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家
畢向巴叫她靜下來,但是她倒在床上,哭叫著:「伐提克,我的心肝,我的寶貝。」
伐提克難過不安的動作緩下來了。他的手也停止了上下揮打。他說:「哦?」
帶走了伐提克為母親解除了極大的困擾。她對這個孩子有偏見,但是對他們兩兄弟的愛是不偏不減的。她每天都在恐懼,那天伐提克會溺死在河裏,或打架時扭斷脖子,或迫使他做某種危險事。同時,她見伐提克極端渴望離家,又多少有些悲從中來。
母親再次喊叫,「伐提克,我的心肝,我的寶貝。」
然而,一個少年,在他的內心深處,在他這個年齡,最渴望別人重視他、愛他,只要有人對他表示重視,他肯與他為奴,忠誠不變。但是沒有人敢對他明顯示愛,因為顧慮過於放縱他,反而對他不好。於是,多加申斥責罵使他像隻喪家之犬。
有一天,他鼓起勇氣問他的舅舅:「舅舅,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他的舅舅回答說:「等放假吧。」
整個的學校裏,沒有任何一個孩子像伐提克這般落後了。當老師問他問題時,他打哈欠、沉默不語,並且他會像超載的驢子那樣忍受許多無理的鞭策。當別的孩子在外面嬉戲的時候,他依窗站立著若有所思。而凝視著遠處房屋的屋頂。如果他碰巧發現屋頂平台上有孩子在玩,他的內心便撩起痛苦的嚮往之情。
然而,正當這一取鬧要開始時,伐提克的弟弟馬康閒蕩過來坐在圓木頭上,不發一言,面對著大家。孩子們一時困惑起來。其中有一個輕輕推他,並叫他起來,但是他仍坐在那兒,愛理不理。他的態度像個青年哲學家正在思考「業精於勤,荒於嬉」的問題。伐提克非常忿怒。「馬康,」他叫道,「你如果不立即起來,我要打扁你!」
經過一天,到了薄暮時分,一輛警車停在門口。雨還在下,街上已淹水。伐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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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被兩個警察挾持出來,帶到畢向巴的面前。他全身像個落湯雞,且一身泥濘,臉眼泛紅,四肢發抖。畢向巴把他抱起,帶進屋裏。當他的妻子見到他便叫道:「這孩子怎麼那樣多麻煩?你最好把他送回家去!」當她說完後,躬身在地,摸他的腳以示敬禮。她的哥哥畢向巴自她婚後不久就走了,到孟買去經商。他在孟買那個時候,她丈夫便已去世。畢向巴現在回到加爾各答來,立即詢問有關他妹妹的事。當他一知道她的住處,便急來探訪她。
第二天早晨,伐提克不見了。四鄰去尋找也找不著。這天夜裏整夜都傾盆大雨,出去尋找這個孩子的人都淋得濕透。最後,畢向巴只好找來警察幫助尋找。
伐提克悻悻地說,「我告訴你,我沒有。你問馬康!」但是馬康想還是堅持以前說過的情形為妥。他說:「是吶,媽,伐提克打了我。」
伐提克的視線慢慢移動著,但是他看不見床邊的人們。最後,他喃喃低語:「媽,假期到了吧?」
當伐提克走進家時,母親便憤怒地叫道:「你又把馬康打成這樣?」
高燒急速上昇,整個晚上這孩子在昏迷狀態中。畢向巴請來一位醫師。伐提克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茫然的說:「舅舅,假期到了嗎?」
以後的幾天都充滿了歡欣。這位兄長問及兩個孩子是怎樣撫養大的。他的妹妹告訴他說,伐提克總是喧鬧多事。他懶惰、不聽話又野。但是,馬康則潔身自愛,溫馴如羔羊,非常喜歡讀書。畢向巴誠意地向妹妹說,他要從她身邊帶走伐提克,在加爾各答跟他的孩子一起來接受他的教養。這位寡妹答應了。當舅舅問伐提克願不願意跟他去加爾各答時,他高興得不得了,並且他說:「呃,好!好!舅舅!」說話的語氣可以清楚判定他樂於接受舅舅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建議。
他的母親及時把馬康拉到一邊,拉開伐提克,他仍在使勁揮拳。當伐提克推開他的母親時,她大叫:「嗐!你這個小無賴!你竟敢打你自己的母親?」
伐提克的忍耐已到了極限。這種不公平的事他再也受不了。他衝向馬康,對著他揮拳如雨。「你要挨揍,」他大叫,「我就揍你,揍死你,你這撒謊的東西。」
伐提克擦擦臉,坐在靠近河岸一艘半沉的駁船邊緣上,把一根草開始一點一點的咬下來。一隻小船靠了岸,一個中年人,灰髮黑鬍髭,步上岸來。他看到這個孩子坐在那兒。無所事事。中年人問他卡家住在那兒。伐提克繼續咬嚼他的草,說:「那邊。」但是他所指的地方,不可能是卡家。這位陌生人又問他。他在駁船邊上前後甩著他的腿,說:「你去找,就會發現嘛。」他又繼續咬嚼他的草。
伐提克憤然回答。「不。我沒有呀!誰告訴你我打了他?」
有一天伐提克遺失了課本。即使有書在手他都覺得準備功課極為困難,如今沒有課本,更不可能了。一天又一天,老師無情地鞭打他。他變得卑賤可憐,以致他的表兄弟都羞以為伍。他們開始譏笑他甚至超過別的孩子。終於,他到舅媽那兒去告訴她,他的書本丟了。
伐提克是這個村莊裏孩子們的首腦。有一天,他想起一個新的惡作劇計劃。泥濘的河床上有一截笨重的圓木頭,那是擱置在那兒等著處理成小船的桅桿。他的計劃是大家合力把圓木頭從原來的地方推走。該物的主人定會震驚而暴怒,這樣大家便可取樂一番。大家都支持這一建議,於是,一致行動照辦了。
經常拒絕他做事,伐提克覺得這幾乎是使他喘不過氣來的壓力。他要到村野曠地去呼吸新鮮空氣。但是,那邊沒有村野曠地可去。環繞舅媽家加爾各答四處只見房m.hetubook.com.com屋與牆壁,他夜夜夢著他在鄉下的家,渴望回到那邊去。他記起那綠油油發亮的草地,他曾在那兒整天放風箏;那寬大的河堤,他在堤上閒蕩,盡情歌唱,大聲歡呼;溪流中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他高興,他就可以在那兒游泳與潛水。他想起那一群男孩伙伴,都曾在他統領之下;最後,他想起他那即使是專制的母親,她對他那麼樣的偏見,卻日夜關心他。那種動物天性的愛,是被愛者所渴望的,缺少這種愛將帶來無以名之的痛苦與不安;他在內心深處輕呼著母親,就像小牛在薄暮時分低叫——這種愛是動物本能,而今,這個害羞的、緊張的、脆弱的、粗野而醜陋的男孩,在他內心也已激盪著這種愛。沒有人能了解這種愛,而這種愛卻是不斷地在他心裏激盪。
他的母親大叫:「不要撒謊!就是你幹的。」
當伐提克一切都準備就緒時,便一直在問他舅舅什麼時候他們可以動身。他整天興奮得坐立不安,夜裏大部份的時間都是醒著躺在那兒。他把他的釣魚竿、大型小刀和彈珠當作永久紀念物贈給馬康。實則在這離別的時刻,他對馬康懷有無比寬大的心情。
其他的孩子也高興地粗聲喊叫。但是,伐提克有些提心吊膽了。他知道將發生什麼事。他並沒有想錯,因為馬康跌在泥濘裏十分狼狽,從泥土裏爬起來像妖女那樣狂叫,並衝向伐提克,抓他的臉,打他,踢他,而後哭著回家。這幕戲的第一場就這樣結束了。
那天晚上,在他放學回來的路上,伐提克頭痛得很厲害,並且有些發抖的症狀。他覺得是患了瘧疾。他唯一最為恐懼的是這樣他可能要吵擾舅媽。
這天,已很晚了,伐提克的母親像旋風一般奔入室內,她前後左右搖晃著身子低一聲高一聲地哀號。
馬康只向更為舒服的位置移動了一下。
伐提克聽了舅媽的話,便大聲抽泣和-圖-書著說:「舅舅,我剛才就是回家去;但是他們卻把我拉回來了。」
但是,當他的母親往後退,而看見了這個陌生人的時候,她的憤怒轉為驚訝。因為她認出來了,那是她的哥哥,並且高叫:「喲,哥哥,你從那裏來的呀?」
他深深嘆口氣,臉轉向牆壁。
但是,那時一位僕人從房屋那邊走下來,告訴伐提克,他的母親找他。伐提克不肯起身去。可是,在這種事情上僕人可以作主。他猛提起伐提克,帶他走,他一面踢著,掙扎著,生氣也是枉然。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比一個十四歲的男孩更喧鬧煩人的了。他是既不文雅又不中用。對他的喜愛決不會像對一個比他較小的男孩那樣容易辦到。況且,他總是礙手礙腳的。如果他大著舌頭幼稚地講話,他便是一個小小孩;如果他以成人的口氣說話,他便是個鹵莽之徒。事實上,不管他以什麼態度或口氣說話,都是令人生氣的。再說,他正在成長,一點也不起眼。他衣著不整,聲音粗啞,一副破嗓子。他的臉時而歪七扭八,不成樣子。原諒幼兒的毛病是容易的,但就是難以寬恕一個十四歲男孩即使是無以避免的過失。他漸漸痛苦地有所自覺,於是,他跟長輩講話畏縮不前,或羞澀以對,呈現這種不應該有的態度,以致使他為自己的存在而赧顏。
就在這極為緊要的時刻,那個灰髮的陌生人到達了。他問發生了什麼事。伐提克看起來有些膽怯羞愧的樣子。
畢向巴表明他的想法,垂下頭去低聲說:「伐提克,我已去找你媽來。」
日子過得很慢。醫生以沉重的口氣說,這孩子的情況非常危險。
伐提克開始喊叫:「水標——三唯。水標——四唯。水標——」他曾許多次聽過河船上的水手喊出河船吸水線上的水標尺碼。而今他自己已沉落到無法度計的海底。
當他們抵達加爾各答時,伐提克第一次見到舅和_圖_書媽。她當然不高興這不速之客,因為家裏多添人口是多餘的麻煩。她覺得自家三個男孩已夠麻煩了。如今再添上一個十四歲的村野少年而使她極度不安。畢向巴犯此一「輕舉妄動」之前,也確實費過思量。
第二天,伐提克清醒了一陣。他的眼睛環顧室內,好像在期待什麼人出現。終於,一副失望的神色,又將他的頭沉入枕頭。
現在,如果伐提克要在群眾中保持他的尊嚴,顯然他必須執行他的威嚇。但在緊要關頭,他的勇氣又沒有了。而他那無用的頭腦很快又想起另一新的行動,以打擊他的弟弟,增加同伴的興致。他下命令滾動圓木頭,把馬康一起翻滾。馬康聽到了發號命令,他把這件對付他的事引以為榮。他像那追求世俗名譽的人一樣,對這件事所包含的危險意義不予正視。
孩子們協力滾動圓木頭,並大聲齊叫,「一,二,三,開始!」隨喊叫聲圓木頭滾動了,馬康的哲學與榮譽也都一齊滾動。
伐提克在舅媽家成了不受歡迎的客人,他經常遭到這個年長女人的鄙視,這對他來說極為痛苦。只要她叫他為她做任何事情,他都高興得不得了,這種高興似乎是逾乎常情;而她總是告訴他不要那麼傻,應繼續做他的功課。
她以極其生氣的表情暴怒說:「你這個鄉下佬!大笨蛋!我怎麼負擔得起一個月為你買五次新書,何況我還有我這一家大小要照顧?」
畢向巴拭去眼淚,握住伐提克發燒的小手,整晚坐在他旁邊陪著他。孩子嘴裏喃喃有聲最後聲音提高,幾乎是尖叫:「媽!」他喊叫著,「不要打我……媽!我講實話!」
但是,假期要到十月纔有,並且還要等很長一段時間。
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應該知道,他自己的家才是唯一可去的樂園。在陌生人家裏與陌生人相處,是不會沒有痛苦的;同時,他應知道,接受女人的青睞是至福,而絕對不要去忍受她們的輕視。