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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爾短篇小說集

作者: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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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瑩的一夜

晶瑩的一夜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後,痛苦仍舊緊隨著我,無論看書寫字或做別的任何工作,我都無法揮去我心頭的重壓;似乎有一件很重的東西吊在我的心弦上,時時在擺動。
放學後我仍獨自待在我的大教室裏,實在覺得有些耐不住這種寂寞;然而,如果有人來拜訪我的話,我又非常討厭。薄暮時分,我坐在池邊,聽那不知所云的微風,在椰子樹和檳榔樹之間嘆息。我常常默想人群社會是由錯誤作材料所織成的一面網;沒有一個人知道在適當的時候做適當的事情,等到機會錯過後,卻又為了渺茫的渴望而傷心。
我暗自反省:固然,我並沒有做到秘書長或首席書記,也沒有變成一個加里波底;我只是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學裏的副校長。可是,這短促的一夜卻已把我終生的路徑照得十分明亮。
我私自在想,這正是我所需要的工作,憑著我的指導和鼓勵,我要訓練我的每一個學生,成為印度未來的將軍。
此外,我也加入了政治團體和慈善團體。我毫不懷疑,為了我的祖國犧牲我的生命,乃是情勢所需。可是,我不知道這樣的難事怎樣才能做到,也沒有人指引我一條路徑。
學校裏應該有個教員住在裏邊,以防火災。因為我是單身男子,這工作便落在我身上。我住在學校近旁一間茅草頂的小屋子裏。
我到加爾各答的本意是去當秘書長或首席書記的,可是現在我卻在準備做馬志尼或加里波底了。
兩三個月後,我聽到蘇麗巴拉嫁給一位法庭上的辯護律師名叫藍洛卿。當時我正忙著募捐來為已亡的印度作光復的努力,所以她的消息似乎不值得放在我心上。
我這時正在學校唸書,也正忙於期中考試,我的父親卻在這時逝世。我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因為父親的死,就成了孤苦的人,我還有母親和兩個妹妹待我養活她們。因此,我不得不離開大學,去找職業。我花了不少心力,纔獲得一個和-圖-書小學副校長的職位,該校在諾卡里的一個小鎮裡。
今夜,蘇麗巴拉離開了全世界來到我的身旁。今夜,她除了我以外,沒有第二人了。在我們那遠逝的童年,蘇麗巴拉曾從一個暗黑的原始的神秘國度裏——從另一天體的世界中,來到住著人類的光明大地上,站在我的身旁;而今夜,她又離開了充滿光明的住著人類的大地上,來到這大自然瀕於毀滅前,在抽搐顫抖中一片荒涼可怖的幽暗中,獨自站立在我的身旁。生命的泉源曾把這稚嫩的蓓蕾湧流到我的面前,而死亡的洪水又把已盛開的同一朵花漂浮到我這邊來,卻不到別人的面前去。只要再來一個波浪,它將把我們這大地的盡頭全捲走了,脫離我們現在分開坐著的木樁,而同歸於盡。
我本可以娶蘇麗巴拉過著幸幅的生活。可是,我一定要做個加里波底——結果我卻做了這所鄉村小學的副校長!而律師藍洛卿本沒有做蘇麗巴拉的丈夫那項使命,可是他卻一聲不響的娶了她。本來嘛,蘇麗巴拉在嫁給他之前跟許多別的閨中少女一樣,並不知道一定嫁給誰。可是,當公家的律師,賺了許多錢;她的飯菜要是燒得不合口味,他就要罵蘇麗巴拉,他要是高興起來,就買副手釧給她!他吃得肥胖,皮膚光滑,穿得整齊,生活無憂無慮,夜裏,他從來不會來到池邊望著星星嘆氣。有一天,藍洛卿奉命到別處去處理一件案子,暫時離開這個鎮上。蘇麗巴拉在她的家正像我在我的教室裏一樣寂寞。
我開始工作,可是不久我發現那日益逼近的畢業考試,這壓力使得學生感到,考試比印度未來的前途更為緊要。校長方面呢,當我一談到文法或代數以外的事情,他便大發脾氣。在不久的幾個月裡,我原有的那份熱情沒有了。
雖是這樣,我的熱情並沒有因而減低。我們這些鄉下男孩,還沒有像那些早熟的加爾各答的男孩,學會了譏諷每一件事物,所以我們的信心還是非常的堅強。我們團體中的「領袖們」舉行許多次演說,而我們其他的人呢hetubook.com•com,則在烈日底下挨門挨戶去募捐,或者站在路旁分發傳單,或者在演講廳中安排椅櫈,並且,有人敢對我們的領袖輕輕說一個「不」字,我們就要揍他。由於我們這許多事情的作為,使得那些城裡的孩子常常譏笑我們是鄉巴佬。
從此以後,我再也無法安心去做任何工作了。正午的時候,我班上的學生喧嘩著,戶外的陽光在大自然裏閃爍著,銀花樹的花朵散發出的香氣被溫和的微風吹進教室來,這時我就希望——其實,我也不知道希望什麼;但至少我可以這樣說,我並不情願把我的一生,消磨在只是批改那些未來的印度民族救星的文法練習簿上。
學校離本鎮的住宅區還有一段路,它座落在一個大水池的旁邊,田園都是檳榔樹、椰子樹和野棕櫚,靠近校舍有兩株古老高大的銀花樹,兩株靠得很近,在周圍投射了一片清涼的蔭影。
頃刻之間,我的記憶中湧現一雙眼睛——一雙充滿信任、天真和少女的愛情的大眼睛——烏黑的瞳孔——深深的睫毛——非常鎮定地望著。倏然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像一把鐵鉗那樣夾住了我的心,使它十分痛苦地悸動著。
我忘了提起一件事,老實說,我一直認為這是不值得一提的。當地的公家辯護律師藍洛卿,住在我們學校附近。我也知道,他的妻子——我早年的遊伴蘇麗巴拉——跟他住一起。
有一天休假,我去拜訪藍洛卿。我們當時笑話的主題我已記不清了,大概是關於今日印度之不幸吧。這並不是因為他對這個問題非常關切或傷懷;只不過有這麼一個話題可以使人在一邊抽水煙袋,一邊把動人的感傷隨意傾談一兩小時就是了。
我記得那天是禮拜一。從早上起,天空裏滿佈低沉的雲。十點鐘的時候,開始下著細雨。我們校長見今天天色不好便宣佈提早放學。散亂的烏雲整天在奔馳,彷彿在作大規模演習。近薄暮時分,開始下著傾盆大雨,還夾雜著暴風。黑夜漸次深沉,風雨聲越來越兇猛。起初,風向是朝東的,後來逐漸改變方向,朝著南和_圖_書面和西南面吹去。
我回答說:「隨它去吧。蘇麗巴拉與我何干呢?」
可是,我心裏那個聲音仍舊在說:「在當時,只要你開口,就可以得到她。現在,無論你怎樣個想法,你連見她一面的權利都沒有。這個你兒時的蘇麗巴拉本來可以和你常在一起的;你原可以細聽她的手鐲叮噹聲;你原可以呼吸她的頭髮所散發出的香氣——可是,現在你們之間將永遠隔著一道牆。」
正在談論的時候,我聽到隔壁房裏有手鐲叮噹的輕響聲衣裳的磨擦聲和腳步聲;我深信一定有雙好奇的眼睛,從一個小小的窗洞中窺望我。
我小的時候,曾與蘇麗巴拉在一位女教師的私塾裡唸書,而且常常和她扮演結婚的遊戲。當我到她家去的時候,她的母親常常摸摸我,把我們拉在一起並肩同坐,並且一面自言自語說:「多可愛的一對啊!」
我的心又答話了:「如今蘇麗巴拉固然不是你的什麼人,然而,在這以前,她什麼不能給我呢?」
我常見父親很恭敬地接待那些法院官吏,我從小就知道,那些人是必須用魚肉蔬菜以及金錢等禮物去奉承的。因此,那些法院裡的下級官員——甚至於管收發的文書,在我心中都頗有份量。這些官員便是我們孟加拉人所崇拜的神明——也是印度眾神廟中三萬三千個神明所縮成的一個現代影本。為了要獲得物質上的優越享受,人們對這些官員所懷的誠心,勝過良善的「勝利之神」迦耐殊;因此,人們現在將從前迦耐殊應得的一切,都送給那些官吏了。
午夜一點半的時候,我突然聽到浪潮聲在怒吼;海水向我們這邊衝過來了!我離開了我的房間,向蘇麗巴拉的房子奔去。途中,大池上橫亙著的一道土堤,洪水已高漲到我的膝部,我涉水過去登上了土堤,第二波浪潮上了土堤。土堤最高處高出平地超過十七尺。
雖然我當時還是個孩子,我卻十分明白她的意思。這觀念在我心裡已種下很深的根,使我覺得就佔有蘇麗巴拉這一特權來說,我遠勝過一般人。因此,我的佔有慾使我傲慢而常常斥和*圖*書責她,苛待她;而她也甘心聽從我,一聲不響,忍受我種種的責罰。同村的人都讚美她的美麗;然而,在我這個粗野少年的眼裡,她的美麗並不受重視——我只知道蘇麗巴拉在他父親的屋裡生下來就是註定受我支配的,所以她也就成了特別被我忽視的人。
我並不是想在此宣傳新倫理學或想改革社會,我也並不願把別人的家庭撕得粉碎。我只是在這兒表達我的精神狀況,雖然我知道這是不合理的。我怎樣也無法從我心上消除這個想法;雖然藍洛卿給她的庇護無微不至,我卻敢說蘇麗巴拉的心屬於我的成分遠多過他。我知道這個想法是不合理的,也是不正當的。可是,我這樣想也並不是不自然。
啊。不錯,她什麼不能給我呢?——本來,她可以給我。——成為我最親愛的人,比這個世界更和我親近,分享我生命中一切的歡樂和憂愁。而現在,她離我這樣遠,跟我這樣陌生,以致我想看一看都不行了,要跟她說句話也被認為是不正當的行為,而想念她更成了一種罪惡!——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跳出來一個藍洛卿,也不知他喃喃唸了幾套宗教經文,竟然一舉手便把蘇麗巴拉從其他的人之中奪去了!
夜慢慢過去了,暴風雨停止了,洪水退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蘇麗巴拉回她自己的家裏去了,我呢,也一言不發,回到了我自己的小屋裏。
我們兩人同站在一個面積約三碼的小島地形上;其他各處都已被洪水淹沒了。
當我爬上土堤的時候,另一個人也從對面爬上來了。她是誰,我體內每根纖維已經立刻知道,因此,我的整個靈魂隨著我的思維顫慄起來。我毫不懷疑,她也已經認出是我。
我和藍洛卿認識了。但是,我不敢說,他當時究竟知不知道我在童年已經認識蘇麗巴拉。第一次別人給我介紹與他見面的時候,我覺得不便提起這件事。老實說,我當時記憶已模糊,記不清蘇麗巴拉曾跟我有過什麼關係。
到了晚上,我稍微鎮靜了一些,我開始反省:「我為什麼會難過呢?」從內心傳來這樣的問話:「你的蘇和圖書麗巴拉現在到那兒去了呢?」我回答說:「我自己情願放棄她。當然,我不曾希望她永遠等著我。」
尼拉唐的先例引起我的熱望,我也抓住了一個適當的機會逃到加爾各答去了。在那邊,我先住在一位很熟的同鄉家裡,後來我從父親那邊得到一些教育費用。於是,我就正式進入了學校。
但願這波浪永遠不要來!但願蘇麗巴拉多福多壽地活下去;讓丈夫、兒女和親人們圍繞著!這一夜,我站在大自然毀滅的邊緣上,已嚐到了永恆的幸福。
這是一個劇變的頃刻;天上星斗全被掃去;地上燈光一齊遮暗;在這頃刻之間,如果我們交談一下,又有什麼妨礙呢。然而,我們都無法使自己啟口說出一個字,甚至照例的一句問候語也說不出來。我們只是站立著,對黑暗凝神而望。在我們腳下,迴旋著那緊密、渾黑、狂暴、怒吼著的死之急流。
我的父親為地主休特賀利家管理田地。他的計劃是等我寫得一手好字之後,就訓練我也做管理田地的工作,另外再給我謀個收租的職位。可是,我心裡卻不喜歡這樣的安排。前些日子,我們村裡的尼拉唐逃到加爾各答去了,在那邊學會了英文,終於做了省長的秘書長,這是我一生所夢想的;我暗自決定,如果我做不到省長的秘書長那至少我也得做個法院裡的首席書記。
在我所有應享有的白天與夜晚,那一夜纔是我這卑微的生命最為晶瑩的時光。
幹這份差事我的天份不夠。在安靜的家裡我會想出許多的大計劃,然而,一走進工作場所,我就必然像去了勢的印度牛,頸上套著犁軛,讓主人扭扯我的尾巴,終日忍耐著低垂著頭努力耕田。挨到日落時分,如果給我一點草料嚼嚼,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像這樣的一種生物是沒有精神來跳躍的。
在這樣的夜裏,如果還想睡覺的話,那簡直是不警覺的懶惰。我忽然想起,這樣可怕的天氣下,蘇麗巴拉卻獨個兒在家。我們的學校造得比她家的平房堅固得多。我幾次想去邀請她到校舍裏來,我自己則準備獨自在池邊過夜。可是,我鼓不起勇氣去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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