,賴契欒立刻知道他想要什麼。在採摘木棉不久之前,小滑車和孩子正以一條繩子拖著,愉快地往前滑行。雖整天裏不曾叫賴契欒套上彎繩,他卻是既是馬,也是馬夫。
但是,漸漸地賴契欒的心裏有了改變。奇妙的事發生了,這新生嬰兒也開始會爬行了。他也頑皮冒險向外爬。他也能顯示他很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技巧地逃過別人抓他。他的聲音、笑聲、眼淚與手勢,都是小主人的那個樣子。有時候,當賴契欒聽到孩子哭叫時,他心裏突然猛的一驚,他似乎記得這種哭叫聲,是他的小主人在某處遇難而發出來的,因為那時孩子不見了阿伯。
這事雖然無須爭辯,但仍有三點對賴契欒的說法有利:
當他說完這話,他將他的褲管捲到膝蓋上,涉水經過泥濘地,到達木棉樹那邊。
賴契欒站起來說:「做出這樣的事不是我。」
當賴契欒走過去的時候,小主人起身跑出車外到禁止靠近的河水邊去。這孩子看到河水湍流而過,水花涓涓隨激流而逝。這情景就像成千的孩童帶著哄哄笑聲遠離賴契欒而去。眼見他們頑皮嬉戲,這孩子愈來愈興奮不安。他偷偷走下滑板車,搖搖擺擺朝河水走去。途中他拾起一根小棍子,依在河岸上假裝釣魚。河上頑皮的仙女似乎以她們神秘的聲音,在邀請他進入河中她們的遊樂室。
賴契欒聽了這話,默默不語。他望了自己兒子的臉最後一眼,向主人跟夫人行個禮,而後走出去,進入這廣大世界的茫茫人海中。
賴契欒說:「證據?這樣的行為怎麼會有證據?天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還有誰會偷您的孩子。」
當賴契欒把責任委諸天意,安納卡爾的良心受到震驚比以前更為不安了。
「主人啊,您叫我到那裏去呢?」賴契欒以極哀傷的語調抽噎著說。而後兩手緊抓,請求著說:「我老了。誰會要我這樣一個老人作侍僕呢?」
最後,他們把賴契欒帶回家,他伏跪在女主人的腳下。他們震搖他,一再問他,他把小主人放在什麼地方,但是,他僅能回答的是他什麼也不知道。
夫人說:「讓他留下吧。我的孩子高興他留下,我也就寬恕他了。」
費爾納(這名字是賴契欒的寡姐起的)很快就開始講話了。他帶著乳音呼叫爸爸、媽媽。當賴契欒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時,這神秘性突然變得明朗了。小主人發不出阿伯一詞了,那是因為他在這個家投胎轉世出來。
但是,當幼主夫人進了家來,賴契欒發現他要侍奉兩個主人,而非單做侍從。家裏以前的各種權勢他能參與的,而今都落到幼主夫人身上去了。這是新來的趨勢。幼主安納卡爾獲一子和圖書,賴契欒很快就完全負起了照顧幼兒的責任。他常常把幼兒高高舉起,以兒語對他胡言一通,又把臉挨緊幼兒猛吸一下,而大笑起來。
就這樣一晃十二年。孩子現在讀寫俱佳。他的成績好,相貌好,並且非常健壯。他很講究儀表,特別是他的頭髮。他越來越誇張虛榮,亂花錢買飾物,崇尚享受。他從來不視賴契欒為父親,因為他雖然具有父愛,卻以僕人身份來把他寵壞了。更嚴重的錯誤是,賴契欒對任何人都守密,不把他就是孩子的父親這一事實告訴別人。
「天哪!」安納卡爾喊著說:「哎呀,他現在在那裏?」
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後,是無法跟她講理的。
安納卡爾想以理智告知他的夫人,不要作這樣完全不公平的猜疑:「大概不會吧,」他說,「難道他會犯這樣的罪行嗎?」
賴契欒伏倒在地,兩手抱住安納卡爾的腳。「主人啊,」他喊道,「讓我留下吧。事情不是我幹的。那是天意啊。」
他立即赴巴拉賽特,因為安納卡爾在那邊當治安推事。安納卡爾的妻子仍因尚無子嗣而無限傷心。
小主人硬是要那木棉花,賴契欒已無計可施。「好吧,孩子,」他終於說,「你坐在車裏,我去為你採那漂亮的木棉花。但是要記住,不可靠近河水。」
他的妻子已居中年,以前從未為他生過一男半女。
「那麼是誰?」安納卡爾問。
當費爾納明白了他是這位富有的法官的兒子,並非賴契欒的,起初他非常生氣,因為他認為他的身世一直受騙。但是,當他見了賴契欒身世悽涼可哀,他便又起了悲憫之情慨然對父親說:「父親,寬恕他吧。即使你不能讓他跟我們一起住,起碼也得讓他每月有筆錢可以生活才行。」
在這段時期,安納卡爾調往帕德瑪河岸區。他曾於途經加爾各答的時候,為孩子買了一具滑板車,同時還買了一件黃緞子背心,一頂金邊小圓帽,以及金鎖片和金腳環。不管他們到那裏散步,賴契欒都喜歡他的小主人帶上這些服飾,因為這是他引以為傲的事。
賴契欒回答說。「那是我的命運。」
而今,幼兒能夠爬行了,試著往屋外爬。當賴契欒去抓他,他會發出頑皮的笑聲而逃避他。在追逐中賴契欒驚訝這幼兒表現了高度的迴避技巧與正確的判斷力,他以嚴正的面https://m.hetubook.com.com孔與神秘感跟女主人說:「將來令郎是個法官。」
夜漸漸來臨,賴契欒的女主人愈來愈焦慮。她派人四處去尋找。他們手提燈籠,最後來到帕德瑪河岸。他們發現賴契欒在田野上下奔馳,就像旋風一樣,並且高叫著絕望的呼聲:「主人啊,主人啊,我的小主人!」
這位母親便說:「孩子身上戴著金飾物。誰知道?」
但是,沒有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會相信這種話而原諒他,安納卡爾仍舊執拗不聽。
賴契欒回到他出生的村莊裏去了。他沒有兒子,如今也沒有希望給他生個孩子。但有一年年底之前,他的妻子曾為他生了個兒子,後來又不見了。
然而,他仍舊未能忘懷他的老侍僕有失職守的事,因此,他大聲說:「賴契欒,你決不可再待在我家。」
不久,賴契欒教他別的花樣。例如說,學騎馬,跨足握彎,兩腳騰躍等姿態。又如,他學摔角不能像個摔角手那樣有技巧,仰身跌倒,終被擊敗,難免就是一場大哭。

這天是星期日,因此,安納卡爾不到法院上班,從清晨起安納卡爾夫婦便沿途企盼著,等著賴契欒的出現。十點鐘的時候他來了,手牽著費爾納。
費爾納所住的那個宿舍的學生,常將賴契欒這個鄉下人作為取笑對象,我怕費爾納背著他的父親,也會跟他們一起講些賴契欒的笑話為榮。但是,在他們內心,所有的學生都喜愛這位心地善良而且性情溫和的老人,實際上,費爾納也非常喜歡他。他愈來愈忘事,而變得遲鈍愚笨。但是,他的老闆希望他的侍僕能幹而無所差錯。賴契欒帶出來的賣地的錢,如今已耗盡。孩子則一直抱怨如今衣食不佳,且不斷向他索取更多的錢來花。
賴契欒只能以敲打自己的前額來代替回話。他的女主人暴怒,命令他離開這個家。
但是,這天黃昏賴契欒不想涉過及膝的河,踏著泥漿去採花。於是,他隨即指著相反方向,叫道:「瞧,孩子,你瞧!那隻鳥!」他儘量製造各種噪音,很快地將滑板車推過有株木棉樹的地方。
但是,賴契欒臉上僅有一絲微笑,回答說:「我只是來向夫人請安的。」
新生兒搖搖擺擺學步,呼叫爸爸、媽媽——當然他的聲音顯示不乏某種徵兆——顯示未來必為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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